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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还没亮,一辆银白色的悬浮轿车就停在了小区门口。几个晨练的老大爷们路过它,都放慢了步子,互相打听这是谁家的有钱亲戚。
我和LW31也特意看了两眼,正要走,车门打开,丰生走了出来。
“我在等您二位。”他彬彬有礼地说,车门无声敞开,“我们一起去实验室吧,在那里,您会了解得更详细。”
我们上了车,往疆域公司总部驶去。我从没坐过这种高档车,浑身难受,挪来挪去。丰生见状,连忙体贴地问:“陈先生,您是坐着不舒服吗?”
我摇头,“不……不是,这种车我常坐的,都习惯了,刚刚打算约一辆这样的车去你们实验室的。哈哈,年纪大了,平时出行都坐它,方便嘛……”
这时,LW31递给我一张卡片,说:“先生,这是电车卡,好像没钱了,回来的时候记得充值哈。”
“哈哈哈……”我只好干笑。
轿车在巨蛇一样蜿蜒交错的空中轨道上行驶,很快就进了疆域公司总部大楼的顶层停车场。丰生带路,带我和LW31进入VIP电梯模块。模块在大楼墙壁里上下左右地移动,到最后电梯门滑开,我们来到了医疗部的重点实验室。
显然丰生在这里级别很高,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上前来跟他打招呼,他摆摆手,白大褂们就离开了。他带着我们绕了几个长廊,推开一扇门,说:“这就是永生基地。”
基地空间极大,占了半层楼。里面摆着一排排医疗床,每张床的四周都有一个大罩子,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跟玻璃一样透明,又像金属一样泛光。白大褂们在基地里穿行,不时在罩子上轻点几下,光晕游离,医疗床旁的器械也跟着响应操作。
我逐个走过去,看到大多数床上都躺着一个老人,太阳穴贴满了感应贴片,细细的线连上去,隐隐看得到电光在流窜。他们都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微扬起,表情安详。
“这是?”我问丰生。
“这就是永生。”他说,“当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见我还是一头雾水,他微微笑了,“陈先生,你听说过相对论吗?”
我还未说话,LW31抢着道:“我知道,这是爱因斯坦提出的关于引力和时空的理论,分为狭义……”
丰生咳嗽一声,打断它道:“我只是举一个例子,我们这个技术当然还不涉及引力时空,但与它相似的是我们对于时间的理解。”他看向我,“陈先生,在您漫长的人生中,肯定很多时候都有时间飞快白驹过隙恍如隔世的感觉吧?”
“有。”
“那,也有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的感觉吧?”
“有。你懂的成语好多啊。”
“业务需要而已。”丰生尴尬地笑了笑,“总之,虽然时间是我们这个宇宙中有着精确刻尺的一个维度,但人体对它的感觉却千差万别。人开心时,时间会过得很快;难过时,时间又会放慢……”
“噢,”LW31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你们只需要把人弄得痛不欲生,他的时间就延长了?”
丰生说:“不愧是有着光辉历史的LW31,这个思路是对的,但方向却有点偏差。我们是合法组织,不会虐待顾客。我们研发了一种药物,作用于精神层面,通过活跃大脑,延长人体对时间的感知。”他走到一张医疗床前,指着床上安稳睡眠的老头儿,“现在,他的感知时间和真实时间的设定比是1∶100。也就是说,他脑袋里的一个小时,相当于我们过了四天。”
LW31惊诧道:“这么厉害?我们刚刚聊了两分钟的天,他脑子里就过了——”它的胸膛嗡嗡作响,显然在进行运算,“过了好几个小时?”
“是的,3.33小时。”丰生接口道。
我有些迟疑,“但这么躺着,岂不是跟死了一样?”
丰生拍了拍罩子,几道光流在罩壁上荡漾,说:“这个顾虑我们早已经考虑到了,所以我们的工程师又融合了脑电波传输和全景VR技术,重建人的记忆,能让人躺在床上,意识却遨游四海,回味往昔,绝不乏味。如果想要新鲜的,那也可以满足,我们还在开发不同的副本,包括外星球和经典电影场景,会有越来越多的模式投入使用……”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我耳边只回荡着那四个字——回忆往昔。往昔。
对于我,往昔是记忆的源头。因为太过珍贵,记忆反而变得模糊,那一张张脸像是隐在浓雾中。他们,和她们。很早的时候,这些人跟我一起生活在那个小屋子里。我记起来了,他们是我的妻子、我的儿子和女儿,还有那一张最小的最胖的脸,是我的孙女;我是丈夫,是父亲,还曾短暂地当过一阵子爷爷。那也是LW31最忙碌的时候,系着围裙做饭、哄孩子、调解争吵、晚上又给孩子讲睡前故事……它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永远在抱怨,但永远是开心的。在往后的记忆里,他们的身影变淡,一个个从屋子里消失,取代他们的是泛白而掉帧的立体灵照和一张张没有归程的飞船船票。到最后,就只剩下了我和LW31。记忆也就随之失去了色彩,跟房子一样,颜色剥落,角落阴湿,空间被压榨,仿佛墙壁和天花板在日复一日地靠拢。
“先生……”LW31叹息道。
“陈先生?”丰生迟疑道。
“噢,没事。”我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丰生盯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
LW31却警惕道:“这个手术很贵吧,要花多少钱?”
“手术的代价确实昂贵,但对陈先生免费。”
我一愣,“为什么?”
丰生却转过身,看着LW31,眼镜镜片上闪过一道光。他说:“因为你。”
“啥?”
