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采写作《强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的差不多同一时期,他写作了《善恶之彼岸》《道德的谱系》。可以看出,这个时期,他集中关注的是“价值”和道德。此时,离他发疯已经不远。尼采在痛苦和艰难中完成了《强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这本书。最初他给该写作计划拟的题目包括《强力意志:对大自然的一种新解释》《强力意志:重新解释宇宙的一种尝试》。[33]尼采提出重估一切价值,这不仅意味着颠覆原来欧洲流行的价值体系,还意味着阐发一套新的价值体系。他认为,创造新的价值体系,是“我们”这些“真正的哲学家”的任务。我们必须做一个立法者,做新价值的创造者。而这种思想,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面,已有表述。
尼采的哲学,是要克服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批判叔本华对生活本身的谴责。尼采认为,叔本华对一切价值进行了虚无式的消解,在叔本华那里,一切价值都烟消云散,这便滑向了“虚无主义”(nihilism)。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正是虚无主义的主要形式。“激进的虚无主义”是这样一种认识:按照一个人所认识的诸种最高价值,存在是绝对不可靠的。这种虚无主义,并非源于一个人对存在的真实本质的洞悉,而是源于一种特定的解释,这就是基督教的、道德的解释。尼采反基督教、非道德,是确定无疑的。基督教与道德评价,把存在的很多领域,以“没有价值”打发了。尼采认为,我们处在一个虚无主义弥漫的历史时期,但这个时期同时是一个转折时期。从前两千年基督教时代,欧洲人人信上帝,以为“上帝就是真理”,而如今则摆脱了这个信条,进入了认为“一切皆虚妄”的虚无主义时期。虚无主义者判断世界,用非世界的术语,用道德的标准,指责世界不应该是这样,按并不存在的标准去看世界。这就是基督教长期以来对欧洲人的毒害。尼采说,欧洲人做了两千年的基督徒,该醒醒了。付出的代价,是到偿还的时候了。[34]
尼采认为,对欧洲文化来说,这当然是危机时刻,然而也是重生的时刻。它为建立一个全新的价值体系,做了准备。在这个新的体系中,生活和世界将受到认真地对待。尼采这里坚持的,是一种对世界作为世界而非其他的狄奥尼索斯(酒神)式的确认,也就是对世界自身的迷醉、融入、沉浸、热爱,它是一种“沉醉不知归路”的状态。尼采宣布:“狄奥尼索斯就是一个法官!”(《强力意志》,第1051条)世界(与基督教的天国相对立)的目的就是它自身,人们根本不能从外在去寻找“意义”。人要诗意地、艺术地生活。这就是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的依据。
由此,尼采提出了关于“强力意志”(the will to power)的学说。这个学说,阐明了他重估一切价值之后的替代物。强力意志常被翻译为“权力意志”,但由于权力一词在中文语境中政治色彩之浓,权力意志的译法往往引起歧义。尼采此语的意思,准确说是指“变得强有力的意愿”,故而译为强力意志,也只能算勉强。尼采说:“在我看到有生命者的地方,我就发现有追求强力的意志;就是在奴仆的意志中,我也发现有要当主人的意志。”[35]
“强力意志”并非“追求生存的意志”。[36]尼采认为,人既然活着,就无所谓为了求生而斗争,而应是为了自身的成长、充分发展,此即尼采意义上的“自由”。强力意志非但不是求生的愿望,反而意指对生命本身的克服。一种具有强烈德国历史主义色彩的个人观,在尼采这里得到体现。尼采诉诸“提升”“创造”“成长”“发展”等说法,再次表明了他对强大个人的渴望。从道德而言,强大的个人无所谓善恶。他认为善恶的标准是苏格拉底、基督教、弱者、奴隶的道德。就算奴隶翻身当了主人,他们的道德,还是奴隶道德。欧洲的虚弱,就在于奴隶道德的流行,在于基督教对人的软化,在于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的骆驼精神的流布,而问题在于先成为狮子,再成为赤子(小孩)。狮子代表的是自由,它拒不服从,它是荒原的主人。近代欧洲人便是狮子。而赤子则比狮子更胜一筹。尼采并不讳言,他是一个非道德主义者。
尼采的思想常常被人们视为与法西斯主义有牵连。确实,超人等词语见于第三帝国的政治话语之中。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Elizabeth Nietzsche-Foerster,1846—1935)更是致力于让尼采的著作为纳粹服务,她篡改尼采文稿,将尼采打扮成种族主义者与反犹主义者。她与墨索里尼做朋友。去世时,希特勒还含泪出席了她的葬礼。[37]希特勒常去魏玛参观尼采故居,跟尼采塑像合影,又去拜谒他的坟墓,并将《尼采全集》送给墨索里尼作生日礼物。[38]
尼采思想得到法西斯主义的肯定,不容置疑。教条化了的尼采学说,与法西斯主义也确实存在着亲缘性。然而,尼采如果泉下有知,他一定不会赞同这种利用与歪曲。尼采的思想是开放的,他关心人,追思存在的意义,又被称为存在主义哲学家。他对时代疾病的诊断令人震撼。尼采影响和启迪了许多人。韦伯曾言:我们这一代谁若否认他受到尼采的影响,便缺乏最起码的学术上的诚实。韦伯夫人十分清楚地指出了尼采对基督教文明“摧枯拉朽”般的影响。她写道:
尼采以古典贵族生活理想的名义打破了建立在基督教观念基础上的资产阶级社会的清规戒律。所有传统的价值观念、理想、概念与思维模式曾经都是那么无懈可击,它们曾经指引着人们感到那么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许多世纪,现在统统受到了质疑,被说成是无足轻重的大众偏见,归根结底,大众则由此而肯定了自身的平庸。马克思是以民主理想的名义为推动革命而奋斗,尼采则是要求实行少数人的统治、培育强有力的贵族式杰出人物,因为只有这种人物的自我肯定才能发现今世生活的最大满足。尽管这两位伟大的现代思想家的主要观念代表着不同的方向,但是有一点他们是一致的:他们都在试图摧毁从富有多样性和充满矛盾的“基督教文明”混合体中产生出来的价值观念。[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