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关于昨晚最后的记忆,阿丹的脑海里只剩下两人越来越缓慢的呼吸声。他不记得茉莉回答了什么,又或者是否回答了,似乎在问完那个问题之后,他就立刻进入了梦乡。
而一早醒来,茉莉就已经不见了。现在还远没有到她上班的时间,但只要那些官员或者客户们需要,她就得立刻出现在任何一个区域——通常都是比较有钱的区域,阿丹对此习以为常。
下到一楼厨房后,阿丹开了一瓶麦卡伦(19)。
他喝了一小口,似乎很满意,但又没那么满意。这是下周才会引进忒弥斯的新口味,厂商希望他品尝后写一些评语,放在那些推介会的视频广告里,所以特意为他生成了两瓶尝尝鲜。虽然阿丹接受了,但他始终觉得这样的行为非常愚蠢,甚至有点伤自尊。他们完全知道这款酒的味觉代码到底较之前做了哪些修改,却偏偏要阿丹去猜。
不过,只要灌进喉咙里的多巴胺基素一点不少,这总归就不算坏事;而且一两句点评能换来700MB的报酬,可比伤神写故事要容易得多。
阿丹打量了一遍精致的瓶身,然后将剩下那瓶未开的麦卡伦放回散发着纯正橡木香气的匣盒。匣盒上精工细作的彩雕描绘的是19世纪富饶的苏格兰,浓墨重彩的蓝天绿野把这瓶沉甸甸的酒浆装饰得异常华丽。
用来当作礼物再好不过了。
阿丹一边想着,一边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不记得昨晚茉莉的回答,但他非常清楚地记得今天是拜访巴里的日子。当然,也注定是个折腾的日子。因为从B域前往Z域,这趟旅行几乎要跨越整个忒弥斯,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费劲。
前一小段路程对阿丹来说还算驾轻就熟,因为A域到H域之间的轨道交通极为便利。贯穿忒弥斯的六根基塔里,有一根专门负责运输,和现实世界的火车轨道没有什么不同。当然,针对一些非常繁忙的区域还有独立的传输舱,先把意识体数据化,然后直接导入你要去的区域,最后再实体化,这是比较节省时间的做法。不过这会给系统带来较大压力,所以光是开通这项权限的费用就是30TB,每次使用要单独收费,还需要提前申请。如果不是和A1的某些大人物有交情,这项申请被批复的可能性接近于零。其费时费力的程度让阿丹实在想象不出它开放民用的价值,应该只是为某些富豪提供方便吧。
大部分人一想到出行,马上就会联想到H域。
作为忒弥斯的对外加工业中心和所有新生人口的初始区域,H域保持着多项纪录,比如全境人口数量最多、密度最大,以及足以匹敌C域的货币流通率。位于H3的换乘中心是忒弥斯最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从B7一路向下,客舱里的人越来越多。等到阿丹在H3换乘中心下车时,已经需要乘务长连同三位客舱服务员专门为他和其他商务舱乘客清出一条道路了。到了傍晚,这趟列车会变得更加拥挤,因为有大批在上层工作的人要返回自己的常住区域,比如在咖啡亭工作的ViVi就是其中一员。忒弥斯的劳工法规定她每天在C区工作八小时的储量由连锁咖啡亭的老板报销,属于劳动补偿,而之后每多一分钟,都需要她自己掏钱。上班族们为了省下这笔钱,会拼了命地赶上最早离开的那趟车。
“P4237,H3-Y10(Z),停靠T1-Y10,每区三分钟。”
阿丹看了一眼换乘中心的大屏幕,那趟二十分钟后开动的列车的信息在待开表的第一列闪烁着。这是全忒弥斯唯一一趟会抵达Z域各个区并停靠的列车。当然,除非有人购买了前往Z域的车票,否则过了Y10它便不会再往下开了。在刚才的列车上,乘务长非常热心地列举了一些关于P4237-Z的注意事项,但每一点听起来都像是在说“注意,我们由衷地建议您最好不要乘坐这趟列车”。
“谢谢您,我以前常去那儿。”
“噢,是吗?”
乘务长看阿丹的眼神始终带着专业的亲和与热情,但同时又夹杂着难以名状的诧异和担忧。在她说完注意事项、返回操作车间时,阿丹隔着玻璃看到她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偷喝了一杯金灿灿的巴黎之花(20)。
候车通道的旁边有一个不大的酒廊。这里似乎刚刚散完一拨客人,到处都是被胡乱捏碎、正在回收倒计时的瓶瓶罐罐。刚刚从这里发出的那趟车是前往L3的直达特快,几乎整趟车载的都是在L3工作的开采工人。他们在那里将意念接入机器,在现实世界勘探和挖掘,烦闷无聊的工作导致他们的性格十分随意,不那么讲究也是正常的。
阿丹刚到门口,原本斜靠在吧台上的老板立马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他打量了阿丹一遍,然后摇摇脑袋笑了笑,“今天是怎么了,连坐P4237的人都有钱买酒了?”
