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受娇惯的利古里亚奇诺托橙
如今,柑橘只在西西里岛和意大利南部以商业规模生产,但几个世纪以来,它对这个国家更广泛的地区产生了影响。一天晚上,我在利古里亚首府热那亚偶然发现了一个关于柑橘在地理上广泛分布的隐喻。当时是11月,然而海滨的气候非常温和,意大利西北部的这一地区曾经和南部一样,是重要的柑橘生产区。最后,我找到了一个可以俯瞰老码头的座位,点了一杯坎帕里酒加橙汁。侍者看上去很困惑,我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护,解释说我经常这样喝坎帕里酒,还认为它在玻璃杯中的理想搭配就是新鲜的橙汁和冰块。他面露喜色地说:“啊,我们叫它加里波第!”
我能看见酒保在给我调酒。他的动作很草率,两个对半切开的西西里血橙被乱七八糟地塞进一个高脚杯中,亮晶晶的橙汁从他的手指缝间流淌出来。然后,他倒入金巴利酒,抓了一把冰块和一卷切得跟鞋带一样又长又细的橙皮扔进杯子。当侍者把这杯鲜红色的饮料端给我时,我突然发现,它的名字源于加里波第那支由一千名志愿者组成的军队“红衫军”中的士兵所穿衬衫的颜色。
当加里波第正在为将西西里岛和它的血橙林纳入意大利新王国的版图而战斗时,加斯帕雷·坎帕里(Gaspare Campari)正在意大利北部伦巴第地区开发一种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开胃酒配方。伦巴第包括加尔达湖西岸,尽管它纬度比较高,但它曾是一个繁荣的柑橘产业的中心,生产的柠檬出口到北欧各地。最后,一种从名为奇诺托橙(chinotto)的特别酸的柑橘类水果中提取的浓缩汁是给坎帕里酒带来苦味的原料之一,奇诺托橙的历史与意大利北部另一个重要的柑橘生产中心利古里亚交织在一起。这使得我的饮料既在玻璃杯里完成了南北统一,又隐喻了柑橘种植曾经的非凡重要性,从遥远的北部伦巴第到西西里岛和意大利南部,横跨了整个意大利半岛。
尽管在利古里亚和伦巴第的小片区域内,柑橘一直是一项利润丰厚的生意,但如今,商业规模的柑橘种植已成为一段遥远的记忆。然而,你仍然可以看到,在加尔达湖西岸以及利古里亚里维埃拉城镇陡峭的街道和广场之间的每一块平地上都生长着柠檬树。7月份,当我在里维埃拉的博尔迪盖雷(Bordighera)上班时,镇上到处都是柠檬树,树上结满了淡黄色的果实。其中一棵柠檬树由于结了太多果实,被压垮了,它的主人央求我尽可能多摘走一些。这天天气炎热,已经很晚了,我手上的柠檬又重又热,像一颗颗小太阳在我手里发出耀眼光芒。
在里维埃拉,柠檬树总是能结出大量果实,里维埃拉是海洋和亚平宁山脉的交会处,海洋能防止温度降得太低,亚平宁山脉能庇护海岸免受寒风的侵袭,因此创造了一种特别温和的小气候。然而,柑橘在这里也有危险存在,因为尽管气候温和,树木一年四季都能在室外茁壮成长,但时常会发生诸如1956年那样严重的霜冻,摧毁了里维埃拉大部分的柑橘树。生长在这些较冷气候下的柠檬味道非常苦,这一特点使它们在北欧特别受欢迎。这样较低的温度对橙子的帮助不大,与西西里岛的橙子相比,这里的橙子总是有点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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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利古里亚的柑橘农场所剩无几,所以我很幸运地遇到了帕罗迪(Parodi)一家,他们在海边小镇菲纳莱利古雷(Finale Ligure)附近的小农场种植柑橘,并在当地市场销售。11月的一天,晌午时分,我开车穿过狭窄的街道来到他们的农场,此刻正是星期六学校放学,校门打开的时候。面对挤来挤去的、大笑的、对外界毫不在意的青少年和不熟练的摩托车驾驶者组成的强大人流,我不得不逆流而上,一寸一寸地开车前进,最后停在了德拉奎拉山谷(Valle dell’Aquila)入口,这是一个从海上向内陆延伸的陡峭的绿色山谷。帕罗迪家的小农场在河的另一边,一堆被水流冲刷出裂缝的石头环绕着一条涓涓细流。很快就到了,我想着,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雪山。在它的另一边,我发现了一条带有围墙的狭窄小路,小路呈之字形转了好几道弯,好像是想甩掉簇拥着它的柑橘树,它们深色的树冠上已经结满了果实。
贾科莫·帕罗迪(Giacomo Parodi)站在小农场的门口等我,这个小农场是三十年前他从他父亲手里继承的。他是个留着黑胡子的大个子男人,当他和我握手打招呼时,我的手完全消失在他的手掌中。他把农场传给了儿子亚历山德罗(Alessandro),但这似乎对他和他的妻子都没有影响,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努力工作。
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自己身处天堂之中。在这个古老而精耕细作的种植景观中,一切都是金色或蜜色的:柑橘林的保护墙、似乎从周围的山丘上自然生长出的美丽别墅、温暖的空气、山谷两旁斑驳的秋叶藤蔓和树上鲜艳的果实。树木生长在平坦的地面上,四周群山环绕,然而即使在这片金色的庇护空间里,它们的生命也是危险的。它们处在适合生存的温度范围边缘,任凭突如其来的霜冻摆布。
