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天使(二)

长篇

因果天使(二)

3. 侦探和萤火虫

什么都逃不过火星之王的眼睛。不过,有时候,他倒希望能逃过别人的眼睛。
他裹在隔弗罗 (1) 大氅中,在行走之城忘川的街道中穿行。跟平常一样,这次他又迟到了——摆脱自己的义人保镖花了不少时间。火星天空苍白,明亮的火卫一挂在崎岖的赫拉斯平原之上。空气带着一丝寒冷。暖气炉已经打开,隐藏在界边区宽阔的街道上的高大建筑的阴影中。餐客和酒客陆续从建筑中走出。
行走之城轻柔地摇晃着,远远传来的隆隆脚步声就像不停的心跳,令人心安。从表面看来,一切一如往常。可火星的国王——伊斯多·博特勒——知道绝非如此。他尝到了恐惧潜流的强烈苦味,看见了人们格外拘谨的步伐。这些人已经不再相信隔弗罗能保护自己的隐私了。一对微笑的情侣手牵手走过他身边。女人个子很高,皮肤是红褐色。伊斯多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无意中拂过她的记忆,回忆起自己是裁缝杰姬,回忆起跟着众人在永恒大道上注视着地球——她的故乡——在天空中慢慢死去,泪水从两颊流下。
伊斯多摇摇头。他能听见,也能记起忘川中每个人说过的话,想过的事。密钥是他父亲——解密者——给他的。解密者是偷儿赌王若昂扭曲的拷贝,现在被关在钻石针监狱里,注定了被迫永无穷尽地玩着游戏。现在,只有把自己藏起来,伊斯多才能呼吸和思考。可是,就算裹在隔弗罗里,忘川也没有离开他身边。只要一转念,就能看到。他知道自己的人民有多恐惧。天边之外,巨星仍旧移动着,但它们柔和的光芒失去了平常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的目的地在城市南边,是一所小房子,围绕在它四周的是扎着篱笆的花园。房子的设计很奇特:圆形窗户,柔软的琥珀色水泥。花园里的多丽丝玫瑰茂密疯长,像一丛丛白色利剑,几乎把房子整个遮住了。
他走近房子大门的时候,收到了一段共同记忆信息,仿佛浓郁的玫瑰香让他想起了母亲蕾梦黛那严厉的逼视。他记起来了,他本该出席一次会议。会议的参与者有母亲、其他义人——就是城里的义务警察,还有佐酷长老。大家将共同讨论如何处理难民问题。他记起了被称为“静默”的忘川轨道是多么繁忙,从内太阳系涌来的大批难民几乎让它超载。他记起忘川出现了一支新党派,名为“王国来临党”,他们坚称王国是真实的,所有虚假王国的说法都是佐酷一手炮制的谎言,而伊斯多正是他们的傀儡。他记起母亲打算在会议结束后好好给他上一课,没准还会好好揍他一顿屁股。他的岁数并不能让他不挨板子,这一点他也记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把这些记忆拂到一边。最近几个月总有开不完的会,让他厌烦透顶:没有任何结果,人心溃散,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思,根本没有冰冷的犯罪、谜题和建筑这么美丽。可惜,他现在已经享受不了这种美丽了:只要一瞬目,最狡猾的罪犯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就在此时,三小时前赌王若昂发来了库扑特讯息,还带来了真正的谜团。

他给住在这幢房子中的人送上了一小段礼貌的共同记忆,走到门边等候,一边捏捏口袋中偷儿的命表。
一个外表年轻的黑人开了门。第一眼看去,他仿佛是个命时吝啬鬼,对命时——忘川的隐形货币——格外吝惜,只想延长自己身为尊者的时间,不愿把命时浪费在重塑自我或奢华享受上。但他的皮肤很新鲜,几乎发亮,这说明他是新近才穿过复活师大厅,从默工变回尊者。
“啊。”年轻人——马塞尔·伊索尔特——开口,“伊斯多·博特勒,著名的侦探。真荣幸。”他话中带刺,厌烦地看了伊斯多一眼。
伊斯多清清喉咙。哪怕不算最近发生的翻天覆地大事,忘川的非法小报也早已多次刊登过他的尊容,害得他去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来,除非用厚得不礼貌的隔弗罗遮掩起自己的面容。
“我知道已经不早了,可我希望能……”
男人关上了门。伊斯多叹口气,又敲了敲门,给男人送上另一小段共同记忆。门慢慢开了。
“很抱歉打扰您,可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某些问题的答案。”伊斯多说。
“这儿没答案。只有寂静。”
“据我的经验,寂静中总能找到答案。”
马塞尔褐色的眼睛中亮起一丝好奇。
“好吧,”他缓缓道,“那么,请进。”

这间公寓原本似乎是艺术家住宅,可现在却像个坟墓。雕塑盖着积满灰尘的防水沥青布,明亮的工作区堆满了几十年的杂物,老旧的电子黏土模型、草图,还有铸像。唯一一件挂在显眼处的艺术品是几幅油画,旁边连着小小的、转瞬即逝的共同记忆。伊斯多眼前闪过两个相依的年轻男子的形象。
“反正我也要喝睡前酒,”马塞尔说,“要不要给你也来一杯?你看起来实在需要喝点酒。这也难怪。你要拯救世界,肯定忙坏了。”
“听起来,你不怎么赞成拯救世界啊。”
“喔,我觉得你的努力令人钦佩。问题是,再努力,也改变不了既定事实,改变不了我们要被吃掉的命运。所以倒不如好好享受剩余的时光。就这样。”
马塞尔拉开桃花心木柜子,取出一瓶干邑和两只玻璃杯。他在杯子里倒满了暗琥珀色液体,一直满到杯子边沿。他递了一杯给伊斯多。房间里响起悲伤的“新艺术” (2) 乐曲,轻柔的调子中暗含责备。
“你的世界观可真悲观。”伊斯多说,“但我要为拯救世界喝一杯。”
马塞尔一言不发地举起玻璃杯,微微一笑。刺激的酒液呛到了伊斯多,他抿了一小口。虽然外记忆不停地刺激着他的大脑,但迄今为止,他一直抵御着用药物麻醉这种瘙痒的冲动。再说,喝了酒,他就会变成个话匣子。在目前的状态下,大嘴巴只会让情势越变越糟。
“是现实。”马塞尔纠正,“自从大崩溃发生后,我们就不再重要了。你的发现——我们尊贵的王国不过是佐酷人编的谎言——一点儿也没出我的意料。我倒是觉得你揭露的还不够多。我相信索伯诺斯特早就赢了,我们不过是终了之时的某种模拟,一直都是人家的玩具。”
“他们没赢。至少现在还没有。所以我才来。”
“啊,理想主义者,豪言壮语。好吧,那我能为你效什么劳,帮你拯救世界呢?”
“今天早些时候,有人……找我帮忙。看起来,至少在某个瞬间,对某件大事的所有记录信息都消失了,只有忘川外记忆中还有保留。我在想,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信息——除了忘川,哪儿都没有保留。”
“这样啊。”马塞尔用食指摸摸嘴唇。
“保罗·瑟九从前拜访过你,对不对?还给了你一块命表。”
这句话说得太快了。本该慢慢出口。偷儿找他帮忙的时候,伊斯多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嵌进了从前未能完成的谜题拼图空白处。保罗·瑟九在火星上到底发现了什么?就连偷儿本人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伊斯多很想看看,要是自己向偷儿揭开这个谜底,他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马塞尔呯的一声放下玻璃杯。在火星的重力下,干邑懒洋洋地晃动起来。
“对。对,他来过。接下来,他就偷走了我的命时,只因为觉得好玩,只因为这是他计谋的一部分。他假装成我的朋友,只因为这么做对他有利。”伊斯多叹了口气。二十年前,赌王——当时他的假名叫保罗·瑟九——在朋友们的记忆中藏了东西,最近才回来取走。取走之后,尽管这九个人的命时尚未用完,也被送到了忘川的来世做了默工。蕾梦黛和伊斯多花了很大力气才说服复活师允许他们回来。
“所以,提起保罗·瑟九的时候你可要小心。”马塞尔说着,眯起眼睛,“我从前没发觉,现在看来,你还真像他。别告诉我这又是他的什么游戏。”
“不是游戏,我发誓。”伊斯多赶紧说,“正好相反,我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做。所以,搞清楚他为什么来拜访你很重要。他有没有可能看到你的伴侣的记忆?”
“猫头鹰的记忆?他跟这有什么相干?”
“这也是我想解决的问题。拜托了。这很重要。不止对我,也对整个火星。”
“明白了。”马塞尔一手摸摸剃光的头皮,“我想他是有可能看到的。虽然我没准许过,但我的确接受了他给的命表。义人告诉我,他在我记忆中藏了东西。而猫头鹰跟我分享一切,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所以,保罗是有可能通过我的隔弗罗看到猫头鹰的记忆。至于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我就不得而知了。”
伊斯多深吸一口气。“请你允许我也看看。我是说那些记忆。尤其是木星爆发那一晚的记忆。我一直想搞清楚你认识的保罗·瑟九为什么会回来,还有他到底要找什么。我能感觉到其中有模式可循。索伯诺斯特内战、爆发、还有地球的遭遇——还有一切,都能联系起来。只有弄明白这些,火星才能熬过这一劫。”
“唔。”马塞尔露出悲伤的笑容,“你真觉得这值得?这世界值得拯救?哪怕它建筑在谎言之上?”
“对,我相信。”伊斯多回答,“幻象也不全是坏东西。有时候也是必要的。这是我父亲——我的养父——教给我的。”
马塞尔望着伊斯多,拿起玻璃杯。
“很好。请跟我来,见见我的爱人。他叫猫头鹰小子。”

猫头鹰小子坐在窗边,裹在医疗泡沫茧里,望着外面。
屋子里插着新鲜的花儿,香薰蜡烛传来淡淡的薰衣草味道。很明显,这是整幢房子里最干净的屋子,窗子正对着火星沙漠。城市正在穿越赫拉斯平原。城市身后的粗糙地表上,满是橘色的尘虫卷须。猫头鹰小子喉咙里发出空洞的金属响动,像指甲敲击锡罐。他的尊者身体仍然年轻,可脸却已经衰老,两颊下垂,皮肤松弛。他的眼神空无一物,周身的隔弗罗一片迷茫,残缺不全。
马塞尔吻了下他的面颊。“我想,你应该了解他的病情?”
“我瞬目过。他的大脑被木星爆发改变了,连复活师也搞不清原因。他脑中的微管出现了某种量子凝聚,有点像古老理论中提到的自觉意识,只不过这是人工合成的。他不能去静默轨道,否则凝聚可能会瓦解。一旦瓦解,其后果无人能预料。”
“二十年了,他这个样子已经二十年了。”马塞尔叹了口气。“我靠着希望生活。量子态不会永存,也许他会从这种状态中恢复。我希望他恢复的时候,会看到我在等他。所以,我一直低调地生活,延长我的寿命。”
“你知道,我们正在改变这里的运作方式。”伊斯多说,“也许佐酷人能帮他,我可以跟他们谈谈——”
马塞尔悲哀地笑了笑。
“我已经不相信神明了。”他说,“你想做的事,请快做吧。马上就到他的睡觉时间了。”
伊斯多点点头,紧紧握住偷儿的命表,在脑中取出密钥,打开所有的记忆。

