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人荣耀 1
和珅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熄灯的点儿了。
他轻手轻脚地摸进了学堂的角门。值班的保安正在打瞌睡,他没精打采地瞥了和珅一眼,见是学堂的学生,便不再理会。
紧挨着角门的是和珅的宿舍楼。这时候宿舍楼一片漆黑,只有楼门口屋檐下的电灯通明,连落锁的大门上斑驳的油漆都给照得纤毫毕现。
学生们一直都私下开玩笑,说一向吝啬的学堂也难以事事周到,居然放任这无用的门口大灯彻夜长明浪费电力。
因为晚归的学生们向来是不走这大门的。楼长,也就是这栋宿舍楼的宿管员,是一个红脸的西北大汉,还是个脾气暴躁的退休老兵。他早年跟着年羹尧将爷南征北战,吃过大苦,受过大罪,所以内心期望着年轻人能像他们那个时候一样上进,自然见不得如今这帮学生的颓废。要是哪个不长眼的出去浪到熄了灯之后才回来,叫门不但多半不给开,往往还会挨一顿臭骂。
和珅自然不会犯这种菜鸟级的错误。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一楼的一处拐角。这里是水房,早晚洗漱的地方。学生们心照不宣地让它整日窗口大开。他把脑后的辫子盘在脖子上,用牙咬住辫尾,双手一撑,就从低矮的窗台跳了进来。
水房里空无一人——已经过了子时,不当夜猫子的好学生已经洗漱完毕歇息了,夜猫子的学生还没到洗漱的时候。
他把辫子从脖子上解开来,心中嘀咕一句,妈妈的,不知道是什么鸟人发明的这金钱鼠尾(1)?大男人为什么要梳着这么个辫子,真他妈的碍事!
他把这大逆不道的话咽下去,穿过水房,顺着黑咕隆咚的走廊往自己的寝室走。
走廊两边的这些寝室都已经熄了灯。有些寝室的弟兄们还没睡,卧谈的声音在走廊上都听得一清二楚。
有个大嗓门的兄弟正在慷慨激昂地议论:“……朝廷就是太软。照我说,跟世祖爷(2)时候的豫亲王(3)一般,杀他个小儿不敢夜啼,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犯我大清者,虽远必诛……咱大清国还对付不了它小金川(4)这鼻屎大的地方……”
和珅敲了敲那个寝室的门:“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寝室里面传来了一句粗话,接着是一阵哄笑。
和珅摇摇头,回了一句:“操的哪门子心哪——”继续往前走。
他走到写着“甲申”字样的寝室门口,念了句:“要有光。”然后推门进去。
于是便有了光——迎接他的,是他们寝室私藏的那盏煤油灯熟悉的亮光。恰与漆黑的走廊形成了绝妙的视觉反差。
像往常一样,煤油灯下,对铺的范继佐正趴在寝室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写着似乎是家信之类的东西。
和珅关上门,发现另两个室友的床铺还空着,“怪哉,他们俩呢?”
“‘旗人荣耀’这课,你又翘了罢?”范继佐头也不抬,“老钱今天课上布置的作业,他们俩没打通关,还在计算中心自习呀——你的那一份,我已经帮你打完了。”
和珅这才想起今天下午好像是有课的。他立刻对着范继佐挤出点笑容来,“好兄弟讲义气!明天我请你吃学堂二食堂的麻辣香锅。”
范继佐把狼毫毛笔往桌上一丢,“你这个鸟人,明明晓得我吃不来辣的。”
范继佐是浙江宁波府人,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所以在学校里,各门功课的游戏都打得精熟,对同学更是有求必应。在和珅看来,简直就是“古今完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吃辣的。
“那就去吃三食堂的冒菜嘛。”和珅爽快地放弃了麻辣香锅。
范继佐这才消了气,“客气,客气——”
范继佐是个勤奋用功的人,为了节省时间,他从来都是就近吃饭,很少去三食堂,所以不知其中有诈,他还以为和珅说的这个“冒菜”就是个普通的菜肴。
和珅把外套脱下来,叹了口气:“还是前朝好啊!你知道吗?在前朝,学堂里面的课程可不是我们这样每天打电脑游戏,是要读书的。考试也不是看谁能把游戏打通关……”
“你不要再讲这样的话了。”范继佐赶忙走到门口,拉开门紧张地向外望了一眼,确认门外无人,才小心地关上门,“你这胡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荒唐!还有,前朝的事岂是你可以随便提的?万一被兵马司(5)的人听到了,会被当成天地会(6)的同党的。我劝你少听那些反贼的谣言。”
“哎,那么严肃干什么?兵马司那帮家伙不会这个点儿跑咱们这儿来的。咱们这儿又没有花酒可吃。”
“你高中老师没教过你吗?历朝历代,学堂的学生都要遵守这样的规矩,打游戏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功课。而且,打游戏这明显是朝廷体恤学生啊——你问问大家,到底是愿意打游戏,还是愿意读书?”
