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天使(三)

长篇

因果天使(三)
插曲 女神和花儿

约瑟芬 ·佩莱格莉妮跨了一步,又一步。她的腿很疼。湿湿的沙子粘着她的脚。
沙滩暗了下来。天空中蜘蛛网般的太阳系地图淡去,变成了隐约的闪烁。就连大海也静了下来。造物魂灵儿忙碌着,倾听她的命令,制造她的部分分身。魂灵儿的造物在她身边慢慢成形。现在,那还是个空洞的幽灵,沙做的女人。细沙在空中打着旋儿,构成了她的身体。沙女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等她用念头和目的填满自己的脑袋。
约瑟芬先给她一些记忆。这些记忆不属于她,属于她们的原型。这些记忆保存了几个世界,仍像钻石般完美。她的拷贝母给了她这些记忆,让她变成自己。她紧紧握着这些记忆,让它们从自己身上流出,进入部分分身饥渴的大脑中。
她被拷贝母分支出来的时刻。当时她在库娜皮皮 (1) 山阴影中的迷宫神庙里,她的若昂最后一次来到她身边。
此刻,尽管她拥有原型的记忆,却零零碎碎,没法连贯。
她在灵魂工程师的花园中穿行,帮他放牧意识群。她在深时跟自己作战,对方是她的一个魂灵儿分支,想把整个固伯尼亚都拖进深深的戴森睡眠,避开所有的烦恼,直到仙女座银河填满天空的时候才醒来。跟她的迷宫一样,这些念头也是某些规模更大、维度更高的东西的影子。现在,她的意识困在梦境拟境中,没法理解那些东西。
不过她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候,偷儿的出现,带给她怎样的惊讶。
前一刻他还不在;不知怎么,他突然就出现了,出现在她的迷宫心脏部位,一间圆柱形的房间里,在她的奇点火焰旁烤火暖手。她的魂灵儿很快就弄清了谜底。他不过耍了个小把戏而已:精心安排了几个时空斗篷,遮蔽了他的踪迹,就连她也没发现他进了迷宫。
他肉身前来,还穿着沉重的蓝色佐酷护甲。护甲不是物质,也不是光,身旁还跟着一圈量子珠宝。她希望这些珠宝不是送给她的。他给她的珠宝已经够多了,而且没一件让她满意。
他比她小好多。她是岩石,大气层,是行星地壳下的计算质,还是黑洞事件视界的线性模式。他不过是一堆碳原子、缠结、Q粒子和水,跟她最低级的魂灵儿差不多大。
可是——
她用调制后的霍金辐射造出自己的形象,从耀目的黑洞中走出来见他。通过魂灵儿,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自己:高高耸立的蓝色火焰人形,戴着星辰组成的项链。见他吓了一跳,她笑了。她把身形的辐射量调低,低于他的Q石护甲能承受的最高限度,不过低得不多。
“这么快就回来了?”她的声音是伽马射线。她的言语烧掉了他的护甲表层。“只过了一两个世纪嘛。这么快就厌倦火星了?”
他举起手,遮住脸。“火星非常……有教育意义。”他回答,“你能不能别发光了,拜托?刺得我眼睛疼。”
“可以。”
只一转念,她就将他气化,注入拟境中的意识壳里。她的魂灵儿没法处理佐酷珠宝,所以她把珠宝洒在奇点房间的地板上,仿佛被丢弃的玩具。
2017070203
他们俩一同站在她的心境拟境中。身边有一座汩汩的喷泉,头顶是缀满繁星的天空。她也进入了肉身,穿着最喜欢的裙子,还从图书馆里找来了自己最堂皇的意识壳。而他用的就是来时的肉体,不过由魂灵儿翻译到这个拟境罢了。他比她记忆中老了些,穿着修身的暗蓝色衣装。他揉着鼻梁。
“这样就好多了。”他说。
“是吗?你难道不满意火星上的那个自己?你的蕾梦黛可很喜欢啊。可怜的姑娘。她肯定想死你了。”她转转手上的戒指,“我看我带她来这儿好了,顺便把所有的火星人都带来。”
“约瑟芬——”
“你没经过我的允许就随随便便离开了我,去找小人儿玩,玩腻了又爬回我身边。你以为你这么做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你的其他分身也做过同样的事。你猜猜他们有什么下场?”
“我猜,他们应该获得了富于诗意的、公正的裁决。”他两手一摊,“我听人说,来这地方,就能向女神祷告。所以,我就来了。”
“你想要什么?”
“你可能不会相信——我来这儿,是跟你谈生意的。”
“哦,谈生意?我看我不如让魂灵儿直接吞了你,然后再细细查找你脑中到底有没有可用的东西。这样岂不更好?”
“难道你以为我会无备而来?那可太小看我了。”他敲敲太阳穴,“只要你一碰我,我拿来跟你谈的生意就会全部烧掉。当然,这个‘碰’,指的是不恰当地碰。”他咧嘴一笑。
“别考验我的耐心,若昂。”
“不必考验,我知道你没耐心。”
“那你就该知道,你得赶紧说。”
“在这儿,我们可拥有全世界的时间哪。这儿的一分钟,还不到基准时间的一微微秒(2) 。而且,我们没见面——好吧,是我没见你——已经有将近两百年了呀。你可真是越老越没耐心啦。”
她叹了口气,坐到喷泉旁边的台阶上。
“也许是吧。”她说,“有可能。我得对付一帮总想在背后捅我刀子的始祖兄弟姐妹,还得稳住那个只惦记着征服死亡的疯子(3) 。简直就像走钢丝。这还不够,我还得保护太阳系,免得他们再引发荒唐的战争,把太阳系撕个粉碎。这可不像在火星上造造房子、玩玩女人这么简单啊,若昂。”
他来到她身旁,特意选了比她低一级的台阶,也坐了下来,手指交握,抱住膝盖,朝后一靠。“我知道,所以我才来。局势只会越来越糟。”
“什么意思?”
“马特杰克·陈已经弄到了卡米纳里珠宝。”
她倒吸了口气。
“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你以为呢?我打算从他那儿偷走。”
她大笑。“这我可一定要看看,”她说,“我猜,你是来找我帮忙的?”
“不是。”他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的手温暖有力。“约瑟芬,要是我失败了,你知道他们会把我关到什么地方去。”他空余的手一挥,拇指和食指中间突然多了一朵花儿。这朵花儿,有彩色的锥形花瓣。
“这东西能帮你找到我。当然,如果你愿意来找我的话。”
她举起花儿。聪明的小贼。这是编码成物质的信息,由她的魂灵儿翻译到这个拟境当中。从分子层面看,每片花瓣都是尖顶大教堂,一排排,一列列,都储存着数据。这东西定义了一套模态逻辑(4) 限制,是一处合法的、可供神经网络入住的产业——就像个魂灵儿。这朵花儿是个人形的空壳,一个影子,等待填充。
“真浪漫呀,若昂。”她说,“你居然希望我免费把你救出监狱。还是给你送个蛋糕,里面夹把锉刀更好吧?”
“你做菜不行,烤蛋糕就更不行了。还有,我一秒钟都没指望过,你会免费救我。”
她暂时把他冻结在拟境的慢时里,唤来战脑魂灵儿家族,细细查验这朵花儿,看是否有陷阱。没有。这以后,她才让时间继续前进,同时吸了一口花儿的香气。花香精致甜美,带着夏日的记忆,还有微微的蜂蜜味。
这味道让她心中一软。“若昂,那可是马特杰克,你肯定斗不过他。这一点,我看你也清楚。既然如此,你干吗还非得去偷什么珠宝?在火星上,你不是跟小人儿过得很开心吗?”
“没想到你会在乎我开不开心。”
“我不在乎。我只是觉得,多留心你的动静,就是为太阳系做了件大好事。”
他垂下眼睛。
“有一回,我跟一个卡米纳里女子聊过。”他说,“就在木星爆发之前。别这么看我——我们只是朋友。有天晚上,我们在木卫三上,不知不觉聊起了形而上的哲学问题。她说,我们的宇宙就是一场游戏。在这个宇宙里,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是游戏的玩家。这场游戏就像国际象棋。我们似乎有完全彻底的自由,在黑白棋盘上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可实际上,我们都被无形的规则之墙所困。规则不允许的棋步,我们根本看不见。前进两格,就得左移一格。再左移一格,就得整排前进或后退。然后右移一格。你能看见的只有这些。
“为什么会这样?她说,其中自有原因——算法的复杂性。宇宙是一台量子计算机。只要时间够长,从这台计算机中,产生有意义结构的可能性,就会大过产生无意义噪音的可能性。这种结构就是规则、模式。于是,游戏就产生了。只要进行长时间探索实验,我们就能看到这场游戏的引擎——一座量子电路迷宫。在这个迷宫里,成圈的线路相互交错,头尾相接,前后移动。”
“佐酷人就喜欢这一套。”约瑟芬轻蔑地评论。
偷儿叹了口气。“或许吧。之后,她还给我讲了个佐酷古老传说。说有个名为沉眠者的生物,生命点达到十亿点。最后,一千个同业公会联合作战,这才消灭了这个生物。死后,这个生物丢下了一把生锈的小小匕首。
“这个传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已经厌倦了游戏。火星满足不了我。而且,你说得对,火星被我搅得一团糟。我需要新东西,不一样的东西。”
“你觉得珠宝能给你这种新东西?”
“不知道,我只能试试。”
“我了解你,若昂,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你永远都不会停下脚步,永远都会有你想偷的东西。”
他装作厌倦地看了她一眼。“哎呀,这可不一定。”他说,“我觉得再偷一件就够了。也许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吧。”他站起身,“再见,约瑟芬。之后我们会不会再见面,就由你来决定了。”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离开了?”她让声音变冷变硬。
“哦,我没说我要走。要是我指望着离开,我压根儿不会到这儿来。这一支魂灵儿是我专门为你创造的。而且,我早就偷来了你的自毁循环。”
“若昂——”她伸手摸向天穹,想控制他的意识壳,但为时已晚。
“这次是挺好的演习机会,为将来做准备。就算分出了魂灵儿,主动往虚无里跳,也得下不小的决心。要是我没有先分出魂灵儿,而是先来找你,恐怕就很难有自毁的勇气了——这是对你的赞美,约瑟芬。好好保重。和你相处的日子,我很愉快。”
他闭上眼睛,抽搐了一下。意识壳仍然站立着,胸膛一起一伏。但约瑟芬知道,里头的魂灵儿已经不在了。
她在台阶上坐了很久,望着偷儿一动不动的躯体。他站着,一脸平静祥和。她把手中的花儿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她站了起来,用戴着戒指的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若昂的脸颊。
接着,她开始思考,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把他出卖给马特杰克·陈。

7. 米耶里和甘草佐酷

量子垃圾如雨点般落下时,米耶里对着自己的新花园歌唱。
她坐在气泵树幼苗的树荫中,哼着无词的歌,轻柔地转换音调和频率。这支歌让花园土壤中的智能珊瑚长出细细的卷须,牢牢固定住柔软的土壤。遥际板块的引力不大,土壤需要智能珊瑚加固。空气湿润温暖,气泵树一呼一吸,吐出大黄的味道。小安纳西蜘蛛唧唧的叫声混杂在米耶里的歌声中。蜘蛛在树枝间窜来窜去,织出钻石蛛网。地平线弯成弧形,犹如掬水的双手。远远地,能看到微微透明的冰之天空。天空之外便是这颗彗星的姐妹星体。
如果用某些特定的真实标准来衡量,这里只有一部分是真实的。跟超越城的大部分居民一样,她也加入了赫伊津哈(5) 佐酷——可以使用圈子的佐酷。在她自己的圈子里,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定义现实、以及统辖现实的物理定律。起先,她想靠自己摸索造圈子的技巧;可惜探索失败,她先是把自己的魔法地盘变成了二维的漫画世界,接着又变成了一片灰色的雾,唯一具有实体的反倒是声音。
在辛达的建议下,她勉强动用了赫伊津哈珠宝,将自己想造出一个奥尔特圈子的希望织入了佐酷的意愿系统。一瞬间,就有几百个赫伊津哈成员给她发了消息,传来已完工的奥尔特圈子和异境的临时简版。其中有超大工程建筑游戏异境,还有探究奥尔特柯多性别动力学的详尽叙述圈子。米耶里觉得后者挺符合自己的要求,可惜仔细一看,才发觉那个圈子只准用唱歌和挥翅膀交流,而且彻底排除了所有的性活动。不过,凭着这个圈子的资料,拼拼凑凑,她也能创造出符合自己回忆的圈子现实了。
现在,她几乎相信,自己正身处奥尔特。
歌曲从她口中自然流出,她能感觉到脚下土壤中有了动静。她已经种下了一些云莓,之后可以种些维克灌木,说不定还能种一小片凤凰木林。她深深呼吸着花园的味道。这味道几乎填补了她胸口的空洞。
在心底,她有些害怕这首歌结束。因为,给生物唱完歌后,就得为死者歌唱了。几周来,她一直在创作献给培蝴宁的歌。只有阳光和舒适掩盖住悲伤的时刻,她才能够创作。所以,这首歌只完成了一些片段。跟佐酷打交道的时候,她离不开超脑皮层,它能过滤她的思想和情感。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压在两片玻璃板中的蝴蝶,薄薄一片,毫无生机。但她不敢触碰自己的悲伤。因此,在她脑中井井有条的花园中,只有悲伤变成了荆棘,疯狂生长。
第一块珠宝落下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安纳西蛛网上落下了水滴。可是,紧接着,珠宝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开头挺慢,就像一闪而过的阳光落进草丛;接着,就变成了无情的玻璃冰雹雨,打落了气泵树的树叶,就像消了声的机枪哒哒开火。一块小珠宝打中了她的面颊。她脑中瞬间接到了加入某个佐酷的邀请,这个佐酷立志要用土卫五表面的等级方块,建造某艘远古神话飞船的完美等身复制品。她把这念头扔到一边,把身子贴到气泵树不停脉动的树干上。
更大的珠宝落了下来,从安纳西蜘蛛网上弹落,把小蜘蛛们从蛛网上扯了下来,还在她花园的土壤中砸出一个个弹坑,彻底毁了云莓田。米耶里手忙脚乱地摸索出板块佐酷(负责满足所有基础设施需求的佐酷)的链接,发出一条急得发疯的库扑特讯息,请他们给自己的花园罩一把Q粒子大伞。板块佐酷很快回应:这跟您圈子的施罗德锁相冲突。米耶里呻吟一声。她的圈子暗含着某些微妙设定,排除了所有非奥尔特的技术。
她跑进雨中,展开双翅,想保护云莓田,哪怕只护住几颗也好。不断落下的珠宝就像一场火烫的石头雨。随着雨点砸下,闪电般的缠结请求不停轰炸着她的大脑。建造时间机器的超级工程!解决费米悖论!复活圣人麦克高尼高,让他拯救我们大家!
“该死的!”她高声骂道,在思维垃圾邮件的狂风暴雨中塞进了一条发给赫伊津哈佐酷的请求。银光一闪,她的圈子散去。冰之天空消失,地平线从熟悉的碗状柯多天空变回土星一望无垠的苍穹。蓝绿色的弧形狭带和细细的质量投射流支柱在天空中相互交错。她小小的魔法地盘位于遥际板块内。遥际板块是一座巨型楼梯,由质量投射流支柱支撑,一级一级下降。每下降一级,重力就大一点。下降约两千级梯级、接近巨大的土星表面(这颗巨行星的表面就像被梵高赤褐色的画笔涂抹过)以后,重力才变为一个标准G。
终于,随着“噗”的一声和微微的臭氧味,一个Q粒子防护拱顶在她花园上方亮了起来。最后几块小珠宝从气泵树的枝桠间、以及拢起的叶子上叮当落下。接着,花园里静了下来。

米耶里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惨状。她的翅膀疼,头也疼。珠宝在她脚下咯吱作响。所有的绿色植物上都覆盖着闪闪发亮的宝石层。她叹了口气,从板块佐酷那儿唤来一群功能雾滴小机器,让它们清理残局。这一次,愿望立刻实现:空中弥漫起滚烫的雾,垃圾珠宝化成气流,盘旋而去。她考虑了一会,要不要让它们隐藏花园的损失,恢复花园原先的样子,最后决定还是保留现状。卡尔胡一直告诫她,要是犯了错误,就要让这个错误时时出现在眼前,免得自己忘记。
米耶里?有人发来库扑特讯息。是辛达。讯息带着多种感官印象:她闻到熏香味,仿佛站在这个伟大游戏佐酷姑娘的阳台上,看到被星环分成两半的天空,还感受到对方清晰的关切。你还好吗?
我很好。米耶里回答。她过滤了自己发出的讯息,只剩语言,没有其他。你想干吗?
我就想看看你是否安好。我接到意愿通知,说你需要帮助。因为我们已经缠结了嘛。她顿了顿。天哪。真是一塌糊涂。我就知道不该让你住到遥际板块里去。垃圾佐酷肯定觉得新来的异乡人好欺负。板块佐酷在筛查方面太宽松了。你真的不想要个异境吗?
米耶里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很明显,她对自己的念头看管得还不够紧。她的意愿有一部分已经泄露给了伟大游戏珠宝,她却浑然不觉。而且,她使用库扑特链接也不熟练,居然让辛达看到了自己眼前的景象。
对。我真的不想要。
你可真是注重真实物质啊!不过我能理解。很多艾贡佐酷都这样,觉得物质很特别,不能缺少。要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说一声就行。对了,要是你对别的物质也感兴趣的话,能否考虑一下,来我这儿吃顿饭?
米耶里叹了口气。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辛达都对她十分真诚,一心帮她适应这地方。米耶里接受伟大游戏佐酷珠宝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会被送进某个古怪的异境,在里面回答有关索伯诺斯特的问题。然后,基于她的回答,她会得到奖励或惩罚。没想到,辛达只是让她加入了编织机佐酷(在音乐和物质间跨界、把音乐翻译成物质形状的佐酷),作为她的假身份之一。这个佐酷中有好几个离乡的奥尔特人。编织机佐酷很适合她,其成员大部分时间都忙于个人创造。即便有意愿出现,也是短暂冥想的请求。冥想的内容包括:如果把一首交响曲转换成产生及湮没算符 (6) 的傅里叶 (7) 成分,线性理论粒子态会组成什么样的宇宙。这两周来,她大多数时间都花在自己的劳作上。
不,谢谢。
我的厨艺可不差哦,我发誓!
下次吧。
随你便。不过,一定要记得吃饭。你很快就有力气活要干了。
为什么这么说?
等着瞧吧!库扑特链接朝她挤了挤眼。米耶里能感到辛达的眼皮在颤动,不由得缩了缩身子。随后,佐酷姑娘就消失了。
米耶里又叹了口气。花园已经清理干净,只留下一个个小土丘,伤痕累累的气泵树,还有几只愤怒的安纳西蜘蛛从地洞里探头朝外张望。至少,这够我忙上一阵子的。
她踢踢脚下的松土。她这是浪费时间。也许她应该接受辛达的晚餐邀请,跟她套套近乎,打探伟大游戏和卡米纳里珠宝的消息。扮作其他人,渗透其他组织——这向来是偷儿的专长,她可不行。
淋过珠宝雨后,她觉得浑身又脏又灰,一心只想洗个桑拿。也许该让板块佐酷给她造个桑拿房。就放在高处某个微重力环境下好了。
突然,意愿传来。她瞬间感到,自己的伟大游戏珠宝在脉动。米耶里还没来得及让超脑皮层堵住传来的念头,就感到脑中灵光一现——仿佛纠结了某个问题许久后,突然发现了答案。终于来了。她应该在主观时间二十分钟之内赶到伊兰板块。
伟大游戏需要她。

