和火车发生碰撞已经过去两年,如今,年轻的吉姆神父总是长时间地躺在一张活动躺椅上,两眼看着用泥灰喷涂过的凹凸不平的天花板,寻找图案。他喜欢把那些没有光泽的石膏泥团想象为北冰洋的冰川,而他坐在一只小艇里,试图找出一条穿越它们的路径,去营救一个身陷困境的人。在他的头脑失去方向之前,他的思绪不会走得太远,又会回到中央顶灯处的起始点。
教区分配给他的这幢老式小屋,坐落在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山镇的边上,那是一个没有天主教堂的地区。主教对他说他现在是一名候补,偶尔,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会召唤他驱车前去附近的一个镇,为一个早弥撒做布道,或为孩子们主持一个《圣经》研习会。在事故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吉姆神父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被拆开的机器人,散成了很多块,它们依然在闪光,依然在运行,但动作完全不连贯。有时他的鼻子发痒,却想不出应该用身上的哪个部位去搔。有时,他会有一种悲哀,这悲哀甚至超过他必须忍受的痛苦治疗,但是这种悲哀的感觉不会完全通过大脑传到能够真正感知它的部位。有时候他会紧闭双眼,努力回想发生过什么——怎么发生的,在帕逊加普南面的密林中,火车的汽笛宛若一串悠长的热情和弦,响彻了雪花漫舞的天空。但是吉姆神父没有听见,他正在开车前往教堂的途中,心里正在构想一个新的布道。他对自己的宣讲颇为得意,更想让最近这次讲得恰到好处。突然,车道蜿蜒地与铁轨相交,但是道口既没有横臂落下阻拦,也没有闪烁的灯光加以警示,吉姆神父全然没有看见那个拖着一百多节载煤车厢、呼啸着撞向他的火车头。他的车在火焰和铜色火花构成的帐幔中被向东推出四分之一英里。冲撞中,神父穿过碎成上万颗钻石粒的挡风玻璃飞了出来,在十六号公路当中着陆,他的脑壳像是一只坠地的西瓜,碎裂了,他的手被割开,两条腿断了,血流不止。他在白雪皑皑的路上躺了一个来小时,等着救护车和急救人员冒着越来越大的暴风雪进山。火车司机和制动员蹲伏在他身边,试图以工作用的抹布为他止血。
山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天主教神父,所以,尽管吉姆神父身体虚弱,但是当某个神父生病或从该教会调离时,还是会召他投入工作。当然,他总是最后被召唤的一个,因为其他神父大都知道他连最基本的教义都忘了,并对布道产生了恐惧,他的才能在这次事故之后丧失殆尽。而且,他非常害怕看到自己布满疤痕的前额和脸部。他的一只眼睛“整修”过,瞎了。这位身高六英尺四英寸、原本强健有力的神父,因为脚部的损伤,仿佛随时都会跌翻在地。他的布道曾把几个成年人的集会搞砸,虽然当他被要求去帮助儿童教会的时候,大多数年纪小的听众都非常喜欢他,也许认为他是从童话故事书里走出来的巨人。或者,也许他们喜欢他的笑容,这是他唯一还能控制的面部表情。
他记得的一项康复锻炼是举重,因为每天早晨他的脚踝都会撞上床边二百磅重的杠铃。有时他提出质疑,为什么他必须忍受如此多的痛苦,有时他怀疑是不是上帝打发一辆火车来碾压他。有两三次,他甚至思考为什么上帝不把碾压他的工作完成彻底,但后来他忘了他想知道什么,思路岔开了。医生说他的大脑功能有可能逐渐得到恢复,但一定程度上的身体畸形是他必须忍受的后果。经过很多次外科手术,他那颗怪异脑袋上的绝大部分头发都没有了,而铁轨留下的疤痕斜斜地落在曾经长着眉毛的部位。他似乎把他的幽默感放错了地方。他的妹妹告诉他,他就像《星球大战》中卷入混战的外星人,她试图逗他发笑,可是失败了。
一个星期六的清晨,布拉夫山上的阮神父在一份退休和健康欠佳的神父名单上看到这位受伤神父的名字。当吉姆神父的电话铃嗡嗡作响的时候,他正躺在活动躺椅上,试图搞清楚CNN和它那些长得像走秀模特的广播员在说些什么。他举目四望,寻找声音的出处,他苦思了一会儿,想知道那可能会是什么。然后,在第五声铃响过之后,他想起来了,于是接起电话。几秒钟之后,他终于回忆起怎样说“你好”这个词。阮神父临时被要求赶去参加一位姑妈的葬礼,问他能否代为主持五点钟的守灵仪式并听半小时弥撒前的告解。吉姆神父在他的答话器上按下一个键,开始录这通电话,然后询问了详细的方位。另一个神父提醒他,去布拉夫山仅十英里远,他曾开车去过几次,它和他的小屋是在同一条公路上。出于某种原因,吉姆神父还保留着他的驾照,他告诉阮神父他会准时抵达。他写了一张备忘录,压在一只用电池驱动的廉价旅行钟下面,把响铃的时间设定在下午三点。三点钟,闹钟响了,他循着铃声找到了备忘录,他穿好衣服,把他的法衣搭在手臂上出了门,坐进车中,试着启动。他花了足足十分钟,才想起除非把脚放在刹车上,否则车子不会正常运行。车子开到路上,他每分钟都在对自己重复唠叨着他的目的地,不久之后,他把车开进圣蒂莫西停车场。走出停车场后,他盯着公路上他来的方向看,丝毫不记得他是怎样一路而来的。