“好好好,我承认,我承认,大部分人当然愿意打游戏。这也没什么不好。”和珅看到范继佐严肃起来,赶紧示弱,换个话题,“老钱在课上没点名吧?”
范继佐俯下身把自己刚才写的几页东西摞在一起,一边整理一边对和珅说:“说正经的,点名不点名都是小事情。老钱的课可是快期中考试了。你最近每天晚上出去浪,也该收收心,复习复习‘旗人荣耀’了。”
和珅撇撇嘴。
老钱是系里有名的“四大名捕”之一。本来学堂规定每门课的不及格率不得超过十分之一。但是老钱上面有人,岂能被区区学堂的规定困死。去年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他在学堂里发了一封《致全体师生》的公开信,信里细数该届学生在他的课上的各种违规行为,以及他执教“旗人荣耀”这门课三十年来目睹的学风日下,一时间在学堂里掀起了关于学风的大讨论。舆论大哗甚至惊动了顺天学政(7)。于是在一片对该届学生学风的声讨声中,老钱顺理成章地让将近三分之一的学生不及格。这些挂科的学长只好跟着下一届的和珅、范继佐等人重修。
“旗人荣耀”这课,听起来没什么,好像跟其他课差不多,课的内容无非也就是打《旗人荣耀》这个游戏。但它可是京城各大学堂的必修课,也是出了名的课业繁重的大课。而在老钱的执教下,本学堂的学生更是仿佛重上了一回高三。传说某届的一位学长因为“旗人荣耀”这门课课业繁重,每天做作业做到熄灯,无暇跟青梅竹马的女友联络感情,结果被人挖了墙脚。因此,这学长的精神备受打击,在期末考试的时候精神不集中,没能按时打通关,最后是赔了女友又挂科。从此学堂里多了一条铁律:对每一个学生来说,“旗人荣耀”的学分和女朋友至多只能要一个。
和珅是没有女朋友的。当然,如果有,他上了这门“旗人荣耀”,迟早也要分手。一般来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投身“旗人荣耀”课业的。
不过,和珅偏偏有点特殊。学堂里的人都不知道,明面上他是京师学堂的学生,隐藏的身份却是粘竿处(8)潜伏在学堂的便衣探子,负责暗中监视学堂里大小官吏和教员的行径。粘竿处的探子授的都是宫内侍卫的职级。和珅资历尚浅,所以现在还是个区区三等侍卫。
至于为什么派他来——学堂不是什么要害地方,派个三脚猫功夫的三等侍卫来也就够了。这里不比户部、吏部这些衙门,没多少油水;学堂里面的人胆子又小,跟刑部胆大妄为的官吏们比更是差得远。所以,和珅平时也没什么好侦缉的。
有些上进的侍卫派到学堂来,因为没多少公差,反而落得自在,省出时间来刻苦钻研,学点东西。但和珅却不是这路人。这学业对他来说不过是执行任务的一个幌子,他当然不怎么上心。况且他本来好动不好静,在电脑前根本坐不住。所以和珅无非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每日里把学业凑合对付过去也就得了。
自然,每天晚上寝室里众学霸自修的时候,他和学堂里的许多学渣一样,宁可出去浪。这种方法,对付一般的课没什么问题,但是今年上“旗人荣耀”这门炼狱级的大课,不靠着范继佐这些哥们儿搭把手,他在老钱面前肯定是凶多吉少。
“‘旗人荣耀’这破课学了有什么鸟用?!”和珅一想到《旗人荣耀》游戏的画面,头皮就有点发麻。
“朝廷既然安排大家学习这个,总是有道理的吧。”范继佐一时语塞,“总比读书好玩。话说,你每天回来这么晚,外面那些‘书吧’真的有那么好逛吗?”
和珅白了范继佐一眼,“不好逛的话,学堂里这么多弟兄去那些‘书吧’干吗?”
他知道范继佐从家乡到京师来求学,一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街面上的事一概不知,所以耐心解释道:“别小看这些旧书铺子。铺面不大,可是里面都挺深的,一水儿的书架,书架上放的都是些从没见过的书。那些书可真有意思,比如说吧,我最近在看些火药、火器的知识……”
“都是些力怪乱神。”范继佐摇摇头,又打了个哈欠,“你要是打《旗人荣耀》有这股劲头,还怕什么老钱呀!”
“别不信啊!”和珅赶紧把话题拽回来,“真的是些好玩的书!”
“这年头,谁还看书啊!只有那些低素质的人才看那破玩意儿。我老家那边一个铜板能买好几捆呢!”范继佐懒得跟他废话,一边打开铺盖,一边说,“我老家那边,冬天冷的时候,有些人家买不起木炭,就烧那个取暖。书烧起来比木炭可是有力气多了。”
他与和珅都没注意到,这时候,窗外的远方某处突然燃起了冲天大火,火光在夜色中分外明亮。那正是和珅晚上刚刚去过的四库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