急着遵从召唤的念头就像牙疼般剧烈。跟编织机佐酷和板块佐酷呢喃式的意愿不同,伟大游戏的要求十分强硬。米耶里抵抗着召唤,好歹洗了个飞快的雾滴淋浴。她把自己浸入纳米机器人雾中,让机器人擦干净自己的身体。洗浴后,她皮肤又软又红,但头脑清醒。
接着,她给自己新造了一件托加长袍,召唤Q自我前来。珠宝们就像一群受惊的鲜亮鸟儿,从她随手乱丢的各个旮旯里飞出,在她头边围成小小的钻石太阳系。这些宝石合在一起,就是她的量子延伸,里面包含了纠缠态慢光,用编码记录了她跟其他佐酷成员的关系。在佐酷人看来,这些珠宝、以及珠宝中独一无二的量子态,才是真正的她。至于她的肉身,不过是可替换的东西罢了。和这种方式相比,米耶里更喜欢索伯诺斯特无穷无尽、一模一样的自体拷贝。我本该允许佩莱格莉妮制作培蝴宁的魂灵儿的。
伟大游戏佐酷催促着她。她没时间悔恨。她摇摇头,让板块佐酷封起她的魔法地盘,照顾安纳西蜘蛛和残存的植物。接着,她看着自己的管道佐酷珠宝(一块白色的圆盘,绕着一圈红色,中间有蓝色竖条),发出希望,请求前往伊兰板块,特别声明要求避开异境之门,尽可能留在现实世界中。
顷刻间,周身的空气活了起来,刺得皮肤微微发疼。她从地面浮起,就像被轻柔的浪头推着前进。一个透明的Q粒子交通泡泡在她四周成形。她胃里一阵瘙痒,紧接着便飞了起来,提升到翅膀永不可及的高速。

起先,泡泡用上了几十个G的加速度,同时让纳米机器人护住她身上每个细胞,不让强大的加速压力伤害她。护力轻柔,却牢不可破。尽管在如此高速中,她却丝毫不害怕。她的意识包裹在管道佐酷里,佐酷与她同在,让她心安。几秒钟内,各种魔法地盘、圈子和数学模型般的远望板块的梯级结构都从她眼前闪过。随着速度加快,这些都模糊了,仿佛被画笔调和,成了她身边闪烁的管道。
突然,一切都消失了。她已经降到了板块下方。泡泡进入了一条最速降线(8) 质量投射流。这条投射流从土星上层大气和超越城主外壳间的真空鸿沟内穿过,是条近路。它发着磷光,呈圆柱形,里面有氧化铁微粒,达到了难以置信的高速,不停循环流动。泡泡利用电磁场,附着在铁粒子流上,片刻后就达到了这里的内板块速度——每小时两万公里。米耶里坐在泡泡里,望着外头的景致。
泡泡上方,是远望板块底部,一个倒转的世界:人工山脉褶皱的凹陷,还有地基海高原,爬满了长触手的怪兽——都是装扮成远古外星神祗的佐酷人。巨大的板块结构由一根根质量投射流支柱支撑。这些支柱就像泛着微光的纤维森林,一直朝下延伸,消失在脚下迷雾般的土星云层中。支柱中交通往来繁忙,川流不息。既有数不清的Q粒子交通泡泡,也有地下海盗佐酷凶恶的蜘蛛城。幸好,视野中唯一一座蜘蛛城远在米耶里通行的路线的几千公里之下。这座城市就像黑色的长角多足怪物,住着成千上万的佐酷化身,从一条交通流荡到另一条交通流,朝粗心的过路人发射地下海盗珠宝,诱骗他们入伙。同时,城市还会在土星的无底深渊中寻找量子战利品。
米耶里汇入了沿同一条投射流前进的泡泡云团中。泡泡里都是佐酷真形和化身,可以看到各种颜色、形状和描述的类人形。有个蓝皮肤的巨人,长着带豁口的蓝宝石头颅,穿着流线型的甲壳盔甲,给她发来库扑特讯息,邀请她加入重金属风暴骑手佐酷。这支佐酷正要前往土星南极的六边形区域,来一次深潜。长着湿婆神肢体的情侣,以难以置信的角度相互交缠,邀请她加入一支旨在开发密宗语言的佐酷。她谢绝了所有邀请,让Q自我挡住所有的库扑特讯息,继续前进。
最后,米耶里终于到达了伊兰板块。泡泡沿着投射流的曲线缓缓爬升。伊兰是一个新生的板块,仍在创造当中。大陆尺度的造物机发出明亮的光芒,照亮了一个个魔法地盘之间的缝隙。密密麻麻的质量投射流为生长中的人工大陆输送材料,仿佛织布机上的一根根丝线,正在编织新的大地。
泡泡路过板块的一处缺口。从缺口朝里望,米耶里看到了板块横截面上复杂的自组装过程:条条蛇形管道自动弯曲折叠,组成多边形和其他复杂的形状,最后变成山脉和山丘的支架。一瞬间,这让她想起了少年时在奥尔特完成的大工程——一颗颗用细线穿起的彗星链,在重力作用下盘绕折叠,形成蛋白质链的结构。
不过,眼前这种规模的工程不是她能完成的。米耶里本想闭眼,却强逼着自己睁开眼睛。她必须记住自己身处的位置,也得记住自己对佐酷人很重要。黑神一口就能吞掉这脆弱的世界,但她并不害怕。歌曲中的每个音符都很重要,都能改变整支歌。一只蝴蝶也能改变风暴的路径——哪怕是土星风眼墙这样行星大小的风暴也一样。土星风眼墙,这巨大的土星风暴,正在脚下深渊中翻滚沸腾。如果伊兰板块跌落,立刻就会被风暴一口吞下。

泡泡把她放在一片空荡荡的大陆正中央、一块宽广的灰色平原上。苍白无力的小太阳是这片土地的唯一光源。脚下的大地由一块块同样的方块构成。方块呈枪械的金属灰色,只比她的拳头略大一点儿。起先,大地太烫,站不了人;接着,方块感受到了米耶里的存在,于是将废热排到别处,调低了这块土地的温度。这种方块是宏观尺度的Q粒子,超越城多数超大工程都是由它们组成的。
这片土地平平板板,毫无特色,只有地平线上立着一尊顶天立地的塑像。塑像很粗糙,留着刀劈斧砍的痕迹,雕的是一个握着丁字镐的男子。这应该是某位创造这一新生板块的佐酷工匠的签名。地底深处不时传来巨型机械启动的隆隆回响,伴随着短暂的地震。和风拂过,风中带着一丝金属尘屑燃烧的味道。
身处网格般的方块阵中,米耶里觉得自己就像站在巨大棋盘上的棋子,等着某只手从天空降下,带着她移动。我到底来这儿干吗?
她体内的系统发出短促的警报声。一阵风过,又一个交通泡泡抵达。米耶里瞥见了一个佐酷真形的闪光曼荼罗阵。来者很快换上化身——化身竟比真形更古怪,是一个个银色的球体,球体上还带着女人的红唇。圆球不停地消失又重现,毫无规律。一张张红唇开口说话,发出微弱的女性声音,嘁嘁喳喳,混成一片。尽管如此,这生物却让米耶里觉得熟悉。这是本能的识别,说明她们属于同一个佐酷。
身份:反德西特(9) 乘以球体。生物给米耶里发来库扑特讯息。讯息中还带着一堆米耶里叫不出名字的眩晕几何概念,仿佛数学魂灵儿的计算结果。
“你好,”米耶里说,“我叫米耶里。”
圆球们疯狂旋转起来,电火花噼啪直响。
一对一识别:木卫十六。终结。时间性大地测量学。原子价亮度光谱:愤怒。这一次,库扑特讯息中带着扑面而来的憎恶。米耶里一个激灵。
糟糕。是协议战争。它在协议战争中见过我。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空中传来噗的一声——仿佛巨人把含在嘴里的手指拔了出来——又一个交通泡泡抵达。
来者是个快时小人族。一个小小的男子,骑在四条腿、红眼睛、带翅膀的生物背上。他的嘴巴比安纳西蜘蛛还小,整个人可以站在米耶里的手掌上——可惜他穿着黑色多刺的金属护甲,刺着手肯定很疼。来人骑在坐骑背上,朝她们鞠了一躬。
“女士们好米克爵士愿为您效劳!”他说话速度很快,就像机枪连发,声如敲锡罐。
名为反德西特的生物又闪出噼啪的电火花,米耶里能感觉到两位古怪的来者之间快速交换着库扑特讯息。
“魔鬼!要求决斗!”米克爵士挥舞着手中利剑——一根小小的亮银色金属。反德西特乘以球体身上的一个圆球也变亮了。
米耶里激活了体内的战斗系统。
又是“噗”的一声。
“真好,”辛达的声音传来,“你已经见过小队成员啦!”这位佐酷姑娘出现在米耶里身边。她穿着武士的装束,手握雪山拟境中两人见面时用的薙刀,兔子面具推在头顶上。“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出任务——我可兴奋啦!”
“库乌塔和伊尔玛塔呀!我们来这儿到底要干吗?”米耶里紧紧盯着三个佐酷人,问道。
“珠宝没告诉你?大概是你的缠结还不够多。要么就是意愿系统觉得还是由我来解释最好。你会喜欢的,米耶里。”辛达笑了,“我们要去绑架一个索伯诺斯特始祖的意识!”

我说了他们会恨我的。米耶里给辛达发去库扑特。
嘘,他们只是还不了解你。等我介绍完后,他们会理解的。我保证。
你来做介绍?你不是说,你只是个潜伏间谍吗?
哎呀,那是从前了!因为我成功拉你入伙,所以等级大大提升。她满足地叹了口气,现在,我都快没时间应付我的初始佐酷啦!你说得对,我本该为伟大游戏重新做个化身。不过,我还是喜欢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时的形象。这一身装扮让我倍添勇气!
“好了,各位,”辛达高声说,“请安静。我要造个圈子,以便大家交流。米耶里刚刚才加入我们,用库扑特还不熟练。请各位体谅。”
米克爵士怒气冲冲地瞪着米耶里,反德西特乘以球体的众多红嘴唇都紧紧抿着。
辛达打了个手势。一个银圈在他们身边由方块组成的大地上成形。通过跟赫伊津哈佐酷的连接,米耶里眼前闪过一串规则:不能使用暴力。只能用基准身体。只允许语言冲突。交换数据时才能使用库扑特。成功团结小队者可以得分。施罗德锁起效,米耶里的战斗系统忽然消失,只留下奇特的幻觉疼痛。她在心中琢磨,不知这锁到底有多紧——说到底,肯定因为赫伊津哈珠宝跟她大脑有连接,这锁才能起效。如果有必要,她的超脑皮层应该能让锁失效。
不过,两位新队友倒是挺守规矩。反德西特乘以球体变成了一个女子,撅着小小的嘴巴,古典的五官凹凸有致,穿着宽松的铁锈色长袍,灰金色的头发上戴着鲜花和缎带。米克爵士的身体放大了,身体比例只比基准人类稍小,保留了他的大眼睛、竖起的头发、尖尖的耳朵,还有一脸不信任的表情。
辛达试着挥了挥她的薙刀。
“这样就好多了!稍后,我会把数据用库扑特发给你们。现在,我们先讲些基本情况。佐酷意愿系统带你们来这儿,因为你们拥有完成这次任务所需的各种技能:密码学——”她指指反德西特,“空间协调、导航和运输——”她朝米克点点头,“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对索伯诺斯特策略与通信协议的深入了解——”她碰碰米耶里的肩膀。“我们来这儿,都是有理由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她还太年轻,米耶里想,也可能只是表演,属于这个化身的特征之一。
“有问题吗?”辛达问道。四周一片寂静。米克嘴上挂着嘲讽的微笑,坐下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反德西特乘以球体闭上眼睛,站着前后摇晃。“没有?好。那么,接下来,我们就仔细讲讲计划。”

“请你们先看看此刻内太阳系的实况。”说罢,辛达给他们发了库扑特讯息,传来一份临时简版。小圈子中央多了一个复杂的图表:彩色的区域、涌流和矢量组成了繁杂的三维图像。
米耶里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一份完整的时空图像,是伟大游戏对星系内权力斗争形势的估量,画面细腻清晰,并根据佐酷路由器网传来的情报实时更新。在超越城,打听消息很容易:几乎每一个可以量化的信息源,都有一支相应的佐酷将之化为游戏。但在过去的几周内,米耶里一直特意避开有关内太阳系的消息。所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星系内的冲突竟然已经发展到了如此规模。
佩莱格莉妮、瓦西列夫和赫辛库在打仗。他们的固伯尼亚周围集结了大量区船,喷出废热和物质。以太阳挖掘矿场和高速通道枢纽为中心,大规模的战斗正在进行,还有各种奇特的武器投入使用。冲突边界已经延伸到了小行星带以外,扩展到木星的特洛伊小行星,甚至波及了木星爆发残留附近的混乱空间。其余始祖都在加固地盘,低调潜伏,等待时机。陈的固伯尼亚仍然留在地球和月球之间的拉格朗日点上——不过,陈手下的州船和区船图像并不清晰。应该是只收集到了探测器的数据,而没有情报员直接传来消息。
“我想你们都能看出问题所在。”辛达开口,“原本,我们在始祖所有的拷贝部落里都有潜伏的间谍。但现在形势变了。陈已经清除了部落中所有的间谍。所以问题就来了:到目前为止,其余始祖都保持中立;但他们迟早总要决定自己的立场。我们本指望他们支持佩莱格莉妮,但事不如愿。这是龙战争之后最大的索伯诺斯特内战,而我们却对形势发展毫不知情。幽灵佐酷说,这场冲突有点古怪,但他们说不出到底哪里古怪。
“所以轮到我们出马摸情况了。目前,我们亲爱的佐酷中有数千个情报收集任务正在运作,目标都是陈。不过,亲爱的朋友们,赢得缠结、并为我们佐酷增光添彩的机会,属于我们。”她转向米耶里,“米耶里,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索伯诺斯特战舰上的权力结构?”
米耶里皱皱眉。“大多数魂灵儿都会根据飞船任务的不同而临时制造,分为战脑和兵勇。船上还会有一个负责指挥的早期分支高级魂灵儿,任务越重要,魂灵儿等级就越高。最后还有一个——”
“陈的魂灵儿,作为飞船观察员,保护索伯诺斯特的整体利益,哪怕始祖间开战也不例外。这是龙战争之后的定例。”辛达笑了,“如果飞船被毁,陈就会变成思想束撤离。这就是我们的切入点:我们会监控内战中的某一场战役——只需要几艘区船之间的小规模冲突即可——然后寻找可以拦截的思想束。我们的米克会布下Q粒子网,负责导航。米耶里负责说服思想束,让它相信我们是索伯诺斯特飞船。反德西特则利用米耶里提供的协议,负责捕捉陈的魂灵儿。”她热切地盯着众人的脸。“有问题吗?”
米克慢慢站起来。“尊敬的辛达小姐,鄙人认为此次行动极为不智。”他开口道。在常速时间下,他的声音是深沉的男中音,跟他的娃娃脸挺不般配。“您本人的缠结紧密,也为我们大家熟识。可我们的新同伴呢?我对她并无好感。”他朝前一步,看着米耶里。“她属于我们的佐酷,此事属实;但其人等级低微,不过是个低级侍从。她的意志并未如我等一般,与伟大游戏紧紧相连。我跟索伯诺斯特人打过仗。他们的意志总是一层套一层,掩盖着真实意图。况且,在协议战争中,难道不正是她,导致了我们尊敬的反德西特乘以球体小姐的众多朋友的真正死亡?”
米克摇摇头。“如不是佐酷意愿,鄙人现在就会告辞离去。要与这般黑暗的同伴合作,完成如此危险的任务,倒不如现在就将剑柄上的伟大游戏珠宝拔下。”
辛达轮流看着面前三人。“不管你们喜不喜欢,米耶里都是我们佐酷的一员。而我们的佐酷已经做出了决定。你们尽可以持不同意见,也可以随时离开。米克已经说了他的想法。反德西特,你怎么看?”
“被渗透的马尔科夫链态(10) :注定灭亡。”反德西特乘以球体用轻柔的歌唱般声音说道。
“尽管鄙人、以及鄙人手下均受到待客之道的约束,不可动武,”米克说,“但鄙人凭着宝剑起誓:决不允许剑刃染血的索伯诺斯特武士进入本人忠诚的飞船双手剑号。”
辛达有些茫然。“也许我的圈子造错了。”她轻声说,“你们会不会只是在玩弄规则,利用言辞赢取得分?我造的圈子经常会犯这种错误——圈子的设定容易引发争端——因为从前在叙述佐酷里,他们喜欢这一套。”
“凭借肯定前件(11) 得出结论:否定。”反德西特乘以球体唱道。
那姑娘已经控制不了局面啦,米耶里暗道。而自己必须在伟大游戏中赢得缠结,才能接近卡米纳里珠宝。这是唯一的办法。
于是,她上前一步。
“我名叫米耶里,是卡尔胡的女儿。”她说,“你们说得对,我并不属于这里。”