阿丹没有回答,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从P4237的停靠站来看就知道这是一趟非常廉价的列车,360KB就可以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而上车的人大概率也不会愿意多交20%的服务费在换乘中心点喝的。不过,当他真的走进店里,才发现老板的吃惊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这里竟然还有一位客人。
那人坐在吧台最靠里的一角,背影看起来非常健壮,甚至壮得有些不自然,他站起来应该足足比阿丹高出两个脑袋,驼色风衣配着漆黑的长靴,把他衬托得格外威风。不过,在忒弥斯,形象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可随心所欲改变的,保不齐他的初始模样恰恰是个细瘦的矮个子,补偿心理下做出的改变在忒弥斯比比皆是。
阿丹的目光并没有在那位客人身上停留太久,他转头在老板的对面坐下。
“一杯杰克·丹尼(21)。”阿丹想起昨天基素配比下调后红茶拿铁的口感,急忙补充道,“帮我把基素配比加倍。”
“这个需要授权。”
“当然。”阿丹点点头。
老板愣了一小会儿,才从冰柜旁的抽屉里拿出一台取验器,一根顶部闪着白光的金属圆柱。这是用来确认顾客权限的设备,因为在忒弥斯,有些商品或者对商品的某些更改并不是面向大众的,最常见的就是食物里多巴胺基素的含量。多巴胺基素的浓度会直接影响摄入后的感受,喝一杯两倍基素含量的威士忌,与喝两杯正常基素含量的威士忌的感觉天差地别。不过,这个设备被放在犄角旮旯里,说明老板根本没想到有一天真的会用上。
阿丹将手指放在圆柱顶端后,那束白光立即变成了莹亮的绿色。
“食品特殊化权限已确认,有效期剩余1923天。”
老板听到那个剩余天数后,重新抬起头认真地注视着阿丹,像是游客在动物园里发现了未曾见过的新品种。五年多的授权,表示政府对此人几乎没有任何摄入量管制,这可是没那么容易申请到的权限。
“那么……”老板挤出了一个看起来足够庄重的笑容,在脑子里计算后说道,“加上加倍的费用和服务费,一共是5.8MB。”
“剩下的是你的小费。”阿丹抬起手腕,随手一挥。吧台的收银机很快弹出一条6MB的到账通知。
老板点点头,对这样的大方并没有感到意外。有修养的酒保总是会等到酒端上后再搭讪,当他把酒杯递给阿丹,准备开口问出“你这是要去哪儿?”的经典开场白时,却被另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
“欸,那个!”
开口说话的正是坐在吧台另一端的那位客人。
他指了指阿丹正要从老板手中接过的威士忌,扯着大嗓门问道:“你可以让那个人把基素含量加倍?”
阿丹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个人的正面稍显邋遢,整张脸几乎都被浓密的胡子和眉毛占据,一双深褐色的瞳孔泛着凶光,活像一只在冬眠时被意外惊醒、既愤怒又疲惫的熊。他的桌前堆满了处于倒计时状态的酒杯和五颜六色的玻璃酒瓶,看起来他是把所有能点的饮料都喝了一遍。
没等阿丹消化这个有些古怪的问题,老板先开口了:“我告诉过你很多遍了,这里的酒就是这种味道,全世界的酒都是这样,你点再多份也是一样。”
“我没问你!”客人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继续看着阿丹,“你把那个多巴胺基素加倍了,是不是会更好喝?”
阿丹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老板,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问题,“你刚才说,‘这里的酒’?”
“他一进来就开始挑刺,才喝了一口就说我的酒有问题,然后把每一种都试了,还是嚷嚷有问题,说这根本不是酒。”老板露出了不可理喻的表情。看来这个客人至今还能坐在吧台上没有被轰出去的理由,就只剩下他确实具备足够的消费能力了,“我跟他解释过,标准配比前天就下调了,但他根本不听。”
阿丹点了点头,目光转回这位看起来耐心和脾气都极差的客人身上。他将举在嘴边的酒杯放下,推向了吧台的另一端。
不出所料,酒杯被那位客人稳稳地接住了。
下一秒,整杯酒连带着里面的冰块被灌入了他的喉咙,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转眼就只剩下空荡荡的酒杯和缀满酒滴的胡子,以及一脸的意犹未尽。
他放下酒杯,饶有兴致地看向阿丹。
“尤克。”那是他的名字。
“丹。”阿丹礼貌地笑了笑,点头示意,“这样的话会好喝一些吗?”