在那间小忏悔室里,他曾经坐在一个跪垫的后面,跪垫上方垂落着帘布,形成一个私密空间,在他前面还有一张四英尺高的普通椅子,让想和他面对面告白的忏悔者坐,但鲜有这种情况。自从事故之后,吉姆神父听告解时总会局促不安,为那些讲述他们罪恶的人感到难过。他曾经一度为自己的能力而骄傲,为自己能以同情之心来倾听,然后给出忠告而感到欣慰。但如今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一个好的告解神父,因为他已经丧失了表述正确意见的才能。他还在努力,但是毫无思路,想不出怎样在一个悔罪者的过失和他可能提供的补救之间架起桥梁。他的想法就像是一辆没有离合器的厢式货车,时而啮合,时而脱开。
他听到了鞋子的拖拽声,一个女子进来,跪在帘子的后面,忏悔她错过两次弥撒。吉姆神父的脑袋晕了起来,评论说她惦记着弥撒是件好事(1)。
沉默很久之后,她轻声说:“不,神父,我不是惦记弥撒,我是错过它了,我没有出席。”
“哦,”他说,“那么,你为什么不惦记着弥撒?听起来你很虔诚,如果你没参加而让周日白白地过去,你会觉得它是不完整的。”
“我好像不大明白您说的话。”她说。
他对此想了一想。“那可能是真的,”他说,“为了赎罪,你应该努力学会时刻把弥撒挂在心上。”
五分钟过去了,一个男子进来忏悔他的各种罪孽。他承认他看色情小说,还浏览了很多网站。吉姆神父被吓到了,他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虽然他知道他应该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但是他没有。他精神高度紧张,反倒想起刚做神父时在卢旺达建造一所教堂的经历,想起怎样在丛林的高温中架起教堂的顶梁。
“你是说,你去过色情场所,那些拍摄乱七八糟电影的工作室?”
帘布的另一边有较长的停顿。“不,神父,我只是打开了电脑。”
依然,这些话没有在神父大脑中留下印痕。他的想象已经在朝另一个方向运转,并且越来越强烈。“你知道,你还真的应该去那些大楼,试着待在现场,”他开始侃侃而谈,“你会看到大多数女孩是那么年轻。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站在工作灯和音响周围,看起来很无聊,因为他们每天都干这行当。”
“神父?”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无意中找到了一个新想法。“那些女孩有点儿渴望赚了钱去上大学。也许她们是像奴隶一样努力工作的移民。她们可能是你的隔壁邻居。也许是你十几岁的侄女。”
帘布那边的男子以一种不快的口吻说:“我的侄女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哦,她有足够的钱支付大学费用?”
“嗯,不是,”这个人承认,“不过,她已到了能够工作的年龄。”
“哦,是吗?她在哪里工作?”
“山下的汉堡王快餐店。”
某种思想的冲撞在他眼底蹦出许多星星,他闪出了一个想法,就像是一颗彗星的尾光。“为了你的忏悔,我希望你去看你侄女。”
“什么?”
“没错,只能这样。去那儿,点一份餐。坐在那些塑料蕨类植物后面,在那里你能够看到她工作。待上两个小时,看她工作的尊严,看她的服务、她的效率、她的错误和她的成功,看她怎样越来越累但仍努力帮助他人。把这些和你在那些场所看到的作个比较。”
“哦!你能不能给我一串念珠,我好念诵祷文或是念十遍万福马利亚。”
“不。”
“好吧,但这很让人费解。”这人开始带着怨气默诵痛悔祷文。
吉姆神父靠在他的硬椅子上休息,睡着了,像这样的事对他可是家常便饭。有一次,他在做了一个甚为短小的布道之后,站在布道台上睡着了,一位祭台助手不得不去拽他的法衣。
传来了脚步声,他睁开眼睛。他的园丁内斯特坐在他前面的椅子上,这是一个矮小而强健的年轻人,把吉姆神父的小草坪维持得像高尔夫球场一样平整优雅。“你有记得除掉前门台阶旁的野草吗?”神父问道。
“是的,神父,但我是来做忏悔的。”
“上一次你整理草地,我付你钱了吗?”
“你付了两次,我都收了,这是我必须忏悔的一件事。”
“哦。好吧,下一次免费做就是了。”
“那好。现在我要忏悔我的另一桩罪恶,我对此甚感羞愧。我想为我的奥兹摩比(2)换上一些新的螺旋壳盖,但是我没有钱,我偷了我叔叔的猎枪,在枪展外面把它卖了。”
这费了神父好一阵功夫,试图回想起猎枪是什么东西。终于,他记起自己过去经常猎兔子。对了,他的父亲有几把猎枪。难道他还有一个父亲?等他回到家里必须把这事查个清楚。“你卖了多少钱?”
“五百美元。我叔叔发现了,他当着全家的面羞辱我。他说我是小偷。他打电话报警。我原以为他不在乎那东西,他从没打过猎。”
“能否找到另一把猎枪还他,让事情平息下来?”