她一个一个,轮流凝视他们的眼睛。“但是米克爵士的话对我也不公平。我也许还没有真正属于伟大游戏,但我也并不属于索伯诺斯特。尽管我为他们服务过一段时间,但我没有理由热爱他们。在我心中,我属于奥尔特,那个冰冻、黑暗、歌声和虚空之处。跟你们一样,我也从小就受到训导:凡是我的柯多之外的陌生人,都是邪恶的。但是,人家也教过我:必需的时候,就得把个人恩怨放在一边,大家团结在百万部落联盟之下,齐心协力赶走黑神。”
她顿了顿。这跟歌唱没什么不同。你得仔细观察在音符和言辞下,瓦奇如何反应。
“当我们跟来自其他柯多的武士和建筑师初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会共同完成某件事,以此建立牢固的纽带。我们会一同洗桑拿,往水泡里扔洛伊里,用热量赶走黑神本人。或者,我们在皮肤上刺下共同的符号,用痛苦和墨水团结众人。”她隔着托加长袍摸摸胸口的蝴蝶刺青。刺青隆起的轮廓让她感到一阵羞愧。“再或者,我们会一同痛饮甘草伏特加,直到酩酊大醉,愿意向彼此倾诉秘密。做了这些事后,当部落联盟需要时,我们就能团结一致,齐心作战。
“我们本该团结在缠结之下,团结在为佐酷最大利益奋斗的冲动之下。但我觉得,这还不够。只靠这一点,连结我们命运的绳索不够牢固,会失散在伟大游戏的巨大浪潮之中。”
现在,所有人都在认真倾听。米克爵士的眼睛发着光。米耶里认定,他是关键。
“我并不熟悉佐酷的各种规则,我只知道:组建一支佐酷并不难。我建议:让我们为了这次任务,组建一支属于我们自己的佐酷,为了共同事业,把我们的思想意愿结合在一起。少数人之间的缠结要强于众人间的缠结。这样,你们就会相信,我的目的是真诚的。”她眯起眼睛,“米克爵士,如果我们在奥尔特,你说了刚才那些话之后,我们必得拔刀相向。但在这个圈子里,看在我的朋友辛达的份上,我邀请你加入,成为我新的佐酷兄弟。你意下如何?”她看看众人,“你们意下如何?”
米克拔出宝剑,高高举起。“我要说,赞成!”他高声叫道,咧开嘴笑了,“鄙人向你致歉,米耶里小姐,有了我们自己的佐酷纽带,鄙人很愿意与你并肩作战。”
片刻后,反德西特乘以球体也开了口。
“行动决定:加入。”她说。

创建佐酷只花了片刻工夫。辛达取出一块小小的等级佐酷宝石,发出请求。平原上升起一架造物机,造物机中吐出五块空白的宝石,呈透明的多边形。辛达工作的时候,米耶里对超脑皮层暗下命令,让它藏起脑中所有跟卡米纳里珠宝有关的念头,直到任务结束。同时,她心中暗暗祈祷佩莱格莉妮躲藏的功夫跟她自己吹嘘的一样好。
这一次,我背叛了柯多兄弟。她悲哀地想着,我又失去了一部分自己。偷儿之所以有这么多不同的脸,是不是也因为失去了所有的自我?
接着,这念头也消失了,被超脑皮层抹去。
刚从造物机中出来的珠宝十分温暖,仿佛活物。五个伙伴把珠宝高高举起。辛达从空中无数的路由器中召来一束缠结光。空中降下明亮的光柱,照亮了他们的脸,在新生珠宝上跳跃,画出耀眼的花纹。透过珠宝,米耶里感受到了新的存在,新生的佐酷,带着钻石般坚定的目的——抓住陈、从伟大游戏中赢取缠结。
“我们该取个什么名字?”辛达问道,同时库扑特米耶里:谢谢。
众人望着米耶里。“那么,就让这个成为我们佐酷意愿的第一个测试吧。”她说,“该由谁来为我们命名?”
答案显而易见。开口的是米克爵士。
“鄙人认为,米耶里小姐已经为我们取好了名字——既然我们的佐酷纽带是甘草伏特加的替代品,那么,就让世人称我们为甘草佐酷吧!”
他拔出宝剑,挽了个剑花。众人头顶,一个又黑又长的东西慢慢显形:一个长约百米的黑色圆柱体,饰有红色咒文,黑色利刃丛丛直立。
“尊贵的女士们,这就是我的双手剑号。”米克说,“她将载我们奔赴命运所在。”

8. 窃贼和幽灵飞船

我的飞船上有个幽灵。
我驾着勒布朗号在土星的低层云系中飞行,尽可能躲在冰蓝色的氨氢硫化物漩涡和蛋白色的水蒸气云团里,心中却萦绕着这个挥之不去的念头。这念头折磨得我焦虑不已,混杂着肚子里轻微的瘙痒(飞船在缓慢下降,异境界面将下降对人体的影响表现为瘙痒)。我总觉得背上发冷,仿佛有人在身后盯着我看。
也许是过去的我的某些回响,被保存在飞船的神经界面中。驾驶室异境是一块飘浮的平台,设在宽敞的房间里,四周是透明的水晶墙,呈鱼眼结构,能看到巨大的土星那翻腾的赤褐色表面。我坐在天鹅绒衬垫的椅子上,面对着控制键盘。控制键盘简直像是三架管风琴和一部打字机的混血杂种,就连脚踏板也没少。当然,这只是意念命令的简化形态。我拂过键盘,飞船的存在就在我脑中缓缓展开,带着丝丝凉意,跟戴了许久的手套一样舒适服帖。不知是不是某个封存已久的反馈回路被我的触摸激活,在我脑中回响。
也可能是飞船的化身卡拉巴斯。它是只镶着玻璃眼睛的机械猫,头戴华丽的帽子,足蹬花哨的靴子。我上次见到它是在火星上,在我的旧记忆宫殿里。那时候,它打算给我开膛破肚,把我做成蜡像。现在,这东西始终不离我左右,以猫科动物那傲慢又随遇而安的态度,等候我发布指令。
又或者,是因为伟大游戏佐酷一直追着我的缘故。我摇摇头,甩去这个念头。现在就担忧被抓是不理智的。我驾船尽可能远离超越城的支撑结构。离我最近的佐酷建筑是方块组成的风暴制造者游乐场,在南极附近,由一座座流体动力学超级建构组成。那儿还有卡门(12) 漩涡列车构成的计算器,位于萨亚纳吉带附近。在那儿,一个个大陆板块大小的漩涡互相碰撞,进行计算,其中的逻辑门比月球还大。每次数学运算过程用到的气体量,都比老地球的整个大气层还多。要找我们,伟大游戏得花海量的资源,用中微子扫描整颗土星。我觉得目前他们还不会这么做。时机还没到。
还有种可能性:这个幽灵就是马特杰克。我知道我迟早得找他谈谈,但我一直鼓不起勇气。现在还不行。我得先保证我们藏得好好的。而且,昂神也答应照看他。
说到底,最让我背脊发凉的还是巴比康最后的几句话。她已经加入了伟大游戏佐酷。她把一切都说了。我没法想象米耶里会变成佐酷成员。那个大炮俱乐部长老肯定在撒谎。因为我弄坏了他的玩具,就设法报复我。
不过——
米耶里这辈子一直效忠于佩莱格莉妮,听命行事。所以,地球灭亡之后,她肯定十分茫然,急着寻找目标,寻找引导。说不定伟大游戏利用了这一点,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新的目标。而且,培蝴宁已经不在,身边没人会告诉她加入佐酷这主意有多糟。
我本以为营救米耶里简单直接。只要在佐酷人摧垮米耶里的精神之前,利用勒布朗号的工具撬开他们关押米耶里的异境,把她偷出来就行。简洁明了,是我最擅长的风格。可现在,我屁股后面多了伟大游戏的追兵,而米耶里竟变成了伟大游戏的成员。
尽管如此,目标仍然不变。我还是得把她弄出来。

关键是,她跟佐酷的缠结有多紧密,伟大游戏意愿系统还留给她多少自由。这一点也是佐酷系统的悖论:你的成就越大,得到的缠结就越多;得到的缠结越多,对佐酷集体现实的影响力就越大,实现个人愿望的机会也越多。可是,与此同时,随着等级慢慢提高,你会一点一点被佐酷珠宝塑造成完美的集体成员。据我对米耶里的了解,她的等级会提升得很快。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和巴比康一样,只剩下自我的空壳,牢牢陷进佐酷圈子为她设定的角色里。
我得想个更好的计划。问题是,巴比康说得对,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我差点搞砸了土卫八上的活儿。我没料到地球毁灭后,伟大游戏对龙居然会有如此病态的恐惧。要不是马特杰克——
我甩甩头。别去想那孩子。现在先别想。
渗透进伟大游戏是行不通的。他们藏得太好,而且会非常仔细地筛查每一位成员。我得把他们逼出来,再切断米耶里跟他们的连接。不过,他们只会对史诗级别的存在危机起反应。
我得让自己变成这种危机。要操纵他们,就得找到让他们害怕的东西。我需要砝码。我知道去哪儿找这个砝码:我只要找到进了高速通道后,一直纠缠我的幽灵就行。
我找了个离土星南极暴风眼不远的慢流层。
“别让飞船离开同温层热灯塔(13) 。”我交代卡拉巴斯,“要是看到美人鱼,别忘了叫我。”
“是,主人。”猫用呼噜噜的高音应道,代替我坐到驾驶位上,穿靴子的短腿浮在空中。
我叹了口气。很明显,从前的我认定,俏皮话光他一个人说就够了,不必为飞船化身添什么幽默感。
我留下猫独个儿工作,走向飞船的藏宝室,去打开害死火星的那条库扑特讯息。

勒布朗号从外面看不大,里面却很宽敞。它是个物理奇迹,是极微技术的产物,由佐酷亚原子工程技术制成。飞船材料是高密度伪物质,还有奇异超稳定夸克构造以及核子汤,致密程度无与伦比,同时也可以进行编程,一切都围绕着中心微型黑洞旋转。勒布朗号与大炮俱乐部的飞船相似,但体积较小,只有虚拟的乘客空间——相互连通的异境组成的网络。主超异境是一条蓝光照明的走廊,设有自动人行道,两边是嗡嗡作响的巴克·罗杰斯(14) 机器,还有一扇扇异境之门。
这些门后到底有什么,我还没时间看全。不过,这一次,我只对藏宝室有兴趣。藏宝室布置成童话古堡中拱顶大厅的模样,堆满了战利品——全都被异境转换成了符合情景的象征形式:药水,武器和珍宝代表着偷来的佐酷珠宝和量子软件;索伯诺斯特技术以天穹密码的形式储存在卷轴里;奇异的魂灵儿则成了装在瓶子里的雏形人。这儿甚至有颗绿色的行星——一整个偷来的生物圈,是小行星带上某位世界建造者的手笔,行星表面还有缓缓展开的完整生物历史。看着这些,我明白为什么佩莱格莉妮一直不让我想起这艘船:要是让我拿到这些资源,再想控制我,可就太难了。
不过,我可不是来这儿鉴赏赃物的。我取出我想要的库扑特讯息,仔细观看。藏宝室(它本身就是个小小异境)把这条讯息翻译成了一份卷轴,由坚硬的烛蜡封印。我小心地打开封印,脑中再次响起伊斯多发来的消息。
若昂!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的大发现!不止地球,木星爆发也是,大崩溃也是!你一定得看看——
听到他的声音,我的胸口就像坠了铅块,痛楚难当。但我咬紧牙关,把注意力集中到手头的工作上。
这条讯息附加的量子态悬浮在卷轴之上,仿佛数不清的小小肥皂泡。肥皂泡伸出细细的卷须,彼此相连。细看之下,这东西十分精巧,一个个Q比特以我从未见过的编码方式缠在一起。要是我仍在衣柜号上,根本不用指望解码。好在如今身处勒布朗号,我手边多的是工具。
解码工作花了很长时间,还逼疯了几个数学魂灵儿。最后,它们终于告诉我,这是一架小小的虚拟量子计算机,扎根到生物大脑后才会启动;也许一开始是通过复杂的光子态——巨大的分布式机器上的某个节点——传递过来的,目的是计算……某样东西。
我想象着可怜的猫头鹰小子的经历:看到天空中光芒一闪;接着,某样东西进入视神经,感染了大脑,重新定义了神经元的微管,让它们完成相应的量子计算。不过,其目的何在?就为了创建一个病毒式传播、覆盖整个太阳系的佐酷?
想要知道答案,只有一个办法。我用沙盒建了虚拟自我,把神经网络的仿真度提到最高,达到分子级别的模拟。仅仅模拟单个人类大脑,就占去了一大块飞船的计算能力。此刻,我的感觉十分奇特。在意识层面,我应该不会感到任何不同;但我发誓,我真觉得我的思想比之前更混乱,更柔软,更渴望彼此相接,构成新念头。
我让沙盒在我的虚拟大脑中将伊斯多发来的库扑特实体化。我的视神经传来光芒一闪,接着便听到了声音。
你住在一个名为因果关系的孤岛上。声音说。

跟之前的伊斯多一样,我也听到了卡米纳里人的话。结束后,我又封起了卷轴。我的头晕乎乎的,身子一斜,正巧靠在那颗绿色行星上,手在行星光滑冰冷的大气层上一滑,差点把行星弄掉在地上。
本来,在太阳系历史中,木星爆发被认定为一次奇点级的事件,由卡米纳里佐酷的超验实验引起。卡米纳里人造神失败,引发毁灭性后果。为了控制损失,索伯诺斯特才发动了协议战争。现在看来,这次毁灭了木星的事件根本就是伟大游戏佐酷一手炮制的,目的是阻止卡米纳里人打开普朗克锁。时空武器。我打赌,巴比康和他的密友跟这事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我心中涌起冰冷的怒气。我说到做到。我会为火星和卡米纳里报仇。我要拿走的,不只是你的玩具。
我可以扬言揭发伟大游戏的所作所为,以此威胁他们。不对。他们不会害怕这个。索伯诺斯特也不会在乎这个,尤其是局势一片混乱的现在。伟大游戏佐酷在每一支佐酷里几乎都埋伏了间谍,能轻而易举地把任何揭发企图扼杀在萌芽中。
卡米纳里做的事本身并不足以令伟大游戏下决心摧毁木星。伟大游戏害怕的应该是卡米纳里达到目的的手段。创建覆盖整个星系、病毒式传播的佐酷?光凭这个,怎么能打开普朗克锁呢?
我们在大崩溃中找到了答案。卡米纳里是这么回答的。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大崩溃是我记忆中的另一处空白,也是历史中的空白。要是外记忆还在,我敢肯定,我能找到伟大游戏佐酷插手大崩溃的证据。大家普遍认为,这是一次突如其来的灾难性崩溃,地球上的量子市场(用来评估上传魂灵儿的劳动力价值以及肉体生命价值的市场)突然全面雪崩。在老地球,人口太过密集,大多数人都用不起肉体。大崩溃后,全球陷入混乱和疯狂,佐酷、奥尔特人和其余星系文明的祖先逃离了垂死的地球,把地球留给了野代码和——
昂神。仿佛有支炽热的钢笔在我脑中写下这两个字。昂神。他们在场。大崩溃后,是他们接管了地球。他们肯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肯定知道伟大游戏到底在害怕什么,一心隐瞒,不惜毁灭两个世界,也要瞒到底。
我走出藏宝室,关上门,走向书店拟境。
我路过通向飞船主休闲区的异境之门。休闲区设定为一艘横跨大西洋的邮轮普罗旺斯号(15) ,永远沐浴着阳光,行驶在无尽的海洋之上。船上有游泳池和甲板网球场,还有一位名唤奈莉·安德道恩的迷人小姐陪伴左右,令人心情舒畅。我在门口停了下来,倾听着门内传出轻柔的海浪拍击和鸟儿鸣叫,劳作后的疲劳顿时袭来。也许我该好好放松一下,弄本好书盖在眼睛上,在甲板椅上躺几个主观小时,闻闻太阳、旧纸张和汗水的味道,在泳池里扎个猛子,再跟迷人的年轻女士共度晚餐时光——哪怕这位女士只是虚拟人物也罢。
突然,我脑中扎进一个闪电似的念头。
培蝴宁会怎么说?
我能听到那艘奥尔特飞船轻柔如蝴蝶振翅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若昂。你在回避那孩子。时间正毫不留情地一点点流逝,我已经死透了,米耶里却还没有获得自由。别抱怨了,赶紧做你该做的事。
哪怕珍贵的宝物再多,勒布朗号上却没有这个:一个从来不说假话的声音。

书店拟境一如往常——这很可疑——但马特杰克已经跟从前不同。他长大了,长到了十一二岁。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看书。听见声音,他抬起头。看见是我,他皱了皱眉,继续阅读。昂神不见踪影。
我拉了张椅子,坐到他身边。
“你好,马特杰克。”
他没理我。
“你过得好吗?”
没回应。
我凑近了仔细看他。他的头发长长了,中间已经夹杂了一星灰白。他的眼睛里多了一丝逼人的湛蓝,仿佛小小的冰片。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动过主频了。虽然我尽可能把拟境放在沙盒里,跟飞船系统隔绝;可一旦马特杰克无聊了想玩儿,光凭这点措施恐怕困不住未来的龙之父。不过,他的外形也可能只是定制的意识壳。
“你在看什么书?”拟境中的很多书都代表着分形压缩后的斯尔市、以及斯尔市居民,还有昂神的意识。真去读这些书可不是好主意——除非你想被精灵或者身体窃贼附身。“你的朋友们呢?”
“你管这个干吗?”马特杰克终于开口。
我清清喉咙。“嗯,我觉得我们俩该谈一谈了。来一次男人跟男人之间的坦率交谈。”
他啪的合上书,双手抱在胸口,看着我。
“谈什么?”
“很多事。我想谢谢你帮忙,还有——”
“还有你是怎么把我偷出来的?还有我妈妈和爸爸都已经死了?”
他眼神冰冷,充满愤怒,像极了我熟悉的成年马特杰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把书重重砸向书店窗户。窗户没碎,不过玻璃在窗框间嗡嗡直震。“你什么时候才肯把我从这儿放出去?”
我捏捏鼻梁。现在,周围的景物比从前更清晰,更真实。勒布朗号有足够的计算能力,模拟完全真实的物理现实,从前书店里那种梦境般的效果消失了。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哎,马特杰克,”我谨慎地挑选词句,“你知道吗,为什么你父母会把你放在海滩拟境里?他们想护你周全。万一整个世界出了事,或者他们没法亲自保护你,你还有个安全的避难所。而我只是——”
我咽了口口水。不用问,博扬·陈和娜奥米·陈肯定不会喜欢我把他们的儿子当作大规模杀伤性病毒武器。不过,有时候,我跟可以算是我儿子的伊斯多一样,都是模式的俘虏:当某个碎片正好适合拼图的空缺,当我发现某一条出路,我很难忍住不去抓手边现成的工具,帮助自己达成目的。
我没法直视他,只得站起身,走向最近的书架,靠在上面。数千本蓝银色封面的斯尔书责备地瞪着我。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并不想伤害你。你在土卫八上帮了大忙,我想米耶里肯定会感激你的。”
“我不在乎。我恨你们俩。”
“你一定要相信,我没打算隐瞒真相,我只想等你准备好了,再告诉你。我根本没想到你会自己发现。是谁告诉你的?是昂神——你的朋友们吗?”虽然当时是我请他们帮忙没错,但是,如果是他们跟马特杰克说了这些,我一定会——
“不是,不是他们。”他抽抽鼻子,“是枪说的。”