猫头鹰的外记忆在他眼前缓缓展开。伊斯多闭着眼睛,跳过大部分记忆,瞬目到在夜之迷宫坐滑翔机的那一夜——木星爆发之夜。
接下来,他记起自己就在那儿,在伊乌斯大峡谷之上,看着被自己的空中杂技吓坏的马塞尔,哈哈大笑。
猫头鹰小子觉得,马塞尔有时候真是娘娘腔。为了安抚他,他把滑翔机拉高,去看星星。这一夜繁星满天。有时候,他无法理解马塞尔,无法理解他对工作的执念,也无法理解他想要独处的愿望。可现在,在高高的夜空中,他觉得他们似乎注定彼此相属。
不识相的马塞尔偏偏选在这一刻扔下了炸弹。
“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离开这儿。”马塞尔说。
“离开?”猫头鹰小子反问。远远地,伊斯多尝到了他的失望,那刺透他胸口的苦涩。“你想去哪儿?”
马塞尔指了指上头。“你知道,上面,外头。”他将手掌按在滑翔翼平滑、透明的皮肤上。“这里只有一个愚蠢的循环,你不觉得吗?而且这儿已经不再真实了。”
猫头鹰小子真的生气了。难道我是这种东西?某个愚蠢循环的一部分?你跟我玩玩,消遣消遣,然后就离开,去做更大更好的事情?他任由这种情绪从自己的回答中流露出来。
“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制造不真实的东西?”
“不,”马塞尔说,“我的工作是让不真实变得真实,或者让真实的东西更加真实。在外面的世界肯定更容易。佐酷人的机器可以把想法变成实物,索伯诺斯特说他们要保存所有人脑中出现过的所有念头。但在这里——”
来了。伊斯多打起精神。自从当上国王后,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历练,能在记忆之河中稳住自己的意识流动,一帧一帧看着猫头鹰小子被冻结的念头。是不是因为自己对爱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要离开,马塞尔才一直守在猫头鹰的身边?
记忆中的时间慢了下来。马塞尔的手指按在玻璃上,指缝间,明亮的木星眨着眼睛。突然,另一段记忆,一段突如其来的断裂,像刀子一样插在猫头鹰小子的思想线上。
马塞尔有时候真是娘娘腔。木星在他指缝间十分明亮。突如其来的断裂——
伊斯多记起自己在回忆,被夹在记忆中的记忆里,被吞进了无限的镜子隧道。马塞尔的手指动得越来越慢。时间流变得冷冰冰,懒洋洋,伊斯多好像在冰河里逆流游泳。
不用问,肯定是偷儿给尾随而来的追踪者设下的陷阱。这是记忆坑,会把你困在某个不断循环的片段中。
但伊斯多不是普通的追踪者。他全知全能。他是火星之王。外记忆在他面前全部敞开。
他在记忆流中挣扎,再次拿出密钥,不情愿地唤出密钥的其他功能:开启记忆的后门,允许他编辑、改变或操纵记忆。滚烫的密钥很快融化了记忆陷阱之冰。时间像只松开了链条的狗,朝前狂奔。
木星在马塞尔的指尖爆发,把他的手指变成了发亮的柱子。猫头鹰小子眼中出现了星雨。然后,量子众神开口对伊斯多说话。

第一个声音是个孩子。仿佛有人用两根手指轻轻拉住了他的手掌。
你住在一个名为因果关系的孤岛上。声音说,这地方很小,先有因,后有果,就像行驶在铁轨上的火车。你只能一步一步前进,仿佛在沙滩上踩着某位神明留下的脚印。你明明可以直接跑进海中尽情玩水,为什么非得这么循规蹈矩呢?
笑声。他全身舒畅,感到水滴飞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脚趾深深扎入沙底。他知道,他可以跳起来,然后落到水里,溅起大大的水花。
因果关系 ——这就是我们看东西的透镜,一切事情发生的次序。但是,在量子时空中,这并非唯一的铁律。因果关系就像童话故事,事情的发展有先有后,必须遵循顺序:冒险的召唤——历险——死亡世界——重生——大团圆。
不尽然。不尽然。因果关系只是万物发展的某一个方向。
好好听,听我们解释。
你得先理解,才能成为我们的一分子。

另一个声音。一个苍老的男声,听起来就像琵可茜的缠结母,大长老,同样带着一丝历经沧桑的疲倦。
早在二十世纪,他们就想到了这一点——时空能用来计算。大型强子对撞机问世、实验室成功制造出迷你黑洞以后,他们就测试过。他们把计算任务编码进黑洞的事件视界 (3) ,让黑洞互撞,以此探测黑洞信息佯谬 (4) ,看量子引力是否比图灵机 (5) 或量子图灵机更强大。对那种嗡嗡叫的强子对撞机来说,这可是个非常困难的任务。要知道,它不过才刚刚发现第一颗希格斯玻色子。
生命流碎片涌来,里面有黑板的图像、在隧道里嗡嗡叫唤的机器的图像,还有盯着屏幕的扭曲的脸。他感受到一阵沮丧——对此他再熟悉不过——两片拼图合不起来,没有模式可循。
没人觉得对撞的星爆中会有错误。起先,结果似乎只是噪音。他们重复了多次试验,但数据一直十分清晰。答案就摆在他们眼前,可惜,用的却是密码。时空不仅是一台计算机,而且是一台上了锁的量子计算机。想让它处理数据,必须用钥匙打开普朗克尺度的锁才行。
于是,他们认定:这是另一条自然法则,另一个光速不可超越的限制,另一条热力学第二定律。所以,让时空变成计算机这念头被遗忘了 ——直到我们降生。

我们是谁,我们从何而来?
第三个声音响起。这次是女人的声音,温暖圆润,就像马塞尔的干邑。这声音让伊斯多心安。
我们是卡米纳里。我们是萤火虫,短命的、趋光的萤火虫。
大崩溃之后,地球已无法生存。我们想办法让族人逃出了地球。我们在小行星挖矿飞船货仓里匆忙添加了生命维持设备,把肉体堆在里头,又把意识和早期珠宝 ——能困住慢光(6) 的笨拙离子阱(7) 或钻石——绑在火箭里,朝木星和土星发射。这些火箭就像许多亮闪闪的小超人,逃离家园,而世界就在我们身边分崩离析。
于是,我们的冒险开始了。
我们慢慢成长,分化,繁茂。我们造出珠宝,用它盛放自我 ——比如我们跟他人的关系,还有不能复制、只能赠予或偷窃的东西。我们建造了异境,在里面玩耍。我们用智能物质覆盖了巨大的行星,跟索伯诺斯特打仗,还造出了许多小小的太阳,用它们给奥尔特人取暖。
现在,我们老了。卡米纳里人这游戏也不再刺激。但普朗克锁还在,在嘲笑我们。不过,我们觉得,这道锁究竟锁了什么,我们已经弄明白了。

这时,所有的声音合在一起,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道锁,锁了一个美梦,一片阳光下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们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到了解决办法:答案就藏在大崩溃里,藏在我们的创世纪中。谁能想到,新开始,竟隐藏在大结局之中?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才能让美梦成真。
要是你也想离开这座孤岛,就伸出你的手,接受我们的缠结。把你的意愿跟我们合在一起。
这样我们就能成为你。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在大海中畅游。

伊斯多看到一片光芒,其中站着三个人影,朝他伸出手来,摊开的手心里有星星在闪亮。他张开双臂拥抱他们,接受他们带来的耀眼念头。他的手指跟他们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于是,他由单独的个体扩展为庞大的群体,变成了在星系中延伸的光芒之网的一个节点。他无法理解这张网,却能触摸到它——它就在马塞尔的指缝间,在天空中木星的光芒里。
缠结网以光速扩展着,从火星延伸到地球,到土星,一直向外。亿万个意识都接受了卡米纳里人的邀请。虽然他不懂其中的道理,但他们分享的光芒正在木星上制造钥匙,而这把钥匙已经开始在锁眼中缓缓转动。
不!住手!卡米纳里人齐声喊道。伊斯多也感觉到了。光芒之网中出现了错误,一根藏在网里的线突然抽紧,就像一个绳套,一个陷阱。有人叛变。
光芒之网散开,着了火。远处,卡米纳里人正想尽办法控制局势。但对伊斯多/猫头鹰小子来说已经太迟。光芒吞噬了他。同时,木星也在天空中死去。

伊斯多睁开眼睛,光线刺得他眨了眨眼。是火卫一照着他的脸。这颗速度飞快的星星刚刚运行到天顶,隔着赫拉斯平原扬起的蒙天灰尘,投下金色的光芒。他又回到了猫头鹰小子的房间。木星爆发之谜如逆向的雪崩,滚过他的脑海。一片片拼图汇成了他想也不敢想的大画面。
他抓住自己的佐酷库扑特发讯器,发了一条密集讯息给偷儿。若昂!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的大发现!他把卡米纳里事件编成共同记忆,裹在库扑特讯息里发出去。不止这次的地球,木星爆发也是这种情况,大崩溃也是!你一定得看看——
链接断了。事情不对。屋子太安静了。空气中有微微的臭氧味儿。马塞尔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眼睛圆睁,嘴半张着,僵住了。
伊斯多跟外记忆的连接也断了。
屋子里静得太吓人,伊斯多愣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形的不速之客,没有脸的黑色阴影,不会反射亮光。那东西的左肩旁,浮着一把银色的火箭形状佐酷Q枪。武器的尖端闪着危险的亮光,追踪着伊斯多的一举一动。
“抱歉给你造成不便。”影子说。隐约可以听出,说话的是个男性,但声音被扭曲了,带着金属质感。“这句话,我说得对吗?”
伊斯多在脑中飞快地计算。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只要再拖一会儿,他今晚的值班保镖,未来主义者,就能找到他。他摸索着外记忆,想发一条消息,却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一片空落落。他在尘区拜访佐酷殖民地的时候,也有过这种空落落的感觉。
“你不该掺和这事。”影子说,“可现在太迟了,局面已经没法挽回。把密钥交给我,然后我会帮你抹掉刚才的记忆。”
“为什么?”
“因为你的发现太危险。让我永远抹掉对大家都好。你脑中的记忆要抹掉,外记忆里的也要抹掉。”
“你说晚了。我已经把这些发出去了。”
“啊。这个嘛,我听说已经有人处理好了。反正我没权管,也跟你无关。拜托了。我正好言好语请求你呢。把外记忆的钥匙给我。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要。”
“密钥并不属于我,我无权给别人。”伊斯多回答。我得想法子拖延时间。“知道有钥匙存在的人并不多。你肯定是琵可茜的佐酷的一员,对不对?”
“对,也不对。我们在每一支佐酷中都安插了间谍。”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影子不安地搓搓手。“因为我们得保护你。我们得维护现状的稳定。我们还得让世界有条有理。”
伊斯多瞪着他。“是你们。不管你们是谁,就是你们引起了木星爆发。你们阻挠了卡米纳里人的计划,这才害得木星爆发,害得这个人意识崩溃。而且,你们还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踪迹。你们为什么要篡改陈攻击地球的数据?你们到底是谁?”
“这不重要。你瞧,伊斯多,要是你不合作,我们就得采取更极端的措施。要是我们没法修改外记忆,我们就得……把它抹掉。现在星系中时局太不稳定,你知道的内幕有可能被坏人利用。我们冒不起这个险。拜托了,只要稍稍修改一下,就对大家都好。而且你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们的改动。”
“不行。”伊斯多胸中腾起正义的愤怒,“解密者已经骗了我们够长时间。你们佐酷人也是他的帮凶。我不能再让历史重演。”
“你根本不明白。”影子的金属声音几近绝望,身边的Q枪也越来越亮。“你得理解,这不是我的本意,可我必须遵循佐酷的集体意愿行事,别无选择。我要从你脑中拿钥匙了,伊斯多,我会尽量轻一点的。”
“琵可茜说你们永远都有选择的权利。而且你们也随时可以离开。”
影子叹了口气。“她太年轻,获得的缠结还不够多。她慢慢就会学乖的。打岔拖延是没用的,伊斯多。你的义人不会及时赶来。别忘了,他们的技术是我们给的,我能控制他们看到的东西。之后,他们的记忆也会改变。”
伊斯多眨了眨眼。又一块碎片嵌进了谜题拼图。“你是长老。你是瑟吉温。”
影子爆开,露出一个佐酷真形。雾滴和珠宝汇成旋转的曼荼罗 (8) ,围绕着中间瑟吉温的脸。他仍旧戴着一边高一边低的尖耳朵面具。“唉,你得忘记的事情又多了一件。”他说。
伊斯多握住口袋中偷儿的命表。命表在手中又冷又沉。
“等等。”
“你没法逃进静默轨道,伊斯多。”瑟吉温说,“我已经堵住了你前往外记忆的入口。闭上眼睛吧。我很快就能结束。”
“这不是我的表。”伊斯多说,“不过,表匠贾斯丁为我改装过。我们忘川人虽说比不上佐酷和索伯诺斯特,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技术。我早就料到会有人来抢密钥,所以设了保险措施。”他肠胃揪紧,手也发抖,但仍勇敢地直视燃烧的佐酷真形逼人的目光。“我脑中有个马赫-曾德尔触发器,还有一毫克反物质。足够把我们俩都干掉。密钥当然也会烧掉。”
瑟吉温变化成伊斯多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形象:结实的男人,披着边缘毛糙的蓝色斗篷。他的肩膀低垂,看起来十分疲惫,闻起来有微微的汗臭。
“我就担心会有这种东西。我喜欢你,伊斯多。我喜欢你们所有人。我本想给你们一次机会。”
“我们不会让你们得逞。”伊斯多说,“你们的计划,不会成功。”
瑟吉温叹了口气,双手在背后交握,踮着脚前后晃动。
“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就在三十五分钟之前。”佐酷长老伤感地笑笑,“我一直想告诉你来着。”他转向天空,“他们肯定会把这事怪到索伯诺斯特头上。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所有行动都有目的。”
外头白光亮起,瑟吉温变成了黑色的参差剪影。寂静消失了,外记忆回到了伊斯多脑中。他通过一千双眼睛看到,火卫一正划着弧线朝赫拉斯平原落下,就像突如其来的飞快日落。地平线上有白柱升起,一切都在摇晃。城市绊倒了。
伊斯多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马塞尔。他手扶猫头鹰小子的肩膀,望着强光,眼中露出哀伤。仿佛他早就知道,自己是对的。