“他说我必须赔他一把原先那样的新枪。如果是用过的,成色至少得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说到这里内斯特开始啜泣。
“请别哭。”吉姆神父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的眼泪,即使在他的事故发生之前。他要内斯特用祈祷来寻求解脱。为了让内斯特赎罪,他本想让他把花坛里的猴草拔干净,但最后还是决定让他诵祷十遍“我们的父”。
后来,在教堂的法衣室里,他把白色的圣职长袍穿反了,亏得祭台助手安东尼提醒了他。吉姆神父很害怕做弥撒,他带着一本大开本的弥撒用书,在要读的页码上贴着便利贴,那上面标明了诵读的顺序:1、2、3、4。很多信徒以前都听过他做弥撒,仪式期间,他们非常专注地看着他,那眼神,如同一个家长看着别家的孩子在门廊的栏杆上走动。
他把书翻到福音书部分,大声读,想尽自己所能把它诵读好,然后每个人坐下听他的训诫。吉姆神父对福音书的这个章节有一种特别的恐惧感,是关于施洗者约翰被斩首的典故。他对信徒诵读的时候,神色惊异,好像他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似的,他那只好眼睛在页面上飘游,另一只瞎眼定定地对着前面的座位。
他开始犹豫,他已经在冒汗了。“希律王肯定会被这个舞女击败的,对吗?”他扫视一众信徒,看见有两个人在点头,所以他放下心来,知道自己不是在讲西班牙语。他之前做过噩梦,梦见早晨醒来只能用西班牙语祈祷,而他对西班牙语一无所知。“并且,那个舞女是希律王的继女,无论如何,人总是想支持自己孩子的。好,希律王正在为他王国里的重要人物举办一个盛大派对,他承诺这个舞女,也就是他的女儿,如果她做得好,就让她的一个愿望得以实现。我猜他只是拼命想向朋友炫耀,我们知道人们都喜欢那样,不是吗?”吉姆神父俯瞰着面前一道道紧锁的眉。他很想放弃,坐下来,或者挥手让引座员去募捐。他朝旁边看,看见祭台助理用手指给他打了个“继续”的信号,所以他说:“于是,她要求他砍下施洗者约翰的头,他本不想这样做。希律王有点喜欢听约翰的布道,虽然他承认他不明白约翰在说些什么。”吉姆神父吸了一大口气,他涨红了脸。“也许希律王不是一个坏透的人,但是,你知道,他觉得如果不履行诺言会很失面子,所以——嚓!”吉姆神父让他那只手的侧面像一把斧头似的重重落到布道台上,坐在前排的女人们僵硬地挺直了身子。“这就是老约翰的结果。”吉姆神父再次痛苦地吸了一口气,短暂闭上眼睛,等着语言在他脑中激发出光辉。一会儿之后,他说:“我不确定这福音书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那些在派对上做怪事的人只是炫耀而已。然后他们被朋友们怂恿。从我听到的忏悔来看,大量犯罪都涉及酒精和大麻。乡村男孩喜欢在朋友带他们去医院之前说,‘嘿,瞧这个。’一个喝醉酒的中年丈夫,如果酒吧女招待招呼他去,他会像鸟儿一样飞过去。所以我想你们应该把事情控制住。为自己想想,否则别人该替你操心了。”他从布道台半转过身子,但是他担心他没有把信息传递清楚。他转回身,说道:“不要去打击不应该打击的人。”
他坐进一把舒适的胡桃木椅子里,而信徒们像一根根未点燃的蜡烛,一动不动。
依靠安东尼的诸多暗示,他完成了《尼西亚信经》的诵读和其他仪式。很快,他又回到自己的活动躺椅上,兴奋地观看一档“国家地理”关于墨西哥蜥蜴濒临灭绝的节目。接下来他记得的事情是,他正在下床,他的脚踝撞在杠铃上。有时记忆会发生错位,比如他会在一个地方,然后,瞬息之间就变成了第二天,他在另一个地方。医院的神经专科医生说,当他的大脑趋于再生时,这些幻觉可能会逐渐消失。医生认为,能意识到思维的断层绝对是个好兆头。医界的这些陈述给他带来希望,暗示他的大脑就像门廊里蜥蜴的尾巴,被孩子扯掉之后还能长回来。
大约七点钟,他走出去取扔在私人车道上的报纸,看见内斯特从他表哥的车里悄悄地出来,手持一把弹簧刀跟在他后面。“你好,”吉姆神父用西语说,“你的杂草在哪里?”内斯特站在碎石中,当他走到路上的时候,他的眼睛盯着后面他的表哥看。
“神父,你不会说西班牙语。”
“是的,我想我不会。”
内斯特把工具扛在肩上,他看上去很强壮,腰直背挺。通常,工作的时候他会压着嗓子唱歌;他是一个脸上总是带着轻松微笑的人,可今天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焦虑。“我把我的除草机当掉了,开始设一项猎枪存款。今天我打算用手拔草,把后院边上的灌木丛推倒。”
吉姆神父记起内斯特偷猎枪的事,赔偿的想法让他亢奋。他想象,他的额头里面长出了四五个新的脑细胞,在为他挑起思考的重担。“那是一把什么枪?”