我转过身。他伏在椅子上,盯着自己的双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开始还挺有趣:我又有了身体,虽然身体飘飘忽忽,就像从瓶子里出来的精灵。”他说,“我找到了勒布朗号,在脑子里转了一个念头,它就让我们进去了,跟你说的一样。接着,我找到了枪支视界。我等得烦了,就进去玩玩。我的朋友们帮了忙。”
我在心中呻吟一声。
“每支枪都有个临时简版,有些枪还有异境,在异境里可以试射。我找到了一把第一次费德罗夫战争(16) 时期的幽灵枪。”
哎呀,倒霉透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费德罗夫战争,就问了这把枪。枪说是我引发了战争,就在某个叫天堂彩虹门的地方。那么多人死掉,都是我的过错。我生气了,我觉得它肯定在撒谎,想让它走开,所以才开了火。我让所有的枪都开了火。”
“马特杰克——”
“那把枪有没有撒谎,若昂?”
我一哆嗦。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跪在他身边。我想碰碰他,握住他的手臂,却被他的眼神吓退。他眼中的愤怒强烈得几乎能摸得着,就像空气中的静电。
“不,它没撒谎。但它说的也不是实话。干下那些事的人名叫马特杰克·陈,这是真话。但他不是你。只是某个像你的人。”
“他就是我。枪也跟我解释了什么是魂灵儿。”
“他不是你。魂灵儿和本人并不完全一样,彼此也有差别。相信我,我清楚得很。那一个马特杰克身上发生了某件事,某件坏事,他一直没走出来。”
“什么坏事?”
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变得跟他一样?”他的眼睛瞪大了,十分绝望。
“我不知道,马特杰克,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我们能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要是你不喜欢那个马特杰克,你可以成为其他人。”
“你就是这么做的吗?”他问,“因为你不喜欢自己,所以才换上不同的脸?”
“有时候吧。”
“我见你换过脸。脸底下还是同一个你。”
“对不起,马特杰克,”我说,“我不善于照顾别人。我知道你在海滩上很开心;我不想把你带走,可我别无选择。”
“你刚刚才说我们总有选择的。”
“有时候没有。”
“那到底怎么分辨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没有?!”他站了起来,“你不过是想编点东西让我闭嘴罢了!你只想摆脱我,去救你的蠢朋友罢了!而且你连为什么要救都不知道!”
他用尽全力推了我一把,力气大到拟境允许的极限。我差点摔倒。
“马特杰克,我没这么想。”
“闭嘴!你说的一切都是谎言!这是另一个你说的!你别管我了!”
我眨眨眼。
“什么意思,另一个——”
父亲想一个人静静。
昂神在我视野中闪现,就像扭曲的光之蛇。拟境顿时关闭,把我丢了出去。我又回到了勒布朗号嗡嗡作响的蓝色走廊上。我眼中刺痛。这一定是拟境-异境转换过程中出现的错误,根本不是眼泪。

“好了,兔崽子们,我搞砸了,行了吗?”我朝着空荡荡的走廊吼道,“你们也一样!你们干吗不阻止他?”
没有回应。
我在脑中搜寻昂神,没发现他们的踪迹。
“跟我讲话!快现身!”
还是没回应。我觉得我占了理,胸中腾起怒气:“快出来,否则我就把脑子扯烂,拖你们出来。你们还在等什么?”
等你完成答应过的事。烟囱公主说。
她出现在我面前。一个戴着木制面具的小姑娘,穿着沾满煤灰的裙子,赤着脚,跟勒布朗号的蓝色超异境格格不入。
我看着她。从面具的眼洞中望去,她的眼睛如火堆余烬,微微闪亮。我分辨不出那亮光是愤怒,还是怜悯。
“你为什么从来不露脸?”我问道。
因为每个遇到我的人,都会把他们自己的脸给我。
“这我明白。”
你找到自己喜欢的脸了吗?
“现在还没有。不过我还在找。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想知道,大崩溃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能告诉你。
“你们没必要以此要挟,我已经向塔瓦妲发过誓——”
你不明白。我们身体的一大部分都丢失了。我们只剩下碎片和残余,自循环和声音。我们就是斯尔,我们就是野代码沙漠。你要的答案就在那儿。把我们的孩子们送回来,我们就会为你回忆起你要的答案。
我看不见她的脸,不过她似乎在面具后微笑。或者,你自己能记起来也好。
说罢,她就消失了。走廊里留着一丝烟味。
我回到驾驶舱,望着土星咖啡和奶油色的流动漩涡。卡拉巴斯仍然掌着舵。
我开始筹划如何才能重建一座新城,如何才能在等级佐酷中获得足够的缠结,弄来一块地球大小的板块。渐渐地,在飞船的水晶心脏的一片宁静中,微笑慢慢回到我的脸上。
巴比康说得对,现在该玩另一个游戏了。

9.米耶里和伟大游戏

在624号特洛伊小行星赫克托耳的阴影中,甘草佐酷和双手剑号正在等待索伯诺斯特内战蔓延至此。
“真希望战斗已经开始了!”辛达说,“你要不要去某个圈子或异境里消磨时间?”
米耶里待在飞船中央居住模块里,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伟大游戏派来照看她的姑娘辛达。这个居住模块呈圆柱形,是一片缩微版的奇幻森林,长着盆栽大小的多瘤橡树,四周还有小小的绿色类人生物出没。米克爵士和他为数众多的伙伴已经返回位于飞船头部的城堡。米耶里坐在一片林中空地中,身边围着一圈岩石(岩石还不到她膝盖的高度),沐浴着飞船上小小太阳洒下的光芒(它的运行轨道相当令人费解),嗅着松树和土壤的清新香味。这香味让她想起自己的花园。
“我从战争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待。”米耶里说,“等待比真正战斗的时间多得多。现在这感觉……很熟悉,比你们的圈子和异境更熟悉。”她笑道,“再说,我也不想忘记现实世界,尤其在战斗之前。有人……某个熟人曾经告诉我,现实一直都在,就像藏在苹果里的刀片。索伯诺斯特的错误就是经常忘了这一点。我不打算也犯这种错误。”
辛达疲倦地一笑。“我明白。不过,我本来指望到了现在,你总会喜欢上某些佐酷的生活方式。你拒绝了我所有的异境和晚餐邀请。我挺伤心的。”
米耶里感觉到佐酷姑娘的视线,于是抬起头,眯起眼睛望着阳光。辛达躺在一条河的河岸上。由于飞船的圆柱体形状,辛达几乎就在她头顶上。她戴着彩色的超大太阳镜,跟一身武士装扮十分不搭。
米耶里朝周围的绿色缩微景观指了指。“在超越城,我的感受和现在一样——不过,在超越城跟在这儿正好相反,我才是缩微的小人儿。周围的一切都太大了。我的故乡是颗冰球,只比这艘飞船大一点点。所以,一旦我身处的环境空间太大,自由太多,我就会觉得迷茫。我需要……限制。界限。”
也许我说得太多了,她想。可面对这佐酷姑娘,她很愿意多说几句。也许因为她们之间多了新的佐酷连接,也许因为她们共同经历过雪女的异境。抑或——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在双手剑号里憋了这么多天,连她这个以冷静出名的奥尔特人也撑不住了。她找个跟自己一般大、没有腮、三维尺度的人类说说话。
“可圈子和异境就是限制呀!”辛达回答,“圈子和异境就是一种游戏态度,我们用游戏把事情变得更难完成,也更有趣。比如,从前在地球上,有种游戏叫作高尔夫。你要用一根金属棒把球打进洞里去——别问我,我知道这挺傻。要是只为了让球进洞,只要走过去,用手把球扔进洞里就行。可那样就没趣味了。”
除了魔法森林的居民,森林里只有她们俩。反德西特乘以球体和米克爵士正在使用飞船中央的异境之门。解码者在准备抓捕始祖魂灵儿的工具,缩微骑士在研究伟大游戏的情报临时简版,推断佩莱格莉妮、赫辛库和瓦西列夫可能的冲突地点。他的模型预测,基准时间一两天内,在木星特洛伊带(这是许多高速通道小路由器的拉格朗日枢纽点),各方力量可能会交汇。
“这不一样。”米耶里说,“你们的游戏像是……没有调子的歌。你们发出的声音没有意义,没法让瓦奇成形,也没有故事。就连索伯诺斯特人,也还有个计划,有个目标。”
“说话小心些,我可是出身于叙述佐酷的!”辛达的表情严肃起来,坐起身,摘掉太阳镜。
“我们见面之前,我就研究了你很久,米耶里。但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容我冒昧问一句,要是你这么想念你的奥尔特,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让索伯诺斯特改变你?我没法想象被索伯诺斯特改造的滋味。他们跟我们太不一样了。我们给你改变自己的机会,在异境中塑造新的自我或者化身,然后再把你带回来。可他们……”她摇摇头,“你到底为什么非得这么做呢?”
米耶里咽了口口水。有什么东西拂过她的赤脚:一群金色眼睛的毛茸茸类人生物正在岩石圈子里吟唱,还在空中挥舞棍子和骨头。不知道他们是在崇拜她,还是在驱逐她。
双手剑号的船员身形微小,却拥有极为健壮的身胚(内太阳系佣兵公司肯定会垂涎这种健壮的士兵)。相比这些船员,米耶里成了巨人。在这艘专为小人乘客建造的飞船上,巨人虽有体形的优势,却得忍受不少苦楚:首先,飞船在旋转,为船上乘员制造出0.1g的舒适重力,但科里奥利力(17) 却害得她恶心难受;其次,她吃了不少苦才学乖,不会再踩到粗心大意的森林居民,也不会挥手打到偶尔在她们身边盘旋的龙骑士。
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她轻声回答。
辛达微笑。“好吧,我们不说了。你愿不愿意为我唱支歌?”
米耶里看看辛达。辛达深褐色的眼睛十分真诚。透过共有的佐酷珠宝,连接两人的微弱缠结传来的只有温暖的好奇,没有恶意。
“我们唱歌,”她缓缓回应,“是为了创造,或者消除。只有最高兴和最悲伤的时候,我们才会歌唱。”顿了顿,她又说,“只有在爱人面前,我们才会歌唱。我们从来不用歌声消磨时间。”
“那好吧,”辛达轻快地回答,“我们只能另想办法打发时间啦。”
“女士们黑心恶魔靠近!”米克爵士骑着有翼坐骑飞进模块,全副武装。“战斗即将开始光荣在等待!”
米耶里瞄了一眼双手剑那古怪的、咒文般的时空视界。昨天,米克爵士在特洛伊带洒遍了被动探测器;现在,这些探测器侦测到了能量排放:聚变反应堆喷发的中微子,还有反物质引擎散出的π介子。数百个小小的钻石碎片在小行星带冰冷的红色物质中移动,就像海中游弋的群鱼。
是区船。
“我猜该你上场了。”辛达说。
“没错。”米耶里唤醒系统。战斗孤独症人格就像冰冷无垠的海洋,等着拥抱她。在那儿,世界移动得缓慢而安静,没有情感,也不允许犯错误。但这一次,她并不情愿进入这片海洋。
辛达从魔法森林的树顶上空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
“祝你好运。告诉我,等待结束,战斗开始后,又会有什么?”
“恐惧。”米耶里回答。
“哦,我觉得我们能得到的东西,肯定比恐惧好多啦!”

起先,这场战斗一点儿也不像战斗。
米耶里在黑神的怀抱里,身上只有一层佐酷Q护甲。她望着星星点点的区船成群成流地在624号小行星赫克托耳的引力井(18) 中舞动。它们充分储备了ΔV(19) ,排出战斗阵型朝敌方冲去,仿佛古时候的骑士手持长枪策马对决。舰队交会的时候,双方都发射出由自杀性魂灵儿引导的纳米导弹。飞船间亮起通讯激光——虽然在真空中不可见,但在时空视界中有所反映。期间的每一微秒,都有电子战斗魂灵儿在虚空中开战。它们投下大批基因算法进化病毒,企图攻破对方区船的防火墙。双方的舰队都丢弃了大量的带宽,飞船上的废热冷凝池全部超载。在红外线下,低温的特洛伊岩石小行星是暗色背景,高温的飞船却像星星一样明亮。
米耶里蹲在赫克托耳表面,注视着战斗进展。透过半流体的快时眼镜,以及战斗孤独症人格,米耶里眼前的战斗场景犹如梦境。甘草佐酷的被动探测器——也就是带着拓扑量子逻辑的一小片浓缩物质——拦截到佩莱格莉妮舰队的部分信号,用窄波发送给她。米耶里觉得自己格外脆弱:尽管索伯诺斯特飞船远在几千公里外,但探测器网络会把她的存在和自我形象一直传到战斗的中心。
开战的是索伯诺斯特常规战舰,而且是其中规模最小的飞船——楔形类钻石船。这种船不到一米长,只载着计算质核心以及几百万魂灵儿,表面却刻着精细复杂的纹样。其中一方的四面体船首装饰着瓦西列夫和赫辛库的面容,一个是微笑的英俊男子,还有一个是严谨、严肃的女人。另一方飞船则装饰着千万张佩莱格莉妮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脸——有些是骄傲挺立的船首饰物,有些刻在飞船珍珠般的船壳上,从大到小,一直小到原子层面。
双方舰队再次交会。这一次,在交会点上爆发了反物质新星。灼目的光如断音般传来,暴增的伽马射线让米耶里的护甲抱怨个不停。她命令时空视界尽可能过滤噪音。她的魂灵儿为她填补缺失的数据,同时计算可能的轨道。根据任务要求,魂灵儿们四处搜寻符合条件的对象,并把她的注意力引导到最理想的目标上。
有了。一艘佩莱格莉妮区船严重受损,横冲直撞,脱离了舰队。类钻石残片光环般漂浮在飞船周围。残片伸出细丝,拼命努力,企图重新连接上主船壳。飞船左舷上多了个深深的弹坑,破坏了原本完美的对称。但这艘飞船受的只是物理损伤:软件冲突排出的大量废热煮沸了智能物质表面。幽灵枪的剃刀子弹深深钻进飞船白色的船身中,往飞船拟境里投放大量的入侵魂灵儿。几秒钟内,这艘区船就会被裹挟进赫辛库和瓦西列夫的联合舰队中。
米耶里深吸一口气,向这艘区船发出一条加密的战时密码信息。过去的几天中,她已经用自己的索伯诺斯特协议魂灵儿反复检查过这条消息。
不老药4711号,这里是香脂334号。你为共同盛业所做的牺牲将于你方时间4.3秒内完成。请你将观察员陈的魂灵儿传输给我们。
从发出到抵达区船,需要等待分外漫长的十分之一秒。在这段时间里,她有了思考的余暇。连接她和双手剑号上的佐酷伙伴的无线电无声无息——自从任务开始后,这是她第一次独处。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赫克托耳星那拉长的轮廓。佐酷飞船就躲在一堆小行星后面,盖着超物质斗篷。即便离得这么近,她也无法察觉飞船的任何踪迹,只有甘草佐酷珠宝在微微脉动。
辛达向他们传达了任务详情后,她就一直觉得奇怪。在如此密集的情报活动之下,区区一个她,对伟大游戏真有这么重要?
也许只是测试,来刺探她的忠诚度。真要这样的话,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她必须保持自己对伟大游戏的利用价值,必须赢得缠结,才能接近卡米纳里珠宝。
不老药的回音来了。先是一连串飞快的协议。米耶里松了口气。至少她的协议战争代码还没完全过时。不过,消息本身却让她恨得咬紧了牙关。
需要始祖代码授权。
米耶里轻声念出热切的祈祷。先向库乌塔和伊尔玛塔,然后向佩莱格莉妮。

