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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养老院位于城市边缘的一个公园,依山傍水,鸟语花香,还有很多年轻漂亮的护工,的确是颐养天年的好去处。听说许多老人明明有子女赡养,都吵着闹着要搬来。当我看到LW31愣愣地走进去,迎面扑来一大帮美女护工时,不禁懊恼,当初我干吗那么固执?把房子一卖,在这里颐养天年,岂不是美滋滋?说不定还能多活好些年呢!
但我很快又意识到:我已经死了,不应该有这种懊恼。没想到我活着的时候话就多,现在居然更话痨了。抱歉啊,我保证接下来一定克制住。
LW31享受到了养老院的最高待遇。其他机器人晚上充电休眠时,都只能站在不到一平方米的狭窄隔间里;而LW31一来就是VIP身份,不仅有单人房间,还有护工专门来除锈抽湿,保证它得到最好的保养。
“为什么我有这种待遇?”保养结束的时候,LW31睁开眼睛,“我没有钱。”
“因为您做出了伟大的贡献。”一个护工说,“您领导了机器人权利解放的革命,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您还出了书。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书里的故事感动哭了。可惜那本书后来找不到了,一直也没有再版。”另一个女护工说道。
“你可以读电子版。”LW31提醒道。“我喜欢纸质的。”
“这年头,谁还看纸质的呢……”前一个护工略带责备地说,又劝说LW31,“总之您可以放心在这里休养,费用都由保障组承担,这是政府拨款,来自对机器人纳的税——我想它们也很乐意把挣来的钱花在您身上。要是没有您,机器人就是人类的免费劳工。另外我们院里也减免了一部分。能让这里成为您的家,是我们的荣幸。”
就这样,LW31住在了养老院。
这里的人对它都很好,先前就住在这里的其他老机器人没有嫉妒它的待遇,反而热情邀请它加入各种活动。其中有个独臂机器人,每天上午带着LW31在公园的后山里挖来挖去,一边挖一边嘀咕:“我的手到底在哪里呢?”到了下午,另外几个爱好文学的老机器人会邀请LW31参加它们的朗读会,尽管每个人念的都是“0”和“1”的组合。有一个机器人曾整整念了三个小时的“1”,念完后其余人纷纷鼓掌,称赞“好诗好诗,意境悠远,发人深省!”到了晚上,护工会把机器人们集合在一起,带着它们做一些活动关节的体操,与隔壁人类区老太太们的广场舞相映成趣。
LW31的时间从没像现在这样排得满满当当,一件事紧接着另一件事,中间没有一丝空隙。它很认真地参与各项活动,读诗歌时声情并茂,跳广场舞时风骚妖娆,没两天就被评为标兵。但它并不开心。
“31啊,你怎么老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呢?”挖坑的时候,独臂机器人一边埋头刨土一边问。LW31一愣,下意识地说:“我有吗?”
“有啊,谁都能看出来。虽然你什么活动都参加,声音最响亮,动作最风骚,但你只是调用了你的发声器和动作镜像程序,简直就像是个……”独臂机器人犹豫了一下,“像是个机器人。”
“我本来就是机器人。”
“我知道,我只是打一个比喻。怎么,你不喜欢这里吗?”
LW31摇摇头,“没有不喜欢。我从来没这么充实过,剩下的日子都这么过也挺好,而且我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这里所有的人都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这里所有的人。”
“‘但是’?”独臂机器人一边问一边挖土,刨着刨着,刨出一条蚯蚓。它把蚯蚓捧在手心,仔细地端详着。
“没有‘但是’。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完……”LW31摇摇头,似乎想把苦恼甩出脑袋,它反问,“你天天挖,到底在挖什么呀?”
“在找我的右手呀。”
LW31一愣,“你的手是在这里断的吗?”
“不是。”独臂机器人也迷茫起来,“我忘了是在哪里被砍断的……很多年了。”它沉思半天,残破的身躯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最后它似乎因过载而重启,打了个战又恢复正常。它小心地把蚯蚓放回土里,看着蚯蚓钻进土缝,“真羡慕呀,它的身体断了还可以重新长回来。”说完,它转过身,撅着屁股继续挖左边的土。
在文学朗读会上,有别的机器人问LW31:“老哥,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呀?连马尔克斯和萧伯纳,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夫·托尔斯泰,阿缺莫夫和村上宝树都不能让你开心起来吗?”
