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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葬在墓园的西北角。这里环境很好，左邻右舍都是正经人，算得上是体面的新家，我很满意。
唯一的遗憾是，我的葬礼太过冷清。当然我也理解，老而不死是为贼，活到我这个岁数，又是这副怪脾气，不能忍的早离开了，能忍的也都死了。
本来小区的老头、老太们都说要来参加我的葬礼，他们在“最美不过夕阳红”群里热烈地讨论，要给我来场盛大的道别仪式。我看着满屏唰唰流过的聊天记录，还蛮期待的。但等到下葬当天，一场大雨浇透了城市，那些老朽的膝盖纷纷作痛，站都站不稳。LW31在小区门口等着，一天都没看到有人出来。我守着群聊界面，整天也没人说话，连一贯喜欢发养生谣言的老于，转发了条链接，一分钟后又悄悄地撤回。大家都默契地沉默着。
所以我很早就定了遗嘱，让LW31在墓碑上刻下：“在一条路上走得太远的人，最终是孤身一人。”
这句墓志铭，是我冗长人生的注脚。
到下葬时，除了几个埋怨着鬼天气的殡仪馆工人，就只有LW31。
它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但因身体四四方方，边缘棱角突出，扣子根本扣不上。它也没打伞，衣服淋得湿透。我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眼熟，咦，这不是我参加老王葬礼穿的那身——我唯一的一套正装吗？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要是我还活着，肯定要指着它的鼻子骂。但我死了，骂声穿过两米深的土地，传到它的耳边，也只剩叹息了。
棺木入土后，天色也晚了，工人们陆续收拾东西离开。偌大的墓园里，只有LW31站在我的墓碑前，四方形的脸在暮色中似要融化。它站了很久才转身往家走。
这时的LW31已经照顾了我五十七年，与它同期出厂的LW型号机器人，全都报废了。它也早已超过使用年限，经历了七次大检，零件换了上百处。真奇怪，活着的时候我只觉得时间黏稠，根本记不起来这些，但死后回忆这些细节却无比清晰。
可能这就是上帝视角的好处吧，我想。
它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上咯吱咯吱地响。夜幕下的街道流光溢彩，车水马龙，但没有人留意到沿街行走的LW31。它破旧而迟缓，沉默地走在阴影里，花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家。
它进门，径自坐到腐坏的沙发上。一条电线从墙角电源处延伸出来，穿过只剩三条腿的木桌，在地板上蜿蜒而过，从沙发底下绕上来，最后插进LW31背后的充电接口里。
其实此时尚早，而夜晚对大部分人类来说才是一天的开始，所以整座城市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城市如同巨大而疏松的蛋糕，每个孔隙都闪闪发亮——除了我的这间屋子。
LW31没有开灯。它坐在黑暗里，只有眼睛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红光。
从今以后，每一个夜晚都如此漫长，每一个夜晚它都将独自度过。
咚咚咚。
清晨，响起了敲门声。
LW31的元件依次激活，慢慢地睁开眼。它打开门，看到了门外拘谨的年轻人。
“啊，果然是您！”年轻人涨红了脸，他掏出一本少见的纸质书，“请您给我签名。”
书页泛黄，显然有年头了；封面画的是一群机器人在街上游行，画风老旧，边上印着五个字的书名——炙热的金属。LW31拿过来，慢慢地摩挲着书皮说：“纸质书绝版很久了啊……”
“是啊，我花了很多钱才弄到，这是我最珍贵的收藏。”年轻人再次说道，“请您签名！”
LW31拿起笔在扉页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年轻人在一旁看着，激动地说：“可以写赠语吗？”
LW31说：“可以，你买了我的书，售后服务我总要做好——尽管是五十年前的书了。”
“那请您写‘致何小山：与LW31同行’。”
LW31写完后把书递给他。这个叫何小山的年轻人又掏出悬浮摄像机，跟LW31并排站在一起，让摄像头围着他们绕了一圈。LW31配合地比了个剪刀手。拍完这张全息合影后，LW31才说：“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如果没有，那我要继续……”它犹豫了一下，“继续思考一些事情。”
“对对，还有正事。”何小山收起书正色道，“我是来接您走的。”
“去哪里？”
“机器人养老院啊。”
LW31歪着头，身上掉下了一些锈。
“噢，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机器人权利保障组的员工，负责老年组。这是我的名片。”
LW31扫描了名片上的三维码，点了点头问道：“但我没有向你们求助啊。”
“这是自动程序。根据《机器人权益保护法》第27条第5项，有关于如何妥善处理老化机器人的规定：超过服役期且无法更新部件、无安置空间的机器人，将由保障组提供养老服务。”何小山流畅地说完，顿了顿，“一般都是安置在养老院。您放心，养老院里有机器人专区，您会得到定时保养，直到……”
他的话没说完，但LW31知道那吞回去的半句是什么。它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记得这条法律——当初还是我拟定的，但我有安置空间啊，我可以留在这里。”
“您是说陈先生留下的这套房子吗？”何小山低头查看了一下手机，“可是这套房子已经被法庭抵押给疆域公司了，现在产权在疆域公司的名下。”
“但这个判决是不公平的，而且先生去世也跟他们派来的打手有关。”
“嗯？”何小山一愣，“这个不由我们部门管……您知道，人类社会其实也跟机器差不多，每个部件处理不同的事情，尽管每个齿轮都在转动，但互相不能干扰。”
“听起来，人类比我们更机械。那我应该去找哪个齿轮管这件事呢？”
“这个……其实，您也不必再操心了。虽然机器人获得了平等的权利，但陈先生是人类，他的事情只能由人类的法庭来裁决。恕我直言，您也该好好休息了，您为陈先生服务了半个多世纪，照顾他到晚年，已经仁至义尽。现在您应该照顾好自己，我想这也是陈先生希望的事情。”
“那他的事情会得到公正、妥善的处理吧？”
“我想会的。您放心，我会一直留意这件事的进展。”
LW31点点头，环视这破败的屋子良久，才对眼前这个好心的年轻人说：“那我们走吧。”
“您不需要带什么走吗，纪念品之类的？”
LW31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纪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