“日本制造的轻十二型勃朗宁自动五响猎枪,”内斯特说,“差不多是把新枪,我叔叔想痛揍我一顿。他又叫警察来找我。每次我到他身边,他就会举起手臂,就像捏着一把斧头那样吓人。”
吉姆神父走回屋去,写下关于猎枪的信息,他对他的园丁甚感抱歉,那是他的朋友,在大热天里,内斯特会坐在他的后门台阶上,和他一起喝柠檬水,讲述他远在墨西哥的父母怎样对他从异国他乡寄回去的每一分钱都赞不绝口。吉姆神父坐在躺椅上,他的手在打颤,他研究着有关猎枪的描写。对于武器,他只记起很少的一点点,他的那部分记忆被埋葬在山区铁路旁的某个地方了。他把电话簿拖到膝盖上,查到该地区的一家枪店,记下广告上的地址和方向,然后走进房间去穿衣服。他认为穿得像一个天主教神父去购买武器是不合适的。在事故之前,他从不穿便装,他要做那种去任何地方都身披护肩和身穿黑衬衫的神父。他站在壁橱前面,徒劳无功地搜寻,里面似乎没有什么世俗的便装。然后他浏览衣柜抽屉,甚至都找不出一件可穿的白色T恤。在床下的一只箱子里,他找到了黑短裤、一些黑短袜、几年前他弟弟开玩笑送他的一件衣服——黑色的贴身背心。他把它穿上,在镜子里看着毛茸茸的肩膀。他似乎记得在某个地方看见过类似的服装。他那双闪闪发光的黑色系带鞋和他的衣服不甚相配,所以他把鞋子连同短袜一起脱了。
他把内斯特留在院子里,驱车前往那家枪店,店铺位于十四英里外的一个十字路口,离最近的城镇很远。这家店的店名是“利德黎明枪支弹药店”,靠着路边,架在一个悬崖上。他从他的黑色轿车里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扇沉重的带有十字铁条的大门前,他很惊讶居然能感到脚上的疼痛。
当他走进去的时候,店里的六个人抬起头来看他,那些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他。柜台后面那个脸上布满皱纹的店员,看上去老于世故,好像见识过他那个时代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器探求者,但是当他看见这个带疤、赤脚、体重约三百磅、身穿一件煤黑贴身背心的男子站在他的门口时,他的嘴巴开始抽搐。
吉姆神父朝一个摆放着贝雷塔手枪的陈列柜走去,把手掌放在玻璃上。
“我在找一把枪。”他说,声音非常之响,好像他的听力在事故中受到损伤。
那老人吞了吞口水。“我敢打赌你在瞎吹。”他的眼睛注视着神父凸起的、疤痕累累的前额。
“我要一把自动猎枪。”
“你要用猎枪做什么?”这个人问,他向后退了一步。
神父感觉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奇怪,他以为销售员想要最简单的答案。所以他拖长了声音,像教士在吟诵。“杀人。”
店里的另一个店员,一个瘦骨嶙峋、身穿迷彩服的家伙,在老人背后悄然地冒了出来,问道:“你不会想见那些把你搞得一团糟的人,是吗?你想必知道,联邦政府就像红尾鹰一样盯着我们枪支经销商呢。”
神父低下头看着盒子里的不锈钢手枪。他开始觉得店员的问题是有道理的,然后他就把它忘了。“我需要一把状态良好的勃朗宁自动五响猎枪。”
店员们面面相觑,但是求购的只是一把猎枪让他们稍许放宽了心。“我们有一把条件很好的,你想看看吗?”
吉姆神父接过他们递给他的猎枪,就好像捡起一根落在自己草坪上的手杖,他仔细验看,但是除了看到它闪闪发光、没有磨损,其他什么也看不出。他把枪还给他们。“价钱是多少?”
“七百美元,”那位老者说,“外加税金。”
“行。”吉姆神父说。
那位年轻的店员把猎枪放回到枪架上,但一只手还放在枪上。“你的意思是要了?”
“是的。”
这家伙扬起眉毛,近距离地注视神父,看着他那只定定无神的眼睛,然后看着有目光流动的那只,接着又注意到他颤抖的手指。“你没啥毛病,没在精神病院待过吧?”
“我不记得了。”
“我们要是把枪卖给这些机构里的人,”他语气更加恭敬了,“联邦政府会送我们去莱文沃斯领受十年牢狱之灾。”
“那可是一段漫长的岁月,不是吗?”神父说。
“请你填一份4473表(3),然后我们对你做背景调查。你没有做任何阻止我们卖枪给你的事,是吗?”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吉姆神父焦虑起来,他怀疑是否会有不准神父购买武器的法令。“不,没有。”
那个长者眯起眼睛。“你看上去有点吓人,伙计。但愿你不想做什么坏事。我们卖枪给你,你去做坏事,他们会把我们和你关进同一间牢房。”
“不,不是。我买这把枪是送给我的一个朋友,他遇上了麻烦。”
两个店员盯着他看,其中一个家伙拉着他的鸭舌帽帽檐说道:“哦,天啊。”然后向门口走去。
店员要他坐在靠近进口的一张椅子上,填一张表,同时他们打电话调查他的背景。“你们不知道我的名字。”他告诉他们。
“你只管在那里填你的表,伙计,”年老的店员说,“我们会把事情办妥。”
他等了半个小时,仔细观察着这家枪店,看见有其他人在看弹药和弓箭。终于,那个年轻些的店员从后面的房间走出来,从神父手中把表格拿走,告诉他,他的背景调查没有通过,他必须离开。
“噢,好吧。”他说着站了起来。然后他想起他得问问清楚。“但是,我没通过什么?”