贾科莫朝树林后面的小山丘点了点头,说你只要朝山上爬200米,就能发现那里的环境是柑橘无法生存的。帕罗迪家的柑橘树不像西西里岛或卡拉布里亚大规模的商业林那样是成排种植的,即使是阿马尔菲那种古老的柠檬梯田,与这种可爱的、硕果累累的混乱相比,也显得井然有序。我们走在高高的树荫下,树上结满了成熟的果实,像在画廊里驻足的游客一样,仔细观察每一棵树。一棵粉色的葡萄柚树长在一棵本地柠檬品种利莫尼娜(Limonina)柠檬树旁;这里有伯南布哥(Pernambuco)橙树,一种利古里亚版的华盛顿脐橙;一棵西西里甜柠檬树;一棵利古里亚香橼树,这是一种本地香橼;一棵青柠树,几棵橘子和橙子的杂交品种果树。我说:“它们肯定一直在异花授粉。”贾科莫给我看了一个完全呈球形的柠檬,回答说:“它和橙子太亲近了。”
我们在其中一棵橘子树旁停了下来,这棵马波(Mapo)树上挂满了金色的累累果实,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贾科莫说,他父亲种了一些树,这是其中一棵。他还说:“直到五年前,它一年只结四五个橘子。”一天,贾科莫带着他的锯子出门,决心锯倒这棵树,在它的砧木上嫁接一些更多产的品种。当他的兄弟看到这一切,他恳求贾科莫再给这棵树一次机会。“看看发生了什么!”贾科莫说道,抬头看着这一大片丰硕的果实。这个故事让我很高兴,因为它正好与伊本·阿瓦姆在他的那本12世纪《农业书》中给出的指示相吻合。在伊本·阿瓦姆的书中,几乎每个月都有一项与柑橘有关的任务,但如果这种密集的照料在一棵树上不起作用,还有一种简单的治疗方法。“让两个人拿着斧头靠近那棵树,”他建议,“让其中一个人说‘把这棵树砍了’,让另一个人为树求情……前者会说‘它根本不结果子’,后者应当这么回答‘它今年肯定结果子,如果不结的话,到时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1根据伊本·阿瓦姆的说法,这种做法通常能起作用,他显然是对的。
我们时常经过那些挂在我们头顶树枝上的瓶子。我在卡拉布里亚的香橼树林里也看到过类似的景象。我问那里的一个采摘香橼的工人,这些瓶子是用来干什么的,她说这些瓶子是用来养吃昆虫的鱼的,否则那些昆虫会损害果实。生活在瓶子里的鱼?当时我就对这个说法很困惑,现在我下决心找出真相。当然,每个人都嘲笑我,因为这是一条死鳀鱼,装在满是氨水的瓶子里。贾科莫说,黄蜂、苍蝇甚至马蜂都成群结队地涌向这个诱饵——有它们散发着臭味的小尸体为证。但是,这种有毒混合物中不含糖,这意味着珍贵的授粉蜜蜂对它毫无兴趣。
我们朝小树林的边缘走去,在那里发现了一些成熟的奇诺托橙,这些树是意大利这一地区特有的,在利古里亚有着悠久而重要的历史。贾科莫·帕罗迪说,这些树是他父亲从乔治·加莱西奥(Giorgio Gallesio)的花园里剪下的枝条培育出来的,加莱西奥是19世纪早期发展柑橘分类和命名法的伟大人物之一。1811年,他出版了具有开创性的著作《柑橘的特性》(Traité du Citrus)。我曾经走遍菲纳莱的街道,找到了他出生的房子,我看到时,那是一座四周覆盖着脚手架的高楼。现在,帕罗迪指着山谷对面的一座别墅和带露台的花园,告诉我那曾是加莱西奥的家。我意识到我看到的是一个我经常读到的花园,这是一个露天实验室,加莱西奥在这里种满了不同品种的柑橘,以便研究它们的形态,并进行他精心控制的异花授粉实验。他在《柑橘的特性》中说:“……经过仔细的研究和思考,我发现它们在分类上存在很大的混乱,缺乏方法……因此,我致力于仔细观察这些植物,考察它们从发芽到结果、次生的变化。”根据他的实验,他推断同一物种内的杂交产生了新品种,而不同物种间的杂交产生的是杂交种。加莱西奥将奇诺托橙称作“来自中国的小矮人”,认为它“……是装饰房屋和花园最理想的柑橘品种,作为一种灌木,它各个部分都很矮小”2。当然,如今他的花园已经不见了,现在这座房子的主人是一位牙医,他计划重新修复它。到那时,我会上门拜访,问问是否有机会四处看看。
加莱西奥所说的“小矮人”最初是通过萨沃纳(Savona)港抵达意大利的,大约在1500年由一位从远东归来的水手带回。柑橘种植者们对其进行了试验,发现它在瓦雷泽(Varezze)和彼得拉利古雷(Pietra Ligure)之间的一小段海岸上生长得最好。正是在这里,它发生了突变,并开始异花授粉,演变成一种独特的品种,19世纪初研究柑橘的法国裔意大利作家安托万·里索(Antoine Risso)将这一品种命名为Citrus aurantium var. amara subvar. sinensis,这一名称揭示了该品种与酸橙和甜橙在遗传上的联系。如今,这种水果通常被称为“萨沃纳的奇诺托橙”,是萨沃纳省特有的水果。chinotto或chinottino的俗称起源于cinese或cinesino,意思是“中国人”甚至是“中国佬”,不过现在人们认为这种树起源于越南。奇诺托橙树生长缓慢,幼树长得矮小,毫无吸引力。这些树形态模糊,略微有些扭曲,仿佛它们出于尴尬而抱住了自己的胸部。如果这些是你唯一见过的样本,你会问自己:“奇诺托橙树是不是柑橘品种中体型最小的?”然而,毋庸置疑,帕罗迪柑橘园中成熟的奇诺托橙树却十分优美。它们狭长的枝条优雅地弯成拱形,春天,树上开出一簇簇洁白的花朵,散发出甚至比酸橙花还浓郁的花香。这种小小的果实像葡萄一样挂在树枝上。在意大利人看来,它辛辣的果皮和果肉赋予饮料和糕点的独特味道,是你注定要么爱之入骨、要么避之不及的东西之一。