4. 偷儿和大炮俱乐部 (9)

土卫八开始转向南方之际,我正跟大炮俱乐部的长老巴比康在一起,一同欣赏佐酷孩子们的全球热核战争游戏。
我们身处大炮俱乐部佐酷的红铜-黄铜天空列车,坐在镶嵌着桃花心木护墙板的会客厅中,喝着黑茶 (10) 。天空列车沿着俱乐部围绕土卫八的轨道环行进。轨道环是明亮的金色,列车又稳又快,快到让车厢内生成了舒适的半个G人工重力。我们透过宽大的圆形观景口望着土卫八,景致绝佳。现在,我们正通过卡西尼区,这是一片红褐色的暗色区域,就像白色冰面上的胎记,让土卫八变成了巨大的阴阳符号。我们正下方是直径五百公里的特吉斯陨坑,里面有个缩微地球——一个蓝绿色的碟子——大陆和海洋都被一道闪亮的银圈围在中间。
“他们自称冷战重现协会。”巴比康用巴松管般的共鸣低音开口。他伸出操纵臂,指了指底下的缩微地球。操纵臂上满是闪闪发亮的分形叶子,十分华丽。金属手臂碰到观景口的玻璃,发出叮的一声。
巴比康戴着高顶大礼帽,琥珀色的佐酷珠宝光环围着礼帽旋转,就像个小小的太阳系。头顶光环的巴比康,仿佛古画中忧伤的圣人。跟大炮俱乐部佐酷的多数成员不同,这位长老的主躯体还留着自己原生肉体的一部分。他的头是一位年约五十开外的男士,长着颇为壮观的红色连鬓胡,一个高耸的大鼻子,蓝色的眼睛目光锐利。其余部分则全部是人工合成。躯干是圆滚滚的铸铁,一条操纵臂宛如丛生的灌木,另一条则是更粗壮的圆柱形枪械假肢。他的腿是黄铜桩,也是小小的离子引擎的排气口。他身上混合着微微的机油味、金属抛光剂味、以及老男人的须后水味。
“太摩登啦,亲爱的拉乌,实在是太摩登啦!我习惯不了。不过我很欣赏他们的热情。他们甚至手工制作了导弹弹头,用的是老办法——同步加速器和钚!哎呀呀!”巴比康轰轰地笑了起来。
应该说,他们这回还帮了点忙。我微微一笑,想起前几天自己用另一个假身份跟这些佐酷年轻人做的交易。现在,我的身份是拉乌·当德莱齐 (11) ,来自谷神星的军火和古董商。只要把火柴交给孩子,他们肯定会点起火来。这道理亘古不变。
围绕着陨坑陡坡的银环是佐酷的魔法圈子。圈子限定了游乐场的范围,还有其中的物理定律。缩微地球上的北美大陆一片黑暗,只有城市星星点点的亮光。每隔一会儿,就有氢弹爆炸的刺眼光芒亮起,在一秒钟内照亮了整个北美大陆。
“赏心悦目。”我回答。此时,东海岸亮起核爆的星雨。北美的反击也已经上路。数枚弹道导弹划出白色的抛物弧线,直冲莫斯科和列宁格勒而去,就像一只白骨森森的爪子。
突然,我脑中开始琢磨,当火雨降临的时候,忘川的人们会看到什么景象。
也许是索伯诺斯特干的,至少太阳系的流言这么说。也许是约瑟芬打算掩盖自己的行踪,也许是陈不喜欢这个活跃的佐酷殖民地的存在,尤其是地球这个缓冲带消失后,火星佐酷离内太阳系近得让他不舒服。也许是瓦西列夫和赫辛库不愿把自己劫掠多年的众多忘川人的意识让给别人。
我真希望自己能相信,以上说法中有一条是对的。这样,至少忘川公民还有一线希望,能作为魂灵儿生存在某处。但内心深处,我知道真相远比这些可怕。
我跟他说了别插手!我特地叮嘱过!
火星没了。这世上我所有的朋友、爱人和吵架对手也一起没了。蕾梦黛,艾萨克,吉尔贝丁,雪雪。还有傻乎乎的天才伊斯多。还有我的另一个自己——国王若昂在监狱中的残躯。还有监狱本身、所有的默工和虎怖机。都没了。
他们本来就不是你的。他们是另一个若昂的。那个若昂背叛了他们,离他们而去。你大可不必想念他们。
培蝴宁说过,我是个善于扯谎的骗子。这话没错。可是啊,最精心编织的谎言,我是说给自己听的。那些谎言天衣无缝,牢不可破,闪闪发光,就像佐酷珠宝。

我的眼睛热辣辣的,想也没想就伸手捏了捏鼻梁。这时,我发现巴比康正注视着我。
“拉乌?你要不要再来点茶?”
我对他露出微笑,同时在脑中狠狠踢了自己一脚。我得保持警醒状态。巴比康可不是什么蒸汽朋克机械人绅士,他是拥有量子大脑的后人类,特意装扮成机械朋克而已。当然,对佐酷人来说,装扮和真实也没多大区别。在佐酷人看来,一切皆是游戏。屋子里的烟草味,桃花心木桌子和扶手椅,左轮手枪构成的煤气枝形吊灯,还有立山小种红茶的柠檬香味——都是列车圈子定下的规则。我们在游戏中扮演十九世纪的文明绅士,坐在俱乐部房间里谈生意。
“不,谢谢。我只是在想,他们这么小,就已经开始接触这一行了。”
巴比康叹了口气。
“这是佐酷意愿呀,亲爱的孩子,没法反抗。所有的佐酷人都是带着目的出生的!当然,除了我们这些老掉牙的以外。这些年轻人长得太快了,总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老古董。明天,他们就会造出我想也不敢想的异境、圈子和枪支来了。”他皱皱眉,“但愿比这个好些!”
“你好像不太欣赏原子朋克美学?”
“哈!那还用说!不加控制的核爆毫无美感!不过,你的东西就不一样了——”他冲我挤挤眼。
商务谈判开始。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巴比康是个话匣子,刚才整整一个小时,他都在大聊特聊枪支。我根本不想了解这么多枪的知识——尤其是蹲过索伯诺斯特困境监狱之后。在那所监狱里,我亲身体验过众多枪支的射击效果。不过,现在好了,他显然十分有意购买我想出售的东西。
“这么说,你对此有兴趣?”
“拉乌,你很清楚,我绝对不会错过一颗真正的王氏炮弹,特别是从与之相配的150公吨的凡尔纳大炮中发射过的炮弹。”
“我以个人名义向你担保,这颗炮弹的确发射过。”
“太好了!”
“不过,还有个小问题,就是价格……”我放下茶杯,交叠双手。
他扬起眉毛。“嗯,我们得问问俱乐部成员对此有何看法。”他眼中有一丝顽皮的亮光。“请允许我出圈片刻。”
我礼貌地偏了偏头,以示许可。我们周围的地板上显出一条银线,这是圈子的边界。巴比康从椅子里漂浮起来,穿过了边界。他的身影微微抖了抖,接着便举起自己的灌木臂。枝叶展开,变成了一棵金黄的树,扫过他头顶光环中的一串宝石,将他的希望编织进佐酷的意愿系统。
我敢肯定,这些都是表演给我看的。作为长老,巴比康已经进阶到所属佐酷的最高等级。能升到今日的高位,全赖他多年忠实践行佐酷的目标和价值观——具体到大炮俱乐部佐酷,就是建造更大更好的大炮,轰掉更多东西。对他来说,利用自己跟其余佐酷成员的缠结,拿到我要求的小小报酬,根本不成问题。我要的不过是一块超越城基础建设佐酷的高等级珠宝,等级高到能在超越城——这座位于土星的佐酷首都——里某个时尚区域中实体化一个属于个人的圈子。
巴比康不知道的是,我的真正目的比这个大得多。
一秒钟后,他微笑着回到座位。
“成了!那颗炮弹已经送到了军械库。现在我们喝杯酒,庆祝生意成功!酒比茶带劲儿多了!你想不想要——”

房间另一头冒出了一扇异境之门,空气随之流动,传来微微的臭氧味儿。门是亮闪闪的蓝色,直径两米。一个佐酷真形穿门而出:亮闪闪的功能雾团,中间是一张高傲的脸,佐酷珠宝曼荼罗围绕着那张脸旋转。不速之客走进圈子,施罗德技术锁咔嚓一声锁上。雾滴咝咝作响,排出废热,聚合成一位高个子女士——起先只是水晶雕塑,接着慢慢血肉丰满起来。还没等完全成形,她就大步走向巴比康,带来松树味儿的温暖微风。
“凡尔纳在上,你到底在干什么?”她喝道。
她的头发是蜂蜜金色,穿着布料吝啬的飞行员制服:短短的鞣革飞行夹克,腰身裸露。她足蹬沉重的靴子,戴着帽子、围巾,还有飞行员护目镜。她的脸呈三角形,眉毛墨黑,衬托出她的冷艳。此刻,红艳的嘴唇紧紧抿着,就像一条直线。
“我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我可是拿到了一件重要的历史遗物!”巴比康不敢相信地望着她,“亲爱的契诃娃,你实在太唐突了!太不尊重客人!这位拉乌先生可是绅士!”
“我知道他是谁,长老。”契诃娃回答,“问题是,你知不知道?”

我在主观时间一周前变成了拉乌·当德莱齐。那时候,我在衣柜号的拟境里,离鲍勃·霍华德号到达土星还有四天。
我坐在常坐的桌子旁边,面前摆着一面念镜。念镜是一块浮在空中的玻璃圆盘,实质上是拟境制造器,接入我后背的生命流。镜中,我是个有零星白发的中年男人,眉毛像铅笔勾画,太阳穴凹陷,还有双彼得·洛 (12) 的眼睛。慢慢地,这张脸变了,皮肤变黑,年纪变轻,更加粗鲁。当然,只变脸是不够的。我的手下已经布下了精心安排的数据踪迹——而这只是开始。
“你在干吗?”马特杰克问。
我朝他皱皱眉。我花了好久才清理好衣柜号的拟境。趁我不在的短短时间,马特杰克让拟境忠实重现了辽阔的纳尼亚的景象,把衣柜号那点可怜的计算能力逼到了极限。我花了大把宝贵的时间,才抹掉独腿人居住的岛屿,抓住半人半马怪物,还有会说话的佩剑老鼠。我不知道这些生物有没有抓完,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办到的。但他可是未来的索伯诺斯特天穹建筑师,现在就能黑进索伯诺斯特风格的拟境(拟境是我在飞船古老硬件的基础上建造的),这实在不足为奇。依我猜测,昂神也帮了忙。
我尽可能设计了一个沙盒,把他关在里头。之后,他就待在里面生闷气,呆呆地望着我们虚拟窗户之外的微蓝景色。窗外,枝桠横斜的彩色零重力珊瑚礁慢慢飘过,还有长着鲸鱼尾巴、皮肤光滑的类人生物穿梭其中,留下一串串银色的泡泡。王氏炮弹和衣柜号正安安全全地待在罗卡复仇号盛着许多水的肚皮里。罗卡复仇号是一艘鲸类生物飞船,目的地是土卫八,正在进行运输工作所需的改造。
或者说,去掉运输工作不需要的部分。
“我正准备变成其他人。”我冷冷地回答。我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么冷,可马特杰克似乎并不介意。
“为什么?”
我的手指抚过镜面。我的脑海也跟镜面一样,一片光滑空白。自从接到伊斯多的库扑特讯息后,我不得不动用超我,才能平静下来。他最后随消息寄来的数据我还没能进行分析。那是一堆量子信息,衣柜号上的硬件没法应付。
“每个人时不时都会想变成其他人。”
内心深处,我真想大醉一场,或者大喊一通。我想把念镜摔成一百万个碎片,我想把拟境扯个粉碎,扯到天穹为止。我的太阳穴刺疼。
“我就不想。”马特杰克说,“我喜欢做自己。”
“你不是也喜欢跟绿色士兵玩战争游戏吗?”我轻声问,“你不是也想变成沉默吗?”
“那全是演着玩儿的。”
“这也一样。只要演得够真实就好。”
我摆弄了一下鼻子的形状。我从前见过巴比康,所以我得格外小心自己的伪装。伪装必须足够接近我的本来面目,免得自己认知失调 (13) 。“那,你打算演谁?”马特杰克问。
我让拟境改变我的意识壳。宽肩膀,更有军人风度,面孔更黑,花哨的制服,带金链的背心。我从前挺喜欢扮演拉乌这个角色。我在火星上用过这个身份,不过稍加改造。
马特杰克的眼睛瞪大了。
“这就是拉乌·当德莱齐,”我用新的声音说,“古董商。”
突然,不知怎么,我鼻中传来了火柴的味道。撒迪厄斯的呼吸。我跟蕾梦黛共饮的第一杯酒。该死的旧梦拟境。细节不够,没法真正感受饮酒,只有回忆。
我晃晃脑袋。演得更真实些,若昂。
“他很无聊,”马特杰克说,“你干吗要变成他?”
“就是无聊才好。他得看起来值得信任。有点儿疲倦,经验老到,很能干,见多识广。他累了,只想过舒服的生活,而且愿意为此扭曲一点儿规则。”
“真无聊。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变的。告诉我。”
“不行。目前来说,你玩拟境已经玩够了。”
我恢复了平常的意识壳,把镜子放在桌上。“你为什么不去……”我想不出能让这孩子做的事情,卡壳了。这下惨了。
“这儿真无聊。你真无聊。鱼人也无聊。我也想变。”
“我跟你说了,这不——”
“我要我要我要!”
拟境的结构起了涟漪。马特杰克开始变了。他的面容流动起来,变成了镜子里的第一张脸——我的漫画形象。
“看哪!”他得意洋洋地喊道,“我自己想出来的!”
太阳穴的刺疼变成了白噪音。我胸中某个黑暗带鳞片的东西张开了爪子。我扬起手。马特杰克的眼中闪过恐惧。我的拳头砸在镜子上,在脑中吼出军阀苏曼古鲁 (14) 沾满血的始祖代码——铁锈,鲜血和死去的孩子。
拟境时间停顿。马特杰克吓呆了,恢复了平常的意识壳。无数镜子的碎片浮在空中,锋利闪亮,就像高速通道的飞船。
我胸中的怒气退去。苏曼古鲁的代码在我脑中的回音也淡去。我无法直视孩子脸上的恐惧,转开了脸。

