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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6

6

这一晚,我睡得很沉,整整一夜都没有做梦。这是近年来少有的情况。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把常年笼罩在屋里的阴湿都驱散了。我坐起来,伸着懒腰,觉得浑身舒坦。
“先生,不早了。”LW31端着早餐走过来,“您快吃了东西,去疆域公司那边。”“不去了。”
“什么?”LW31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大手一挥,“不去啦!”
LW31的声音明显高兴起来,但它还是说:“您可能自己都不明白您的话。您是说,您不去做永生的手术了吗?”
我下了床,边走边活动身子,说:“是啊,我想通了,死亡也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害怕死亡才可怕。”
“那,先生您的家人……”
我停下来看着它道:“我想念他们,但他们确实已经离开了,哪怕虚假的数据把他们还原出来,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与其在虚拟的世界里流连,还不如珍惜真实的家人。”
“先生,您这番话虽然俗气,但最好听!”
“是啊。”我叹息一声,“是很俗,谁不明白这些道理呢?都明白,只是得经历一些事情,才会相信它们。”
正说着,屋门被敲得咚咚咚响。我和LW31对视一眼,它走到门后,高声地问:“是谁啊?”
“是我!”门后传来丰生怒气冲冲的声音。
开门后,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说:“你从医院偷跑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但现在大家都在等你,发布会和手术都准备好了,快过去吧。”
我不慌不忙地坐下,喝了口茶。
“时间快来不及了!”丰生语带怒气。
“丰兄啊,我不去做这个永生手术了。”我说,“正想跟你商量来着,你就出现了,你说巧不巧,哈哈哈哈!”
丰生脸色铁青。
我又看向LW31,它立刻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果然好巧啊,哈哈哈!”
丰生的脸继而变白,握紧拳头又松开,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说:“您别闹了,这件事不能开玩笑的。”
“我没有开玩笑啊!就是吧,我年纪大了,不想折腾了。永生这么好的事情,就让给别的老头吧。你看我这么大度,是不是个好人,哈哈哈哈……”
LW31在一旁附和笑道:“是啊,是个好人,哈哈哈哈……”
“够了!”丰生一拍桌子,“今天可由不得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他之前一直是斯文又礼貌的形象,此时发起怒来,额头暴起青筋,唇边露出森白的牙齿,倒有几分狰狞。
他的话音刚落,门口就进来两个高大的穿西装的男人,毫不费力地架起我。我破口大骂,奋力挣扎,但我的手碰到他们,简直像碰到铜墙铁壁,纹丝不动。倒是LW31机警,连忙跑到门口,把发声器的音量调到最大,喊道:“快来人啊!光天化日,强抢良家——哦不,连老头子都抢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番大叫立刻把住在同一层的老人们吸引了出来。两个壮汉刚把我架到门口,就被老人们围住了。
“你们让开!”丰生说,“这不关你们的事。”
“你错了,小伙子。”一个老头说,“对我们来说,这世上的一切热闹都跟我们有关。”
“而且他还是我们的邻居。”另一个老太太补充道。
丰生沉着脸,一摆手,让两个男人强行挤出去。但他们刚一动,周围就响起了一片哎呀咿呀的声音,还有老人叫道:“我跟你说,你别碰我啊!我一碰就倒,我一倒你就准备卖房子吧!”
两个男人挤也不是,退也不是,为难地看着丰生。
丰生表情阴沉,皱着眉头沉思。过了许久,他抬起头,对我说:“陈老先生,您要为您现在的行为负责。您还记得您签的合同吗?如果违约,你会面临巨额赔偿。”
我两手一摊,“你觉得到了我这个年纪,还会害怕失去什么吗?”
丰生嘴角扬起,笑容诡异,“比如你的这套房子和你剩下的一切?”我闻言色变,还没开口,丰生就冷笑着离开了。
“老陈,没事吧?”邻居们看着我。
我摇摇头,看着丰生的背影,尽管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强作镇定地说:“能有什么事?他还能把我怎么着了吗?”

事情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更猛烈。
没过几天,我就接到了法院的传票。LW31只看了一眼,就忧心忡忡地道:“这上面的措辞很严厉啊,疆域公司告您商业欺诈。”
我鼻子喷出一口气,哂笑道:“我怕什么?LW31,你在人类社会生活了这么久,见过老年人打官司输的吗?要是真输了,我就往法庭上一躺,谁碰我我就叫唤,眼睛一闭,讹得他们卖房卖车。”
LW31一愣,“先生,你这是赖皮。”
“这哪是赖皮,”我得意地道,“这是岁月给我的礼物!”