那个店员正在往回走。“唔,我们不能把枪卖给一个连鞋都不穿的人。”
吉姆神父走出去,他来到停车场,立刻被两个几乎和他一样高大的地方治安官的助手逮捕了,被戴上手铐,押进一辆巡逻警车。他们告诉他,抓他是因为他违反了联邦枪支法。他被带到县城萨珀谷,送到一间房里,在那里见到一个ATF(4)探员,他正好在处理这个地区的其他事务。
这个探员是一个严厉的小个子男人,四十岁左右,瘦得像是个十几岁的女孩。“那么,你是吉姆·鲍曼先生?”
吉姆神父微笑着:“敝人就是。”
“你想在利德黎明枪支弹药店购买一把勃朗宁半自动猎枪?”
“我确定是这样。”
问到这里,探员停顿了一下,茫然地看着他:“你的目的是什么?”
第一次,吉姆神父在一种轻轻的嗡嗡声中感觉到了恐惧。那种感觉就像他开车穿越铁轨时听到火车在远处的汽笛声。他已被逮捕,被戴上手铐,被带到用凹痕石膏夹板隔成的肮脏房间里,这些事实都丝毫不会影响他。但是这个小矮人的声音里显露出政府恶棍的一个鬼影,关系到一种比宗教更难理解的棘手规则,宗教至少可以通过忠诚来信仰,而它就像政府很多武断的责难让人难以接受。“我想把它送给一个朋友。”
那探员挺直了他的背。“你的朋友为什么自己不去买?”
“噢,因为他穷。”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探员的话说得很快,吉姆神父得花上好几秒钟的时间来理解它们。
“内斯特·阿尔瓦雷斯。住在离这儿约十英里。”
探员的脸变得像是一块岩石。他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房间,神父开始默默地祈祷,他不能确切地知道他究竟为什么祈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被逮捕。他在那房里坐了一个小时,里面的温度用空调机严格控制着,他的赤脚贴着瓷砖地板。
终于,门摇摇摆摆地打开了,那个探员拿着一叠纸走了进来。“鲍曼先生,你因联邦的指控而被逮捕。”
神父试图转动那只静止的眼睛。“收费?(5)你的意思,要付一张账单?多少钱?”
“勾结非法移民倒买倒卖,他也是个被起诉的家伙,这可不是在开玩笑。你那年轻的阿尔瓦雷斯先生在等候盗窃重罪的审判,是保释候审。”
吉姆神父点着头。“是的,下星期他会来我家割草。每年这个时候它们就疯长不停。”神父的大脑短路起火,有如一家发生事故的烟花铺。
探员打量着吉姆神父的双眼。他左边的眼球开始漫游,就像水平仪中的一个水泡。“喂,你有没有做过精神方面的诊断?”
“我的脑子做过几次手术。”
“但是,尽管如此,你知道吗,阿尔瓦雷斯先生是一个被指控的重罪嫌犯?”
“我猜是这样,毕竟,他偷了一把猎枪。”
他注视着探员的脸,看得出他正陶醉在某种难以想象的快乐中。
吉姆神父被关在一间小牢房里,在那里,他和一个没有牙齿的毒品上瘾者交谈甚久,此人在一场新近发生的实验室爆炸中炸瞎了眼。吉姆神父向他解释,自己可以帮他加入一个项目,该项目提供假牙服务,还可以把他推荐给罗利的一名眼外科医生,该医生经常为事故中的受害者提供免费服务。
第二天神父被允许打电话给他父亲,他父亲带了一位律师朋友从夏洛特驱车赶来。和地方治安官及ATF的探员做了长时间的讨论后,治安官同意释放神父,然而,那位探员坚持向联邦法院提出起诉。
律师,一位高贵的绅士,当他注视ATF探员时,那头飘逸的白发在颤动,他对探员说:“显然,你有更危险的人需要追踪。”
“他违反了一项联邦法规。”探员说。
律师摇摇头。“一如既往,你在摘取容易摘到的果子,而无视难以寻觅的凶恶的罪犯。”他抬起下颏,又说,“或者那才是更危险的。”
一个令人厌恶的浅浅微笑滑过探员的嘴唇。“任何违反法律的人都是我的目标。”
神父的老父亲挺直着背,说:“是的,尤其是那些对你毫无威胁的人。”
吉姆神父后来想起了这个律师,兰多尔先生,是大主教辖区的首席法律顾问,还是南、北卡罗来纳州一家最大公司的合伙人。他甚至想起了此人的一个著名的诉讼案件,那时他的团队阻止了一个国税局探员把一个寡妇送上法庭。他惊讶于自己竟能回忆出这些细节,他感到高兴,这不仅表明自己对这件事情有了记忆,而且也说明他的大脑已经回到它的历史中,并且能从支离破碎的黑暗中抽取一些东西。也许,正如他的神经专科医生所说,在康复过程中,紧张能发挥有益的作用。
他父亲在交付了一大笔保释金后,把吉姆神父载到自己家中。在神父淋浴的时候,父亲没收了那件贴身背心,把它藏到自己汽车的后备厢里。他父亲是一位前航空公司驾驶员,以个子而论倒像是他的儿子,秃头、强健、脸上没有胡须、温和沉着。当神父冲好澡、穿着一套黑色睡衣睡裤回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你感觉怎样,吉米?”