几乎同时,天穹负责运行拟境的软件干了件我没想到的事。软件读取了一段隐藏的缓冲存储,执行了一段我没搞懂的复杂命令。我深深吸了口气。
这孩子连天穹也去过了。
马特杰克开始动了,而且越来越快。一瞬间,他就在书架之间冲来冲去,还绕着桌子飞跑,我根本追不上。他就像一道灰影。
“马特杰克,等等!”我同步了我们的主频。
“请别生气,王子。”他说,“对不起,我弄出了纳尼亚。你当时不在,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你说我也能帮助米耶里,可你一直一个人工作。”
我从袖子里变出一块丝绸手帕,擦擦他的脸。“我知道,马特杰克,我不该发火。这不是你的错。发生了……发生了一件坏事,我一直抛不开这件事。”
“什么事?”
“小事。”我笑笑,“不过,你刚刚玩的时间把戏可真不错。你能告诉我怎么玩的吗?”
他耸耸肩。“以前,在海滩上,无聊的时候,我经常玩时间游戏。我得预备着这种触发器。万一我的速度变慢,它能帮我提速。这样,万一我眨了眨眼睛,也不会错过世界末日。”
哎呀,糟了。

本来,我的计划是把衣柜号的拟境装进沙盒,然后调慢马特杰克的主频。这样,我去土卫八干活的时候,他就不会察觉我外出了。现在看来,这计划显然行不通。虽然我能想办法设计更安全的拟境,但目前时间不够。而且,我开始怀疑,我能设计的所有结构,恐怕都困不住这位小祖宗。
我望着马特杰克,望着他的一头乌发(这头乌发在青少年时期就会开始变白),望着他翘起的小鼻子,还有认真的小嘴巴,胸中荡起一阵奇异的温暖。
我得找个临时保姆。要是我能拷贝一个自己,然后留在飞船上,事情就简单多了。可惜约瑟芬给我下了限制,我这个白人男性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没法分出其他魂灵儿来。当然,我可以做部分分身,但马特杰克可不是部分分身能对付的。斯尔的人民都被压缩成了数据,要等我完成使命才能复原。从外头找人也不可能。马特杰克,这个索伯诺斯特始祖的早期魂灵儿可是人人抢夺的目标。
那就只剩下——
我叹了口气。没别的选择了。我只能跟昂神谈谈。
我小心翼翼地收拾起念镜的碎片,放到桌子上。“这样吧,我有个拼图游戏给你玩。要是你能把镜子复原,我就把镜子送给你。我得离开干点活,很快就回来。我一回来就给你做点热巧克力喝,怎么样?”
马特杰克装出乖乖的样子,在桌边坐了下来,胳膊肘放在桌上,用一只食指开始移动玻璃碎片。
“小心点,碎片锋利着呢。”我叮嘱道。
说罢,我朝书店深处装着斯尔的书架走去,一路上几乎能听到小家伙的脑袋开足马力嗡嗡运作,琢磨其他恶作剧的声音。

书店深处很黑,唯一的光源只有一排排夜蓝色的书本脊背上闪着微光的银色字母。在这儿,一切都像梦境一样柔软模糊。到了边缘,拟境已经放弃了对物理现实的详尽模拟,转而求助于大脑的自欺功能。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隐在暗处。我走在书架之间的狭道上,觉得自己仿佛一只昆虫,被压在沉重的书页之间。
我吞了口口水。我对昂神没有多少了解。依他们自己说,马特杰克在大崩溃之时(或者之前很久)释放了他们。他们宣称我是他们的一分子,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兄弟。我不知道该不该信。我从没觉得自己是神。我只知道,一见到他们,我就直起鸡皮疙瘩。而且,唯一能跟他们交谈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变成你。
我伸出手指,抚过一排排书籍,找到我要找的那一本,打开。书页中袅袅升起非人类的地球之神,就像光之蛇,卷曲又松开,闪烁虚幻的光芒照亮了身边的书堆。
我闭上眼睛,放他们进入我的身体。
进入我身体的这一位名唤烟囱公主。她开口跟我说话,就像我自己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你好,兄弟。
我不是你兄弟。
你是来加入我们的吗?
不是。
你是来把我们的孩子送到我们的新家去的吗?
不是。现在还不行。我揉揉太阳穴。斯尔。地球上最后一座城市,从龙的大嘴中被我和昂神好不惊险地抢救出来。我不只要照顾一个孩子,还要照顾一整个文明。我答应了塔瓦妲我会拯救她们的城市。我也只剩下承诺了。我咬咬牙。
你天生就是编织谎言的,兄弟。我们希望你没有忘记你的承诺。
我没有。你们会有新家的,斯尔的人民也会有新家。不过,我有些事得先做。
你有些东西要先偷。
对。我得离开拟境一阵子。所以,我需要你们帮忙照看那孩子。让他分分心,给他讲讲故事,别让他闲着。
这次你要偷什么?记忆?故事?灵魂?梦境?
这跟你们无关。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会回来?你之前就曾弃我们而去。
因为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三位昂神全都在我脑中升起:海怪,绿兵和公主,我脑中响起思想的雷暴,雷暴用闪电卷须缠住我的大脑。
承诺很好,他们用雷鸣般的声音说道,恐惧更好。我们永存,我们永远倾听。别背叛我们。
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昂神离开了我的意识,积尘的黑暗重新包围了我。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我的耳朵嗡嗡直响。即便身处梦境意识壳,我也浑身筛糠。
“知道吗,”我说出了声,“我已经有点相信你们了,相信你们说我是花儿王子、是你们的一分子这事。家人果然是最可怕的。”
公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轻柔得像雨滴。
我们会为父亲编织梦境,就像我们许久之前做过的那样。不过,他总有一天会醒来。
“对,现在别醒就行。”

“他的名字不叫拉乌·当德莱齐。”契诃娃直勾勾盯着我,问道:“对不对,上校?”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长老,这位是斯巴明托上校,来自泰迪熊路边野餐公司。这家公司是斯尔市的雇佣兵组织,位于地球。您的意愿冲动传来的时候,我被指派核查他的背景。他的背景是伪造的。”
巴比康什么都没说,眼睛瞪大了。
“那么,上校,”契诃娃接着说,“跟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吧。”她交叉双臂抱胸,居高临下地斜乜着我,就像个发了火的性感女老师。
我双手一摊。
“我能说什么呢?被你逮住了。我的确曾在泰迪熊呆过。虽然名叫泰迪熊,里面的佣兵却并不全是熊形生物。当然,如果你喜欢蜂蜜,那更好。抱歉我说了谎,我只希望我的前雇主不会知道我的去向。熊有很多优点,宽容却不在其中。而且我跟他们……分开得很突然。”
给佐酷人设骗局是门精细的艺术。如果说他们有弱点,那就是认定一切都有谜底,认定任何问题都和游戏一样,既明显又清晰。还有,只要你让他们相信自己已经成功解开了谜底,他们就会放弃继续深究的努力。我的假身份中还藏着另一重更加牢不可破的假身份。上校这个身份有米耶里收集来的数据支持。她真的在泰迪熊公司干过。万一你钻得够深,还能戳破斯巴明托上校这重身份,看到下一重假身份。不过,我打赌契诃娃不会这么干。特别是现在,她正急着给长老留下深刻印象呢。
“这么说,你是个逃兵喽。”她开口道,“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找到一枚有两百年历史的凡尔纳大炮炮弹的?”
“我想您一定知道,那时候,地球的形势有点儿……不稳定。”
“如果你说的不稳定,指的是被递归自进化非尤达意蒙 (15) 的介质吃掉,那么,没错,我知道。这是我的职业兴趣。”契诃娃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渴望。
“嗯,在陈到来前几周,我和我的小队就嗅到了麻烦的味道。我们带着炮弹,还有野代码沙漠上挖来的其他货物,逃了出来。我们虽然在遵守命令这个问题上自由发挥了一下——我想你懂我的意思——可好歹我们总算活着出来了。泰迪熊公司的大部分佣兵都没那么幸运。”
我望着巴比康。“您刚才不是说,我们来喝一杯吗?我想用这杯酒敬我的同志们,那些可怜的兔崽子。不过,我很骄傲,自己曾跟他们并肩战斗过。有些人牺牲后,还留有家人要照顾——如果这些家人能去超越城,一定能过上美好的新生活。”最后这句话也是真的:米耶里有个牺牲的小队队友,在小行星带上还留有熊崽。“特别是现在,索伯诺斯特已经打定主意,要吃掉火星轨道以内的一切。所以我们才来这儿。不过,我想,现在这些都没意义了。”
巴比康叹了口气,就像风箱吹出了一股强风。“哎,上校!可真是个曲折的故事!不过你够坦诚,也许我们还有办法做成生意。”
巴比康从椅子里浮起,飘到一个铜球旁边。铜球上刻着老式的地球地图。不过,铜球的主轴倾斜度很怪——南极居然靠近了赤道。他用操纵臂灵巧地打开铜球,拿出一瓶暗琥珀色的液体,还有三只玻璃杯,倒满,然后严肃地盯着我。
“名字并不重要!对我们来说,缠结才重要。你给我们的这件时空产品临时简版 (16) 让人印象深刻,我仍然很有兴趣。”
“正相反。”契诃娃反驳,“要是上校的商品是真的,的确是刚从地球运出来,我们就应该尽可能远离这东西。”
巴比康疑惑地扬起眉毛。
“你知道伟大游戏佐酷最近盯我们盯得多紧,”契诃娃解释道,“要是他们发觉我们弄了件新东西,而这东西有可能感染了龙,会有什么后果?”
巴比康扁了扁嘴。
“没错。”他说,“伟大游戏佐酷,那些该死的家伙!”
“伟大游戏?她在说什么呀?”
“佐酷中的一支,守卫者!保护我们不受生存危机威胁!反正他们这么说的!是木星爆发后新近崛起的势力。”巴比康脸色阴沉下来,“他们招安了某些年轻的大炮俱乐部成员。但凡我们进行稍有野心的实验,这些成员都会向他们汇报。嘁!”他忧郁地盯着手中的酒杯,“不过我得承认,上校,契诃娃说得有理,现在可是敏感时期。”我看着契诃娃。她到底在玩什么游戏?难道她跟伟大游戏佐酷有关?我不想冒险直接跟他们起冲突,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我花了很长时间、很大力气才为此次任务做好准备,我不能放弃。米耶里已经等不起了。
“我也有同伴等着我照顾,长老。”我开口,“正巧,超越城的另一支叙述者佐酷 (17) 对此也有兴趣。我想,他们会把这东西运进异境,用它做背景,炮制某出限定空间的戏剧之类——反正我是没听懂。”
巴比康嗤之以鼻。“把这东西给叙述者!荒唐!这可是核火焰造就的物质,生来就要派用场的!”
“可我们必须考虑——”契诃娃还没说完,巴比康枪支臂一挥,打断了她。
“把它变成——某种暗喻,这是对它的莫大侮辱!”他吼道。
我打算给他的怒火上再浇点油。
“我是认真的。我久闻大炮俱乐部的大名。正是你们的霍金黑洞船及时终止了协议战争,才没有造成更大损失。我听说,黑洞船是唯一能干掉固伯尼亚的东西。可现在,你们居然告诉我,你们害怕另一支佐酷,怕他们认定你们在玩火?”我缓缓摇了摇头,“我觉得我还是去跟叙述者谈生意好了。在我看来,你们玩核战游戏的孩子,都比你们有勇气。”
我说话的对象不止他们两个。我在对整支佐酷说话。面前的两人不过是佐酷在列车圈子里的化身而已。
“我给你们送来一件历史文物,是前大崩溃时期建造、有史以来最大的大炮发射的炮弹。可你们居然不想要,只因为它可能被污染?拜托。”我站起身,“我这就去别处谈生意。”
巴比康升到空中,慢慢旋转,推进器腿在椅子的饰面上烧出了洞。他的眼睛紧闭,正紧张思考。接着,他转过身来,枪支臂直对着我的脸。
“啊哈!我有办法了,上校!我们彼此都退一步,就能满足佐酷的意愿!这位契诃娃是龙专家,她会在军械库中检查这颗炮弹,一直查到分子水平!这样就不会有危险了。这下大家都高兴了吧?”
是啊,大家都高兴了,只有我不高兴。我可是在炮弹里藏了一具缩微身体,里面有能发库扑特讯息的 EPR 态。我本打算用这具身体从军械库中偷回我的飞船。
但我没露声色,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同时开始思考B计划。