“这样才能被称为酒。”尤克想了想,又急忙摆了摆手,“不过是很差劲的那种酒。”
“这么说你喝过更好的?”
“比你知道的最好的还要好。”
“那……”阿丹思索了一下,他的脑海里飘过了一个又一个造型精致的玻璃瓶,可是却没有一个算得上最好,“你说的一定是很棒的酒了。”
尤克听完,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阿丹旁边的吧凳上坐下,毫不客气地揽住阿丹的肩膀,“你这个授权……”
“什么?”
“最多可以加多少倍?”
几分钟后,当老板把那杯连颜色都变得有些浑浊的百龄坛(22)端到尤克和阿丹面前时,他们三个人的目光都齐齐锁定在了杯子上。
老板像甩开定时炸弹般将酒杯迅速放下,然后指了指收银机屏幕上的账单,小心翼翼地说:“嗯……二十倍基素含量,算上违规罚单、累进超额税和服务费,一共是1.32GB。”
估计连那台收银机也没想到,自己的屏幕上会出现这么大的数字。价值1GB的酒,即使对于阿丹来说,也是不可想象的数字。
不过尤克看完后,倒是一点也不在乎,伸出手腕挥了挥。
几秒钟后,到账的通知声打破了安静。这下,老板的理智就像那些倒计时结束的餐具一样消失不见了。这间酒吧里一下子来了两个有钱人,一个看起来是个住在上层的体面人,而另一个……肯定更加有钱,除此之外,他实在找不出任何合适的形容词。
“我觉得,这个剂量应该已经快接近意识体能承受的基素上限了。”阿丹这么说,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纯粹的瞎猜。他战战兢兢地看着那杯金黄色的液体,实在没法儿把它当作酒。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一杯用酒勾兑的多巴胺基素溶液。他不知道这一杯下肚后会发生什么,而且这件事看起来压根儿也没有什么前车之鉴。之所以会出现“20”这个数字,只是因为尤克刚才一直让老板在添加基素含量的加号键上不停地按,最后它停在“20”上,再也不动了。
“上限嘛,就是用来突破的。”
尤克的脸上没有丝毫惧怕,反而一脸的兴奋与期待。他端起酒杯,先用舌头舔了舔,然后像模像样地咂摸了几下,这才点了点头,满杯灌了进去。
“喂!”阿丹急忙从座位上坐起来,扶住身体微微后仰的尤克。不过,他托住尤克后背的手臂并没有受力,至少从尤克一脸享受的表情来看,那只是一个陶醉后下意识的举动。
之后,尤克张大了嘴,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像是精疲力尽后饱餐一顿的畅快淋漓。
“啊……这才是……”
他仰头朝着酒吧的天花板,身体不住地晃动着,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分钟他才缓过来。他拍了拍阿丹的肩膀,格外爽朗地说道:“不试试吗?我请你。”
“我?”阿丹看着连笑容都因为酒足而变得有些得意的尤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得知了自己的授权可以喝到二十倍浓度的多巴胺基素,但这就跟科学家证实一只候鸟真的可以在完全不落地的情况下从南极洲飞到波斯湾一样,理论上可以,但对那只鸟来说,可以和愿意这样做完全是两回事。
尤克看出了阿丹的不情愿,倒也没打算逼迫。他放下酒杯,看向了不远处不断刷新的列车信息。在酒吧里,话题就和啤酒泡沫一样,总是可以随时就产生的。
“阿丹,对吧?”
“是的。”
“你也要乘坐P4237这趟车?”
“是的。”
“去哪儿?”
“Z10。”
尤克听到这个答案时,原本松弛的呼吸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仿佛在酒精的后劲儿下变得沉甸甸的粗喘。他认认真真地盯着面前这个亚洲人模样的男人,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Z10?”尤克又确认了一遍。
“是的,怎么了?”阿丹看着面色突然有些异样的尤克,跟着紧张了起来。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异样,但阿丹总是很容易把这一丝一毫的变化和刚才摄入的超高基素含量联系起来,担心是不是酒产生了什么可怕的副作用。
阿丹停顿了一会儿,既害怕又疑惑地说:“那你呢?”
尤克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看起来更像是急着从阿丹的身上确认什么东西。在那样的注视快要让阿丹有些反感的时候,尤克才渐渐收回了死死地盯着他的目光。
他走到那个因为惧怕而缩到吧台后面的老板跟前,指了指自己原本坐的位置上那一堆散落的玻璃杯,挤出了一个看上去还算体面的笑容。
“刚才我点的那些,每样都再来一份外带,全部十,噢不,还是五倍含量吧。哦,对了,两倍的也每样来一份吧。”尤克抬起手腕准备买单,同时用另一只手搭在阿丹的肩上,“路途漫漫,我可不想有人全程看着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