“真是浪费魂灵儿。”
米耶里眨眨眼。索伯诺斯特女神已经在她身边,站在某块看不见的平面上。她检查了自己的超脑皮层,确保她的所见所闻不会泄露到佐酷人那儿去。
“哎呀,别麻烦啦,亲爱的,”佩莱格莉妮说,“请对我多点儿信任吧。一旦任务完成,我就会修改你的记忆,让你觉得是自己过时的协议战争代码起了效果。不过,首先,让我给我的姐妹发条确认信息。”
佩莱格莉妮轻松接管了米耶里的系统,自在得让米耶里浑身不舒服。她发了一串加密信息,作为对不老药的回答。
“好了,完成。现在,我们可以好好欣赏表演了。我真想跟我的姐妹说几句话,探探内太阳系的最新情况;不过你琢磨得对,佐酷人是在试探你。说实话,形势发展得这么慢,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终极背叛者应该已经开始对我的兄弟姐妹不利了。这样一来,安东和赫辛就会放弃这种琐碎争端,团结起来。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一直有眼无珠,连眼前的东西也看不见。”
佐酷节点的探测器数据传到了米耶里脑中,稍后,确认消息也到了。包含飞船政治观察员陈的思想束已经发射。不老药船首光芒一闪。飞船部分反物质燃烧,推动了一小束思想束,以光速几分之一的高速朝赫克托耳星飞来。
“看到没?”佩莱格莉妮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米耶里给双手剑号发了一条简短的库扑特,通知他们任务的第一部分已经成功,让他们做好捕捉准备。时机正好:只要他们捉得够快,战斗正酣的索伯诺斯特舰队根本来不及反击。哪怕是始祖的意愿也得向牛顿定律屈服。
我们准备好了。库扑特回应到来,带着三位佐酷伙伴的气息:严峻镇定的反德西特乘以球体,热情似火的米克爵士,还有辛达的温暖触碰。佩莱格莉妮朝米耶里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
米耶里用激光发射器追踪思想束,随时准备发射激光。激光会逼思想束减速,以便捕捉。一旦得手,双手剑号就会开足反物质引擎,全速扫过她身边,用Q粒子场抓住她。米耶里全神贯注于那块小小的反光圆盘,看着它蓝移的色彩,一时忽略了其余的战斗情况。但佩莱格莉妮却通过她的眼睛一直关注着进展。
“奇怪,”女神说,“换了我就不会这么做。分支太多了,远端分支的魂灵儿离原型太远,真没法了解她们。可是……”
思想束离赫克托耳星只有一毫秒距离。米耶里用护甲中的激光朝它多次开火。思想束在接连不断的光束中四处飘摇,就像风中的羽毛,速度快速下降。好了,这下我已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要是他们起疑,马上就能找到我。
“米耶里,”佩莱格莉妮开口,“有点不对。不老药号刚刚给赫辛库-瓦西列夫联合舰队发了条通讯。他们在谈判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不会占到任何战略优势!”
米耶里后脑发痒。幽灵佐酷的量子预言发现了异常。但战斗孤独症人格集中注意力的剃刀消除了这种感觉。思想束差不多进入了射程范围。于是,她发射了一束Q粒子,进行捕捉。
佩莱格莉妮从齿缝里猛抽一口气。“米耶里!住手!这不是内战,只是表演!他们都是假装的!别——”
思想束爆炸了。

光芒撕碎了时空视界。思想束中的幽灵弹头化成白热的带宽流,朝米耶里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攻击软件,就像一阵燃烧的疾雨。
米耶里的护甲尖叫起来。她的战术魂灵儿在恐慌中挣扎。护甲的外层披甲起泡波动,形成一把尖刺,朝体内刺来,穿透了她的皮下Q粒子护甲。体侧传来剧痛,接着便被战斗孤独症人格钝化,变为受损报告。
终止,米耶里给双手剑号发去库扑特,紧急中带着痛楚。重复,终止!战斗是假象,赫辛库、佩莱格莉妮和瓦西列夫在合作!而且,我也没有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她没法控制Q护甲了。护甲的激光向两支区船舰队发去通讯激光束。米耶里把注意力集中到甘草佐酷珠宝上,成功对护甲发出最后一条意愿要求。护甲把她喷了出来,吐在黑神的怀抱里。她落到赫克托耳星绝对真空的表面,一阵反胃,就像被撕裂开来。小行星重力太微弱,没法使用快时。她缓缓翻滚,将手指插进多石的地表,像攀岩者一般拉住自己的身体,以保持平衡。她的佐酷珠宝自动跟随着她,忠实地在她身边形成一道稀疏的光环。
被刺穿的体侧涌出黑血,在真空中沸腾。她冷静地注视着伤口,将之视为要解决的问题中的另一参数。在真空中,没有外部生命维持设备,她只能存活十分钟。双手剑号来接她需要三十秒。几秒之内,区船的第一批动力导弹就会落到她身上。
她站起身,进入完全战斗模式。时间慢了下来。
在空中旋转的尘埃粒变成了道道静止的刷痕。米耶里的双翅从背部伸出,排出废热。右大腿上的聚变反应器将能量源源不断地供应给右手上的Q枪。她左手上的幽灵枪已经开始发射:战争魂灵儿组成了纳米导弹,朝从前的伟大游戏战斗护甲发射。
即便身处快时,护甲也灵活得像是强风中的雨滴。它在小行星的地表不断颤抖,变化成新的形状,长出细长的银腿,站了起来。它还生出一张不算脸的脸——潦潦草草生成的脖子上顶着一个中空的椭圆。护甲的双肩激光呈扇形,条条射出。光芒只一闪,米耶里的幽灵枪子弹和魂灵儿导航员就全数蒸发。
接着,她射出十几个带电荷的Q粒子。一经发射,这些Q粒子就变成了她身体的延伸,朝着护甲的武器系统冲去,就像企图剜出敌眼的手指。光芒又闪过,这些也爆炸了。护甲怪物的皮肤变成了光亮刺目的镜子。
这时,区船的动力针抵达。在真空中,这些针导弹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却摇撼了米耶里脚下的土地。周围出现一个个新弹坑,就像神明手中的霰弹枪开了火。弹坑中缓缓升起尘柱。米耶里眼睛一眨不眨,继续开火。有个高爆炸性的粒子越过了防御,粉碎了护甲的材料,变成小粒散入真空。谁知,护甲竟用Q粒子网捕住了这些粒子,又吸收回自己身上。
米耶里冒险看了一眼残损的时空视界。两支区船舰队都朝这个方向汇拢过来。赫克托耳星周围的空间满是刺耳的全频谱电磁噪音。他们不想让任何消息从这颗星星上泄露出去。她一转念,引爆了被动探测器网络。爆炸不大,只能分散敌人的少许注意力,但她别无选择。她必须用上所有可用的武器。
米耶里,我们来了,辛达库扑特道。坚持住。还有十秒。
护甲怪又完整了。这次,它组合成了更像人类的形体。米耶里查看了它的身体细节,发现它皮肤下生成了新武器。护甲含有佐酷的极微技术块,能把量子信息转换成物质,还拥有反物质能量源。更何况,现在它不需要保护内部脆弱的人类身体,改由没有肉体战斗经验的战脑控制,反应量级肯定比她快得多。
吉玛罗塔,米耶里暗自咒骂,得刺穿这东西的反物质容器,这样还有一线希望。于是,她从手中生出一把Q刃。如果刺穿了反物质容器,就会引起摇撼整颗星球的爆炸,连她也会葬身其中。可惜,身处战斗孤独症人格,连这种壮烈的爆炸牺牲也引不起任何情感,只能算是一种战术选择。想到这个,她几乎有点儿失望。幸好爆炸能把所有的佐酷珠宝也炸个粉碎。
这时,护甲的电子炮火竟慢慢稀少下去。护甲怪站着没动,看着米耶里身旁的东西——就好像它空空的脸上有眼睛似的。
它在看佩莱格莉妮。
索伯诺斯特女神还在,正瞪着那没有脸的银色怪物。
“想点办法呀!”米耶里喊道。
佩莱格莉妮摇摇头。
“米耶里,”她声音中含着恐惧,“来,我为你介绍——这位就是终极背叛者。”

护甲怪的脑袋歪到一边,仿佛在倾听。接着,它无脸的虚空脑袋凝成完美的椭圆形镜面。佩莱格莉妮的五官从银色镜面上渐渐凸起,就像有无形的手指在雕刻一般。
“竟能在这儿见到你,真是出乎意料的荣幸啊。”这东西开口了。它的声音是一种电磁低语,像是佩莱格莉妮嗓音的回音。电磁波用的是索伯诺斯特的军事协议,指向米耶里的通讯系统。“我得谢谢你,把陈给了我。你也看到了,他们已经变成我啦。你年轻些的分支魂灵儿也已经变成我啦。至于你的原型,已经选择了为我效劳。也许你也愿意这么做?”
“不。”佩莱格莉妮轻声回答,“决不。你是我们的造物。是我们给了你自由。你在干什么啊,在跟赫辛库和瓦西列夫玩游戏吗?你应该吃了他们才对!”
终极背叛者露出佩莱格莉妮独有的毒蛇般的微笑。
“我的胃口可不止这么点。”它回答,“不过,按照另外的你所设想的,我的确给了他们一个共同敌人。”它朝前走了一步。就连它的步姿也像佩莱格莉妮,微微左右摇摆。
“不过,这是什么?是你的宠物工程嘛,那个奥尔特人。有意思。既然她在,我想,我把她也吃掉好了。”
米耶里僵住了。偷儿不愿意多谈终极背叛者——也叫ALL-D——不过,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她知道这家伙会变成对手的样子,找出最优方案干掉对方,而且永远不会跟人合作。她的游戏理论魂灵儿拼命计算应对矩阵,却无能为力。双手剑号肯定赶不及。
所以ALL-D才不再进攻。它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天杀的。
又一轮区船导弹针落下。这一次,导弹没有直接进攻,而是在他们身边炸起了一圈漫天的碎石和尘土。当然了,不能弄坏它看上的新玩具哪。
“你想要我?”米耶里咬紧牙,从齿缝里挤出话来。“那就来抓我呀!”她举起Q粒子刃。这东西的行为方式仍然像佩莱格莉妮。得利用这一点。
米耶里朝前一扑,脚趾扎进了岩石里。她脚一用力,身体就像瓦奇长矛般朝前刺去,对准了护甲上反物质容器那致密热点,闪电一击。
银色的手抓住她的右臂一扭,右臂的皮下护甲随即炸开。怪物抓着她,抡了一圈,把她狠狠砸在地面上,力量之大,竟折断了她用快时加固过的臂骨和肋骨。她的后脑勺在碎石上砸出了一个坑。翅膀撕裂了,拖在身后。右大腿骨聚变反应器的控制系统发疯地运转。
ALL-D逼近了她。她跳出战斗孤独症人格,免得自己昏过去。孤独症人格一消失,剧疼立刻袭来,痛得她在真空中发出无声的尖叫。她的右臂就像着了火,但她逼着右臂听从自己指挥,握着Q刀朝前刺去。怪物早已闪开,朝她伸出柳枝般细软的手臂,手指变成尖刺,穿透了她的前额。
没有痛苦。她一直以为在外力逼迫下进行黑匣子意识上传会很痛苦,会在白热的一瞬间体验所有可能的生活。
“不。不能给你。”佩莱格莉妮说,“她是我的。”

和从前一样,佩莱格莉妮又变成了米耶里,接管了她的身体,就像戴上一只手套。米耶里从上往下看着自己的身体——苍白残破的天使,躺在暗色岩石上,一个银色怪物压在她身上,手指伸进了她的脑袋。是珠宝,她想,是珠宝拉住了我的意识。
底下的米耶里眼睛突然睁开。有一瞬间,她朝上望着米耶里,露出佩莱格莉妮的微笑。别忘记。她蠕动嘴唇,无声说道。接着,她闭上了眼睛。
我也能自毁。女神说。
米耶里的身体律动起来,眼球在眼皮底下急速颤动。ALL-D也以同样频率抽动着,随即身体往后一缩,手指卷须从米耶里脑中轻巧抽离,没带出一滴血。
短暂中断。
米耶里回到了血肉模糊的身体中。这具身体的系统已经濒死。
大脑也像着了火。聚变反应器过热。唯一没有着火的是她的佐酷意识,知道同伴正在赶来,越来越近。
但是,ALL-D仍在动,正在摆脱某种递归的自毁算法。佩莱格莉妮本想用这种算法跟它同归于尽。
战斗孤独症人格中的某样巡回数据又飘进她的脑海。
赫克托耳星。逃逸速度:0.13公里/秒。
但愿佐酷珠宝跟辛达说的一样好。她下令,让装载身体动力源的小小致密磁力瓶变成漏斗形。
在低重力下移动不用花很多力气;可米耶里连这点力气也快没有了。她朝前滑去,把右腿插进ALL-D身子底下。
接着,她过载了自己的聚变反应器。
受损报告变成一片白噪音。她的眼睛凸了出来。靠着仅剩的几个仍在工作的探测器,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等离子光柱从下升起,托着她离开赫克托耳地表。一毫秒后,佐酷护甲的反物质容器崩溃。短短一眨眼的工夫,她看到某位神祗灼热的逼视。随即,世界变为虚无,彻底的虚无。

10. 塔瓦妲和瓶中城

塔瓦妲、邓雅札和窃贼赌王若昂,一同站在土星新造的伊兰板块上,准备播下斯尔市的种子。
捧着种子的是塔瓦妲。种子装在透明的泡泡里,是一片精巧复杂的雪花。泡泡很重,塔瓦妲得用双手,才能把它抱在胸前。塔瓦妲想,她现在的感受,大概就像抱着自己新生宝宝的巴努·萨珊女人,要用身体挡住世上一切邪恶之物,保护怀中无价的宝物不受伤害。接着她记起来了,怀里的种子也包含了整个巴努·萨珊。她舍不得放手。
“快点,妹妹。”邓雅札不耐烦地说,“时候不早啦。”
赌王微微一笑。在发亮的巨大土星上,阳光十分奇特,呈散射状。散射的阳光照在偷儿蓝色的太阳镜上,反射出亮光。他个子不高,身材纤瘦,穿着白色的短外套和裤子。塔瓦妲很难把面前这个人跟她熟知的苏曼古鲁——黑皮肤巨人,索伯诺斯特军阀——联系起来。不过,这个人身上的某些小动作让她觉得眼熟。
“不用急,慢慢来。”他露出微笑,笑容中略有哀伤。“这事就该一板一眼地做。将来,在故事宫殿里,人们说不定会讲述两姐妹拯救斯尔市的故事呢。”
“您呢,偷儿老爷?”邓雅札问道,“人们会不会讲述您的故事?”
“我的故事流传已广,”他回答,“不必再添了。而且,我也更喜欢两姐妹的故事。”
据赌王说,他是几小时前才把塔瓦妲和邓雅札从书页中唤回来的。前一刻邓雅札还站在野代码沙漠风暴中,身边是刀子似的旋风,淹没在昂神的声音里;下一刻,她一睁眼,就来到了一间积灰的书店。这家书店看似真实,其实是虚拟之物。接着,她们穿过一扇银色大门——邓妮说,就是这扇门把她们变成了实体,把量子信息转换成了物质,还把她们体内原子的密名写到现实里——就像斯尔市索伯诺斯特中继站那明亮的光束一般。
现在,她们居然站在土星上,站在一块比整个地球还大的人造大陆上,这让塔瓦妲有些头晕目眩。她心中嘀咕,不知作为这片土地导游的赌王是否靠得住。不过,她可是卡萨·戈麦莱的女儿塔瓦妲,在卡法的宫殿里受过多种技巧训练。她最擅长的,就是看透男人。而且,邓妮也说,她跟这地方的统治者佐酷人有联系。邓妮戴着一只戒指,有些像精灵指环,不过戒指上的珠宝是明亮的紫色,还会自行发光。尽管塔瓦妲跟姐姐过去有诸多分歧,但她现在已经知道,姐姐心中始终装着斯尔市。一旦认定某人是斯尔市的敌人,姐姐就会迅速了结此人。现在,姐姐已经面露不耐烦,正用戒指上的宝石来回摩擦嘴唇。
塔瓦妲跪倒在奇特坚硬的大地上。这里的大地由相互嵌合的几何形状组成,就像斯尔宫殿的地板,或者精灵的皮肤。她小心将种子放到地上,迟迟不愿放手。
“等等。”赌王开口。他摘下眼镜,凝视着两姐妹。
“我要向你们道歉。”他说,“现在也算是个好时机。我来斯尔是为了寻找你们口中的失落的大炮迦拿,还想探究身体窃贼的秘密。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不择手段。要不是因为我,斯尔也许还存在于地球上。”他跪在塔瓦妲身边,“我做错过很多事,如果要一一道歉,永远也道不完。但是,我亏欠最多的人,就是你,塔瓦妲小姐。我威胁了你,用枪指着你的头,以此要挟精灵泽巴。我希望你知道,当时,我是绝对不会扣下扳机的。你肯不肯原谅我?”
塔瓦妲看着他。她记得自己跪在索伯诺斯特上传神庙的地板上,黑洞洞的巴拉卡枪枪口正对自己。她记得自己当时是多么绝望,因为她信任的苏曼古鲁背叛了她。这份愤怒仍在她胸口燃烧。要不是赌王的模样跟苏曼古鲁老爷相差这么大,她大概连他的脸都不愿意看。
但她也记得沙漠中的那一刻——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黑色的龙从天而降。就在这时,戴着蓝色太阳镜的男人到来,带走了斯尔。
她叹了口气。憎恨和感激在她心中交织,就像木塔希博和卡林,缠在一起没法区分。于是,她遵从了疯子老卡法的建议:编造他们爱听的谎言。
“我愿意原谅你,赌王老爷。”她说,“只要我的城市跟我记忆中一样。”说实话,她仍然觉得这一切更像是梦:瓶中之城更像是木塔力棒讲的故事,野代码沙漠造成的疯狂幻觉。
听了这回答,他咧嘴苦笑。“人家给什么,我就拿什么吧。”他戴上眼镜,站起身。“你准备好,随时可以开始。”
塔瓦妲亲吻了种子光滑的智能物质表面,喃喃念出起始者艾尔-木布迪的密名,以求好运。她不知道这名字在土星上是否有效;不过,种子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思想。嘶的一声,种子的外壳化成一小股臭氧气体。分形雪花碎成粉末,流进组成大地的几何体之间的缝隙,流向明确,快得就像洒在沙漠上的水滴。
赌王碰碰她的手臂。“我们得站远点。”他说,“从天上看最好。”
他一挥手,一个泡泡就罩住了三人。塔瓦妲知道,泡泡就是这地方的魔毯。泡泡带着他们,用让人目眩的高速起飞。
脚下,斯尔市开始生长。