5. 米耶里和深渊

米耶里站在阳台上。天空宽广得不可思议,浅浅的蓝色,中间有道白线将天空切成两半。照在她脸上的阳光温暖明亮。这是散射的阳光,是设在太空中的巨镜收集并过滤的温和辐射。不知怎么,这让她想起了家乡奥尔特。
跟她家乡相像的,也就只有阳光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身处的大厦是白色的,由圆形的有机物(像是贝壳)构成,错落分布着露台和阳台。皮肤晒成小麦色的人们在露台和阳台上或躺或坐,沐浴着阳光,身边围绕着珠宝光环。
脚下是条运河,仿佛一条线,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最后消失在迷雾中。两个紫色的气球吊着一艘金色的刚朵拉船,懒洋洋地漂浮在运河上方。运河两岸散布着各种各样、毫不搭调的建筑和街景,被条条银色的线段隔开。她看到一片布设简洁、颜色阴沉的电路场,电路场上却耸立着一座寺庙,还有洋葱形状的宝塔和尖顶;一排珊瑚城堡;远处还有一座裹在雾里的灰色城市。再远处绵延着山脉,还有白雪覆盖的峰顶。长着红翅膀的东西绕着山峰飞翔。那些东西太大了,肯定不是鸟儿。
目力所及的最远处,是一座几乎和天空一样大、高得吓人的宽阔拱门,泛着金属光泽,由细细的白色柱子支撑。视野的左端和右端各有一座琥珀色云墙,把这个世界突兀地夹在中间。
米耶里有点眩晕。她向来不喜欢行星,于她而言,行星太大了。而且,这颗行星的地平线和天空,还是她见过最高最远的。她收回目光,望着脚下的运河。几百个佐酷真形正沿着运河飞奔。珠宝和雾滴组成漩涡形和降落伞形,像鸟儿一样成群移动。这情景让她突然回忆起带她来到这儿的梦境。
这里就是超越城。

“要不要来杯茶?”
米耶里转过身,体内的系统警醒过来,却没有侦察到威胁。说话的是兔子浪人。她赤着脚,穿着破烂的蓝裤子,还有一件朴素的绿色衬衣。在这儿,她比米耶里个子矮,肤色像牛奶巧克力。以她的脸型而言,她的嘴巴有点儿偏大,但眼睛十分明亮。她正托着一个茶盘,里面放着小小的碗,还有一只绿玉茶壶。她示意米耶里跟她进房间。
米耶里谨慎地照办。两人所在的公寓不大,白墙上装饰着色彩鲜艳的纸张,纸上是古老的二维照片,照片上是些年轻人。照片组成了显眼的大字:马娜亚大厦。公寓中没有智能物质;仅有的几件家具都是木头和手工织就的彩色纤维制成。跟外头的疯狂相比,这地方的简约真让人赏心悦目。当然,这肯定是故意的。
兔子浪人优雅地放下手中托盘,放在小桌子上。接着,她在坐垫上坐下,盘起双腿。“尝尝。这是参茶。要不要加些点心?”
米耶里小心跪坐在坐垫上。这儿的引力跟地球差不多,比她习惯的大得多。但她仍感觉身轻体健,腿脚也不再因为连日攀登高峰而酸痛。她的衣着跟在培蝴宁上一样,一件黑色托加长袍,还有席丹的珠宝链绕着脚踝。她发觉自己握着救了她命的佐酷珠宝——蓝色的椭圆形宝石,比手掌略小,闪着微光,散发着隐约的花香。她把珠宝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兔子女浪人看着珠宝,笑了。她在米耶里面前放了一只茶杯,斟满热气腾腾、清新好闻的液体。
“对不起,让你在异境中受苦了。”她开口道,“就是那些雪山啊什么的。我现在明白,对你来说,异境里的那些东西肯定莫名其妙。不过,要是有孤儿想回归,我们一般都会这么做。我们会让他们经历一次异境,给他们解决自己心结的机会。之后,他们就能得到叙述权利,可以在我们给定的框架内设置自己喜欢的环境。顺便提一句,你干得太漂亮了。我一点儿也没料到会有这种结局。汗毛倒竖啊。”她用小小的手捧着杯子,细细地啜了一口茶。“而且,我也没料到你的真形居然经过这么多改造,其中某个亚系统甚至开始反抗。我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军用品——我是个爱人,不是斗士。所以,在你得到异境的结局之后,我觉得还是带你来这儿、重新开始比较好。你觉得呢?”
米耶里紧紧盯着这姑娘。她体内的索伯诺斯特强化装备的确还在正常运行。于是,她派了几个情报魂灵儿扫描周边环境。它们即刻回报。果然不出她所料,她身处土星赤道附近,在高密度智能物质构成的狭带上。这条狭带长达几千公里,宽度则为几百公里。不过,它们没法进入当地的时空模拟视界——要么因为她在防火墙内,要么因为她没有正确的协议。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米耶里问道。
“因为在这里,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首先,喝点茶怎么样?你还没碰过呢。对了,在这个圈子里,我的名字是辛达。”
米耶里皱皱眉。她只在战斗中接触过佐酷人,那也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协议战争中,她在超越城的几个拟境中受过模拟被俘训练。但那几个拟境跟这儿完全不同。她身上探测器的数据表明:一直到分子层面,这间公寓都跟表面看起来的一样。只有辛达是个化身,是雾滴和佐酷珠宝的混合物。虽然只是化身,但她的模拟人类躯体还算可以,拥有内脏的外形,还有消化系统。
“我想知道我的飞船怎么样了。”
“啊。这个我们等一下再说。”辛达回答,“不过,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你来这儿,是因为彩虹圆桌佐酷找到了你——顺便说一句,你就属于那个佐酷。他们不知道该拿你的意愿怎么办。他们处理的大部分都是路由器和异境之门之类的事情。比起人类,他们对极微技术更感兴趣。所以呢,你的意愿就传递到了我们的佐酷——马娜亚大厦佐酷来了。这么说吧,我们负责照顾……失散的羔羊,愿意回归的人。”辛达温和地笑笑,“比如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米耶里小心翼翼地尝了口茶。这东西的口感跟外表一样,有点苦,而且有点凉了。尽管如此,米耶里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这味道。“我不能留下。我得回我的飞船上去。”
“哎呀,天哪。”辛达正色道,“当然,你随时都可以走。可你对珠宝发出的意愿却是留下。那时候,你想回家。现在,你已经到家了。”
米耶里慢慢站起来。
“我的名字是米耶里,卡尔胡的女儿,家住奥尔特的沉静柯多。我跟你们毫无关系。”可是,她身体深处却升起一股寒意。当作什一奉献 (18) 的孩子,太阳工匠之子,跟小太阳一起被送到柯多,由柯多保护和珍惜。
“佐酷意愿是个很有趣的东西。”辛达回答,“珠宝不是简单满足我们的要求,而是满足更明智、更聪慧、见闻更广的我们的要求。佐酷作为一个整体,不会只看你要的是什么,而是在所有成员福利最大化的前提下,推断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给你举个例子。告诉我你最喜欢的某样东西,食物之类。”
米耶里犹豫一下。“这毫无意义。”
“哎呀,别这么严肃嘛!”
米耶里叹了口气。“甘草。我喜欢甘草。”
“太好了!那么,比如说,我有两个盒子,A盒子和B盒子。”她把两个杯子倒扣在桌面上。“A盒子里有甘草。我知道你很喜欢甘草,而且想要。而你却让我打开B盒子。那么,我该打开哪个盒子呢?”
米耶里眨眨眼睛。
“看来你明白了?”辛达问道。
“这不是一回事。”
“当然,意愿计算要困难得多。真正的意愿推断难得令人发指,总有PSPACE (19) 难度吧。所以我们通常都走捷径,只算个大概。也许现在的你不想待在这儿,但未来的某个你想在这儿。”
“我不这么认为。”米耶里回答。
辛达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照料孤儿回归这事我干过很多次。你现在会困惑,这很正常。干吗不先试试,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呢?我们又不是索伯诺斯特人,不会夺走你的自由——看得出,你跟索伯诺斯特人待了不少时间。我们只会给你一个量子自我,让你的意识延伸更广。我觉得,你很容易就能适应。”她给米耶里和自己的茶杯都斟满茶。“你在异境里的时候,我们对你进行了细致的研究。你的身体和意识都带着清晰的佐酷设计风格——要我猜,应该是木星艾贡佐酷家族。木星爆发前,他们跟奥尔特人曾有贸易往来。我不想打探你的隐私,不过容我问一句,你难道真的从没想过这个?”
米耶里慢慢坐了下来。
“他们为什么要把孩子送人?”她轻声问。
“原因很多。我们每个人都是佐酷意愿系统的一部分。佐酷孩子都是带着目的出生的。制造孩子也是佐酷的游戏之一。也许你父母想让你过一种不同的生活,不受佐酷意愿的左右。如果你希望,我们可以想办法找到他们。不过,要是他们原本生活在木星,那可就……难了。”
从前,席丹曾拿这个开玩笑,说米耶里就像某本祖先留下的书里的角色,一群还没发展出智慧的猴子中间的女王。米耶里只知道她是个什一奉献来的孩子,交由奥尔特人抚养。这是给柯多提供小太阳的合同的一部分。所以,她小时候一直待在布里汉奶奶的房子里,足不出户。等她长到一定年纪,才和柯多的其他成员共同生活。不过,除了席丹,从没人提过这件事。而父亲卡尔胡也毫不在意。可正因为这个,她总是比其他孩子更努力。她不停地练习瓦奇歌曲,直到声音嘶哑。她是完成大工程的年龄最小的人。她还从阿利内带回了先祖的灵魂。
我一定要找到培蝴宁。米耶里摇摇头。她提升了战斗系统的准备级别。于是,感官变得十分敏锐,锐利得刺痛了她的大脑。她正需要这种痛苦,免得自己惦记辛达的话。这一切也许都是陷阱。偷儿教过她,什么叫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面前这个佐酷生物的每一句话可能都经过精心设计,目的是从她身上套取信息。她记起了跟自己一起爬雪山的浪人辛达。那时候,她可以轻易将性命托付给她。就算现在,也很难不相信她。不过,话说回来,这正是佐酷人的目的。
她盯着辛达。“你知道,协议战争的时候,我杀过你的族人,”她说,“足有几百个,可能更多。我还用一枚奇异夸克团炸弹轰掉了木卫十六。你们真的想要我跟你们一起生活吗?”
“哦,我们可没那么容易死。我自己就死过好几次。麻烦当然麻烦:重生以后,你还得以幽灵的形体去拿回自己的珠宝和其他手工制品。大多数人都把这些东西放在佐酷银行里,以防万一。死的时候,你还能看到平常看不到的东西,就像某个游戏中的游戏。死神佐酷本想重新设计死亡,但没什么人响应。我个人觉得可以在死亡中引入叙述元素,在宽度为几个世纪的空间中玩这个游戏。你每死一次,都会推进故事的进展。这岂不是很妙?不过,艾贡和阿利家族可不会听我这个小小叙述佐酷成员的话……”她摇摇头,“抱歉,我扯远了。我想说的是,死亡对我们来说并不算大事。可能会有人怀恨,不过,你加入的任何佐酷都不会。而且,要是你在协议战争中真这么厉害,也许这儿还有你的拥趸佐酷也说不定哩!”
辛达用手指笃笃地敲了敲桌子。“对了,我们得给你多弄点缠结。哪怕你暂时不打算加入任何佐酷,也得弄一颗超越城珠宝。没有超越城珠宝,在这儿寸步难行。你的那颗彩虹圆桌珠宝没什么用。”她托出一个金叶子似的盒子,里面装着一颗小小的绿宝石。“有了这个,你在这儿就会方便多了。”
米耶里警惕地接过珠宝。跟其他宝石一样,这颗宝石摸起来也很温暖。
米耶里,你这个傻瓜,佩莱格莉妮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你不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了?
这时,她体内系统警报大作,报告渗透。她的超脑皮层向她展示,有许多细细的卷须正从珠宝中伸出,挤进她的神经元中,粘住她脑中的决策中心,还企图在她的希望和梦想中扎根。
她放开珠宝,站了起来,开始预热武器。
“哎呀,别。”辛达叹道。