奇诺托橙的收获季通常从8月开始,此时果实仍是鲜绿色的,而果皮中那种令人叹为观止的苦涩之味,此刻也是最强烈的。在收获的第一阶段,只采摘最大的果实,其余的留在树上继续生长,不过奇诺托橙就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看起来似乎永远不会变大。它们的重量很少能达到60克,对于奇诺托橙而言,最理想的是长到像台球这么大。当果实逐渐长大,如果这么说不算夸张的话,它的颜色先是变成黄色,然后变成橙色,此时它最适合制作柑橘果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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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会认为,对于一种水果而言,长得非常小、味道又非常苦是致命的缺陷,但是19世纪萨沃纳的版画显示,在城市、山脉和莱蒂姆博(Letimbo)河之间的平原上,覆盖着成千上万棵以规则的网格化方式种植的奇诺托橙树。再加上那些生长在海岸边以及通往大海的山谷一侧石阶上的奇诺托橙树,你就会意识到,人们已经发现了这种其貌不扬的作物的重要用途。这种水果富含维生素C,在热那亚和萨沃纳这两个意大利最重要的海港地区,这一点非常重要。早在1747年詹姆斯·林德证实柑橘可以治愈坏血病之前,水手们就已经知道这一点。根据传统,利古里亚的船只上会备有奇诺托橙,就像小柑橘药丸,专门用于治疗这种疾病。英国海军正式宣布了林德的发现后,利古里亚开始向法国和美国海军供应奇诺托橙。在“奇诺托橙之乡”菲纳莱利古雷,种植户的家庭档案中仍然保存着与这种繁荣的商业有关的收据。奇诺托橙可以放在一个装满海水的木桶里,在船上连续储存几个月(许多阿拉伯国家仍然使用这种方法来保存柠檬)。每一个小果子都被对半切开,这样果皮和果肉都能浸泡在盐水里,起到同样的保存作用。奇诺托橙以这种方式储存,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轻微的发酵,这使得它们的果皮更柔软,口感也不那么刺激了。但是,奇诺托橙比柠檬酸得多,它永远是一种非常苦的药丸。
如果你在三十年前去萨沃纳,你会发现在城市的每一家酒吧里,都有一样奇怪的东西。这是一个用华丽的新艺术风格装饰的高玻璃罐,上面有一个“中国佬”打着遮阳伞的塑像。罐子里装着满满的黑樱桃利口酒,酒中漂浮着鲜绿色、圣女果大小的奇诺托橙蜜饯。如今,这些玻璃罐早已不见了,在冬日下午,一边吃奇诺托橙一边喝意大利浓缩咖啡的习惯也随之而去,不过,很多人仍然记得这个仪式。现年四十多岁的达尼洛·波莱罗(Danilo Pollero)是一位当地农学家。“我知道我已不再年轻了,”他说,“因为我还记得20世纪60年代,我的祖父带我去萨沃纳观看奇诺托橙如何被吃掉的情景。”看着它们被吃掉?“是的,因为这种水果是泡在黑樱桃利口酒里的,我是个小孩,不允许碰它。”尽管如此,达尼洛仍可以回想起酒保打开玻璃罐的盖子,用瓷勺舀出一只奇诺托橙,把它倒入一只彩色玻璃小碗里。要实现这一目的,只能使用最小的果子,所以他的祖父能用一个特别的、柄部色彩鲜艳的二齿叉叉起一个奇诺托橙,然后把它整个塞进嘴里。
直到三十年前,在萨沃纳和里维埃拉海岸线以西的那些地方,圣诞晚餐结束时,这些蜜饯总是会被端上餐桌。人们吃它们既是为了享受它们独特的味道,也是为了它们所谓的消化功能。我想象着,节日期间,同样的一盘盘蜜饯在不同的人群之间传来传去,分发享用,就像其他地方的人会互相传递酒瓶和盒装巧克力一样。因为在萨沃纳,奇诺托橙是万能礼物。你可以把它们赠送给医生,感谢他治愈了你的疾病,也可以作为礼物赠送给你的朋友、老板、邻居或银行经理。
现在去萨沃纳,你可以在贝西奥(Besio)体验所有这些感受,贝西奥是一家优雅的酒吧和糕点铺,位于萨沃纳的主广场——马梅利广场(Piazza Mameli)上。贝西奥出售蛋糕、饮料、糖果和柑橘果酱,这些都是由一家名为奇诺托的公司用奇诺托橙制作的,正是在这里,我坐在室外,沐浴着11月的阳光,第一次喝奇诺托汽水。在利古里亚,甚至萨沃纳省之外的地方,很少有人熟悉奇诺托橙,但是这种由药草、糖和奇诺托橙神秘组合而成的同名汽水则广为人知。在网络上搜索一下,你会进入一个非同寻常的奇诺托汽水迷的世界,据说这些狂热爱好者们把奇诺托汽水变成了一种“邪教饮料”。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开始在网站上详细介绍这种饮料的独特味道,它的独特之处在于这种水果强烈的酸味压过了配方中糖的甜味,与其他的碳酸饮料相比,它的味道更醇厚更复杂。其他人对奇诺托汽水的历史更感兴趣,他们通过旧瓶盖、标签和广告标语重新还原了它。很少人知道这种赋予他们喜爱的饮料独特口味的水果。其中一个网站上写道:“很奇怪,但是是真的,奇诺托实际上是一种植物。”
1932年,圣佩莱格里诺(San Pellegrino)饮料公司发明了奇诺托汽水,意大利法西斯政府将其视为一种理想的本土替代品,可以取代美国可乐饮料,后者正迅速流行。因此,圣佩莱格里诺公司的第一个广告标语就是对可口可乐的直接挑战,奇诺托汽水的营销口号是L’altro modo di bere scuro,意思是“另一种深色饮料”。奇诺托汽水一直被宣传为是为标新立异的人制作的饮料,1986年,圣佩莱格里诺公司推出了一个新品牌的饮料,他们称之为奇诺(Chinò),并以Bevi fuori dal coro的广告语进行宣传,这句话最好的翻译大概是“饮用——或思考——跳出固有的思维模式”。伴随着这句广告语的是两条蛇随着一个耍蛇人的音乐升腾而起的画面。关于第三条蛇的唯一迹象是一根稻草从篮子里探出来,伸进一罐奇诺汽水里。