起初,他儿子以为这是询问他触觉方面的奇怪问题。于是他说:“我感觉很好。”他在他父亲的旁边坐下,床垫的另一头翘了起来。
“我在想,你是否应该要求主教给你更多的时间休整。我并不是说完全不要工作,但至少现在,你也许不应该如此频繁地开车。”
吉姆神父点点头。“我能让内斯特开车载我。”
他父亲把目光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到他身上。“他是个好人吗,吉米?”
“我觉得他是。”
他的父亲站起来,走进小厨房。“我想去给我们弄点咖啡,你要吗?”
吉姆神父还在想着内斯特。“他只是运气不好。”
“你总认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是好的,”他父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我觉得这种想法很危险。”
吉姆神父皱起了眉头。有些事情像是飘过太阳的云彩,在他脑中出现。他想到耶稣带着犹大四处周游,和他分享食物,教他生活的知识,教他如何渡过难关。他对此想了很久很久。
到了下个星期,主教,一位七十五岁的和蔼的爱尔兰人,打电话和他谈了很长时间。国家烟酒枪械及爆炸物管理局正在加紧对他起诉,主教说,要是吉姆神父肯把自己的名字从弥撒和忏悔的备用名单上消除,也停止布道,并且不再开车,倒不失为一个有益之举。不过,如果有神父需要他,他可以履行其他职责。
吉姆神父对他引起的所有麻烦深表歉意。“我只是无意中闯入了一个我对其规则一无所知的世界,”他对主教说,“这就像夜里走进蜘蛛网而受到指责。”
“我知道,詹姆斯(6),”主教表示同情,“有时华盛顿认为它是梵蒂冈。”
他们谈话后的几天,吉姆神父依然处于焦虑之中,但是这一不幸也激励了他,他觉得他的脑子因为面临牢狱之灾的压力而在做重新的自我编织和整理。他听到叩门声,是内斯特,已经放下了借来的手推割草机和一些修剪树枝用的剪刀。
“你好,内斯特。”
“早。”内斯特说。他似乎带有一点醉意,吉姆神父暗自庆幸没有坐他的车。“神父,听说因为我的缘故你遇上很大麻烦。一些可怕的政府官员围着我,硬说是我要你为我买一件武器。他们离开的时候,我妻子哭了,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明白,”神父承认,“进来吧,我刚冲好咖啡。”
他们两人坐在厨房里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旁边,内斯特讲述ATF是怎样通知移民局他滞留在这个国家,现在他和他妻子面临被遣返的危险。
“你是想要我去见那个办公室的什么人?”吉姆神父问。
内斯特摊开他的双手。“不,不,神父。现在我叔叔对我深感抱歉,已经要求一个人来帮助我,那人专门帮墨西哥人解决移民方面的问题。请您别再做任何事情。”园丁看上去忧心忡忡。
“这安全吗?”神父用西语说。
“神父,我能说英语。近来,我比你要好些。”他说,带着笑容。但是紧接着笑容就消失了,内斯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你知道,如果我不偷那把枪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吉姆神父在炉灶上为他倒了一杯咖啡,加了糖,那是他朋友喜欢的,然后把它连同自己的那杯一起端到桌子上。“好了,你已经感到羞耻,还这样后悔莫及,所以,是时候该向前看了。”
“我能够这样做。但是如果,你知道,如果他们把你关进监狱该怎么办?”
神父感到恐慌在他内心引起了一阵微小的震动,他喝了一大口咖啡,希望它会直接流入大脑,加快他的思维。“别为这担心,施洗者约翰被关在牢里,还有但以理、保罗、耶利米——《圣经》里囚犯多的是。”他们就这样坐着喝咖啡,彼此默默无语。神父通过厨房的窗子看到一棵在风暴中受创的树,树枝被累累的苹果压弯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视力有所改善,闭上那只好眼,竟能看到一只模模糊糊的果子。
内斯特和他妻子被送回墨西哥的诺加莱斯,吉姆神父的案件进入审判阶段。在三天的痛苦折磨中,联邦当局采用了枪店店员的证词——他们不太情愿地提供了证据——显示他有代理购买枪支的嫌疑。他的律师竭尽全力为他作了辩护,但是法官在对陪审团所作的法律要点说明中用语非常严厉,第二天,由十二位退休人员和习惯性失业者组成的陪审团判定他有罪。