“这肯定又是个游戏。”米耶里说,“这一切都是游戏。你想用这一套来博取我的信任,对不对?你也是伟大游戏佐酷的一员。你不是来照顾孤儿的,而是来处理战利品、收集情报的。”埋在她右手中的Q粒子枪已经启动。“行,我就给你点情报。你本该把我放在安保措施更强的环境里。现在,你很快就会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改进那个死后的幽灵游戏了。”
“不,等等!你不明白!你干吗非得打破圈子不可?我是说,对,我是伟大游戏佐酷的一员不假,但我也是马娜亚的一员。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们隶属许多佐酷,我们身上有多个佐酷的叠加态,同时位于这些佐酷之中。我只想帮你。”
辛达眼中含着泪水。
“是你的到来激活了我。说实话,要应付你,我真有点不够格。你能不能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我实在不想跟你打,米耶里。可我也必须遵从佐酷意愿。要是你非打不可,我有个战斗怪物化身可以奉陪,但我讨厌他身上的味道。”
“我要走了。战利品也好,责任也好,随你便。”米耶里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又硬又冷。
辛达深深吸了口气。“就等一分钟,好吗?你得明白,在这儿的不仅仅是我。为了分析你,我们还创建了一支小小的佐酷。我们对你很了解,米耶里。只要我们希望,就能摧垮你的精神。”她吸吸鼻子,“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刺耳,但这是真话。我们可以设计某个异境,让你变成我们俯首帖耳的奴隶,说出你知道的所有秘密。但我们不想这么做。我们需要你。”
“需要我做什么?”
“哎呀,现在可是战争时期!始祖们正以死相拼呢!据我们所知,占上风的是陈。下一步,他们就会找上我们了。陈一直是我们的威胁。协议战争后,长老们原本谋划让陈这一族……保持中立,但——”她咬住下唇,“算了。不过,你了解地球上发生的情况,了解佩莱格莉妮和陈,还有他们的科技之类——这些都对我们有用。不用担心你脑中的饵雷或者防卫系统什么的,只要你愿意,花点时间我们就能破解。
“更不用说你还能加入伟大游戏。你知不知道加入伟大游戏佐酷有多难?首先,你得先找到他们。我花了好多年才找到。我在等级佐酷、易萨吉佐酷和一大堆其他佐酷里都争取了缠结,才能分析他们留在我们叙述佐酷中的暗示。就算这样,我也不过是个潜伏间谍而已。可你,你能做个前线特工,亲身跟存亡危机做斗争,干大事。你甚至可以拯救世界,就像带翅膀的007詹姆斯·邦德。”
米耶里眨眨眼睛。“谁?”
“你说好不好?快答应吧,这好玩着呢。”
米耶里在指尖形成一粒Q粒子。“不。”她回答,“给你十秒钟时间,告诉我我的飞船在哪儿,还有我怎么离开这颗行星。”
“啊,这个嘛——”
“九。”
“你真的想知道——”
“八。”
“我会呼救哦。”
“七。”
“好吧,好吧,冷静一点。”辛达叹了口气,“我本来想等到你安顿下来,再告诉你的。我们跟踪了你的原始矢量,结果看到了这个。”她一挥手,一幅小小的Q粒子屏幕出现在桌子上,上面显示了地球,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她立刻认出,那是培蝴宁。培蝴宁被包围在名为猎手的索伯诺斯特匕首武器群中,就像夹在风暴当中。她的嘴巴发干。你这蠢姑娘,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来。
飞船呈蜘蛛网状,连着各种模块,夹在一对太阳帆中间。猎手袭来,飞船散开,快得就像光芒闪过。猎手每攻击一次,扫描光每闪一次,飞船就被削掉一块。
这时,飞船慢慢掉头,朝地下的蓝白球体俯冲而去。顷刻间,它就变成了燃烧的火团,从地球表面划过,就像添了一道火焰伤疤。然后,它越过了地平线,消失了。
“之后我们就失去了它的踪迹。”辛达说,“再以后,龙就攻击了地球。对不起,给你带来坏消息。我很难过。”
米耶里闭上眼睛,可世界却没有消失。她的增强系统为她描绘出一幅冰冷的、幽灵般的景象。公寓的四壁就像她的颅骨,挤压着她的大脑。
她发出无声的呜咽,跑到阳台上,展开双翅,跃入空中。

米耶里漫无目的地飞着,把翅膀中的微型风扇开到最大,一直升到空气稀薄之处。脚下的狭长区带仿佛变成了一条条狭窄的道路,消失在地平线外。这样的狭带居住区一共有几百条,纵横交叉,像带子似的紧紧捆在这颗巨大行星的表面。许多爱玩耍的佐酷真形想跟着她一块飞。但她逼着自己越升越高,让大腿上的聚变反应器哀鸣不已,这才远远甩开了佐酷人,飞到了天空蓝色渐渐褪去、黑色降临的地方。在这里,她能微微感觉到虚空黑神熟悉的触摸。她渴望这种熟悉感,渴望绝对真空,渴望那儿的辐射和气压剧降,渴望在滚烫的奥尔特桑拿后扑面而来的刺人黑暗。但是,土星不肯轻易放她走。
培蝴宁没了。猎手来的时候,飞船对她说,我一直爱着你,爱得比她更深。然后就把她连同佐酷珠宝一起射进了太空。
她任由行星的重力拉着她快速滑翔,一直滑到世界的尽头。
世界尽头有一堵墙,像是晚霞般的云团,从地面一直升到天顶,足有二十公里。凑近了看,这堵墙由充了气的细胞构成,被细细的智能物质线悬吊着,竖在居住区边缘,维持着居住区中的大气层。
在极为稀薄的空气中,她逼着不住哀鸣的双翅飞到墙顶,看到了墙外的深渊。从这里望去,支撑狭长区带的柱子密密麻麻,仿佛蛛网,不断延伸,最后消失在脚下黄赭色的土星雾中。土星表面刮着剧烈的风暴,就像巨杯中冰蓝色的奶油漩涡。
也许,像培蝴宁一样掉下去,也挺好。
这都是她的错。可是,她当时的选择是对的。在地球上,她死了一千次,才有了勇气直面佩莱格莉妮。她划了一条绝不会越过的红线,不允许他们偷走一个小孩子的自我。她当时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
她应该让土星把自己带走。她应该跳进脚下的深渊,跳进铵离子水晶云团和水蒸气中,直到这颗行星深处坚硬的金属氢给她一个应得的结局。这多简单啊:她的动量足以带着她翻过墙顶,落到风暴和风眼之中。这儿有一连串的超级风暴,每个风暴都有奥尔特彗星大小,就像珠子穿在线上。就像珠宝。
就在这时,比重力更强的东西——从心底升起的记忆——攫住了她。席丹。
她抵抗着动量,减缓速度,收起翅膀,一头扎了下去,落在墙顶。翅膀里的微型风扇过载,吱吱作响。她像只受伤的鸟儿,重重摔落在墙顶边缘,一路翻滚。云墙很柔软,也很滑,如水般吸收了她带来的冲击。她在这堵巨大的气袋上激起了涟漪,涟漪慢慢荡漾开来。云墙表面只有肥皂泡这么薄,却足够支撑她的重量。一时间,她就这么躺在墙顶,气喘吁吁,疼痛不已。这儿的空气就像掺了水的牛奶,稀薄无味。
片刻后,她站起身。脚下的气袋不停律动,她每走一步都会弹一下,挺滑稽的。她慢慢走到边缘,坐下来,双手抱膝,望着眼前的土星表面那无垠的浅黄色。气袋轻柔地载着她上下摇晃,就像坐在母亲膝上。
用稀薄空气中几不可闻的声音,她向库乌塔和伊尔玛塔祈祷,祈祷他们的力量能延伸到这个万物不停变化、毫无真实可言的黑暗之地。

稍稍平静后,米耶里听到了脑中的呢喃。是彩虹圆桌珠宝在对她说话。不知为什么,这颗珠宝还留在她袍子的褶皱里。她皱皱眉:她不记得自己捡起过这东西。她拿出珠宝细看。珠宝告诉她,附近有路由器和异境之门,同时在脚下的质量投射流和Q管中为她精确标出位置,让她产生了去修正其中的质量投射流缓冲控制器的念头。
她给超脑皮层下达指令,迅速扼杀了这念头。她感觉到珠宝十分不满,其中的缠结也开始松散。她没理会,把这东西从边缘扔了下去。她注视着下落的珠宝,直到珠宝从视野中消失。
“我觉得这挺滑稽的。”一个温和的声音开口道,“你一直固执地向自己的神祗祈祷,可唯一回应过你的神明,却是我。”
佩莱格莉妮从深渊中缓缓升起。高高的个子,赤褐色头发,一身白色衣裙,双臂展开,仿佛要拥抱米耶里。
米耶里瞪着这位索伯诺斯特女神。“走开。我告诉过你:我不再替你卖命了。”她心中既冷又空。即便是这位在她脑中待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也激不起她燃烧的愤怒。她心中只有闷燃的余烬,越来越暗。
佩莱格莉妮翻翻白眼。“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花了这么久才摆脱那块荒唐的珠宝。在这之前,我不能冒险出来,免得被人发现。在异境里,我试过对你说话。但很明显,你根本没听进去。”她打开身边的小包,拿出一根恶心的白色小棍子,用雕刻精美的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接着,她优雅地把小棍子伸到一边,弹了弹烟灰,落到脚下土星的眼中。
“至于我们目前的关系嘛——你怎么说都行。但要我离开没这么简单,米耶里。我在你脑袋里,是你让我进来的,记得吗?”她又吸了口小棍子。“现在,平静下来想想,我得承认,你在地球上表现出的骨气真让我刮目相看。只是,你选的时机实在不对,真可惜。
“这样一来,我们就落到了这里。你被抓的时候,我本该自毁的。但我被做成魂灵儿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所以,采用这种极端的手段对我来说很……难。”她笑了笑,“看来你也一样。虽然失去了这么多,也没能自毁。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们俩都算是上了一条船啦。”
“我可以向他们告发你。”米耶里说。
“当然可以,但这并不明智。别看他们现在既礼貌又友好,一旦发现你脑袋里有个索伯诺斯特始祖的魂灵儿,他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我弄到手。而我藏在你脑中极深处,只有把你撕开,才能弄到我。”
“也许我并不害怕被人撕开。”
“你不怕死。这你已经多次证明过了。但这不是死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自己也审问过魂灵儿。再说佐酷人也不会制造备份。他们会把你运到某个异境里,用游戏的办法一点点把我切割出来。而你呢,会被彻底改变。相信我,你不会喜欢那种办法。”
米耶里打了个哆嗦。虽然佩莱格莉妮为了达到目的什么谎话都会说,但她有种感觉,这一次,这位女神没有说谎。
佩莱格莉妮用白色小棍子发亮的那头指了指。
“而与此同时,我却需要你。我一直需要你。跟我的若昂一样,我答应过的事就会做到。我终有一天会把你的小席丹还给你的。”
米耶里紧咬牙关。“培蝴宁一直告诫我,从一开始,席丹想要的就不是我。她想要的只是逃出奥尔特。没有她,我会过得更好。”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翻过边缘坠落下去?还戴着那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她指指米耶里脚踝上的珠宝链。这条链子是米耶里和席丹一同建造的大工程的缩微模型,是一条不断舞动的彗星链,用Q粒子纤维连在一起。突然,米耶里觉得这条珠链冰凉刺骨。
“让我告诉你吧,米耶里。当你获得永生、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后,你就会疑惑,自己当初干吗想要这东西。席丹很后悔放开了你的手。她想念着你。”
她在撒谎。米耶里紧闭双眼,用翅膀裹住自己。她不会再替佩莱格莉妮卖命了。培蝴宁会怎么说?会让她做她自己。飞船从前一直想让她放弃寻找席丹的无尽使命,去过新生活。
新生活。究竟什么是新生活?我这样子怎么能回奥尔特?偷儿说得对。我已经不再属于奥尔特了。我已经被女神改变了。
米耶里从脚踝上拿下珠链。不知道偷儿当初是怎么轻轻松松就拿下来的。得给这串奥尔特珠宝唱一支特别的短歌,连着的线才会松开。她现在离边缘很近,只要一松手,珠链就会掉下去,掉到土星张开的大嘴中。这张大嘴仿佛饥饿的巨兽,等待着喂给自己的孩童。她用手抚摸珠链。每颗珠宝的颜色都不一样。她们俩所做的选择,还有当时的回忆,穿在线上,一颗一颗历历在目。她记得她们俩的初吻:那是在冰洞里,席丹的防护服打开,流动着生命维持液,温暖湿润;还有她们坐着培蝴宁离开奥尔特的那一天;还有金星,金星上的奇点吞噬了席丹。米耶里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她的脸,脸上挂着哀伤的小精灵般的微笑,随后就被安慕托黑洞的信息风抹去,就像倒进咖啡中的牛奶,却仍然望着自己。
朝后望着。
席丹朝后望了。
米耶里攥紧了手中的珠链。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把珠链慢慢重新绕在脚踝上,哼唱短歌,让智能珊瑚连成牢不可破的整圈。
“你要我做什么?”她问佩莱格莉妮。

