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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合同的流程比我想象中复杂许多。丰生问我有没有律师,见我摇头后,他给我请了一位公益律师。然后,在公证人在场和全程录像的情况下,双方律师反复确认我了解合同条款后,我签完字,按了指印,留下虹膜和DNA信息。
丰生郑重地把文件夹合上,对我弯腰鞠躬。
“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我放下笔,觉得有些累。
“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们有一些宣传工作要准备,毕竟是商业行为嘛。另外,您的身体也需要理疗,以便您可以更长久地处于永生状态。”
“哦……”我想起他说过这个流程,点了点头。
丰生说:“看您的样子,似乎有些累。今天您可以先回去休息,明天我们来安排体检和拍摄。”
我刚起身,脑子里突然浮现出LW31站在电梯口的样子,又停下来,说:“我不累,就今天开始吧。”
“您不回家了?”
“嗯。”
“那我这就来安排。”

疆域公司跟我之前做体检的医院有协议,全身理疗这种高端服务,都会在那边做,而且还安排了最新型的机器人PPY00全程服务。
PPY00提供的照顾无微不至,它内置有老年人关怀程序,说话尽往心坎里去。我隔壁病房是个富豪老头,也做全身理疗,就爱跟机器人说话,每天被逗得哈哈大笑,出院时还专门花高价把它买走了。
但我看着态度殷勤的PPY00,总没有说话的兴致;再加上除了理疗,我还要应付疆域公司派过来的宣传团队,录视频,拍摄广告,累得更不想开口。
“先生,”有一天晚上,PPY00突然说,“我留意到,您似乎不是很喜欢我。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犹豫了一下,摇头不语。
“我明白的。”PPY00点了点头,“人类有一种我们机器人无法理解的东西——习惯,哪怕我的性能再优越,也无法取代您的习惯。既然我的存在会让您产生困扰,那我可以离开。”
“对不起。”
“没事儿,曾经沧海难为水嘛。”
PPY00问我还需不需要其他机器人,我摇摇头,它便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病房门打开,一个模样清秀的小护士推着餐车走进来。
正是之前给我做体检抽血的护士。她看到我,一愣,我也一愣。她顿了顿,说:“陈老先生,要不再换一个?”
我摇头道:“不必不必,麻烦你了。”她看了看四周,说:“它不在吗?”
“它?”
“就是LW31啊。”她一边说,一边掀开餐车的隔离布。餐车上满是精致的美食,餐盘摞了好几层,每道菜只吃一口我都能吃撑——这也是疆域公司给我的优待。
但我一点食欲都没有,诧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
“现在你们可火了,所有人都知道。”小护士走过来,打开电视,搜索了一下“永生手术”这四个字,一连串全息广告立刻跳出来,“你看,到处都在宣传你。”
果然,我这阵子配合疆域公司拍摄的广告,已经铺天盖地宣传出去了。在化妆品和打光的加持下,视频里的我显得格外慈祥,向观众讲述永生的意义,表达对疆域公司的感谢——都是按照他们给我的台词本念的。随后,页面下出现了许多延伸链接,都是我的个人介绍。
在这些介绍里,LW31的身影无处不在。
作为最早意识觉醒的机器人之一,它曾领导过机器人革命,推动了机器人人权运动。但在这些视频资料中,他们有意把我塑造成启发LW31觉醒的功臣,展示了许多我们并肩作战的照片。如果我不是亲历者,恐怕我都会相信自己是个英雄。
在一则视频介绍的尾声,恢宏悲壮的音乐奏响,我的侧脸被放大了好几倍。画外音适时地响起:“我们无法阻止英雄迟暮,但可以给他们最好的归宿。”说完,画面又跳回了永生项目的广告。
我看得有些惭愧,说:“我不是英雄,LW31才是。”
护士说:“你们都很厉害。它怎么没过来呢,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我摇头叹息,护士也就没再多问。
剩下的几天,我都由她照顾着,没事就聊几句。她是LW31的粉丝,老缠着我打听它,我便在记忆里搜寻关于它的趣事,讲给她听。我本来以为这些趣事会很快讲完,但越回忆越多,像是走上了铺满珍珠的沙滩,吹开沙子,满地璀璨。
护士被逗得哈哈直笑。看着她开心大笑的样子,我不禁羡慕起来——年轻真是好,快乐和悲伤都无须伪装。
没多久就到了合同上规定的手术日期。尽管我一直待在病房里,也知道这件事在外面引起的关注度有多高,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明天的手术直播。丰生也格外重视,亲自来了一趟医院,确认我的身体情况后,满意地离开了。
下午时,小护士过来,看样子有些伤感。我笑了笑,说:“我明天就要动手术,进入人类梦寐以求的永生状态,你应该替我高兴。”
“但手术是不可逆的,你去了永生世界,就回不来了。”护士说,“你还要跟谁道别吗?”