吉姆神父戴着他的教士披肩坐在法庭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父亲拥抱他,为什么一个警官助理小心地为他戴上手铐。在恐慌了片刻之后,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说:“我很欣慰内斯特没在这里看到这样的结果。”这个陈述很有意思,他的父亲端详了一下他的脸,没有刻意去对谁点头。
吉姆神父被送到西弗吉尼亚的一个特殊监狱服刑,那里面关满政客、巨富、骗子、风险基金经理、投机商人、金融公司执行官,全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类人。当地的主教安排他在一个狭仄的小礼拜堂服务,但是只有两个意大利绅士定期露面,他们戴着太阳眼镜置身于这间没有窗子的房间。这里以前是一所县监狱,一个中央大厅和几排以栅栏分隔的牢房相连,牢门从来不关,除非住在里面的犯人想关。床铺较宽,配有一个薄薄的床垫,每室有两个床位,虽然有些囚犯是一人一室。另有一间置有书籍和电视机的休息室、一间小健身房,还有一个杂草丛生的大院,院中有涂了鲜绿磁漆的篮球场。吉姆神父坚持工作,监狱里的食物让他消瘦了一些。
在他被监禁的那年,他的记忆力开始得到恢复,就像一本掉在大海里的书被冲到了岸上,他的大脑清楚,只是有些微的反常。细小的毛发开始从他饱受折磨的头皮里窜了出来。当两个意大利绅士来做告解时,他希望他是法官,如此他就可以增加他们的获刑年限。但是,他还是转而以宽仁之心来对待他们,在那整整一年里,他们也对他忠心耿耿,打扫小礼拜堂,和他共享家里送来的香肠,当他们在走廊里从他身边走过时,还会打出小手势向他传递信息,可是他从来明白不了。
一天,一名已过巅峰期的职业橄榄球运动员,一位前射手,被投进监狱和他共囚一室。此人喜欢每天洗头发,然后花一个小时吹干,期间他会大声地讲述自己以及他生活中认识的所有举足轻重的人物。每天他都会喋喋不休地谈论他的重要朋友,在很多天里,吉姆神父耐着性子听他吹嘘那些人多么富有,那些财富值多少钱,他们有多精明,有多权势。到第三周,吉姆神父礼貌地要求他保持安静,好让自己能够集中心思做祷告。这个姓斯莱奇的人,非但不予理睬,还开始絮叨起他此生购买过的所有物品,那些东西整座监狱中没有人——整个西弗吉尼亚监狱系统也没有人——会予以欣赏,然后又说到一连串俗不可耐的名贵轿车、香烟式汽艇、游艇、私家火车车厢、豪华手表、送给他的女人们的钻石、游泳池、马、雕花机枪、飞机。无奈之下,神父有时候会沿着走廊远去,站在老贪污犯的牢房旁边,靠在墙上读他的祈祷书。
最后,他的同室狱友开始跟着他走,威胁到他的生活。一次,吉姆神父抬起头,要这个人安静下来。斯莱奇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高举双臂,梳理他那些保养有素的长发。“那你来让我安静。”他说。
神父的大脑开始像一只沸腾的水壶,他的视力清晰了。他不知道怎样打架,但是有些东西通过他的脖子涌了上来,是某种力量。“你在坟墓里会很安静的。”他对斯莱奇说,吉姆神父认为,对一个把当下生活中这些蝇营狗苟的小玩意看得太重的人,说这句话是合适的。可是,过了巅峰期的橄榄球运动员不是这样想的,他迎面一拳将吉姆神父击倒。在神父没有得到援助的情形下,斯莱奇叉开双腿跨坐在他的肚子上,继续痛殴他,把他眼睛上方的一个老疤打得裂开,眼泪和血开始涌了出来。
其他囚犯看到这个大个子神父毫无站起来自卫反击的意向,在饱飨老拳之下忍气吞声,只是双手把他的祈祷书紧紧贴在胸口。这时那两个意大利绅士和一个波兰熟人拉开斯莱奇,把他拖进那间贪污犯的囚室,里面是曾经在纽约市政府工作的堂兄弟俩。神父听到他的同室狱友在呼喊,然后是尖叫。接下来,又是喊爹又是喊娘。警卫闻讯赶来,感到十分惊异,因为几个月以来他们都相安无事。他们拽着吉姆神父回到他的囚室,用护创膏布帮他贴好伤口。两小时之后,斯莱奇从医疗室摇摇摆摆地走来,出现在囚室的门口,一条腿向里弯着,所有的衬衫纽扣被撕落,血在他的膝盖和胯部透过裤子渗了出来。
“我能上床吗?”他用嘶哑的声音说。
吉姆神父从祈祷中抬起头来。“你想要再伤害我?”
这个前射手透过他的蓬乱头发眨着眼睛。“看看他们对我做了什么。你是疯了吗?”
吉姆神父暗自发笑。“都过去了,”他说,“进来,躺下吧。”
他从监狱释放之后,主教告诉他,根据规定,要过几个月之后才能允许他主持大型的弥撒和复杂的四月斋仪式,虽然他可以替代休假的教区书记,送圣餐给病人,或参加儿童的教会活动。吉姆神父很失望,他希望被派到一个繁忙的教堂去全职工作,他觉得自从事故发生以来,他已经经历了很多很多。夜里,在看完电视新闻和喝了一瓶啤酒之后,他会陷于沉思,细想自己九死一生的奇迹。他开的车被碾得像一辆摩托车那样大小,他活下来的唯一原因是没系安全带,所以被甩出了车外。是什么让他忘了系安全带?他为什么幸存了下来?