佩莱格莉妮扯了扯嘴角,红嘴唇抿成的直线弯了起来。“这问题真有意思。我们被困在这儿,东躲西藏,也没办法联络我的姐妹。她们肯定已经开始了终极游戏——这是个后备计划,以防你和若昂偷窃陈的卡米纳里珠宝失败。”
“什么计划?”
佩莱格莉妮叹了口气。“该怎么让始祖们联合起来?当然是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你从困境监狱中救出的不止若昂,米耶里,还有个叫作终极背叛者的家伙——就连萨沙的阿尔肯也拿它没办法。它好像是游戏理论的畸形产物什么的,我也不太懂。不过魂灵儿告诉我,在龙之后,这东西就是宇宙中最危险的生物。内太阳系的混乱表明,我在若昂脑中的姐妹已经用上了这家伙。固伯尼亚也要燃起战火啦。”她皱皱眉,“我真想知道,为什么我的姐妹没能先拿到珠宝。要是她拿到了,我们都会知道的。整个宇宙都会知道的。”
米耶里做了几个深呼吸,命令超脑皮层在自己的情绪上浇盆冷水,让自己恢复冷静坚定。之后,她会再好好花时间哀悼,为培蝴宁创作歌曲。
“辛达提到,”她说,“伟大游戏佐酷认定陈是威胁,还策划过什么阴谋除掉他,不过没能成功。与此同时,偷儿已经打探出,陈是从木星遗迹附近的佐酷舰队中弄到卡米纳里珠宝的。”她深吸一口气,“所以,珠宝会不会是佐酷人有意给陈的?”
佩莱格莉妮哈哈大笑,声音就像珍珠相互碰撞。她在米耶里身边坐下,一只手捂住眼睛,乐不可支。
“想必如此,理所当然。”女神擦去从眼中笑出的泪水,“哎呀,我的若昂,你把我骗得好苦。”
米耶里发觉自己想着偷儿。在失去培蝴宁的刻骨痛苦之中,他的逝去激不起她多少情绪。不过,尽管他们有分歧,但仍然合作愉快。而且,有时候,她几乎觉得能够理解他。想到他也跟培蝴宁一起葬身地球,或者被陈折磨,她心中也有几分刺痛。
“什么意思?”她问。
“这已经不重要了,亲爱的。重要的是,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可怜的、过度自信的马特杰克,不知怎么,被伟大游戏佐酷耍了一次。他们让他以为自己弄到了卡米纳里珠宝——也就是说,卡米纳里珠宝其实还在佐酷人手里。”
佩莱格莉妮摸摸米耶里的面颊。她手上的戒指碰到米耶里的伤疤,冷冰冰的。“我亲爱的、美丽的米耶里,我们还有机会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及别的一切。不过,首先,你得先高高兴兴地继承自己的家族产业——你得加入伟大游戏佐酷。”

6. 偷儿和军械库

“那么,上校,你觉得如何?绝妙的主意,是不是?”巴比康对我露出一脸灿烂笑容。我握着玻璃杯,旋转杯中的酒液,让思维跟着酒液一起快速旋转。
核聚变的闪光刺得我眨了眨眼。土卫八伤痕累累的地表又多了个弹坑。孩子和火柴。我紧抓着这念头引起的一连串联想。顿时,面前的困境迎刃而解。
我朝巴比康微笑。
“赞成!我和我的同志们非常感谢您的坦诚和公正。您能否准许我出圈片刻,向他们汇报事情进展?”
佐酷长老偏偏头,头顶上的高礼帽前后摆动。“当然可以!”他朝圈子的银色边界指了指。
我饮尽杯中的酒,朝契诃娃点点头,跨过边界。

圈子的施罗德锁突然打开,让我有点儿头晕。我身上装备的时空交互界面在眼前瞬间成形。同时,会客厅的幻影粉碎,我身处毫无特色的白色智能物质管道,身遭空气里飘满了功能雾粉末,没有任何生气,就像花粉。
我立即调整体内时钟,拨到这具便宜的合成生物身体能承受的最快速度。身后,巴比康和契诃娃都变成了雕塑,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小小的绿金色区域中,身边是维多利亚式木制品、铜器和家具。对我来说,这算是个小小的恩赐:大炮俱乐部的成员十分讲究礼仪,不会因为我临时出圈,就把整个圈子都取消。
我从肩袋中取出计算质蛋,握在手中。这是颗美丽的铜蛋,花纹繁杂,又重又冷,仿佛是某种法贝热 (20) 工艺鸟儿产下的卵。铜蛋表面的新艺术花饰下,内部其实藏着复杂的废热管理结构,还有微小精确的纯原子尺度计算能力。光是这只蛋,就耗掉了我从金字塔骗局中弄来的大部分利润,但这是必需的。我要运行书店拟境,还要储存斯尔市的数据。把王氏炮弹交给大炮俱乐部之前,我已经小心地抹去了这些东西的一切痕迹。
我一转念,朝蛋里发了一条库扑特讯息。
马特杰克?
过了一会儿,才有回应。
嗯?
你问过我,你能不能帮助米耶里。你还记得吗?
片刻停顿。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还记得。
他的声音听起来……成熟多了。昂神对时间的概念很奇特。拟境里的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嗯,也许你还能帮上忙。我说。
快告诉我该怎么做!他回复的库扑特讯息太过热情,刺疼了我的牙齿。
我犹豫了一会儿。也许我应该立刻罢手止损,暂时离开,再想办法回来?也许不该把马特杰克也卷进来。我没这个权力。
我摇摇头。没时间了,再说我也别无选择。
好,马特杰克,仔细听我说。记住:按照我说的做,一丝一毫也不能错。
我构思了一个复杂的念头,在时空视界内一一布置好,然后发给他。他急切地吞了下去。
接着,我检查了一下卖给佐酷孩子们的核弹头。我对他们说,这些弹头是沙皇核弹 (21) 的精细复制品。如果不仔细核查,它们的确很像那枚地球上最大的氢弹。但它们其实是经过伪装的库扑特发讯器。其核心中藏着离子阱,跟王氏炮弹中的双胞胎兄弟保持着纠缠态,还设有复杂的氘氚层,会发出精心调制过的中微子信号,可以穿透厚达几光年的固态铅——或者大炮俱乐部军械库的城墙。
我发现,尽管脚下的热核战争正在不断升级,但还有几枚沙皇弹头没被用掉。我顿时松了口气。我看着马特杰克沿着库扑特链接闪入其中一枚,就像精灵钻进瓶子里。我对自己发誓,将来一定会补偿这孩子;同时向所有保护偷儿的神祗祈祷,让我有足够的力量,扛起我做过的承诺。
否则,就像佐酷人爱说的,这将是一次史诗级的失败。

“我们乐意接受您提出的建议。”我回到圈子,对巴比康说,“不过——”
“什么?”
我望着这位佐酷长老,神情迟疑。
“作为回报,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呢?我想跟着您,参观一下著名的军械库。我是个逃兵不假,可我仍是个战士,热爱自己的职业装备。”
“当然可以!”巴比康一口答应,“这点小事,乐意效劳!”
契诃娃有点失望。我敢保证,她巴不得马上变回真形,立刻着手检查王氏炮弹。但这么做太失礼了。要是她擅自离开,创造这个圈子的巴比康会大丢面子,还会丢失缠结。我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她则回我一脸怒容。
脚下的特吉斯陨坑中亮起格外巨大的核爆,就在缩微地球的英伦三岛上方。
“那是沙皇核弹吗?”我问道。转换成纠缠态和中微子的马特杰克,已经被传送到藏在军械库王氏炮弹中的那具身体里了。
“朱庇特在上,你说的一点不错!”巴比康应道,“观察力多么敏锐!契诃娃,亲爱的,我们的客人可真是一位古代武器的行家里手!你一定得看看军械库!”
接着他皱皱眉。“可惜爆炸光谱有点儿不对。小家伙们还有东西要学呀,哈!”他用枪支巨臂粗鲁地捅捅我,“没关系,我们要去的地方,有的是真家伙!”
前方,轨道环分出金色卷须,朝土卫八表面弯延,指向土卫八巨大的赤道带。赤道带向外膨出,让这颗卫星看起来像个核桃。轨道环是条管子,里面装着永不停歇的磁粒流,加了电磁场,速度快得可怕——换句话说,就是把巨型环流枪。轨道环分岔后,一部分磁流延伸到表面的接收器站台,就像天空中分出一条铁轨。列车沿着这条铁轨朝下行驶。我们喝着酒,观赏列车两边的景致。一边是巨大的黄色眼睛般的土星,另一边则是孩子们点燃的核爆火焰。