起先,从伊兰板块的金属皮肤内慢慢长出高山般的巨大立方体、球体和多面体。塔瓦妲眯起眼睛,从中辨认出残片庞大骨架,弯弯曲曲,正由看不见的手一点点搭建。接着,各个建筑的基部升腾起亮闪闪的白雾,就像种子里的雪花。白雾经过哪里,哪里就多了色彩和血肉细节,仿佛沙漠中的海市蜃楼。白雾描绘出蜂巢城夸什和米斯尔——快者居住的地方;描绘出亡者之城暗沉沉的井字形建筑群,还有魂灵儿市场迷宫般的道路。唯一不复存在的,就是索伯诺斯特中继站高耸的钻石针塔。塔瓦妲并不怀念这东西。它虽然居于城市主轴,却是虚假的东西。慢慢地,斯尔人会造起新的城市中心代替它。从伊兰板块中生出的不只是建筑。塔瓦妲已经看到了阿塔的第一缕闪光。阿塔是精灵所住的另一个城市的阴影,也是书写密名的地方。
城市生长了好几个小时。城市出生的阵痛排出大量废热,伊兰板块上升起根根白热发亮的立柱。在泡泡里,三人丝毫没有感受到热量,仍然十分凉爽。泡泡带他们升到更高的空中。在那儿,他们可以看到城市的外围。塔瓦妲倒吸一口气:从板块中生长出来的不只是斯尔市,还有野代码沙漠那古怪的轮廓,高耸的拉克山,还有远处的快城。
“这是昂神的要求。”赌王说,“那是他们居住的地方,是他们的血肉和身体。等到生长结束,地球上的一切都会重现。每一个偏远角落,每一座被遗忘和掩埋的城市,每片沙漠,沙漠中的每根骨头,每粒沙子,都不会少。”他脸上夹杂着悲哀和愤怒,“他们就像故事里的蝎子:他们蜇人,只因为天性使然。我觉得我也一样。”他捏捏鼻梁。“算了,无所谓。差不多该道别了。不过,我还有两件礼物要给你们。”
他转向塔瓦妲,把一本沉重的书放到她手中。书的封面是蓝色的,摸起来跟城市种子一样古怪:由智能物质构成,介于虚拟和真实之间。
“这是斯尔的人民。”他说,“我把他们都交给你了。所有的人,好人和坏人,都在。你父亲,你的朋友艾克索洛托,就连坏蛋阿布·努瓦斯也在。每个故事都得有个反派角色。昂神会告诉你怎么把他们唤回来。我想,这件事交由你们俩决定更好。”
“这次的故事会更美好吗?”塔瓦妲问。
“会美好得多。”说着,他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条项链。项链上挂着几块五颜六色的大宝石,就像邓雅札的戒指一样光彩熠熠。
“关于这片土地,你们要学的还有很多。你们也许奇怪,土星人怎么会允许一整座城市、还有整整一颗行星的野生纳米技术出现在自家门口。答案很简单:这个板块是我偷来的。别急,佐酷人不会向你们讨回来。他们要操心的事够多了。不过,想在这儿居住,你们还需要这个。”他双手举起项链。项链上的宝石仿佛蜘蛛网上的露水,闪闪发亮。
邓雅札盯着项链,那目光热烈得让塔瓦妲有些不舒服。
“邓雅札小姐,”偷儿继续道,“我想跟你做笔交易。用你的佐酷珠宝,还有你封印其上的意识密码,交换这串项链。我向你保证,这交易很划算。项链上的宝石都是好不容易才弄来的。这些宝石里的缠结足以让你变成这块土地上的女神。”
邓雅札皱皱眉。“赌王老爷,很抱歉,不过,这交易有点儿太像精灵的交易了。要是我把珠宝给您,您打算怎么用?”
“我知道这块珠宝连接着伟大游戏佐酷。我跟他们之间还有些事没了。”
塔瓦妲的姐姐犹豫片刻。“我以外交官的身份跟这支佐酷人打过交道。”她开口,“您要求的珠宝,是他们对我信任的象征,是件机密。除非这块珠宝是重建我们城市的代价,我才会交出来给您。但我认为您品格高贵,不会干出勒索这种可耻的勾当。”
“这话说得很对。”赌王回答,“那么,我们就不做交易,请你把这块珠宝作为礼物送给我,好让我记住斯尔市和它的人民。”
塔瓦妲把手放在他胳膊上。“赌王老爷,”她说,“你愿不愿意陪我散散步,去城中某个合适的地方转转?在积灰的蓝皮书里蜷了这么久,我想伸伸腿脚,运动运动。”
赌王望着她,一脸惊讶,接着伸出手臂让她挽着。“我很乐意。”
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塔瓦妲用眼睛告诉邓雅札。见姐姐勉强点了点头,塔瓦妲心中不由得感到一丝快意。

两人在戈麦莱残片顶端漫步。赌王不时紧张地瞅瞅前方狭窄的通道,还有两旁陡峭的绝壁。塔瓦妲暗自微笑:必要的时候,一定要抓住男人的弱点好好利用。苏曼古鲁的弱点就是害怕高处。
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城市已基本成形,只少了喃喃回音般的精灵音乐,食物的香味,以及城市的呼吸中夹杂的其他微弱声音。眼前的景色几乎让她觉得已经到家了。一般说来,空无一人的城市会让人起鸡皮疙瘩,就像木塔力棒故事里的快城,只有会思考的建筑,却无人烟。但眼前这座城市不一样。在这儿,她感到的是孕育着生命的寂静,仿佛城市不过是睡着了,随时会醒来。
打破沉默的是赌王。
“我再次向你们道歉。”他说,“我会另想办法对付我的敌人。我没资格要求你姐姐背叛人家对她的信任。”
“我会说服姐姐的。”塔瓦妲说,“今天你道的歉够多了。可你还没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来这儿,还有,你要找什么。”她从他手臂上抽回自己的手。美丽谎言的时刻已经过去,现在该说真话了。
“你伤害了我,还伤害了我爱过的人。尽管我说会原谅你,但我做不到。不过,我对你怀有怜悯。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孤独和分裂。就像我们的卡林和木塔希博,你也裹在另一个生物里。这个生物外壳,也许就像你说的,是昂神中的花儿王子,也可能是你自己造出来的其他东西。很多男人和精灵对我报过假名;所以,名字的真假,我一听就知道。你不是苏曼古鲁,这我知道;但我觉得,你也不是赌王。”
她顿了顿。
“在斯尔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个木塔力棒,常去野代码沙漠,见过众多奇观。他的皮肤长满了蓝宝石增生,变得很粗糙,但他每次都能安全回家。直到有一天,他妻子逼着他做选择,是要她,还是要沙漠。于是,男人安排好自己手边的活计,卖掉房子,确保妻儿衣食无虞,向朋友们一一道别。之后,他从巴伯门——珍宝猎人之门——出了城,再也没有回来。
“我在你身上也看到了这男人的影子,赌王老爷——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叫苏曼古鲁。”她指指脚下的城市。“我没法原谅你,但我愿意向你伸出手。不管你答应了别人什么事,我都请求你:别做了。别走出巴伯门。是你带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我们需要你的指引。是你拯救了我们的城市。凭着戈麦莱之名,我起誓:只要你愿意,这座城中永远都有你的一席之地。我们的大门永远敞开。”
赌王静静站着,望着城市和城中的迷雾,眼神迷茫。在伊兰板块的奇异光芒中,城市的紫色、金色和蓝色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色调。但那无疑仍是斯尔市,受福的斯尔,神秘的斯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我欠人家一份情,比欠斯尔的还多。我需要你姐姐的珠宝,还有昂神的帮助,才能找到她。”
“她?”塔瓦妲语有所指。
“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她只是……朋友。”
“这样啊。”她凝视他的双眼,“这该不是你讲给自己听的故事吧?我也有讲给自己听的故事:塔瓦妲,怪物的爱人,戈麦莱家族的不肖女。我拥有众多名字的老爷,这些不过是锁链,语言制成的锁链。而且,每当听到男人发出豪言壮语——要搬山移丘,接受巨大挑战——原因无一例外,都是为了某个人、某个不只是朋友的人。你最好去找那另一个女人,努力让你们的关系走上正轨。”
“那……另一个女人跟我之间,该努力的都努力过,来来回回,反复多次。”赌王回答,“我们对彼此的伤害已经太深。”他目露伤感。
她握住他的手。“既然这样,你就不欠她什么了。斯尔也是个疗伤的好地方。我们了解昂神,父亲和木塔希博议会还掌握着许多密名。也许我们能帮你摆脱你的……另一面。那时候,你或许就能得到平静。”
他苦笑。“恐怕已经不是疗伤能解决的问题了。我需要我的另一面,才能继续自己的任务。而且,这样一来,历史也会更加美好。”
他亲吻了她的前额,随即退开。“可我还是要谢谢你。我不会忘记斯尔,也不会忘记温柔的塔瓦妲。但世界上有些怪物,就连塔瓦妲也治不好。”他越过塔瓦妲肩头,朝她身后望去。“说到怪物,怪物就来了——抱歉,我得离开片刻。”
塔瓦妲转过身。昂神就站在残片边缘,靠近野代码沙漠的那头。戴面具的小姑娘,穿绿衣服的老人,不断变形的闪光生物。赌王捏捏她的手,朝他们走去。

在伊兰板块永恒不变的暮色微光中,昂神就站在残片的边缘,身后是野代码沙漠,还有沙漠中阿拉伯式的光之纹样。现在,昂神的模样已经不再是我脑中的回响,变得真实起来。重生的沙漠物质构成了他们的思想形。我能看见公主木质面具上的纹理,士兵制服上的褶皱,还有海怪玻璃内脏中的光芒闪烁。但直视他们的脸还是很难:他们总让你想起自己从前认识,现在已经忘掉的人。
“你们高兴了吧?”我开口,“这次可不是用故事交换恩赐。我可用了整整一座城市哪。”
“故事和城市都一样。”公主回答。
“这地方的统治者马上要来找你算账了,兄弟,”士兵用碎石般粗砺的嗓音说,“你准备好了吗?”
“等着瞧吧。”我瞄瞄天空。伟大游戏,或者他们派来的卒子,很快就会到。尽管我小心隐藏行踪,但用等级佐酷的缠结占用一整个板块这种大规模事件,是不可能不被发觉的。
偷板块这事儿并不容易。首先,我得先弄个等级佐酷身份,然后要在设计异境中不断挖掘概念,以此获得足够的缠结,才能转换成物质。接着便要打磨方块,增加板块和狭长区带的耐受性,还得在新生的山脉上雕刻一张山妖般丑陋的脸,作为工匠签名。我脑中现在还回响着那无数次击锤的声音。最后,我还要找出藏在萨亚纳吉带中的安德蛋——那是通往等级佐酷长老维普宁所在的隐蔽异境的入口。维普宁的躯体是闪电与雷鸣的风暴,如世界之蛇耶梦加得一般,环绕着整个板块。我闯进了他的飓风内脏,从其中的佐酷珠宝银行中偷来了几块板块等级的宝石。
我耸耸肩。这算是准备好迎战伟大游戏了么?根本不行。我一旦放弃等级佐酷成员身份,他们就会杀来。
“我们完整了,”海怪用玻璃长笛般的声音说,“我们记起来了。”
“那么,是什么?”我问道,“是什么导致了大崩溃?”
“是你。”公主回答。
我瞪着他们。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悄声应道,“你们撒谎。”
“我们当中,只有你,才会撒谎。”士兵说。
“我们不会怪你。”海怪说,“把我们从肉体中释放出来的是父亲,而打破其他旧东西,让我们成长的人,却是你。”
大崩溃。斯尔从天空坠落。城市醒来,挤满了魂灵儿。魂灵儿不停繁殖,数量多到失去控制。世界的机器神经系统中全是发了疯的意识。肉体被千百万自动共同体重新占领,自动共同体利用黑匣子,对肉体原本的主人进行强制上传——因为原主人已经付不起肉体的价钱……
打击太大。没法承受。我活该跟陈、约瑟芬和伟大游戏为伍,我跟他们全是一丘之貉。我真想从残片上跳下去,让野代码沙漠吞了我。可惜,我在地球上已经试过一次。当时,沙漠吞了我,又把我吐了出来。想死都死不成。
“是你们。”我从牙缝中挤出字来,对着沙漠中的魔鬼嘶嘶吼道,“是你们一手安排的。你们的花儿王子到监狱里来找我,进了我的脑袋,把我当成你们在肉体世界的小跑腿。是他逼我干的。他毁了世界,好让你们自由。我几百年来一直都是他的木偶。救你们真是个错误。真该让陈把你们全都抹掉才好。你们是病毒,只是病毒而已。”
公主上前一步。我扬起手想打她,却在她灰烬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被憎恨扭曲的倒影。她眼中只有真相。
她上前,摘下我的太阳镜,抚摸我的面颊。她的小手滚烫。烟味传入我的鼻孔,让我想起竖在沙漠中的帐篷,在夜晚燃烧的火盆,还有醒来时看到的严峻妇人的脸。“我们从没逼你做任何事。”她说,“我们从来不做选择,我们只是单一的存在。我们唤你作兄弟,是因为我们想念他。但你不是他。除了我们,没有一成不变的人。
“他的确通过《水晶瓶塞》那本书接触过你,但你所有的选择都是自己做的。”
我眼中溢满泪水。
“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制造大崩溃?”我轻声问。
“不管你做什么,理由只有一个——”公主说,“——为了取悦女神。”
约瑟芬。我只知道,自己在地球上为她卖过命。她为我打开了一扇门,我为她集齐了其他始祖。我曾经不惜一切,只为博她一笑。不。我已经自由了,不想再跟她扯上关系。所以我才去了火星。那是我做过的最好的选择。
也是最糟糕的。
我排除了情感。我下了命令,让超我镇住两边太阳穴中间荡起的情感风暴,让脑海平滑、冷静、空洞,就像野代码沙漠一样。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慢慢回答,“我想知道大崩溃是怎么出现的。我要你们展示给我看。”
“我们已经告诉你了。”公主回答,“剩下的,你得自己想起来。”
“可我想不起来。这是我被抓的时候,脑中焚毁的秘密之一……”
公主在木制面具底下微笑。
“还有另一个我。”我吸了口气。“马特杰克说,还有另一个我跟他说过话。就因为这个,勒布朗号才会闹鬼。船上有过去的我的部分分身,甚至可能是他的魂灵儿。那东西在盯着我。”
公主把眼镜还给我。
“现在明白了吧?”她说,“是谁更喜欢藏起秘密?是来自沙漠的男孩子,还是花儿王子?”
她后退一步,跟其他人站到一起。他们一同慢慢消失在暮光里,变成了沙子和风。
别了,兄弟。我们会在这儿等你回来。

赌王回来的时候,异常安静,眼中燃烧着奇异的火焰。塔瓦妲由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两人在沉默中坐着魔法泡泡,沿着空荡荡残片的弧墙慢慢降落。
最后,邓雅札把珠宝给了他,他则给了她项链。塔瓦妲不得不承认,项链跟邓妮十分相配:明艳的珠宝衬着她黝黑的肌肤,如女王般堂皇。
“我相信你不会滥用这串项链。”赌王说,“斯尔人民也会需要自己的珠宝。精灵会想要身体,这地方有能力给它们身体。这儿会变成跟地球上的斯尔完全不同的地方。”
塔瓦妲想起了艾克索洛托。也许我还能治好其他怪物。想到这儿,她朝窃贼浅浅一笑。
邓雅札的微笑突然消失了。“快看。”她指指天空。
恐惧伸出利爪,插进塔瓦妲的胸膛。
“不,不,别让这儿也毁灭。”
天空中出现的星星点点乍看之下很美。亮点数也数不清,而且还在不断增多,就像洒在马赛克地砖上的发亮的沙子。沙子们排成整齐的阵型,呈多边形或楔形,目标明确。
“别担心。”赌王说,“他们不是来找你们的,是来抓我的。我不能久留了。唉,每次都一样。这世界为什么非得选在离别时,逼我匆匆行事呢?真是时移世不易啊。”
他吻了她们俩的手,深深鞠了一躬。
“我也来自沙漠,”他说,“相比之下,你们的沙漠更严厉,更无情。可是,只要你们俩在,这儿就是花园。”
发亮的泡泡带着他飞到空中。他一路朝她们抛着飞吻。片刻后,远处砰的一声,一条白线划过新斯尔的天空。飞舞的群星立即跟上,就像明亮的鸟群。随后,两者都消失了。

等待斯尔降生的几个小时中,天空已经慢慢变黑了。塔瓦妲仿佛第一次看到天空一般,凝视着天路般宽阔的条条星环,一个个卫星月轮,还有远处托起其他天空的亮线。她拉起姐姐的手,两人默默呼吸,将眼前景色铭记于心。最后,她们转向美丽的蓝金色斯尔。
“你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吗?”邓雅札问道。
“是时候了。”塔瓦妲回答,“去把他们叫醒吧。”

插曲 女神和生日礼物

夜灰色的海边,两个约瑟芬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个赤着脚,踩在沙滩上;另一个趟着浅水,不时小跳一下。一个年事已高;另一个正值妙龄,赤褐色长卷发如风中旗帜般飘扬。
约瑟芬注视着她的部分分身,注视着那紧致的肉体,明亮的眼睛,不时失神。不过,工作尚未完结。她还需要为分身注入记忆。她得在自己脑中搜寻,做出选择——删除,或是保留。她一边走,一边吐出一连串给造物魂灵儿的命令。她口中的言语混合在海浪深沉缓慢的呼吸中。

她真心爱着他的最后一天,是她的生日。
那时候,他们已经输掉了第一场战争。即便几个世纪后的今日,马特杰克也不肯承认失败。所以,这个索伯诺斯特光辉历史上的早期污点,已经从魂灵儿的记忆中抹掉了。但约瑟芬还记得。
毕竟,是她派出她的若昂,从世界各个角落把他们集合起来,给了他们共同的目标。没有她,他们不过是散落各处的极端狂热分子罢了。
她做过牺牲,也犯过错误。比如,她一直后悔自己强行拉安东·瓦西列夫入伙。他很完美,正是他们需要的人选——虚拟大众明星,媒体人造人,受到千百万人崇拜,是造物主,也是理论家,偷走了千万人的心和灵魂。但她伤害了他,这个伤口始终没能愈合。
最后,她让他们变成了一支军队。
他们致力于解放被上传的魂灵儿,解放被困在保险天堂里的魂灵儿,还有在黑匣子上传集中营和计算云端中受奴役的魂灵儿。他们在深圳犯了错误。被解放的魂灵儿发动暴乱,占领了城市的基础设施,变成了一群有知觉的计算机病毒。这一事件引发了反费德罗夫主义运动,挣扎求存的国家、地区和公司,还有流动式民主(20) 联合起来,对他们进行反击,并且取得了胜利。始祖们(除了还困在肉体里的她)都逃进了太空。忠实的追随者用微波发射器,将分散在大批纳米卫星中的始祖意识发射到地球轨道。始祖们发誓要回来复仇。
马特杰克、苏曼古鲁和其他人决心扩张,建立资源地,摆脱这颗小小行星的限制,最后回来征服地球。他们都没弄懂关键所在。只有她明白,让魂灵儿自愿归顺他们,才是更好的办法。
问题是,从战争灰烬中重新站起来的世界,居然运转良好。
那是一个魂灵儿劳动力市场的世界,巨大虚拟经济体,其基础是上传意识及其拷贝的未来潜在劳动力。量子市场上,无数种复杂的金融工具买进卖出——这是量子电脑的第一款杀手级应用。纠缠态工具会决定死去的灵魂有没有权力继续存活。这是历史上最高效的资源分配系统,是投资组合与纠缠变量的迭加,适用于一切——包括魂灵儿市场,拥有肉体的权力,还有能量,空间,以及时间。
这一切仿佛疯长的癌细胞,拦在真正永生之路上。她想把它们切割干净。她需要一只挥刀子的手。