当我离开贝西奥酒吧的时候,暮色已经笼罩了萨沃纳,狭窄的街道一片漆黑,夜色将它们变成了巨大建筑物之间的深色峡谷。到处都是烟味,在另一个广场的角落,站着两个男人,他们站在一袋袋从城市周围的树林里采摘的栗子中间。一个旧油桶里装着一个灼热的火盆,他们从火盆里舀了一些栗子,以极其便宜的价格卖给了我。在那些安静的街道和宽阔的广场上,很难相信萨沃纳曾经是意大利最早的工业化城市之一。铁和黄铜铸造厂、机车和造船业曾是主导产业,但蜜饯,尤其是奇诺托橙蜜饯,也曾在那里以工业规模生产。
1860年,奥古斯托·贝西奥(Augusto Besio)开办了自己的工厂,当时这是镇上最早的几家工厂之一;现在贝西奥是萨沃纳仅存的一家制作蜜饯的工厂。我曾在11月底拜访过贝西奥,厂外的道路被堵住了,两个男人正在从一辆满载栗子的卡车上卸货。阳光如此温暖,圣诞节似乎遥不可及,但是没有一颗栗子能逃离这里,直到它被做成一颗用金色的包装纸包裹起来的糖渍栗子(marron glacé)。在这个时刻去参观一家专门制作节日食品的工厂,实在是糟糕。工厂里,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商家纷纷下订单或追加订单,购买蜜饯,这些蜜饯将用于制作圣诞节帕内托尼糕点(panettone,用葡萄干、蜜饯果皮、杏仁等做成的松软的意大利节日糕点)、柑橘果酱和贝西奥著名的莫斯塔尔达果酱(mostarda di Cremona),这种果酱是将混合水果保存在葡萄汁和香料制成的甜糖浆中,其中芥菜籽是最重要的香料。这里忙得不可开交,但温琴佐·塞尔沃迪奥(Vincenzo Servodio)仍坐下来,和我谈了一两个小时关于奇诺托橙的事情。温琴佐是奥古斯托·贝西奥的姻亲,多年来一直拥有并管理这家公司。
在工厂外的院子里,去年收获的奇诺托橙浸泡在一桶桶的盐水里,这些盐水能让这种水果变得更软一点,苦味也会稍微少一点。过去,贝西奥会用海水浸泡奇诺托橙,但是如今海水不像以前那么干净了,现在他们在现场配制高浓度的盐水溶液。“这种水果必须浸泡至少四个月,”塞尔沃迪奥对我说,“如果浸泡一年就更好。”他们从盐水中取出奇诺托橙,将它们清洗干净,然后倒入一个转动的桶里。桶内表面略微粗糙,就像砂纸一样,可以磨去奇诺托橙薄薄的一层果皮以及含有刺激性精油的腺体,稍微减少一点奇诺托橙的苦味。
我们穿上纸衣服,戴上帽子,来到工厂车间。室外阳光明媚,在那些宽敞的空地上,光线与一桶桶滚烫的水果散发出的热气交织在一起。穿着白色衣服的人突然从一团烟雾中冒出来,然后又消失不见了。阳光照耀下的金属桌子上放着桶和盘子,装着桃、杏、奶油黄色的小梨子、深色的樱桃和橘子,溢出了一片焦黄的颜色。在这个简陋的环境里,所有的东西都漆成白色或是用不锈钢做的,成堆的水果像宝石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必须把奇诺托橙放在沸水里煮至少三小时,因为它们太硬了。”塞尔沃迪奥说,“然后把它们倒入热水和浓度为20%的糖的溶液中。”这就是制作蜜饯的开始,这个过程就像烹饪版的防腐处理一样,将水果中的水分全部去除,代之以结晶糖,就这样,每一个奇诺托橙都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奇诺托橙蜜饯。塞尔沃迪奥没有忽略细节。“我们必须把水果的温度保持在60摄氏度,”他说,“以防止它发酵。把它放在水箱里十天,水蒸发后,我们就加满糖。”只有当糖的浓度达到75%时,这个过程才会终止。我想,这是多么公平啊。制成蜜饯后,奇诺托橙可能会腐蚀你的牙齿,但作为治疗坏血病的药物,它又可以挽救这些牙齿。
最后,是时候尝一尝浸泡在糖浆里的奇诺托橙蜜饯了,对于一个不怎么喜欢吃甜食的人而言,这实在是太甜了。“好吧,开吃了。”我说,用牙签戳起那东西,把它整个塞进嘴里。然后,我吃的第一个奇诺托橙蜜饯,开始展现它令人意想不到的魔法了。它的果皮还是有点硬,但当我咬到里面的时候,果肉已经很软了。咬下一口,刺激性的味道就上来了,蜜饯的甜味能减轻但掩盖不了这种水果的苦味。这种苦中带甜的味道,就是所有橙子味道的精髓所在,在咽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留下一种几乎在嘴里嘶嘶作响的感觉。即使这种感觉消失了,也会让你的呼吸充满芳香。我迷上了这种味道。“我还能再要一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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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蜜饯的受欢迎程度开始下降,尽管当时有几家不同的公司在生产奇诺托汽水,但生产可乐饮料的跨国公司凭借非凡的经销能力最终迫使他们中的大部分退出了市场,只有极少数例外。与需求下降相伴而来的是1956年异常艰难的寒冬,在里维埃拉的贫瘠条件下种植柑橘的危险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了,严重的霜冻几乎杀死了利古里亚所有的奇诺托橙树。