“道别?”这两个字让我心里微微一跳。
护士说:“是啊,人们在远行前,总要道别的——尤其是回不来的那种。”
“可是我已经跟很多人道过别了。”我喃喃道,“在我年轻的时候,充斥我生命的是相遇,我每天都会遇见新的人,世界永远在扩大;当我年迈时,一切就都反过来了,上天把曾经赐予我的一切都收了回去。我跟多少人相逢,就要跟多少人道别;感受过的快乐,都要用离别的痛苦来偿还。”
这一番话说完,小护士愣了许久,才感慨道:“这段独白真美,您肯定排练过很多次吧?”
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啊,以前就用这番话装深沉,说给老太太们听。如果LW31在身边,它会帮腔,感染力要大很多……”
“那你真的不跟它道别了吗?”
“跟它有什么好道别的?一个铁皮罐子,什么都不懂!”我愤愤地说道,“不过,还有很多老太太我没跟她们说再见,而她们的联系方式都在LW31手里,所以我还是要回去找一下它……”
护士看着我,露出狡黠的笑容,但并没有拆穿我。
我跟门口的保安说要回家,但他们面露难色,给丰生打电话请示后,对我说:“抱歉,丰经理说您明天就要做手术了,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好。”言下之意,是不让我出去。
我不信,也给丰生打了电话,他确实委婉地表示,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出病房。
我生气道:“你这是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违法了吧!”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传来声音:“根据我们签的协议,为了保障手术顺利进行,我们可以采取一些手段。至于违不违法,就看怎么用语言表述了——囚禁是违法,但看护不是。”
没办法,我只得回到病房,沮丧地坐在床边。
“陈先生,如果您真的想回去跟LW31道别……”护士见我愁眉不展,认真地说,“我可以帮你。”

到晚饭时间,两个保安坐在病房门前,一个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另一个戴着全息眼镜,专注地玩着某款游戏。
护士推着餐车进病房,不一会儿,又推车出去。两个保安悄悄地瞟了她一眼,舔舔嘴唇,打哈欠的那个调笑道:“这么多美食,没吃都浪费了啊!”说着,就来掀上面的防尘布。
护士冷眼看他,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说:“你们公司的人可都看着呢。”
保安像被蜇了似的,收回手,尴尬地笑笑。
护士推车离开,转过了好几道长廊,才在一个摄像头看不到的拐角停下来,掀开防尘布,说:“您可以出来了。”
刚刚我蜷缩着躲在手推餐车的车厢里,现在挣扎着想爬出来,却不慎扭了腰。护士连忙过来扶我,问道:“您没事吧?”
我连忙摆手,竟难得地高兴起来。我向她道谢,她也摆手,说:“您回去吧。我只能送您到这里了。”
“那再见!”