“你以前领导过机器人革命,地位尊崇,最后却回去给他做家政服务。当时,你们的故事感动了很多人,虽然你们老了,但这依然是很好的宣传点。”丰生说,“说实话,永生计划目前没报审,你们看到的这些老人,都是在做前期实验。我们真正要推广的成熟产品,时间设定比是1∶10000,真正接近了永生,而要达到这种程度,客户们服下药物后,状态是不可逆的。”
LW31问:“就是说,只要进入永生状态,就没办法再醒来?”
丰生点头,随即又道:“但这才是永生的真谛,不是吗?人虽然躺着,但大脑还活跃着,在各个场景里开心快活。哪怕只躺一天,也相当于多活了二十七年;要是躺一个月,就是八百二十二年啊。”
LW31想反驳,但全身元件运转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它转头看着我。
丰生见我眼神游移,忙道:“陈先生,我们诚挚地邀请您成为这个产品的第一个使用者,除了产品免费,我们还会提前给您进行全身理疗,保障您的身体达到最佳状态,再进入永生。这样的话,您至少能躺二十年。您想想,您能在脑海里过上二十万年的自由生活。”
“我……”他提的条件太优渥了,让我本能地泛起警惕心。
“对了,关于您家庭发生的不幸,我也略有耳闻,深表遗憾。但陈先生,我们可以提取您的记忆,对那一段幸福时光重新建模,拟真度接近百分之百,您可以回到过去,跟逝去的家人重新团聚。”他再次盯着我,表情从若有所思变成了笃定自信,“这是为您量身定——”
“我同意。”我说。
我和LW31回到家。我坐在床上,看着丰生给的纸质合同,LW31则闷闷地站在客厅里。屋子里一片安静。
合同很厚,我翻了几页便烦躁地丢开。我又想起离开疆域公司前,丰生对我说的话:“感谢您的信任,陈先生。尽管我也想现在就给您安排手术,但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完。毕竟是首例永生,在法律上一定要合规,这是您要签的合同,有点长,您看完后再联系我。确定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再签。”于是我又打起精神,继续翻看。
但毕竟年纪大了,不一会儿我就头疼起来,喊道:“LW31,你来帮我看看这份合同!”
LW31一声不吭地走过来,拿过合同本。它的眼睛似乎比我更昏花,看细细密密的文字时,需要把纸张凑到眼睛前,一行行地扫描过去。我想起,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给它换过眼珠,恐怕它的感光元件跟我的膝盖一样迟钝了吧。
它看了许久。我有点困,打了个哈欠,斜倚在床上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条被子,而LW31还在仔细审阅合同。
“怎么样?”我问。
它没回答,又看了几分钟,把合同递到我面前,指着“违约条款”那一栏。
“咦?”我看着它,“你有点奇怪啊,怎么不说话?发声器又坏了?”
它看着我,嘴巴张了张,还是没发出声音来。
我一下子着急起来,凑过去,让它张嘴,但我往里瞧,只见到参差锈蚀的老化元件。发声器在喉咙里,我抠了抠,让它再说话,还是没声音传出来。
“这下麻烦了……”我在网上查了半天,也没找到适配它这个型号的发声元件,“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明天签完合同回来,顺便去旧货市场淘一淘。”
这个晚上,家里再也没有LW31的喋喋不休,我竟然有些不适应。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子里思绪纷飞,过了很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我又见到了他们,浓雾散开,他们的脸无比清晰。
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眼角干涩,摸了摸枕头,微有湿痕。
LW31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我。
“看什么看?”我没好气道,“是我睡觉流口水。”
它点点头。在它身后的桌子上,早餐已经摆好了。一如往常。
我洗漱完,吃过早餐,对它说道:“你嗓子坏了,就在家里待着吧。我自己出去就行。”
LW31把我送到电梯口。我说:“把合同给我,你自己进去吧。按时做饭,我回来吃。”
它站在电梯口,一动也不动。同一层楼的王老太太走进电梯,冲我打了个招呼,又冲LW31点了点头。但我们都没有理她。
“咦?”我去抽LW31手上的合同,“收音系统也坏了?”
它的手夹得很紧,我一下子抽不出来,使劲拽,它还是牢牢地握着。
老旧的电梯门向里滑拢,夹到它的手臂,又弹开。
“你干吗?松开!”
“先生,你不要去签合同!”LW31突然大声地问,“你去了,我怎么办?”
虽然它的嘴巴在开合,但声音却是从全身各处传出来的,洪亮且每个字都拖着颤抖的尾音,听起来像是它身体里有很多人在放声大哭。
电梯里的王老太太吓得一哆嗦,惊恐地看着LW31。
“你的发声器不是……”我突然明白过来,怒道,“你别模仿人类哭啊,瘆得慌!”
“我没模仿,我就是想哭!”
“松开!你是机器人,你懂什么?我不想死,而且,我想见到他们,他们是我的亲人!我会在梦境里跟他们永远在一起!”我大声地说着,一只手推它,一只手拽合同,总算把合同扯了过来。
王老太太又一哆嗦,惊恐地看着我。
“可是我也……”LW31的声音颤抖不已。
“你也什么?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铁皮罐子!”说完,我按下关门键,电梯门缓缓地合上。LW31像是被世界从两边挤压,金属身体变成薄薄的一片,最终消失在门缝里。
电梯吱吱呀呀地向下,我和王老太太都沉默着。我攥紧合同,手不住地抖,我又用另一只手按住它。我努力回忆着昔年的场景,颤抖慢慢地消失了。过了很久,电梯才滑到一楼,出门时我深吸一口气,迈出步子。
“它……”王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站住,却不敢转身。
“它说,它也是你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