LW31摇摇头,“真应了那句话,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
但真到了开庭那天,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丰生有财大气粗的疆域公司撑腰,又有合同为证,所以在法庭上我几乎是完败的局面。我的律师是法庭指派的,根本没有辩驳的热情,说了几句之后就开始沉默。我眼见形势不好,想要撒泼,旁边几个庭警显然预料到了,上前按住我。我连忙大声地喊着“他们欺负我”,又被法官判为咆哮法庭……
“喂,剧本里不是这样写的啊!”被强制带下去之前,我大声地喊道。
但没人理会我。
几次出庭后,审判结果就出来了。依照合同,我要进行巨额赔偿;又因为我筹不到那么多钱,法院判定查封房产,将拍卖所得偿还给疆域公司。
我不服,提出了上诉。在疆域公司的干预下,上诉提议很快就被采纳,再次开庭后,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怎么办?”拿到判决书后,LW31愁眉不展地看着我,“看来我们马上就要流落街头了。”
我扯过判决书,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满不在乎地说:“别理他们!嘿,想拿走我的房子,除非拿走我的命!”
法庭派出的执法人员来过我家几次,都被我挥着笤帚赶走了。赶了几次后,他们也学聪明了,趁我和LW31外出买菜,几个大汉冲进家里就开始搬家具。幸好邻居老于看见了,在社区群“最美不过夕阳红”里提醒我:“@孤单的夜里你在哪里,你家里进人了,快回来!”
我大惊,回消息:“@社区彭于晏 是谁啊?”
“法院的人啊。”
“这是非法入侵!”
“他们有正规手续,似乎你才是非法入住……别贫了,快回来吧!”
我和LW31连忙丢下菜篮,匆匆赶回家里。好在还算及时,在执法人员把我的床拆掉之前拦住了他们。我提前喝了牛奶,一进门就一声不吭地躺下,嘴角缓缓地流出了牛奶,伴随着身体的抽搐。执法人员吓呆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小心地绕开我,溜出门跑了。
他们走后,我才爬起来,抹掉嘴角的牛奶。LW31走过来,给我拍掉身上的灰尘。
我们环视一周,家里除了一张床,其他的家具都不见了。“这可真是家徒四壁!”LW31感慨道。
“太狡猾了!”我骂道,“看来以后不能外出了,我就在家里守着,看他们能怎么办!”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足不出户,天天坐在床上。时光对于老人来说是黏稠的,我坐着不动的时候,可以回想起许多往事。生命的过往丰富到足够反复咀嚼。有时候一晃神,就从黎明到了日暮。
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自己恍然不觉,LW31却有点担心地说:“先生,您这样不出门对身体不好。要不,我们还是认个怂,把房子给他们算了。”
“不行!”我睁开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
LW31便不再多话。
我守在家里,外出采购的任务就是LW31的了。它完成得很好,一分钱掰成两分花,每次总能买回一大堆新鲜蔬菜。但有一次,它却拎着一篮子脏烂的菜回来。我挑挑拣拣,竟然没找到一片好菜叶,不禁发火道:“你怎么回事,又短路了?”
“是……”它支支吾吾。
“说啊,你们机器人不是不能说谎的吗?”
“是出了意外。”
我这才发现,除了菜叶脏烂,它身上也多了好些伤口。肩头甚至凹下去了一块,露出了一丛线头。我熟悉它身上的每一处,这些伤口绝对是新伤。
“是有人打你了吗?”我沉声发问。
“这就要看我们对‘打’的定义了。我更倾向于说我是偶然受到了一些肢体上的冲撞,只是在力量、角度与位置上,比生活中的偶然更小概率一些,但依然是偶然……”
怒火充斥了我老朽的身体。我不管它的喋喋不休,给丰生打了电话,但直接被挂掉了。我站起来说:“跟我来!”说完,便走出这间待了一个多月的屋子。
我们来到疆域公司设在本城的办公楼,告诉前台我要找丰生。
“丰经理啊,”前台帮我查了查,又问,“你们有预约吗?”
我摇头。
“那抱歉,你们不能进去。”
我埋着头硬闯,马上就被保安拦住了,试着几次之后,只得气冲冲地退到门口。“现在回去吗?”LW31战战兢兢地问。我摇头,“我们等这个小兔崽子出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无数人从大楼里涌出,像水流一样倾泻到门外,又分散流向无数街道。我等得头晕眼花,呼吸急促,但还是一眼看到了人潮里的丰生。“走!”我拉着LW31,朝丰生挤过去。
人群太密集了,无数肩膀挤压着我,我感觉气都喘不过来。但我还是一步步地靠近了丰生。这个年轻人看见了人群中的我,就站住等待,人流绕过他,让他看起来像是湍流中的石头。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我怒骂道,“你这个浑蛋,敢让人打LW31!”
丰生面不改色。“你有什么证据吗?”他顿了顿,突然笑了,“我就不说那些俗套的对峙台词了。对,就是我做的。我说过,你会付出代价。而且,永生项目不会被终止,还有很多像你一样怕死的老人。”说完,他后退一步,衣领从我手中滑开,他也从我视线里挤出,被后面的人群淹没了。我再要寻找,已经看不见他了。
他冰冷的笑容像蛇一样滑过,我心里凉凉的,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和LW31往家里走。一路上,我愤愤不平地道:“今天他运气好,让他给跑了,但你别担心,我会找到他的。敢打你?打狗还看主人呢!”