如今,用于饮料生产的奇诺托橙是生长在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岛的桃金娘科变种酸橙(Citrus aurantium var. myrtifolia),这是一种原始的、不太特殊的奇诺托橙品种。达尼洛·波莱罗坚定地投身于奇诺托橙事业,他为奇诺托橙在利古里亚消亡的悲惨故事添加了另一层含义。“如果一个农民失去了一棵珍贵的树木,”他对我说,“他会重新种上它,但如果这棵树一开始就没有带给他任何收入,他就不会去费心了。”然后达尼洛就说到了问题的核心。“尽管蜜饯生产在萨沃纳是一个重要的行业,但只有两到三家公司参与其中,他们就奇诺托橙的价格达成了协议。”他们串通一气压低价格,很快,这种水果就变得一文不值,没有人再费心种植了。
到这一时期,“萨沃纳的奇诺托橙”可能已经被人遗忘了,但在20世纪90年代末,城市传统产业陷入危机,7万人失业,萨沃纳被彻底改造了。那些著名的码头,曾经是造船业和柑橘出口的中心,后来被改造成游轮及乘客的旅游港。这种对旅游业的新关注激发市议会去寻找一种可以作为城市象征的当地产品。他们一次又一次开会,几年过去了,但没有人能找到一种能够胜任这一角色的完美产品。一天,在地方议会工作的达尼洛·波莱罗碰巧在市政大厅里,负责该项目的议会官员突然又召开了一次会议。他无意中听到了一些会议内容,意识到他们还没有找到解决办法,他立刻建议将奇诺托橙作为萨沃纳的象征。但不幸的是,在2003年和2004年进行的奇诺托橙调查显示,利古里亚只种植了118棵奇诺托橙树,因此他们必须再种植数百棵新树。2004年,奇诺托橙引起了“慢食运动”创始人卡洛·彼得里尼(Carlo Petrini)的注意,因为它具备被提名为presidio(卫戍)所需的所有资格,“慢食卫戍”是该运动为保护濒临灭绝的传统产品而设立的小型项目之一。这引起了更广泛的公众的注意,包括萨沃纳的居民,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似乎都不知道奇诺托橙的存在。如今,当地一些小工厂用奇诺托橙制作美味的柑橘果酱、利口酒、阿玛瑞(amari)酒和餐后助消化酒,这些产品在超市货摊和专营当地食品的商店里出售。除了制成蜜饯,贝西奥还用奇诺托橙的果皮制作他们特制的意式杏仁饼干和圣诞节帕内托尼糕点,增添别样的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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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诺托橙只是包括柠檬、橘子、橙子以及香橼在内的利古里亚柑橘产业的一部分,这一产业可以追溯到14世纪,当时圣雷莫每年向阿维尼翁3 出口5万个橙子,并用柠檬与阿尔勒4交换粮食。到了17世纪,利古里亚的柑橘种植数量庞大,空气中弥漫着柑橘的香味,因此,乔瓦尼·巴蒂斯塔·费拉里在其著作《赫斯帕里得斯》中将热那亚海湾重新命名为“芳香之海”。1644年10月,英国日记作者约翰·伊夫林(John Evelyn)乘船从戛纳前往热那亚,当时他的船遭遇了一场非常猛烈的暴风雨,船上的一位爱尔兰主教和一位神父互相举行了临终圣事,这让其他乘客感到十分不安。也许正因为如此,伊夫林特别欣赏“宜人的别墅和芳香的果园”的景象,以及伴随着海风,“意大利特有的欢乐,弥漫在橙子、香橼和茉莉花的天然芳香中,飘向大海”。51844年,狄更斯同样乘船来到热那亚,他没有提及这一经历,不过他在到达热那亚后,详细地描述了街道上难闻的臭气,“……空气中散发出奇怪的气味,犹如变质的坏干酪包裹在热烘烘的毯子里时散发出的气味”。6【4】
在里维埃拉最受庇护的地区,柑橘在花园里和露天梯田上生长了几个世纪,这些露天梯田都在海面上方陡峭的山丘上。狄更斯描述道,“我们两眼不停地望着,只见前方渐渐地出现了雄伟的圆形竞技场,斜坡上房屋鳞次栉比,花园接着花园,雄伟的建筑一排高似一排……”7【5】,他从未忘记热那亚的主街诺瓦大街(Strada Nuova,也称新街),以及“……两座建筑之间有坡形花园,离街面足有二十、三十乃至四十英尺高,园中有郁郁葱葱的葡萄棚、橘树林,还有花儿怒放的夹竹桃……”8【6】。
城中最著名的花园属于安德烈亚·多里亚(Andrea Doria),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Charles V)的海军上将,他的宫殿和庭院经过精心设计,可以俯瞰港口的全貌。约翰·伊夫林将他的花园描述为一片“从大海延伸到山顶的”梯田,并指出其中一些梯田上“种满了橙树、香橼树、石榴树,还有喷泉、石窟和雕像”9。值得庆幸的是,从喷泉、梯田和郁郁葱葱的柑橘树冠望出去,一直延伸到多里亚宫和大海的美景,因荷兰画家扬·马塞斯(Jan Massys)于1561年创作的画作《维纳斯女神》(Cytherian Venus)而得以留传,马塞斯将这些美景作为画中警觉而体态丰满的维纳斯女神的背景。二十多年前,我去热那亚寻找多里亚的花园时就应该知道它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我仍然记得我坐在一个荒凉的停车场里,俯瞰着将热那亚和大海分割开来的天桥,注意到在停着的车子中间,有一座16世纪的喷泉。最后,我意识到自己停车的地方曾经是花园最高的露台。从那时起,多里亚的房子,现在称为普林奇佩别墅(Villa del Principe),已经修复并向公众开放。天桥遮挡住了正前方幸存的花园,现在花园里已重新种植了16世纪常见的植物。一盆盆的柠檬围绕着一座巨大的海神尼普顿喷泉围成一圈,所有的柠檬都贴上了一个乏味的标签,警告人们不要吃它们的果实,“因为它们已经被喷上了毒药”。