在岛上自己的卧室里,约瑟芬快死了。外头阳光灿烂。通常,智能床的通感器会把她手下雇员感受到的生命流输送给她(她把这些年轻、苗条、修饰精巧的姑娘雇来,作为她的代理自我)。但今天,她却用自己的双眼注视着阳光和蓝天。人造视网膜让周围的一切清晰锐利。她坐了起来,想仔细看看外面的景致。随着她的动作,智能床也改变了形状,支撑着她的身体。窗外是一片海湾,海湾里能看到白色桅杆的点点帆船。风吹过,遥遥传来帆船索具的叮当声,就像即兴演奏的音乐。
她一直拒绝进行大脑移植,不想转移到自己的克隆体里去。毕竟,星空中已经有很多自己存在,她们都既年轻又美丽,跟她的珍珠一样完美无瑕,而且彼此间毫无二致。永生到来的时候,她已经老了。所以,修复染色体的DNA纳米机器无法挽回她肉体的衰亡。
她柔软的床里,始终埋着边缘锋利的黑匣子上传王冠,等待着她。
长久以来,她一直跟肉体的衰亡抗争,这种无望的抗争让她愤怒不已。是若昂开导她,让她把自己衰朽的肉体看作一个茧。她终有一天会化蛹成蝶,变得比从前更美。
每次做完爱以后,他都喜欢说这样的话。
她回想起上一次他们做爱的情景,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床轻柔地把她摇醒。他来了,就坐在她的床边,双手交叠。
“生日快乐,约瑟芬。”说着,他凭空变出了一朵蓝色的花儿。他把花儿举到她面前,让她嗅嗅花香。智能床帮她坐起身。花儿的香味把她带回了童年,记起清晨,记起自己跑上葡萄园的小山坡,然后望向远方。从坡上望去,远处古老村庄的塔楼成了紫色。那时候,她丝毫不在乎阳光直射自己的眼睛,也不在乎露水打湿脚上的运动鞋。
她肯定又睡着了。床轻柔地把她再次摇醒。若昂温暖有力的手握着她的手。她皱皱眉。
“又是花。”她的声音发干,但她不愿意让床为声音润色。她的若昂有权利看到她的本来面目,听到她不加修饰的声音——他忠心耿耿这么多年,这是他应得的。“为什么总是花?”
“啊,因为我喜欢花。不过,今天的礼物不只是花。”他说。
“还有什么?珠宝?油画?诗歌?你写的诗蹩脚透了,你自己也知道。”
“这话不假。”他微微一笑,“不过,这次的礼物非常昂贵,约瑟芬。我把你变成个穷光蛋啦。但愿这份礼物值这个价。”他朝她伸出双手,双掌合拢,就像捧着一只小小鸟。接着,他慢慢摊开手指。掌心中是一个小小的蓝色地球。他做了个手势,地球变大了,填满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地球四周围绕着数据云,那是量子市场的可视化表达,满是柱形、曲线和几何体,就像北极光。
“我用钱造了部机器。”他说,“大部分都是你的钱,格雷家族的几个其他成员也做了……非自愿的捐献。他们非常慷慨。”
“这是什么东西?晃得我眼睛疼。”
“仔细看看。”
智能床在她脑袋周围形成一个凉沁沁的头罩。于是,她不止能看到数据,也能看懂了。她能感受到这些流动的数据中蕴含的张力,就像一张拉满了弦的弓。全世界无数的交易机器均由中微子链接相连,蓄势待发,只需一个念头推动即可。
“很漂亮,若昂。”她说,“可这是干什么用的?”
他朝后一靠,眼睛望着天。这姿势表明,他心怀内疚。
“我一直有个感觉,觉得全世界的交易系统中有缺陷。所以我跟佐酷人聊了聊,他们给了我某些暗示。于是我……找来了他们提到的某个物理学家备份在保险公司里的魂灵儿,逼着他拼命工作。他提供了余下的细节。”
“若昂亲爱的,我想你肯定知道,我没时间、也没耐心听细节。”
“我还记得那一次,跟其他始祖会谈的时候,你说,更好的办法是让人们心甘情愿地跟随我们。你还说,可惜这个世界运转得太好了,让大家不愿离开了。”
“你今天还真够神神秘秘的呀,若昂。我倒不讨厌神秘,不过,我的生日礼物到底是什么?这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了,你最好给我准备了称心的礼物。”
“啊,我在想,要是我们打碎这世界,它会发出怎样悦耳动听的声音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
“我该怎么做?”
“想一件美好的往事,秘密的、没人知道的往事。”
她看着他的脸,知道他希望她选择一个他们俩共同分享的美好瞬间,比如在公海居所(21) 里的第一夜,抑或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第一次见到他,他还蹲在恶臭可怕的牢房里。当时他拒绝跟她走。他声称喜欢她的珍珠项链,三天后就会来取。看守在她身后关上牢门的时候,他的眼睛告诉她:他是自由的。于是,很久很久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自由了。
可惜,她没法阻止另一段从脑中升起的记忆。这是一段很久以前的可怕记忆,它吞没了她,也吞没了世界。那是她人生最痛苦的夜晚。她躺在床上,身下是粗糙而黏糊糊的床单,怀中抱着死去的红色小东西。她忍耐了吞噬世界的剧疼,才有了这小东西,它却立即被虚无所食。望着它紧闭的小小眼睛,她发誓要活下去,发誓永远不要死亡。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她脸上的痛苦,打了个哆嗦。太迟了。他的机器已经启动,世界开始溃散。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两人一同观看。

之后的景象,应该是她通过通感器和若昂的小小时空视界看到的。不过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真实的记忆。那些景象中,除了原型记忆的碎片,很可能还有几个世纪以来吸收的数据。这些数据重新进行了诠释,用以填补生日这天的情景空白。
控制着生和死的市场崩溃了。
成群的机器人,意欲重新占领肉体,降落在加州海岸之外的公海居所上。
中国的上传城,因为无力购买能源,一个个关闭。
大出逃开始。襁褓中的佐酷驾着狂乱中众筹来的飞船匆忙逃离。临时制成的发射器把魂灵儿投射给在天上伸开慈爱双臂的索伯诺斯特。
她望着这一切,狂喜不已。世界这块石板全擦干净了,之后该写什么,全由她说了算。她转向若昂,想感谢他带来如此美妙的礼物,想像从前一样真诚地亲吻他,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

这是她传给部分分身的最后一瞬间。之后的情景,她只留给自己。
她看到了他脸上的恐惧。他眼睛圆睁,目露悲伤,天真、愉悦和自由都消失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呀。
别的东西也溃散了,包围了众多魂灵儿意识,燃烧一切,毁灭一切。
掌管天气的魂灵儿疯了。地球不再温暖,狂风像鞭子一样抽打。
外头的天空有一道炽热的箭划过。她望过去,忠实的床在她视野中加了注解。是斯尔,伟大的天空之城,正在坠落。
伦敦上空,意识突然抽离、失去活力的缩微身体如雨点般落下。
后来,它们被称为野代码。它们是刺叮意识的毒蛇,是疯狂。之后,在被称为“怒吼”的大事件中,它们会毁掉一整支赫辛库舰队。现在,它们正经由若昂的机器降生。
“不,不,不。”他轻声说,“这不可能。我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我不明白。”
这不是打碎,这是焚烧,是净化。约瑟芬闭上眼睛。该走了。她对床下令。上传王冠落到她头上。刀刃开始旋转。床将光遗传病毒注入她的大脑。她用尽全力握住若昂的手。
“留下陪我。”她轻声说,“我害怕。”
他挣脱她的手。
“我不能留下。我得走了,约瑟芬。”他轻声回答,“对不起。”
说罢,他转身跑开,脚步声回荡在大厅里。原来他这么软弱,她之前竟没看出来。
上传已经开始,她没法开口说话。所以,她只在脑中保留这一刻的想法,好让自己将来所有的魂灵儿分支都留有这句话的记忆。
你不可能逃一辈子。你就是你,逃也没用。你总会回到我身边的。

11. 米耶里和重生派对

有阳光透过冰层射下。空气温暖。气泵树呼吸,吹出缓缓暖风。地平线就像掬水的双手。
柯多就要盛开了。它靠近了小太阳中的一颗,由此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夏天。
米耶里高高飘浮着,靠近冰球无重量的中心眼。空气蛇发女妖就住在这儿。她的双翅展开,兜住从下面吹来的温暖热气流。她觉得自己又完整了,伤口也都愈合了。突然消失的疼痛让她惘然若失。身体有些不一样:她感觉不到体内的系统,也感觉不到佩莱格莉妮。
她真的为了我,牺牲了自己?动机是什么?这说不通。不过她现在很难思考。赫克托耳星表面的战斗闪回就像玻璃碎片,深深插在她脑中。
“你感觉怎么样?”
辛达穿着奥尔特装束,一身黑色托加长袍,飘浮在一群空气女妖中间。奥尔特装扮跟她不配。她比奥尔特人矮小,宽大的托加长袍松松垮垮,在她身边翻腾起伏,仿佛她也是蛇发女妖的一员。
米耶里发觉自己笑了。又见到这佐酷姑娘真好。接着,她摇摇头。别忘了你的身份,还有你的目的。
“脑袋晕乎乎的。”她大声说。
“但愿你别介意我造了这个异境!我听赫伊津哈佐酷说,你问他们要过类似的设计图。我本来还想引入某些叙述元素,但最后还是决定尽可能模仿现实,就像拟境。你觉得怎么样?”
米耶里没回答。
“我是说,这只是临时的异境,等我们进入路由器网络的范围,就能把你直接送回家,给你弄个新身体。相信我,你原先那具身体,你不会想让人家看那副死样子的!我们差点没能及时把你弄进异境之门。”
“后来怎么样?”
“啊,米克来了一次炫目的飞行表演。区船在后面追,不过双手剑号的反物质引擎功率很大,喷出一大丛伽马射线。想跟在这种东西后面飞可不容易哪——你懂的。”她顿了顿,“不过,我得问你个事。赫克托耳星上那个是什么东西?”
米耶里打个哆嗦。不能告诉她。现在还不行。我得先想好。
“战脑,新型号。它夺走了我的护甲,还想上传我。”她耸了耸肩,“我搞定了它。”
“这还用说!”辛达严肃起来,“你引爆护甲里反物质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米耶里。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接近真正死亡的。”她握住米耶里的手,“你不必对我说谎,米耶里。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像看管你的狱卒。这没关系。我不介意。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很高兴你没死。”她的微笑中同时带着快乐和悲伤。“我们都很高兴。其他两个也在这儿,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米耶里这才注意到她的佐酷珠宝。珠宝都在,只是隐了形,藏在异境现实的表面之下。甘草佐酷的珠宝正不断发送潜意识库扑特,其中满是关切。
米耶里叹了口气。“好吧,反正我们也有事要谈。”

那两人在柯多地面上等候米耶里和辛达。他们站在一座智能珊瑚房子跟前。房子没有屋顶,是蜂窝般冰下住宅的入口。
“小姐,”米克用的是基准人类形体,“我过去真不该怀疑你。我为你遭受的创伤而难过。若再有人怀疑你的清誉,我的剑锋随时准备出击。”他跪在她面前,低头致意。
“函子:同形性。”反德西特乘以球体说。
米耶里跟他们的联系更紧密了,她跟辛达之间也有了什么新东西。是缠结?缠结就是这种感觉吗?一琢磨这个,她的珠宝就悄声通知她:她现在已经是甘草佐酷的12级老大了,在伟大游戏里也升到了第7级存在危机管理员的高位。
“可我失败了呀。”她说。
“哪里呀,你根本没失败。”辛达说,“是你发现索伯诺斯特内战不过是巨大的骗局,其后另有目的。反德西特已经解开了这个目的。我们把结果发给了其他佐酷。你肯定不会相信这给我们添了多少缠结。”
“让我看看。”米耶里说。
反德西特乘以球体打开伟大游戏情报临时简版——一个五颜六色的球,由多股线捻成,浮在空中,跟奥尔特异境格格不入。
“贝叶斯推断(22) :前提不同。操作:过程断层成像。”
临时简版不断变大,把他们包在中间。周围都是细线般的轨道和彩色标注的潜在战场。
“从这个前提——即内战是分散注意力的假象——出发,佐酷推断出,索伯诺斯特人的目的就是这个。”辛达说。
区船和其他战略物资的流向变了。有些盖着超物质斗篷的飞船引起的轻微畸变被标注和替换。无需战术魂灵儿的帮助,米耶里也看得出其中的走势。网络中出现了新的活动中枢——曾是木星的破碎之地出现了一个蓝色的结。
“他们正在集结舰队。”米耶里说,“破碎之地的拓扑缺陷网足够藏住一支舰队,说不定还能藏固伯尼亚。比超物质斗篷更好。你知道他们都调用了哪些物资吗?”
“据我们所知……大概能用的都用上了。”辛达回答。
我已经给了他们一个共同的敌人。终极背叛者这么说过。
“我们的老对手有动作啦!”米克爵士咧嘴笑了,“我的宝剑——噬魂者,渴望索伯诺斯特人的鲜血!”
“我们还不知道始祖们到底怎么了,是谁,或者什么让他们决定合作。不过,他们的确像是有入侵超越城的打算。”
这就对了,米耶里想,ALL-D也想要卡米纳里珠宝。不过,它要我有什么用呢?
她盯着辛达。佐酷姑娘的眼睛闪着光。透过佐酷珠宝,米耶里感受到了这姑娘异样的热忱。
“我不明白。我们说的可是战争啊!你们怎么还在笑呢?”
辛达大笑。
“哎呀,米耶里,因为会很好玩呀!”

米耶里到达时,庆祝她重生的派对正要开始。
她的交通泡泡把她放在一个枝叶组成的洞穴入口,通往森林深处。前方能看到温暖的五彩灯光,能听到喊声和微微的音乐。米耶里张着翅膀,穿着精致的黑色礼裙,头发梳成复杂的发式,其间点缀了一块蓝色的小圆东西,像一枚知更鸟蛋,闪闪发亮。这是派对佐酷珠宝,正不停地推她朝前走。她挺了挺背脊。她不习惯张着翅膀走路,也不习惯穿礼裙,可辛达非让她装扮成这样。她抓紧手中的小包(包里是她的佐酷珠宝),深吸一口气,走进洞穴。温暖醉人的夏夜气息立即包围了她。
在泡泡里,她居高临下,仔细看过整个派对圈子。整条狭带变成了巨大的森林花园。辛达的房子所在的魔法地盘变成了疯长的原始森林、草地,还有峡谷。唯一熟悉的只剩下那条河,还有河上漂着的彩帆小船。辛达看样子请了很多客人:有一条质量投射流分岔至此,悬在天空,仿佛银色彩虹,交通泡泡络绎不绝。每棵树的树顶都飘浮着孔明灯,灯和泡泡在天空中混成一片。小太阳已经从狭带上移走,天空几乎跟奥尔特柯多之外一样广阔,漫天都是发着微光的星星,还有明亮的圆盘土卫五,以及其他内层卫星。
米耶里叹了口气。脚下的柏树叶子沙沙作响,搔弄她赤裸的脚心。前方有处林间空地,人声越来越响。是佐酷人。佐酷人的面孔不过是真身之上的面具,会随着异境和圈子的变化不断变化,速度之快,让她来不及反应。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想再结识佐酷人,不想再看到更多的面具。
她曾向辛达暗示:自己累了,不想参加派对。“你当然得来!”听她这么说,辛达震惊地望着她,回答道:“这是我第一次前线任务,要是没有你,我根本没机会上前线。我们一定得庆祝庆祝!”
米耶里只想在自己的花园里祈祷和冥想。不过,她的新身体里总有声音吵吵嚷嚷,让她很难集中注意力。赫克托耳星战役之后,她得到了新身体。伟大游戏提出给她一个真形——由雾滴和钻石组成的纯人工外壳,被她谢绝了。她坚持只要原先身体的合成生物复制品,还要保留原先身体里所有能用的部分。当然,新身体比基准人类之躯强得多。她留下了超脑皮层、战术魂灵儿和反射神经,还加了几样精选的佐酷Q技术强化武器——在伟大游戏佐酷里弄到高等级缠结,到底还是有好处的。要是再碰到终极背叛者,她就有办法了。不过,要完全适应新身体,还得等上一阵:她的魂灵儿不停地抱怨不熟悉的界面,潜意识中不断的叽叽喳喳弄得她脾气暴躁。她的右腿也总是出现幻觉疼痛,用超脑皮层过滤也没用。
而且,她脑中还塞满了好些念头。这些念头不停地倏忽来去,就像她在空中俯瞰派对的时候,在空地上瞥见的黄铜霓虹旋转木马,不停地兜着圈子:入侵,佩莱格莉妮,卡米纳里珠宝,席丹。一圈又一圈。跟这些念头相比,魂灵儿的抱怨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来到空地的边缘。旋转木马就在前面,四周三三两两站着几个客人。空地上散落着帐篷和桌子,还有身着燕尾服的金色长腿机器人为客人提供酒水。派对珠宝催促她向前。陆续有客人从空中降下——真形闪着微光,变成衣冠楚楚的基准人类。辛达无疑希望她在派对上过得自在,专门为这个派对圈子作出规定,只允许以人类外形出现。
前方地面震动起来,一个棱角分明、高过树顶的机器怪兽(来自大游佐酷)晃了过来。米耶里难以置信地眨巴着眼睛。一进派对圈子,怪兽就噗的蒸发成雾滴,只留下一小队身着夜礼服的人类: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黄裙子,正在咯咯笑的女孩子,还有个穿着燕尾服的精灵男子。这男子让她想起米克爵士。
米耶里皱皱眉。这些人怎么能这么无忧无虑呢?他们马上要遭到入侵了啊,快的话,几天以后就会来。既然察觉到了索伯诺斯特的阴谋,作为应对策略,理当抢先出击。索伯诺斯特舰队和装备了霍金驱动的固伯尼亚可能已经上路了。佐酷人肯定知道,内太阳系的海量能源都在索伯诺斯特的控制之下,超越城处于极度不利的境地。可是,听甘草佐酷谈起战争的时候,她觉得,在他们眼里,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不过是游戏中更难的下一关而已。不知伟大游戏是否有应对动作;就算有,她也被蒙在鼓里:从木星特洛伊带归来之后,伟大游戏珠宝就一直沉默。尽管她在这个佐酷的秘密组织中的等级大大提升,她也不敢询问任何相关消息。
而且,她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她来到旋转木马旁边,望着兜圈子的马匹。大多数马背都是空的,没有人骑。派对珠宝把她拉向旋转木马的另一端,那儿有客人站着。但她现在还不想过去。她宁愿躲在这里,躲在叮叮当当的音乐、旋转的光线和木马当中。在旋转木马光芒笼罩的小小园地里,她可以装作巨大的超越城根本不存在。
席丹肯定喜欢这地方。她们俩离开奥尔特的时候,本可以来这儿。可她偏不。她要的是真正的永生。只有索伯诺斯特才能给她这样的永生。
这念头就像尖利的爪子,掐住了她。脚踝上珠宝链冰冷的触感,跟腿上的幻觉疼痛混在一起。我离她越来越远了。过去,佩莱格莉妮始终存在于她大脑中,就像迷茫时握在手中的石子,含在口中的桃核,随时提醒她别忘记自己的任务。
佩莱格莉妮。米耶里第一次见到这位女神——原型——是在金星的女神神庙中。当时,女神紧紧护着安慕托城、吉祥天平原里的物质、还有众多牺牲于此的意识变来的奇点。奇点,那颗吸力强大的星星,它的事件视界仍然抓着席丹、还有无数其他人的灵魂。你能给我什么呢,小姑娘?女神一直是个睚眦必报、脾气暴躁的工头,培蝴宁总是管她叫无情的婊子。女神自己也跟米耶里说过,她从来不愿意牺牲自己。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要救我?她脑中的佩莱格莉妮虽然只是宇宙中数不胜数的千万亿女神魂灵儿之一;但米耶里清楚,女神会感受到真实的死亡。所以,下决心自毁并不容易。她记得自己的拷贝跟地球上的野代码作战时一个个死去。她记得,每一次,超我都能感受到同样的痛苦,还有突如其来的虚无。
别忘记。佩莱格莉妮最后说。
她的确没忘。不管有没有入侵,席丹仍然困在黑洞里,唯一能救她的就是卡米纳里珠宝。米耶里必须待在伟大游戏里,收集珠宝的情报,想办法把珠宝弄到手——还得赶在索伯诺斯特入侵之前。她再一次暗暗希望偷儿能在。他肯定会有办法。或者,要是培蝴宁在就好了。送给培蝴宁的歌还是没写完。米耶里不愿想起飞船,因为她非常清楚,飞船会告诉她:现在只剩下米耶里一个人了,她谁都没法指望,也没时间缅怀过去。于是,米耶里深吸一口气,绕过旋转木马,朝灯光和人声的海洋走去。
就在这时,僵尸袭击了她。