某个星期五,吉姆神父在夏洛特看一个医生,他的新手机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该朋友在一个大城市的教区做神父,他们周末需要帮手。他说吉姆神父可以住在教区长的管区里,具体工作是访问几家医院,星期六下午听忏悔,然后在星期日参与最低年龄段的儿童活动。吉姆神父说他很乐意帮忙。
星期日他找到了那座附属建筑,孩子们在结束了主要仪式后会在这里集合。主管该事务的高个子女士,在看到他的面容之后,露出吃惊的神态,尽管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高尔夫球帽,想尽可能遮住他的疤痕。她做了自我介绍并提醒他做些什么。“拉尔夫神父做了很长的布道,所以在你为他们读好书之后,通常我们会有一个短暂的点心时间。”然后孩子们进来了。那几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但大多数孩子是更年幼的,他们从这个不知姓名的大个子成年人的腿边跑过,他站在这个大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他们知道这里是个讲故事的地方。他记得他们是快乐地生活在下层地区的孩子,那些成年人的事他们不懂,也不值得他们去关心。吉姆神父走进一个铺了地毯的区域,他四顾周围,想找一把大人坐的椅子,但是没有,于是像印度人那样席地而坐。膝盖上放着一本有插图的大开本书,里面有“善良撒马利亚人”的寓言。
“今天我们来听一个精彩的故事。”他宣布。立刻,三岁到四岁的孩子朝他涌去。其中两个分别坐在他的两条腿上,三个高些的孩子靠在他的背上,紧张地越过他的肩膀看彩色图画,其余的人面对着他紧紧围成一个半圆,那一张张明洁的小脸给他带来一片纯净的光明。吉姆神父开始用富有表现力的声音朗读,指出图画中的细节。他解释有些犹太人不怎么喜欢撒马利亚人,他们不指望撒马利亚人来帮助遭到强盗殴打的犹太人。他慢慢地环顾四周,看着每一个孩子纯洁无邪的眼睛,往往在这个时候他会想起一个问题。
“那么谁能解决这个大问题呢?在这里,这可是个重要的问题。”但是他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至少五秒钟,他打量着他们的眼睛,然后停下来。随即有一句话像电子邮件般蹦入他的脑中:“为什么上帝让那个犹太人遭到殴打?”有一二声轻轻的心跳,然后是争先恐后的回答,答案各式各样。一个有着满头亮丽金发的四岁女孩说,那个犹太人挨打是因为他对撒马利亚人吝啬。坐在他左膝上的一个三岁小女孩,有一副犹太人的脸,她说也许那个犹太人偷了撒马利亚人的小甜点。她是想吃小甜点了。一个掉了门牙的五岁孩子说,也许那个犹太男人在吹牛,让某个人生气了。一个六岁的儿童,归错了小组,是个神情忧郁、身穿珍珠纽扣衬衫的乡村男孩,抬起头说:“我的名字叫比尔。上帝要给那个犹太男人一个教训。”
“给他一个教训?”吉姆神父的思绪偶尔也会在中途搁浅,这番话激起他的思考,“我不知道,比尔。这听起来很有意思。”
“我认为这很重要,”这个一脸阴郁的男孩说,“我敢肯定,那个挨打的人在好起来之后会喜欢撒马利亚人和其他每一个人。他调整了态度。”
然后,在他右膝上的小女孩,她一直没有真正停止过谈话,问道:“你会挨打吗?”她穿着周日穿的硬底鞋站在他的大腿上,隔着她旁边的孩子,用羽毛般柔软的手指去抚弄他脸颊上最糟糕的伤疤。
“嗯,有点吓人。我被一辆火车撞过。”
孩子们顿时陷入沉默,那一张张可爱的小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有人来帮助你吗?”一个声音在他后面问。
吉姆神父皱起眉头。“救护车的团队。我想他们就是领薪水的撒马利亚人。”
孩子们不理解他的玩笑,通过他们眼睛的运动,他看出他们在仔细观察他的脸和手。
“真的伤得很严重吗?”表情严肃的比尔问。
“哦,不。不管怎样说,一开始不是。他们把我送进医院,精心地照顾我。”
“他们给你小甜点吗?”坐在他左膝上的小女孩问。
“我没有想要这个。”问题接踵而来,他渐渐领悟到了那个路边的犹太男子必定会有的感觉。孩子们为他担忧,他们的关心就像是良药。尽管如此,他两条腿因负荷过重开始痉挛,绞痛不已,如同扎进了上千根钢针。他想站起来,但是跪在他右腿上的那个金发小女孩说:“等一下,等一下,是谁答出了这个大问题?”
吉姆神父靠在椅背上,意识到没有人能够知道痛苦的原因,除了周围这些对他受伤倍加关注的人。他微微咧嘴一笑。“我认为你们全答对了。”
小女孩跳起来,把一只手伸进他的衬衫口袋,他脸带笑容。“点心时间到了。”她高声喊叫。
(1) 女子忏悔说她错过(missed)两次弥撒,神父误以为是miss的另一层含义“惦念”。
(2) 奥兹摩比是通用汽车公司的一个汽车品牌,现已裁撤(1897—2004)。
(3) 4473表,是美国烟酒枪械及爆炸物管理局规定的一份六页表格,当一个人打算从枪支经销商手中购买枪支时,必须填写这份表格。
(4) ATF是隶属于美国司法部的美国烟酒枪械及爆炸物管理局的缩写。
(5) 探员说的“指控”和神父说的“付款”是同一个单词“charge”。
(6) 詹姆斯是昵称吉姆(Jim)和吉米(Jimmy)的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