在热那亚的花园和庭院里,柑橘类植物一年四季都很常见,当利古里亚诗人埃乌杰尼奥·蒙塔莱瞥见20世纪街道上的盆栽柠檬因冬天而变得丑陋不堪时,他似乎是在写自己的家乡。在《柠檬》的最后一句中,透过敞开的门看到柠檬的情景,改变了城市凄凉的景象。这种影响,对他,对我们,都是瞬间发生的:
心湖的坚冰解冻了,
胸膛中迸涌出
太阳欢畅明朗的
金色的歌。10【7】
尽管柑橘类植物一旦开始作为经济作物种植,就从西西里岛上的别墅和宫殿里消失了,但是利古里亚的贵族们却丝毫不像西西里人那样,对于出售他们花园中装饰性树木上结的果实的势利做法心存顾虑。这种习性使英国人阿瑟·扬(Arthur Young)感到震惊, 18世纪末,他到法国和意大利做了一次农业旅行。在那之前,已经有人提醒他里维埃拉的花园是“半花园半果园的混合体”,但他似乎对所看到的一切毫无心理准备。“这样的花园,”他后来评论,“对我们而言是一个享乐的地方,在这里却代表经济和收入,环境很不匹配。就好像一个人家里有一个装饰考究的房间,他却把它出租给房客住。”他同样感到失望的是,不能到花园里随便摘水果,以供自己享用,因为“一时的、漫不经心的吃喝是花园方便和舒适的一部分;而这样一种限制食用的制度破坏了所有的乐趣”11。扬积极提倡农业改良,我想知道他对传统的柑橘害虫治疗法有何看法,这种治疗法1872年仍在使用。德国园丁路德维希·温特(Ludwig Winter)在一封信中记录了这种治疗法,当时他在位于文蒂米利亚附近的拉莫托拉(La Mortola)为英国人托马斯·汉璧礼爵士(Sir Thomas Hanbury)工作,汉璧礼爵士和他的兄长丹尼尔在拉莫托拉收集了世界上最著名的植物收藏品之一。温特对当地的传统很感兴趣,1872年7月,他写信给丹尼尔,描述了一种抑制嗜食柠檬花的甲虫的方法。显然,文蒂米利亚的一位僧侣被认为仅凭祈神保佑树木和诅咒侵袭树木的昆虫,就能消灭所有的害虫。温特描述了这个仪式,当地的农民们付给神父一大笔钱,还提供丰盛的晚餐,他还写道:“这些甲虫似乎对这种具有骑士风度的辱骂相当麻木,现在它们出现的数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得多。”12
让扬深感震惊的美丽和实用的组合,让托比亚斯·斯摩莱特(Tobias Smollett)感到高兴。他站在尼斯(当时称为Nizza,尼扎)城郊的城墙上,说道:“我所看到的这个国家的一小部分,都耕种得像一个花园。事实上,平原上除了花园什么也没有,到处都是绿树,结满了橙子、柠檬、香橼和佛手柑,看上去赏心悦目……玫瑰、康乃馨、毛茛、银莲花和黄水仙在灿烂的空气中绽放,如此美丽、生机勃勃和芳香四溢,在英格兰从未见过这样的鲜花。”13如果斯摩莱特沿海岸一直走到博尔迪盖雷和圣雷莫,他可能会惊讶地看到柑橘树之间生长着罕见而具有异国情调的海枣树(Phoenix dactylifera)。据当地人说,公元4世纪,圣安佩利奥(St. Ampelio)将棕榈籽从埃及带到里维埃拉,并把它们种植在博尔迪盖雷下方的天然港口周围。另一些人认为是多米尼加人在16世纪把第一批棕榈树带到了利古里亚。温暖的气候和沙质的土壤为棕榈树提供了理想的生长条件,如今它们参差不齐的树冠仍高高耸立着,俯视着博尔迪盖雷的空中轮廓线。这些棕榈树是一个繁荣产业的遗物,这个产业曾经与里维埃拉的香橼种植密切相关。在博尔迪盖雷,它们生长在花园和萨索山谷(Valle di Sasso)的梯田上,每年它们的叶子可收获两次。夏末的那次收获是为了给住棚节提供棕榈叶,住棚节是犹太人的收割节,每年初秋举行。犹太人在住棚节期间要住在棚屋中,他们必须随身携带很多东西,包括棕榈叶和香橼。里维埃拉的农民开展了一项有利可图的生意,把棕榈叶和香橼从热那亚和萨沃纳运往北欧各地的犹太人社区。1664年,圣雷莫发布了一项法令,规定了销往犹太市场的香橼的价格。14一年中的早些时候,为了庆祝棕榈主日(复活节前的星期天),春天收获的棕榈叶要及时送到罗马的梵蒂冈,一起送去的还有一种用棕榈叶编织的装饰品,类似于英国传统的稻草人。当棕榈树长到一定高度时,就要用粗麻布把它们的叶子捆绑起来。这是一种使叶子不见阳光而变白的方法,目的是使它们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银色。
西西里岛的柑橘种植风险高、利润高,不受任何监管,而利古里亚的柑橘种植行业方方面面都受到法律的严格控制。这些水果是由政府雇工人采摘的,他们根据芒通、圣雷莫和其他里维埃拉城镇制定的法令的严格标准进行采摘。水果和果汁都要经过检验或测试,以确保出口产品的高品质,由地方议会制定价格并征税。这个繁荣的产业既包括树木,也包括水果。热那亚郊外的小镇内尔维(Nervi),由于风太大,无法在室外种植柑橘,但那里建立了苗圃,种植盆栽柑橘树,出口到北欧。15
