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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维视域中的马克思主义

多维视域中的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恩格斯并不只满足于阐发一套激进的学说,他们要将之快速地付诸实践。实际上,马克思主义对具有传统形而上学色彩的“理性”事业没有足够的兴趣。对马克思主义者来说,问题不在于论辩中的胜利,而在于以行动终结对理论的讨论。他的学术研究的目的,是要沟通社会主义与工人运动。马克思说,过去一切世代的理论家只是致力于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的力量。”[43]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地,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44]这便取消了理论与行动的传统区分。理论与实践的距离消失了,各自的独立性也就不复存在。哲学不再是面向真理敞开的永恒的探询,而是成了服务于行动的工具,沦为僵化的教条。反过来,行动的独立性以及因之而来的自由、自发也不复存在。它成了让哲学现实化(实现自身)的工具。

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人在历史发展中作用甚微,核心是变化着的那个社会经济基础。即使如拿破仑那样伟大,马克思主义也认为他不过是历史的工具。恩格斯说:“恰巧某个伟大人物在一定时间出现于某一国家,这当然纯粹是一种偶然现象。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个人除掉,那时就会需要有另外一个人来代替他,并且这个代替者是总会出现的,——或好或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是会出现的。恰巧拿破仑这个科西嘉岛人做了被战争弄得精疲力竭的法兰西共和国所需要的军事独裁者,——这是个偶然现象。但是,假如不曾有拿破仑这个人,那末他的角色是会由另一个人来扮演的。”[45]恩格斯说得很清楚,拿破仑不过是一个“角色扮演者”,背后存在的是具有必然性的历史规律。马克思主义是斗争的学说,因此其历来不乏批评者。

萧公权认为,马克思主义是颇具19世纪特色的学说,它与18世纪自由主义形成鲜明对照,18世纪自由主义,要破除的是个人身心的束缚,19世纪社会主义,要解决的则是大众“肚腹的饥饿”。马克思主义的主张,不外是资本共有、生产公营、分配公决。他又指出:“在一个经济不平等的社会当中,部分没有饭吃救死不暇的人纵然有法律所赋予的一切自由,也无法享用,这是社会主义者对自由主义一个有力而确实的批评。可惜他们顾此失彼,过于注重人类的物质生存,不免就轻视了精神生活。‘死’诚然必须要救,而且必须尽先去救。但为了救死,竟把人性中的超逸优美成分都窒塞汨没,使得人类虽生,近于禽兽,也不是一个妥善的办法。假如在物质生活中‘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就是有生之属的最高理想,那蚂蜂窝蚁穴就是人类进化的最后归宿。”[46]

法国社会学家、史学家、政治思想家雷蒙·阿隆毕生常读马克思的著作,不过,他从不吝惜对马克思及马克思主义的批评。阿隆认为,社会主义本质是一种世俗宗教(secular religion),它有其先知,有其圣书。它设定了一个终极的神圣目标,给人的存在以方向,它对世界做出了整全的解释,给人群中的孤独、绝望的个人以希望。社会主义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成了平等的兄弟关系。社会主义意味着一种集体性得救。阿隆写道:“社会主义宣称的人从历史进程中解放,是基督教对人朝着千禧年(the millennium)迈进愿景的世俗化。”[47]社会主义并不诉诸人的激情,这使得它成为所有世俗宗教中最为理性的一种。具体到马克思主义,阿隆说:“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基督教异端。作为千禧年主义的现代形式,它通过终末论革命,消灭旧世界,将上帝之国放到了地上。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将不可避免地带来这一颇有成果的大地震。今天的受害者将成为明天的胜利者。”[48]这受害者,就是为拯救人类而遭受了无数苦难的无产阶级。在现代社会的阶级斗争中,无产阶级是“特选的阶级”。这与犹太—基督教关于犹太人特选的观念,有着一致的精神结构。[49]

作为史学家,阿隆还批判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哲学。他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体现了一种典型的“对历史的崇拜”。阿隆指出,马克思式的历史哲学以几个简单的原则来概括大量复杂的历史事件,并假设其中包括了各种不可避免的运动,还将历史的终点设定在无阶级社会,也就是共产主义社会。这种历史哲学造就了人们关于“历史必然性”的幻觉。在历史中行动的人,也因自信看到了历史的走向与终点而变得有恃无恐。历史法则,成了为革命者毫无顾忌地从事暴力活动进行辩护的依据。阿隆指出,革命者操控整个人类历史的普罗米修斯式野心,是极权主义的思想根源之一。[50]阿隆认为,史学家夸大偶然性是错误的,但历史决定论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对于理解历史事件而言,并不是非偶然即必然。[51]而把历史归结为经济因素决定,并不能得到证明。一方面,经济事实、政治事实、宗教事实三者往往难以区分。经济活动由众人展开,必定涉及政治;政治安排影响产权与财产分配,必定涉及经济,而任何活动,都是由拥有宗教文化观念的人在进行的。再者,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人类历史的各个时期,都首先关心吃穿住的问题。经济至上并非在各个时期皆占主导地位。首先关心经济,不过是近代以来的事。[52]

尽管遭到各种批评,马克思主义至今依然保持了其生命力。马克思主义产生于19世纪。马克思描述的资本主义社会,在孔德那里叫工业社会。他的学说,很能体现那个时代的特点。并不奇怪的是,马克思主义与它所批判的近代自由主义,共享很多预设,具有颇多共性。这些共性包括:否定超越,关注尘世事务;在经济—技术层面展开理论,关注物质福利,特别重视经济因素在历史中的作用;持进步主义的历史观;崇尚科学,表现出鲜明的理性主义特色。它与近代自由主义的分歧,则不仅体现在对待变革的态度上,更体现为它的反个人主义本质。

马克思作为一个政治经济学家,试图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规律。依据他的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灭亡是“不可避免的”。他作为社会学先驱,则提供了对现代社会及资本现象颇为透彻的解析。他的理论引发种种争议,遭到各种批评,然而其思想影响力,迄今犹存。马克思主义对贫困劳工生活条件的关心,仍能引起世界各地人们的共鸣。他描绘的没有压迫、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社会,仍然激发着许多人的想象。以赛亚·伯林写道:“真正的现代经济史以及现代社会学之父,如果有人堪当此名号,必是卡尔·马克思。”[53]约翰·格雷说:“马克思是现代世界最大的颠覆性力量。朝向人类平等的冲动,这一现代人心灵或许最为重要的特征,从他那里汲取着主要的营养……以他的名义,一场社会革命已经发起。”[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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