僵尸从旋转木马后面包抄过来。四具身着燕尾服和晚礼裙的腐烂躯体,伸着双臂,慢慢朝她晃来。她认出刚才看见的两个黄衣服姑娘也在其中。一个姑娘的脖子断了,脑袋以不自然的角度垂挂着。僵尸的皮肤都像死尸般苍白,周身散发着甲醛和腐肉令人作呕的甜腻味道。
身着晚宴装的不死精灵伸手抓她,黏糊糊的手指扫过她的面颊。米耶里条件反射地抡起手中的小包,用尽全力击了出去。这一击力道之大,打得精灵僵尸飞了起来,落到旋转木马里。骑着白色木马的人尖叫起来——米耶里分辨不出那叫声是高兴呢,还是恐惧。她后退一步,瞪着黄衣服的死女,心里琢磨:不知派对圈子会不会准许她试试自己的新武器系统。
“我不是说过吗?不准玩僵尸游戏!”辛达出现了。她一身美丽的绿色长裙,蕾丝、丝绸和珍珠织成层层叠叠的绿叶,遮住她的全身,只留下橄榄色的肩膀和脖子裸露在外。辛达手中握着一支香槟长笛,满脸怒容。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长嗥。
“也不准扮成狼人!”
黄衣服的死女浑身闪起微光,变回温血人类,对米耶里拉长了脸。“圈子规定了这次的主题是重生。”其中一个栗色头发、樱红嘴唇、一脸高傲的姑娘抗议道,“再说僵尸最适合夜晚了!”她蜂蜜金色头发的同伴猛点头。
辛达翻了个白眼。“啊哈。你们不必这么死抠字眼吧。看看我的装扮:植物,绿色,新生命,春天。明白不?”
“还有嫉妒。”另一个姑娘说,“一看你这化身我就知道。”
“对不起,米耶里,我马上处理好。”
米耶里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微笑。辛达双手叉腰。
“从现在起,僵尸得待在自己的亚圈子里。明白吗?”栗发女子眼神顽固,伸出手,表示挑战。辛达嗤之以鼻。两人同时伸出手,以同样节奏快速挥了三下。最后,辛达的手掌摊开伸平,另一个姑娘的手则握成了拳头。
“真晦气!”栗发女子跺脚骂道,“我还花了这么久准备这个化身呢!”她拉住黄衣服同伴的手,两人走向派对更热闹的地方。
辛达叹了口气。“真是什么人都有。我本想只搞个简单的老式派对,可派对佐酷越变越大,越来越疯狂。恐怕派对的风格和主题已经没法统一了,有些人就是分不清菲兹杰拉德和洛夫克拉夫特(23) 。要是你今晚看见几只挥着翅膀的‘深者’,可别太吃惊。”
“我该查查你说的这些名字都是什么意思吗?”
“你最好还是别查了。神秘传说佐酷已经够糟了,唯一比它还糟的就是马娜亚大厦佐酷的神秘传说迷——就是我。哎呀,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呀!这是为你开的派对,你来了,手里却一只酒杯也没有,还被不死者袭击了!”她用手勾住米耶里的手臂,拉她走近音乐奏响的地方。米耶里闻到她身上传来柔和的香味,像水果,可能是桃子。“快来,我们去跟大家见见面。”

按规矩来的派对有条不紊。众人聊天,跳舞,喝酒,听音乐,香影翩翩,觥筹交错,令人迷醉。身着白色套装的乐队演奏着爵士乐。大多数客人都是衣着优雅的基准人类;也有少数几个异类,挑战着圈子规矩的极限。其中一个是蓄着连鬓胡的机械人,戴着顶高礼帽(米耶里觉得,尽管派对众人已然衣着复古,这顶礼帽的历史却还要再往前推),身体是黄铜做的酒桶,灵活精巧的机械臂同时抓着好几杯香槟。他身边围着一小群类人动物化身,有狐狸,獾,还有一只白色的生物,像是尖耳朵的河马。河马正用小小的蹄子紧张不安地整理自己的领结。
“就在这时,轰隆!”戴礼帽的那人边说边比划,“它们都开火了!说实话,我们自己也该安排这么一次,让那些家伙都开开火!也许等到佐酷的百年大庆,我们就用这个法子庆贺——不过,他那做法真够粗鲁的!”他摇摇头,“还造成了一次真正死亡——哎呀,我可不想让这欢乐的时刻染上悲伤——不过,契诃娃要是在这儿,肯定高兴。啊,辛达!这一位准是我们派对的中心人物了!”
“米耶里,这位是巴比康,来自大炮俱乐部。”辛达介绍道。米耶里在协议战争中听闻过这个名字。大炮俱乐部为佐酷制造了众多战舰和武器,古怪、精巧而高效。他是伟大游戏的一员,辛达库扑特道,是一位长老。跟他结识有好处。
巴比康吻了米耶里的手。他的连鬓胡擦过她的皮肤,就像钢做的羊毛一样粗糙。他身上散发着机油味和浓烈刺鼻的须后水味。一位长老。米耶里心想,他肯定知道珠宝的情报。我该从何问起呢?
“真迷人!请跟我们一起聊聊天吧。”祝贺你,他给米耶里发来库扑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就做出了巨大的成就。
我只想为大家效劳。
狐狸和獾礼貌地向她打了招呼。这两只动物像是一对,来自名为“舞猫”的佐酷。白色生物太害羞,说不出话,只飞快地握了握她的手。
我的老天,辛达都跟你说了什么啊?巴比康回应,似乎被逗乐了。伟大游戏可不是叫人效劳的地方,是让人找乐子的地方!他递给米耶里一支香槟长笛。米耶里接过,呷了一口。金色的液体甜甜的,顺着喉咙滑下,刺激得嗓子发痒。酒液壮了她的胆子。
“我也很荣幸。我对……您的杰作十分熟悉。”米耶里开口。这话不假。有一回,一艘州船摧毁了大炮俱乐部的一艘黑洞船,培蝴宁受到爆炸波及,不得不乘着霍金辐射朝前行驶很远,才到了安全地带。
我总是听到 ‘乐子’这个词,她给巴比康回库扑特,如果是我,我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索伯诺斯特入侵。伟大游戏对此有何对策?
“太好了!那你肯定想听我说说新闻。我正给先生们讲最近在土卫八上发生的小麻烦呢。”巴比康说,“有人厚颜无耻地闯了进来,偷走了一件藏品,让我们的收藏遭到了无可挽回的损失。真是对圈子赤裸裸的侵犯!” 现在谈这个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私下聊这个,是对我们可爱的女主人的不敬。我建议你把你的问题直接抛给伟大游戏佐酷。我注意到,你的意愿起效范围已经大大扩展,我们会听你提问的。这条库扑特语气明确坚定,表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不过,库扑特链接还在。
米耶里对他微笑。“真有趣。”她回答。辛达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请多讲讲。”
请原谅我们奥尔特人的礼数不够周全。她给巴比康发去库扑特,那么,你们的不作为,是不是这个老朽文明寿命将尽的标志?还是因为我们拥有卡米纳里珠宝,所以有恃无恐?
库扑特链接突然有点不稳定。一瞬间,米耶里看到了某种说不出的奇异东西一闪,像是扭曲的光束,仿佛宇宙表皮下的另一层皮肤,既远得不可思议,又近在眼前。链接随即切断。
巴比康正举杯欲饮,突然爆发出剧烈的咳嗽,继而变为猛烈的嗝儿。他嘴巴里冲出一股香槟蒸汽,直上天空。舞猫的成员弯腰躲避,辛达吓了一大跳,呆呆看着这位佐酷长老。
巴比康朝米耶里露出慈父般的笑容,用几只小操纵枝捏着餐巾,擦去连鬓胡上的香槟。“万分抱歉!我急着回答这位年轻女士的问题,急得把可口的酒液洒进了自己的锅炉里。请原谅,我得离开一会儿,处理一下紧急的机械工程问题,免得引起爆炸,毁了派对的好气氛。我猜现在还不是放烟火的时候吧,哈?”
说着,他走了开去,以喷射腿支撑着重心,步态有些前后摇摆,消失在人群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辛达问道,“你不会是在跟他调情吧?”她用小小的手捂住嘴巴,“真是灾难!”
“怎么可能呢!”米耶里抗议道,“你哪儿来的这种想法?”
辛达叹口气。“哎呀,说实话,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你刚才那一脸古怪的表情。再说,你来这儿以后,一直紧绷得像个禁欲的修女。”她朝米耶里肩膀轻轻捅了一拳。“这个问题,咱们会解决的。”
接着她眯起眼睛。“行啦行啦,我相信你。除非奥尔特人的调情办法是挤出一脸愤怒。不管你担心的是什么,那东西都把你搞得太严肃啦。严肃是办不成事的,根本没用。你担心的东西可以先放一放,没关系的。”她拉住米耶里的手,穿过派对,走向森林。
“我们去哪儿?”米耶里问。
“打猎。”辛达一边回答,一边从路过的机器侍应生手中拿过两只酒杯和一瓶香槟。
“猎什么?”
“当然是珍宝蛋啦!”

森林里到处都藏着蓝色的小圆蛋,就像派对佐酷的珠宝,上面标着金色发亮的数字。
“你喜欢吗?”辛达啜了口酒,“这个游戏叫彩蛋寻宝。每个数字都有相应的奖品!我猜你肯定不喜欢更主流的游戏,比如吉普形(24) 和游戏盛典(25) 之类,那些都太阴暗了。所以呢,我就想了个简单的。藏蛋的地方越难找,得到的奖就越大。”她笑了笑,“再说,我想,你肯定也希望找个理由避开人群。我倒想开个小派对,可这是超越城,想开小派对实在太难啦!”
佐酷姑娘的眼睛清澈友善。她真心想帮我。我虽然不理解她的行事做法,但我明白,她是真心的。
米耶里喝干第四杯酒,倾听着森林柔和的声响,还有远处派对的喧闹。树顶飘浮的灯笼给迷宫般交错的枝叶、森林与河流蒙上了一层童话般的色彩。蓝金色的彩蛋躲在灌木丛和树枝里,闪闪烁烁,让她体内深处升起异样的感受,就像尝到了香槟的余味。世界末日就快到了,我们还在玩儿小孩子的游戏。罢了罢了,干吗不呢?
不知是酒力,还是她发间的派对佐酷珠宝散发出熏熏然的奇异味道,总之,她的头晕乎乎的。许多许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愉快地、满心舒畅地醉了。
“行啊,”她说,“我玩,而且肯定会赢。除非你打定主意作弊。反正设计整个游戏的是你。”
“哎呀,不是我,是派对佐酷设计的!我只是发出意愿,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彩蛋藏在哪儿,也不知道奖品是什么。不过,我们可以让游戏变得更有意思。要是我找的蛋比你多,我就能许个愿。不是佐酷意愿,而是普通的、老式的愿望。就像看到流星坠落时许的愿那样。你说好不好?”
“好。”米耶里说,“那我赢了也要许个愿。我们一小时后在河边见面。不过,你忘了一件事。”
辛达笑了。“什么事?”
“我会飞。”
米耶里展开双翅,微型风扇托着她无声无息地升到灯笼的高度。脚下,森林里洒满了小小的蓝色星星。

(1) 澳大利亚土著神话中的女神,人类之母
(2) 万亿分之一秒。
(3) 指始祖之一,马特杰克·陈。
(4) 模态逻辑,逻辑的一个分支,它研究必然、可能及其相关概念的逻辑性质,处理用模态如“可能”、“或许”、“可以”、“一定”、“必然”等限定的句子的逻辑。
(5) 荷兰语言学家、历史学家。他提出了“游戏论”,认为文化始终具有某些游戏的成分和特征,倘游戏成分在文化中衰退,势必会危及整个社会的存亡。这一点跟佐酷的观念有些相似。
(6) 物理学中,湮没算符是将处于特定状态中的多个粒子,其粒子数下降1的算符;产生算符则是将处于特定状态中的多个粒子,其粒子数增加1的算符。
(7) 指傅里叶变换,一种线性的积分变换,常在将信号在时域(或空域)和频域之间变换时使用,在物理学和工程学中有许多应用。
(8) 意为“最短的时间”。从给定A点到B点,沿着最速降线,能最快到达目的地。
(9) 威廉·德西特:荷兰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他提出了“德西特空间”。德西特空间约略可以表述为真空球形空间,其中宇宙学常数(cosmological constant)为正。德西特空间是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解;反德西特空间则可以约略表述为真空双曲空间,其中宇宙学常数为负。反德西特空间是爱因斯坦场方程的最大对称真空解。
(10) 马尔科夫模型中最简单的形式。马尔科夫模型是一种可能性理论的随机分析模型,它假定未来状态只由当前状态决定,与之前任何事件都没有关系。
(11) 在逻辑中,肯定前件(拉丁语:Modus ponens)是有效的、简单的论证形式(常缩写为MP): 如果P,则Q。P能证明Q。
(12) 匈牙利裔美国物理学家和航空工程师。
(13) 土星风暴有时会造成同温层部分区域受热发亮,就像灯塔。
(14) 最早出现在1928年,科幻小说与漫画中的太空探险英雄。
(15) 普罗旺斯号和后文的奈莉·安德道恩都出自莫里斯·勒布朗的“侠盗罗平”系列小说第一部《亚森·罗平被捕》。奈莉是故事的女主人公,与罗平假扮的拉乌·当德莱齐交好。
(16) 源于十九世纪俄罗斯哲学家、未来学家尼古拉·费德罗夫,他倡导利用科技手段达成肉体永生,甚至死人复活。在小说中,第一次费德罗夫战争是由马特杰克·陈引发的,目的是解放受奴役的魂灵儿(意识)。
(17) 简称科氏力。旋转体系中进行直线运动的质点,由于惯性,其直线相对于旋转体系会产生偏移。地球上,这种力在地球自转下产生,因此又称为“地转偏向力”。
(18) 宇宙天体周围的井状引力场。天体质量越大,引力井也越深越大。
(19) 天文动力学中指方向和速度的变化。
(20) 也叫委任式民主,是一种民主选举方式,介于直接选举(直接投票)与代议制选举(选出固定数量的代表投票)之间。在流动式民主选举中,投票人可以自主选择是将投票权委任给某人,还是自己直接参与投票。
(21) 是一个在公海(不属于任何国家的海洋)上创建永久住宅的概念。大部分是改装现有的船只,还有改装海上钻油平台、退役的防空平台以及定制漂浮岛。
(22) 统计推断的一种,通过观察某些值来确定某些假设的概率,或者使这些概率更接近真实值。
(23) 均为美国小说家。菲兹杰拉德描绘的是爵士乐时代的男女,云香鬓影,如《了不起的比尔盖茨》;洛夫克拉夫特则是恐怖小说鼻祖,克苏鲁之父。
(24) 北欧的角色扮演游戏。
(25) 丹麦的游戏大会,设有各种游戏奖项,如角色扮演游戏,桌游,迷你战争游戏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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