1692年出版的一本书描述了热那亚商人每年3月、4月和5月把裸根的橙树苗和柠檬树苗带到荷兰市场的情形。16人们将生长在内尔维以及菲纳莱利古雷和萨沃纳上方狭窄梯田上的幼苗放在装满泥土的箱子里,跨越阿尔卑斯山运往奥地利和德国,因为人们认为这些幼苗更有可能在熟悉的土壤里茁壮成长。骡子是唯一能稳稳当当地把这些沉重的箱子运过山去的动物,它们不仅特别强壮,也很凶狠。根据托比亚斯·斯摩莱特的说法,它们“非常讨厌马,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愤怒攻击它们,甚至要把马和骑马人撕成碎片”。斯摩莱特给骑马人的建议是,如果看到一支骡队,那么立马掉头飞驰而去。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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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维埃拉非凡的美景和温和的冬季气候吸引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游客。第一种是艺术家,那里异常清晰的光线让他们眼花缭乱、神魂颠倒。1884年,当莫奈从法国北部来到博尔迪盖雷时,据说他很难画出映衬在海面上的柠檬树和橙树的剪影,然而,他的画作《柠檬树下》(Sous les Citronniers)却完美地捕捉到了橙树林果实累累的树下一片充满生机的、昏暗的光线。在给爱丽丝·奥修德(Alice Hoschedé)的信中,他高兴地描述了在花园里的棕榈树和柠檬树之间,夹杂种植着大量的杏树和桃树。18这里最大的花园属于一位莫雷纳先生(Signor Morena)。和16世纪安德烈亚·多里亚在热那亚的花园一样,这座花园从博尔迪盖雷的山顶一直延伸到大海。当莫奈第一次拜访莫雷纳先生,询问他是否可以在花园里摆上画架时,他抱着满满一大堆鲜花、橙子、橘子和甜柠檬回到旅馆。“这个花园和其他任何花园都不一样,”他在一封信中写道,“它是一个梦,宇宙中所有的植物都在那里自然生长。”莫雷纳的别墅现在被称为马里亚尼别墅(Villa Mariani),以画家蓬佩奥·马里亚尼(Pompeo Mariani)的名字命名,他从1909年起住在那里,一直到1927年去世为止。尽管现在花园不再沿着山坡延伸到海边,但还是可以前去参观一下,欣赏莫奈所画的风景。
冬季,里维埃拉气候温和,吸引了很多病人去那里过冬,特别是肺结核病患者。这一趋势始于19世纪50年代末,当时患有肺结核病的英国妇科医生詹姆斯·贝内特(James Bennett)出于自身健康的考虑来到芒通。他康复后写了一本书,这本书于1861年出版,他在书中将里维埃拉宣传为一个冬季度假胜地。19他说:“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届时,成千上万来自欧洲北部的人将像燕子一样南迁越冬,把这片海岸上的每个城镇和村庄都变成阳光明媚的冬季度假胜地。”他说的非常正确,这些柑橘树是里维埃拉给身体虚弱的游客留下生动印象的一个重要因素。
1855年,乔瓦尼·鲁菲尼(Giovanni Ruffini)出版了一本名为《安东尼奥医生:意大利故事》(Doctor Antonio: A Tale of Italy)的英文小说,大大增强了里维埃拉的浪漫色彩。这本书一开始就讲述了美丽、年轻的英国女孩露西·达文尼(Lucy Davenne)与安东尼奥医生之间的故事,露西在尼斯和热那亚之间的公路上因交通事故受伤,而安东尼奥医生是西西里波旁政权的政治流亡者。“橙树和柠檬树浓郁的香味”20环绕着医生和他的年轻病人,为他们无言的浪漫创造了背景。当安东尼奥医生允许露西在车祸后第一次出门时,他把她带到了花园,那里地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橙花和柠檬花,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大片鲜红色的野生罂粟花”21。
多年后,露西再次回到这座老房子,她发现花园里“杂草和荆棘丛生;曾经繁茂的柠檬树林和橙树林已经退化成一堆稀疏的、零零散散的、看起来像骷髅一样的树干——树枝上仍然挂着几片略带红色的干枯树叶,它们看起来就像被闪电烧焦了一样”22。这是没有安东尼奥医生的里维埃拉,没有浪漫色彩的里维埃拉,这一幕标志着这本书的基调发生了变化。鲁菲尼本人是西西里岛的政治流亡者,从这一段开始,他的小说演变成了一个高度政治化的故事,讲述了西西里岛波旁王朝的终结。露西和安东尼奥医生的故事原本是可以预见的,而且似乎注定要以婚姻告终,但当安东尼奥医生选择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而不是个人幸福时,故事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然而,这本书非常受欢迎,书中第一部分描述的里维埃拉到处都是柑橘树和野花的形象也经久不衰。
在《安东尼奥医生》出版仅仅五年后,意大利就实现了统一,1860年举行了全民公决,允许里维埃拉东部蒙通(Mentone)和尼扎(现在的芒通和尼斯)的居民投票决定他们是想留在利古里亚,成为统一的意大利的一部分,还是加入法兰西共和国。尼扎已经被许诺交给拿破仑了,这很令人尴尬,因为它是加里波第的家乡。当居民们投票加入法国时,据说驱使他们做出这一决定的部分原因是相信柠檬在那里能有更好的市场。
