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十分看重他的永恒轮回思想。他说：“永恒轮回的思想……源于1881年8月……我每天都穿过森林走到西尔瓦普拉纳湖边，在索莱附近的一块巨大的、像金字塔一样突起的岩石边停步。就在那里，我产生了这一想法。”“我形成永恒轮回思想的这一时刻是不朽的。就是为这一时刻起见才孕育出永恒轮回思想的。”[25]尼采的这一思想，该如何去理解呢？我们来看尼采的有关论述。
查拉图斯特拉与一个侏儒的谈话中，有这样的几句：“瞧这条门道！……它有两面。有两条道路在这里会合：还没有任何人走到过它们的尽头。身后的这条长路：它通向永恒。向前去的那条长路——它是另一个永恒。这两条路背道而驰；它们正好碰头在一起——在门道这里，就是它们的相会之处。门道的名字写在上方：‘瞬间’……从这个瞬间之门道，有一条漫长的永恒的路向后伸去：在我们背后有个永恒。”[26]这是尼采关于过去、现在（瞬间）、未来的比喻，体现他的时间观。接着，查拉图斯特拉说：“一切能走的，不是都该在这条路上已经走过一次了吗？一切能发生的，不是都该已有一次发生过、完成过、曾在这条路上走过去了么？……一切能走者，也得在这条长长地伸出去的路上——必须再走一次！——这个在月光下慢慢爬行的蜘蛛，这个月光本身，还有在门道上一同窃窃私语、谈说永恒事物的我和你——我们不是全应当已经存在了么？——而且再回来，走那条在我们面前伸出去的另一条路，在这条漫长的可怕的路上——我们不是必须永远回来么？——”[27]
在查拉图斯特拉与他的宠物的对话中，他说：“一切走开，一切又回来：存在之轮永远转动。一切死去，一切又开花，存在之年岁永远在跑。一切破了，一切又被重新接合起来；存在之同样的房子永远被再建。大家分手了，大家又重新相会；存在的圆环永远忠实于自己。存在开始于每一个瞬间；彼此之球围绕着每一个此处旋转。到处都有中心。”[28]
宠物的回答中，则有这样几句：“哦，查拉图斯特拉，你是什么人，而且必当做什么人？瞧，你是永恒轮回的教师——如今，这就是你的命运！你必当做第一个讲这种道理的人……瞧，我们知道你教的是什么：一切事物永远回归，我们也包括在内，我们已存在过无数次了，一切事物也跟我们一起存在过。
“你教导说，有一种转生的伟大之年，一种伟大之年的巨怪：它必多像漏沙计时器一样永远重新翻转过来，以便重新漏下和漏完：——
“因此，这些年份，事无巨细，全都是相同的，因此我们自己在这种伟大之年里，事无巨细，也总是相同的。
“……
“我被扯在其中的诸因之结是轮回的——它将把我再创造出来！我本身就属于永远回归的诸因之一。
“我将跟这个太阳，跟这个大地、跟这只鹰、跟这条蛇一起回来——并不是回到一个新的人生或是更美好的人生或是相类似的人生——
“我将永远回到这同样的、同一个人生，不管是在最大的或是最小的方面，让我再宣讲一切事物之永远回归。”[29]
由以上诸段，我们可以看到，永恒回归是一个全新的思想。它是独断论的，作为一个教义提出来。它宣称每个瞬间都曾经同样存在过，在未来也将原封不动地回来。因为过去是无限的，未来也是无限的，在这无限之中，便必定（推断）有一个相同的现在。小鸟，今晚的月光，我，你，他，一切都曾经存在过，一切都还会再发生一次。尼采很满意于这个思想。他甚至准备用物理学、数学、实验科学来证明这个学说，而不止于在哲学层面提出它，尽管尼采对现代科学不屑一顾。尼采认为世界原子总量是恒定的、能量守恒，因此，从存在的总体来说，一切都是永恒的，只是不断重复出现而已。这种观点不是循环论，而是着眼于存在的整体，认为一切都会不断地再次发生。尼采研究古典语文学出身，他的科学知识极其贫乏（尼采本人亦惊讶于自己在这方面的无知）。但这个永恒轮回学说，对于尼采思想的推进，十分重要。
基督教的世界有开端，有终点，尘世的意义与最后的得救联系在一起。在“上帝死了”之后，尘世的一切还有意义吗？柏拉图主义的观点，视尘世一切为偶然、虚幻，它转瞬即逝，永恒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尼采通过永恒轮回，给每个瞬间存在以永恒的意义，它并非转瞬即逝，它过去存在过，将来还会再回来。人与世界是不断生成、变动的，但这并不否定“永恒”。如果这样，我们就得好好珍惜当下的一切了。因为一切还会再出现。而尼采对因我们的意识而产生的瞬间——“门道”的肯定，实际上彻底解放了个人，给个人以完全的自由。过去不是包袱，未来不必让我们焦虑。而且，这个入口，是一个一直开放的入口，“世界无法阻止这样的入口再一次重现，也不能阻止我们再一次位于无限的冲突之中。我们无法放弃自由，一直处于这种入口式的瞬间，道路由此展开，世界在此等待我们用自己的方式迎接未来与面对过去”[30]。雅斯贝尔斯指出，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可以导向很积极的对人的救赎，对生命的肯定。它让人不畏惧死亡。“遵从这一绝对命令——如此生活，以致我要希望再度去生活——会伴随着对生活的挚爱而首先获得真正的勇气，这种勇气‘会杀死死亡’，它讲述的是：‘这曾是生活吗？好吧！再来一次’。”[31]永恒轮回让人肯定自我，它以新的方式提供了关于获得“不朽”的途径。它鞭策着人要超越自身。永恒轮回学说在“上帝死了”之后，可望让人克服虚无，找到活着的意义。说白了，尼采的意思是，今天你一定要努力超越自己，做个高贵的人，因为这一切都是永恒的，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冲淡。你想下一次还是如此不堪吗？
不过，尼采的这个学说，也让人感到某种负担。“只存在一次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宇宙与存在无限多次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宇宙，哪一个更糟糕？”[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