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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是被约谈的时候才知道四库书吧失火的消息的。
这次约谈并不简单。老钱跨过了辅导员,直接约谈和珅。
老钱的全名叫钱沣,除了“旗人荣耀”课程教员这一身份,他还兼着学堂的总教习一职,学堂里的人也搞不清这究竟是几品的顶戴(9),大约他还是担得起“大人”这头衔的。学堂的督办(10)纪晓岚是个不怎么过问学堂事务的学究,况且现在朝廷派他在江南公干,根本无暇顾及学堂的事,所以学堂里的大权自然是掌握在钱沣手里的。
和珅在来学堂执行公务之前翻过钱沣的档案,知道他是现今的一品大员军务督办刘墉(11)的人。上面有人,这也是他能架空纪晓岚,在学堂里呼风唤雨的原因。
不过话说回来,和珅只是担心“旗人荣耀”挂科、被学堂开除会影响自己执行粘竿处的任务罢了。刘墉和钱沣他们根本管不到粘竿处来,而和珅反倒是肩负着暗中督查钱沣等人的使命。所以和珅内心深处并不怎么怕他,反而有几分鄙夷。当然出于掩护身份的需要,每次见到钱沣的时候,和珅表面上还是要挤出来点畏惧的表情。
钱沣的办公室是学堂主楼里面最好的一间。钱沣喜欢把窗帘拉上一半,让正午的阳光从另一半无遮挡的落地窗倾泻而下。
和珅走进钱沣办公室的时候,他正装模作样地读着案前的一封公文,头也不回,把和珅晾在那里。
和珅只好笔直地站在那里端详着这织金绣银的大窗帘,一面在心里骂老钱真奢侈,连窗帘都是上等的松江织锦;一面对自己说,妈妈的,等老子发达了,也要搞个这种窗帘挂在书房里,而且一定要双层的,比他老钱还要阔一倍!
半晌,钱沣才懒洋洋地转过身来。
“这次叫你来呢,是有点小事情。”钱沣慢吞吞地拖着官腔。
他没有让和珅坐的意思,和珅只好继续挺直腰板听学堂总教习兼“旗人荣耀”首席教员的训话。
“昨天晚上呢,嗯,子时刚过不久,应该算是今天早上吧,学堂西南门外面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对,四库书吧,失火了。”钱沣提起案上的牡丹纹珐琅彩紫砂壶,往一个小的盖碗里倒了半盏碧螺春泡的茶水。
和珅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时间想起来的是“她”。她没有事吧?他在心中嘀咕。
这表情完全在钱沣的意料之中。他眯起眼睛,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据说,好像,烧死了十几个人呢!”
和珅的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了,“都是哪些人?有我们学堂的同学吗?”
“你当时不是在那里吗?当时有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吧?”钱沣轻轻地扣了一下盖碗,眼中闪过一丝锋芒,刺得和珅背脊发凉。
“那些人我都……我都不认识。再说了,我当时看书入了迷,也没注意周围的人。”和珅有点慌。
“也是。”钱沣收敛锋芒,脸上挤出和蔼的微笑,“学堂里的学生都比较专注,很多同学打《旗人荣耀》的时候也是这样。那么,你在书吧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情况呢?”
“她”又一次从和珅的脑海里浮现出来。随即,他装作茫然地摇摇头。
“再好好想想。”钱沣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不要有什么顾虑,看到什么就说什么。”“真没有看见什么,而且我后来困了就早早地回来了。”和珅用近乎求饶的口气说道。
“没有就好。”钱沣叹了口气,“西城兵马司已经给学堂发了通告,说书吧起火是因为电线老化失火。那四库书吧的老板我知道,没什么文化,在老家只读过两年私塾,连游戏都不会打。偏偏要附庸风雅,给自己的书吧起个名字叫‘四库’,简直让人笑掉大牙。这种地方,肯定是没有什么消防资质的,老板都只顾着赚钱、省钱,哪会管顾客的死活?学堂里一直三令五申,提醒大家不要往这些‘黑’书吧里钻,你看,还是出事了。”
和珅默不作声,他不知道钱沣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所以,从今天起,学堂颁布了禁令,要严格门禁,必须凭证件和辅导员批文才能离开学堂。先生们知道你以前经常出入这些书吧,所以在会议中特意点了你的名字。”钱沣的语气严厉起来。
“非常时期,确实需要这些规定。学堂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保证遵守学堂的规定。”和珅嘴上诚恳地说着,心里却不由得骂了一句:绕了半天圈子,原来是不让老子出去啊!翘课出去浪的人多了去了,专门点老子的名是什么意思?
和珅这话当然得在钱沣面前憋住。
中午在二食堂吃饭的时候,和珅脸上的愠色还未散去。范继佐看到他这副表情,不由得关切地问道:“你又怎么了?”
和珅摆摆手,“没事儿。”
“哦,多喝热水。”
“今儿被老钱喊去训话,他还专门点了我的名,说我昨天去四库书吧。”
“呵呵。”
“老钱还说,以后大伙儿出学堂的园子要有辅导员批文。”
“以后?那就‘以后再说’咯!”
“你说,这老钱专门把我喊去训话,是怎么个意思啊?”
听到和珅这话的时候,范继佐刚刚啃了一大口手里的鸡腿。等他费劲地把这大块鸡肉咽下喉咙后,才摇头晃脑地回答说:“这也不是针对你吧?估计所有经常翘课的弟兄们都被点了名,被他约谈了吧?”
和珅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你说,他是怎么知道我昨晚上在四库书吧的呢?”和珅把目光从范继佐手里的鸡腿转移到他的脸上。
范继佐不敢再啃鸡腿了,接茬儿道:“你这样子有点吓人。我可从没打过你的小报告啊。”
“老钱恐怕根本不知道昨晚上我在那儿,他十有八九是随口一说,试探我。”和珅嘀咕着,“他妈的,老子上了他的当了!”作为一名粘竿处的探子,他居然被钱沣耍弄了,这回面子丢了不少。
范继佐附和着,“大约的确是这么回事……对了,二食堂的鸡腿确实不错,你要不要也来一份?”
和珅没说话。
范继佐看他眼神呆滞,便劝慰两句:“嗐,算啦,别想太多。老钱就算知道你昨晚上在四库书吧,又能怎么样呢?你刚才不是讲了,西城兵马司都发通告过来说明失火原因了,对吧?和你又没什么干系。顶多是晚上出去浪,他老钱还敢怎么着你?‘旗人荣耀’的作业你也交了,大作业也完成了,想给你穿小鞋也没处下手呀。”
“……再说,被约谈还不是常有的事?就说我吧……”范继佐说到这儿,才发现和珅的目光盯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什么地方。
他不由得回过头,顺着和珅的目光向后张望。
这个时候食堂已经快打烊了,没什么人,所以他很容易地找到了和珅目光停留的地方。只见一个身着桃红色长裙的姑娘正急急地向外面走去。即使距离这么远,也仿佛能够听到她裙带和步摇上的小银铃在叮当作响。
“哎哟,你怎么也变得花痴起来了,这跟你平日里装腔作势的作风可大不一样啊。”范继佐转过头来揶揄和珅,“这姑娘你认识?”
和珅眨眨眼睛,回了一句学堂里面男学生们的口头禅:“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接着,和珅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吉人自有天相。”随即他又轻轻地摇摇头,“奇怪,奇怪。她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