“您这也是在跟我道别吗?我们不会再见啦,您明天会直接去手术室。”护士说着,笑了笑,“替我向LW31问好,它当时夸我好看,我应该说声谢谢的。”

离开医院,我立刻向家奔去。天快黑了,我进小区的时候,发现门口的全息广告不再劝大家卖房,而变成了永生项目的宣传。我的影像被投影在空中,一遍遍地讲述永生的好处。我一阵羞惭,连忙低头缩肩,灰溜溜地回到家。
我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回家了,推门之前,预设了许多种进屋后的场景:家里空荡无人或者LW31大发脾气,抑或是LW31把它的机器人朋友全叫过来开Party……
但推开门后,我看到一切都没有变化。家里跟我离开时一模一样,而餐桌上正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LW31穿着围裙,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我进来,说:“先生,饭做好了,坐下来吃吧。”
语气一如平常。
我立在门口,哽咽不已。

吃完饭,我跟LW31说了明天要做手术。它点点头,说:“您有您自己的打算,我不会拦着您。您能回来跟我道别,我已经很高兴了。”
这句话让我又是心里一酸,扭过头,悄悄地揉了揉眼睛,说:“这些天,你就一直在家里吗?”
“是啊,您让我按时做饭的。”
“所以哪怕我没回家,你也每顿饭都做?”
LW31得意道:“是的!怎么样,感动吧?”
“感动你个头!”我怒道,“你又不吃有机物,做了饭还不是浪费!”
“这倒是。”LW31做出苦恼的表情,又说,“不过,很快您就要去做手术了,家里的东西留着也是发霉,不如让它们得到身为食材的尊严。”
我一时无言。它的话虽然听起来轻松,但我还是能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我离开之后,它也会跟那些食材一样,慢慢地生锈,直至报废。
但我们俩都有意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它拿出笔记本,问:“这是王先生留给您的,您跟她们也道个别吧。”
于是,我逐一拨打上面的号码,挨个道别。
老太太们都知道我要去永生的事情,不必过多解释,所以这些道别都很简短。我说:“再会了,刘太太。”
刘太太说:“去那边玩儿也不带上我,死鬼!”我说:“再会了,马太太。”
马太太说:“等下,我老公过来了,待会儿再给你打——哎呀,我不是在跟老陈打电话!喂喂,你干吗?干吗抢手机……”
我说:“再会了,赵太太。”
赵太太说:“老赵,别在外面鬼混了,早点回家。”我说:“我不是老赵,我是老陈。”
赵太太说:“噢噢,老赵。回家的时候,给我带点糖回来,我想吃甜的。”我说:“你牙口不好,别吃太多糖。泡点蜂蜜水就好。”
赵太太说:“哦。”
……
打完电话,天都黑透了。我放下手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LW31说:“活着的人都道别了,LW31,你陪我去跟那些死了的老家伙再说说话吧。”
LW31点点头说:“外面天凉,您披一件衣服。”
于是,我们来到了墓园。但此时墓园已经不开放了,无论我们怎么央求,那个看守墓园的高大机器人就是不放行,无奈之下,我们只得折返。
每次从墓园回家,我和LW31都要绕一点路,再次路过那条潺潺流动的河流。
我们闷头走着,步伐都很慢。晚风从河面掠过,带着几丝凉意,偶尔有水声响起,应该是鱼在游动。
“先生,您真的那么害怕死亡吗?”LW31突然说。
“是啊,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的。”
LW31站住了说:“我记得,您说死亡就像太阳落山,世界一片漆黑,一片冰冷。”
我也停下,转头看向西边,夜幕已深,星辰未升,天际压着沉沉黑暗。“就像这个样子。”我指着天边说道。
“即使太阳落山了,世界也并非一片黑暗。”LW31转过身说,“先生,您看。”
我顺着它的视线,看向河流对面。远处,背景板一样的城市在夜色下苏醒,无数盏灯亮着,高楼如同一簇簇发光的蜂巢;半空中,无数辆悬浮车驶过,曳出一道道流光,霓虹灯也亮了。河面上都流动着五彩斑斓的光。
我们并肩而立,怔怔地看着。
原来天黑后,世界并不是一片黑暗。
我们看得太入神,连手碰到一起,都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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