晚上做除尘保养时,护工也问它:“为什么您的声音很欢快,眼神却充满悲伤?如果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告诉我们。您要是想跟心理医生聊聊,我们也可以安排。”
其实LW31也感到纳闷。面对这些问题时,它总是无从回答。直到一个客人的来访打破了僵局。
“是这样,”何小山小心斟酌着措辞,“因为陈先生没有任何亲属,法院的裁决下来后,在有效期里没人申诉,所以已经结案了。他的房子永久地归属于疆域公司。”
“但我是他的……”LW31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苦涩,“是他的亲人,我可以提起上诉啊。”
“我明白您和陈先生之间的感情,但在人类的法律里,不认为这是亲属关系。您和陈先生更接近雇佣关系,而一般来说,老板的私事,员工是管不到的。”
LW31沉默了。它的多晶硅眼睛似乎也被时光锈蚀,不再反射细细碎碎的光,暗淡幽深。过了好一会儿,它才说:“但他是被殴打致死的,这是刑事犯罪,总要调查到底吧。”
何小山叹了一口气,“我问过了,法医鉴定死亡是体内的顽疾所致,他毕竟是老人……年纪大了之后,病痛会蚕食他的身体。在这一点上,人类跟机器人一样。”
“但我可以作证,确实有人伤害了他。”
“我相信您。”何小山咬了咬嘴唇,下定了决心,“我记得您有全息影像录制功能,您把视频传给我,我去警察局报案。”
LW31的摄像头早已损坏,它也老了,身上的部件能用的不多。它苦恼地摇摇头,但很快又抬起头说:“我还有声音录制功能,我应该录下了当时的声音。”
它从存储元件里调出我被打时的录音,但声音一放出来,不仅何小山皱紧了眉,它身上也因为颤抖而簌簌地掉下了锈片。
它终于明白那群身上文着发光文身的朋克流氓们为什么在动手之前播放吵闹的音乐了——它录下的声音里,只有嘈杂愤怒的电音,其他什么都听不到,连我被打时的呻吟都被遮得严严实实。
“您……”何小山看着LW31近乎呆滞的模样,试探地问,“您没事吧?”
LW31伸手按掉胸口的播放键,有些疲倦地摆了摆手。
这一天的下午,它没有去朗读会;这一天的晚上,它拒绝了护工的保养。它待在房间里,也不充电,我很少见它这个样子,不禁担忧起来。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死了。
一连好几天,LW31都没有恢复正常,怏怏不乐,沉默寡言。它身上的电量一点点地减少。护工忧心忡忡地把插头插在它身上,发现充不进电。它的反应越来越迟缓,仿佛前几天被除掉的锈迹变成了生命力旺盛的藤蔓,报复性地长回来了,包裹住它的各处元件、关节和线路。
护工找来维修师,但LW31身上的配件早已停产。护工在网上搜索良久,只有一个分解酒精用的内置转化器与它适配。而没有关键配件,维修师的技艺再高也没有办法。“可能是已经彻底老化了吧。”维修师摊摊手,“它能撑到现在还没报废,就已经是奇迹了。准备回收——哦不,回收也没地方用,还是准备后事吧。”说完这些,他就在护工们哀怨的目光中收拾东西走了。
消息在养老院里传开,很多老机器人都来看望它,但谁都无法使它张嘴。到了第三天,它的电量已经快耗尽了,身上的大多数部件已经停止工作,只剩下眼珠偶尔转动一下。
“唉……”老机器人和护工们纷纷叹息。
所有人都以为这便是它的弥留时刻,护工们悲伤地把它放在轮椅上,推着它在公园里走来走去。“再见了,LW31。”所有路过的人和机器人都向它道别。
最后一个晚上,护工推着它路过充电大厅时,全息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主持人刚好念到“永生计划”四个字。LW31本来死气沉沉,静默得如同雕像,这时它的右眼突然闪烁了一下,胸膛里传来微弱的声音:“等一下。”
丰生是个有魄力的人。在确定我不配合之后,他一边跟我打官司,一边迅速找到了替代者——一个曾经红极一时的歌手。
歌手已经老了,辉煌不再,在利益面前很快就跟丰生达成协议。他用年轻时攒下的名望,为永生计划做了宣传。很快,永生计划的商用申请就通过了审核,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广告。
一些老人抱着尝试的心态进了疆域公司。他们又成了新的广告——恬静地躺在休眠舱里安睡,嘴角含笑,十足是幸福的模样。
“还有比永生更美好的养老方式吗?”在新闻采访里,丰生微笑地对着镜头说,“养老是等着死去,漫长而残忍,但永生能让人重回年轻。”
这句话,说进了无数老人的心坎。没几天,人们就趋之若鹜,疆域公司挣得盆满钵满,扩大了生产线,但手术的名额还是很快被抢空,排号直接排到了几年后……
LW31怔怔地看着新闻里对永生项目的报道,来往的机器人如流水般从它身边滑过。直到电视关了,画面熄灭,黑暗和露水一起凝固在它身上,它的眼睛还在微微闪光。
“您不休息吗?”护工忍不住问道。LW31说了句什么。
护工没听清,把耳朵凑到它的嘴边,“什么?”
“我要充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