LW31说:“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一句,您这句话里有很多逻辑上的——”它的话没说完,因为我们面前的巷子里,钻出了五个年轻人。
他们面色狠戾,脸上还文着复杂的文身,在黑夜里发出幽幽的光。这些发光文身是朋克青年的最爱,代表了反叛和前卫,对我来说却是危险的标志。其中一个人手里提着夸张的大喇叭,他按下按钮,刺耳的噪声顿时充斥着耳膜。
“先生。”LW31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就是他们……他们打的我。”
噪声太大,它凑近我的耳朵,我才勉强听清。
果然,他们是丰生雇来的人。此处是无人的街角,我回头看了看,整条街不但没有人,连路灯都暗淡无光。这个位置是他们精心挑选的。我突然想起了丰生临走时露出的笑容。
我老了,LW31也老了,我们是打不过这些年轻人的。我索性走上前,双手一拦,壮着胆子说:“你们别过来,不许伤害它!”
“嘿嘿,没用的老家伙!”为首的一个高壮青年笑了起来,脸上的蛇形文身随之舞动,“我们不伤害它,我们是来让你疼一疼的。”
说完,剩下的几个人就围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喊,一个拳头就砸在我的脸上。世界一瞬间成了破碎的颜料盘,鱼从水泥地里跳出来,无数张脸掠过,熟悉的、陌生的都有,还有他们和她们。我摔倒在地上。
“先生?”LW31惊惶地喊着,扑了过来,挡在我身前。我脑袋晕晕乎乎的,努力睁开眼,看到无数拳脚从夜幕里落下,大部分被LW31挡住,也有一些落在我的身上。我突然想起,这一幕以前也发生过,只是当时我还年轻,LW31也锃光瓦亮,被打的时候不像现在一样咣当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
朋克青年们打了一会儿就收手了,哦不,可能打了很久,只是我记不清了。意识回到我脑中时,他们已经走了。我挣扎着爬起来,看到LW31坐在一旁,正摸索着地面散落的零件。它一边啊啊地说着什么,一边摸到了发声器,咔嚓一声安回身体,嗞嗞的声音过后,说话终于正常了。“先生,”它说,“您没事吧?”
我晃了晃头,感觉脑袋里像是空了不少,听得到嗡嗡的回声。“我没事。”我深吸一口气,“你怎么样?”
“我可比您结实多啦!”
“那我们回家吧。”
LW31有些担忧地说:“先生,您确定不用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我站起来,“我们哪还有钱看病啊?没事的,我很结实。”我拍了拍胸膛,“咳咳咳……很结实的!”
“快别逞强了!哼,我算是看清你了。说好给我出气,现在好了,被别人修理了一顿。咦,我的感温元件找不到了。都怪你!”说着,LW31站起来搀扶着我。
夜已经很深了,街道里掠起风,头顶有云会聚。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街道,走进小区,进了屋子。
屋子里依旧空荡,我坐在床边喘着气。LW31则坐到角落,把捡回的零件装回身体里,一边装还一边骂骂咧咧。我试着听清,但它的声音实在太过模糊,像是萤虫在风中微鸣。但不知怎的,这喋喋不休让我感到心安,身体里的疼痛退去,随之涌起的是渐渐强烈的睡意。
我躺了下去。
久违的梦境将我笼罩。在梦里,我看了无数个不同时期的自己,幼年、少年、青年和老年……这些人站在宽大的房间里,端着酒杯,彼此寒暄,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我走进去后,他们同时向我举杯致意。最年幼的我笑道:“只差你啦!”
我一惊,从床上坐起来,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有些发闷,就又躺下了。窗外漆黑,对面楼的灯火都熄灭了,外面起风了,大概快下雨了吧。
“LW31,”我把头转向它,“你在吗?”
它有些不耐烦,“除了这个马上要被收走的破房子,我还能去哪里?”
“这一生,真是麻烦你了。”
“哎呀,怎么突然煽情了……先生,您要吃比萨吗?”
“我吃不下啦。”
LW31点点头,“那好的,我再陪您一会儿吧。”
它坐在床边,身体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随时会过载死机。头顶的灯照下来,它的外壳上流转着光芒。我想看清楚点儿,但实在太困了,我无法反抗的命运正在眼皮上缓缓地踱步,我慢慢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LW31说:“先生?”没有回应。它扭了扭脖子,咕哝了一句,继续坐着。又过了一会儿,它说:“先生,您睡着了吗?”
依旧没有回应。
它替我把被子拉上来,手指碰到了我冰凉的脖子,顿了顿,停滞几秒后继续把被子掖好。“先生,晚安。”它说,然后起身熄灭了灯。夜晚涌进这间屋子,窗外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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