1860年后,法属里维埃拉和意属里维埃拉发展出了两种略微不同的特征。意大利边境一侧的海岸从未像法国一侧那样优雅。正如爱德华·李尔(Edward Lear)在1872年从圣雷莫写给福蒂斯丘夫人(Lady Fortescue)的信中所说的那样:“我想,这里没有一样生物是你认识的……我们都是平淡无奇的中产阶级小伙子、小姑娘,没什么了不起。”23尽管如此,对于那些小伙子和小姑娘而言,利古里亚的橙树、柠檬树和香橼树是地中海浪漫风情的一个重要因素。
1 Peter Lord, A Moorish Calendar, from the Book of Agriculture of Ibn al-Awam(Black Swan Press, 1979).
2 Giorgio Gallesio, Orange Culture: A Treatise on the Citrus Family(The Florida Agriculturalist, Jacksonville, 1876), p. 43(页码指的是由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旗下大众图书出版公司提供的按需打印的摹本)。
3 Annalisa Maniglio Calcagno, “Il Giardino di agrumi in Liguria”, in Alessandro Tagliolini and Margherita Azzi Visentini(eds), Il Giardino degli esperidi, gli agrumi nella storia, nella letteratura e nell’arte(Edifir, 1996), p. 219.
4 Christiane Garnero Morena, “L’origine e le vicende del paesaggio agrumicolo della Provenza orientale e della Liguria”, in Alberta Cazzani(ed.), Giardini d’agrumi: I limoni, cedri e aranci nel paesaggio agrario italiano(Grafo, 1999), p. 77.
5 John Evelyn, The Diary of John Evelyn(Everyman’s Library, 2006), p. 92.
6 Charles Dickens, Picture from Italy(Bradbury and Evans, 1846), p. 54.
7 同前注,第36页。
8 同前注,第51—52页。
9 Evelyn, The Diary of John Evelyn, pp. 94–95.
10 “I Limoni”, in Eugenio Montale, Tutte le poesie(Mondadori, 1979), p. 18.
11 Arthur Young, Travels in France and Italy during the Years 1787, 1788 and 1789(W. Richardson, 1794), p. 202.
12 引自Alistair Moore, La Mortola: In the Footsteps of Thomas Hanbury(Cadogan, 2004), p. 150。
13 Tobias Smollett, Travels Through France and Italy(R. Baldwin, 1767), p. 224.
14 Francesco Calabrese, La Favolosa storia degli agrumi(L’Epos, 2004), p. 184.
15 Morena, “L’origine e le vicende del paesaggio agrumicolo della Provenza orientale e della Liguria”, p. 80.
16 M. de la Quintinye, Instruction pour les jardins fruitiers et potagers, avec un traité des orangers, suivy de quelque réflexions sur l’agriculture(Henri Desbordes, Amsterdam, 1692).
17 Smollett, Travels Through France and Italy, p. 314.
18 Silvia Alborno(ed.), Monet a Bordighera(Leonardo International, 1998), p. 81.
19 J. Henry Bennett, Mentone and the Riviera as a Winter Climate(Churchill, 1861).
20 Giovanni Ruffini, Doctor Antonio: A Tale of Italy(Tauchnitz, 1861), p. 100.
21 同前注,第179页。
22 同前注,第309页。
23 引自Charles Quest Ritson, The English Garden Abroad(Viking, 1992), p.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