大炮俱乐部佐酷的军械库。
它位于土卫八雄伟的赤道山脉之下,由一系列房间组成,顶上压着数座太阳系中最高的山峰。军械库的房间很大。有些空间长达几十公里,直径数公里。房间内照明十分奇特,呈蓝绿色。墙壁不是石质,反而像是蔚蓝的天空,还会自行伸展折叠。光滑的蓝色墙面一眼望不到边,让眼睛十分不适——任何东西都没法在墙上留下影子。不知道这墙是什么做的,也许是某种伪物质,某种极微技术结构,比任何原子构成的物质都要牢固。
军械库内,死亡武器大集合飘浮在空中。一排排的步枪、手枪和大炮,颜色单调、醒目:黑色的枪支金属,夹杂着橄榄、迷彩和银色。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大洋底部漂游,身边围绕着一群群致命的彩鱼。
巴比康、契诃娃和我乘坐小小的Q粒子泡泡参观。我们仍然身处圈子,坐在房间里的扶手椅中。为了补偿土卫八的低重力,泡泡在我们四肢上施加了柔和的雾滴压力。我不喜欢这种压力。额外施加的压力就像捆在我身上的锁链,而我本来已经够焦虑的了。契诃娃不耐烦地躬身坐着,看也不看我。不过巴比康倒是很喜欢导游这个角色。
“这些东西可是花了不少时间才收集起来的!”他说,“另外,凡是本俱乐部成员制造的武器,这里都留有样本,至少一件。武器保存完好,随时可以射击。”
蛇发女妖般的佐酷真形在枪械间穿行。
不时有光芒闪过,接着是枪炮发出的巨响,在巨大的空间中空洞地回荡。
“哈!”巴比康见我吓了一跳,解释说,“别担心!安全第一!不过,既然是枪炮,就一定得用。这又不是收藏漫画书,只要封在塑料膜里就行。所有的武器都连接着我们的枪支视界;只要是我们的佐酷成员,不管身在何方,都能通过视界发射这里的武器!”
我朝他微笑,同时在脑中读秒。我得拖住巴比康和契诃娃,直到马特杰克完成他的工作。他到底在干什么,怎么花了这么久?可惜我不敢再次离开圈子,没法看他的进展。
“真让人印象深刻。”我说,“古董虽然好,可我觉得,你们佐酷人自己的设计更……有气魄一点儿。请告诉我,你们这里,哪一架武器最大?那东西我可一定要看。我听说索伯诺斯特有太阳激光,我一直在想,你们是否造出了与之匹敌的武器?”
契诃娃根本不屑回答我的问题。但巴比康朝我挤了挤眼睛。
“哎呀,最大的大炮这里可装不下。”他说,“比如说,我们为超越城的动力支撑佐酷建造了质量投射器。不过,我可以带你看看最有趣的!”他捅捅契诃娃,“不用假装谦虚啦,亲爱的。给他看看!”
她叹了口气,打了个手势,指挥Q粒子泡泡朝下飞去。
下一个房间可真大。
里面装着几艘黑洞船,模样像是没有翅膀的巨型蜻蜓。单调的灰色球体,加上线形加速尾部,长达几公里。球体内部是绝对反射层,用来存放黑洞。反射层会将黑洞的霍金辐射反射回黑洞内,以保持黑洞的稳定——直到发射时机来临。
不过,让我发愣的是房间中央的东西。这东西有点儿像巨型昆虫的头部。头上有两只复眼,一个个透明的六边形构成了一排排凸出的球体。两只复眼在中间相连,连接处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转动。那是一个个银色的小球,以辐条相连,就像分子模型。但是,转动的时候,这东西的某些部分会消失,接着又重新出现,让人完全摸不着规律。
“这是什么?”
“我的宇宙大爆炸炮。”契诃娃厌倦地回答。
“看起来没有宇宙尺度这么大么。”
“这只是主要部件。得把它丢到气态巨行星规模的物质里,才能发射。木星爆发后,能符合要求的物质就很少了。”
“这东西有什么用?”
“它会制造引力波动,让我们的时空朝高维度空间放出膜。我们时空放出的膜会在普朗克膜上反弹回来,跟我们的时空再次碰撞。碰撞后,就会发生微型宇宙大爆炸。”
蓦地,我发现自己能够理解伟大游戏佐酷的担忧了。
“听起来,这门炮很难瞄准啊。”
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内部时钟。马特杰克到底在干什么?我的指令清晰明确,他应该早就进入勒布朗号了。我原先的计划是,做成这笔生意,然后利用沙皇核弹的中微子信号,沿着库扑特链接,把我自己发送到藏在王氏炮弹里的身体中去。那具身体隐藏得非常好,它是智能尘埃的松散组合体,可以逃过几乎所有的检测。只要利用那具身体,我就能登上自己的飞船——藏在军械库里某个地方的勒布朗号。一旦上了船,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逃出这地方了。
那孩子大概被什么东西分了心。
“长老,参观能否告一段落?”契诃娃问道,“我还有正事要做,不想当导游……”
我思忖着能不能打破圈子片刻。不过,军械库内部安保系统严密,我不敢冒险。来这儿之前,我们得穿过一扇异境之门。在门里,我们被一一拆开,进行原子层面的扫描,以防潜在的威胁入侵军械库。当然,珍贵的古董不必经历这一关,免得伤害其中宝贵的量子信息内容。我正是利用这一点,才设计了原先的计划。
我打断了她的话。“真有意思,这儿倒有这么多飞船。我还以为你们是大炮俱乐部呢。”
“大炮和飞船是一回事!就像你的王氏炮弹一样。飞船不过是炮口不朝敌人的大炮罢了。罗布和尼莫协会 (22) 就是从这儿得了灵感。”巴比康捋捋胡子,“我们经常被人误解。我们造的东西并非用来毁灭,而是用来挑战我们自己的。炮弹打盔甲,飞船对空间——一回事!”
远处传来隆隆声。
听见声音,巴比康和契诃娃都抬头望去。我还得再拖延几秒钟——于是,我决定问个形而上的问题。
“其他人把这些东西用于战争,照你的说法,你们理应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我开口道。
就在这时,身边的藏品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地炸了开来。

四周响起一连串低沉隆隆声。此刻,置身军械库,仿佛置身一面被人重重敲击的大鼓里。导弹在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炮弹和子弹射中我们脚下的伪物质墙,接着弹开。在我们身后的房间里,步枪和大炮一个接一个开火,就像爆炸的多米诺骨牌。受到常规武器的攻击之后,包围我们的Q粒子泡泡变成了无比坚硬的物质。于是,在我们的视野中,外面的炮火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噪音震耳欲聋,逼得泡泡启动了声音过滤。
一艘黑洞船开始慢慢移动。线形加速尾部前后摇摆,像是被酒鬼挥舞的武器。
泡泡拉着我们远离黑洞船。不过,要是黑洞船真的开火,逃到哪儿都没用。只要一发,整颗卫星就都完了。
巴比康和契诃娃打破了圈子。一声爆裂,她变成了雾滴和珠宝的明亮组合,而他变成了一颗孤零零的头颅,带着高礼帽,镶在钻石圆球风暴的风眼中。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加快速度,朝马特杰克扔了一条库扑特讯息。
你到底在干什么??
回应来了,间隔了一毫秒,以示道歉。
我弄到了所有武器的操纵权。我只想玩玩。
好了,立即住手,快来接我!这条讯息中带着怒火,语气比我想的更加严厉。马特杰克的回应中含着热泪。
好的,他小声说,对不起。
别管了,快来——
看不见的肢体抓住了我。我发现自己被雾滴卷须吊在空中,双臂伸开,夹在两个佐酷人中间。斯巴明托上校的伪装就像肥皂泡,噗的一声破灭。远处爆炸的火焰让两个佐酷真形仿佛真的在燃烧。
等等。我又给马特杰克发了条讯息。别停。继续开火。不过,别动黑洞船!
巴比康的眼睛愤怒地凸了出来。
“是你。”他说。
“你好啊,巴比康。”我喘了口气,“好久不见啦。”我想朝契诃娃点点头,可惜没法动弹。“赌王若昂,愿为您效劳。”
“你给我们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巴比康声如雷鸣,“马上滚出我们的枪炮视界!”
脚下另一个房间中又传来一连串炮声。我敢肯定,这一次,里头还夹杂了一两颗核弹。弹片弹到最近的黑洞船外壳上。我闭上了眼睛。不过这也没什么用:透过眼皮,一轮红日刺着我的双目,二度烧伤的金属刺痛爱抚着我的皮肤。
“恐怕不行。我得拿到想要的东西才成。不过,如果你打开军械库的出口,我还能想想办法。”
“你要的不就是勒布朗号吗?你干吗不直接问?”
“因为你身边的伙伴我信不过。”我说,“而且,直接问就没意思了嘛。那么,我们的生意怎么样?”远处,有个又黑又细长的东西在动。快呀,孩子,我可没一整天时间可浪费。
“谈判破裂。”
“随你便吧。”黑洞船塔楼还在缓慢无情地移动。它撞上了一枚银色的贝壳——我在军械库混乱的时空视界中看到,这是协议战争超物质斗篷发生器——贝壳应声而碎。“哎呀,天哪。那东西看起来挺贵重啊。”
还不够。他们随时会发现马特杰克。我得想点别的办法——得想出一件哪怕在圈子之外也能刺痛他们的事。
跟我记忆中相比,现在的巴比康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但是,佐酷长老应该是不会变化的呀。除非他们的Q自我变了,或者,加入了另一支佐酷——他成了间谍,这可能吗?
值得一试。
“契诃娃小姐,有件事,您可能得考虑考虑。”我开口,“您的长老,其实效命于伟大游戏佐酷。”
契诃娃瞪着巴比康。两人瞬间交换了洪流般的对话,在时空视界中也模糊不清。她的真形脸上满是震惊和愤怒。
他们之间涌起狂风暴雨般的库扑特讯息。我的低等级超脑皮层只能从中识别只言片语,而且没法翻译。但我能想象他们在说什么。
“我真不愿意相信,不过这样一来,很多事就说得通了。”
“他在唬你!你看不出来吗?为了脱身,他什么都会说!”
“就是因为这个,你才阻碍了宇宙大爆炸实验,你这王八蛋,这就是为什么——”
眼前亮起刺目的闪光。我的生物合成身体震得骨头都疼。肯定是马特杰克引爆了一颗霍金炮弹。这下全完了。我还有时间思考。等等,我的意识还在延续——这就是说,我们的生命还没被某个垂死的黑洞终结。
我的视野渐渐清晰。我看到巴比康又回到了他的蒸汽朋克身体里。不过,这一次,他的脑袋旁边飘浮着一把银色的蛋形Q枪。我慢慢倒在泡泡底部。空气浑浊,满是无生气的功能雾滴,还有四散的佐酷珠宝。契诃娃不见了。
“瞧瞧,你都逼我干了什么事啊!”巴比康说,“不,是我逼你干了什么事啊!她可是正式版本!”
“年纪大了,心也软了,是吗?巴比康,你从前可是有点无政府主义者的风范啊。还记得太阳挖掘厂那件活儿吗?你那时候对打破规则可是满心喜欢哪。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让你的佐酷造了我的飞船。”
“现在我已经在玩另一个游戏了,若昂!你也该转行玩玩这个游戏。”
“哦,我可没玩。至少这回不是游戏。”
“若昂,别当傻瓜!跟我们合作吧!我们知道你去过地球。我们需要情报。索伯诺斯特已经疯了。要是你拒绝,以后再也别想拿到这么优厚的条件了!”
我摇摇头。
“我不替警察卖命,哪怕是戴高礼帽的警察也不行。”我回答,“对了,我开出的最优厚条件是:我这就离开——当然得开着我的船——否则我们就瞧瞧,里面装个黑洞的土卫八,会变成什么模样。我猜啊,肯定跟死掉的火星差不多。不过,火星那事儿你可是一无所知呀,对不?”
巴比康犹豫片刻。我能感到看不见的Q枪扫描着我的前额。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眨眼。在漫天的激光表演中,不眨眼还真难。粒子束和动力弹头把顶上的房间变成了红白两色的蜘蛛网。
“滚吧!”他终于高声咆哮。
在时空视界中,我看到军械库的大门打开了。
你可以住手了。我对马特杰克说。
我非得住手不可吗?
对。而且,年轻人,我们等会儿要好好谈谈。
勒布朗号从我们脚下升起。通过跟马特杰克的库扑特链接,我能感觉到它凉爽的非意识触碰着我的意识。这是一艘细长的飞船,颜色是午夜蓝。体积不大,顶多十米长,就像劳斯莱斯银色幻影和宇宙飞船的混合体。飞船耀眼的霍金驱动穿透了军械库的混乱。
“你犯了个错误,若昂。”巴比康,“那个奥尔特人已经加入了我们。她现在隶属伟大游戏佐酷,在我们意愿系统的关照之下。她把一切都说了。”
糟糕。
“我们知道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要对付你,只要组建一支小小的佐酷就够了。我们一定会抓到你的。”
“那就来试试吧。”我回答,“至于那个奥尔特人嘛,归你们好了。”我瞪着他,“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要拿走的就不只是你们的玩具了。”
接着,我跳出Q粒子泡泡,朝下方飞船慢慢飘去。
我们会做好准备的。巴比康的嘴唇无声地动着。
我们身旁再次响起哒哒的枪声,仿佛热烈的告别。接着,勒布朗号冰冷的蓝色皮肤把我一口吞没。

(1) 源自希伯来语,原意为“界限”。本书中是忘川公民用以保护个人隐私的手段,涉及复杂的加密技术和公共、私人密钥技术。
(2) 兴盛于法国中世纪后期的音乐。
(3) event horizon:黑洞周围有事件视界。在非常巨大的引力影响下,黑洞附近的逃逸速度大于光速,使得任何光线皆不可能从视界内部逃脱。根据广义相对论,在远离视界的外部观察者眼中,任何从视界外部接近视界的物件,其影像会经历无止境逐渐增强的红移。简单来说,进入黑洞事件视界的物体便无法真正看见,只能看见其永恒的残像。
(4) black hole information paradox, 黑洞信息佯谬,起源于量子力学与广义相对论两者的结合。具体内容是:物理信息可能永久消失于黑洞中,导致许多不同的物理状态最终会变为相同的状态。这现象违反了一个科学上的宗旨:原则上,某个物理系统在某个时刻的完整信息,能决定这个系统在其他任意时刻的状态,所以,不同的物理状态最终变成相同的状态理应不可能。
(5) Turing machine,又称确定型图灵机,是英国数学家艾伦·图灵于1936年提出的一种抽象计算模型,其更抽象的意义为一种数学逻辑机,可以看作等价于任何有限逻辑数学过程的终极强大逻辑机器。
(6) 简单地说,就是在某种介质中降低了速度的光。
(7) 又称离子陷阱,是一种利用电场或磁场将离子(即带电原子或分子)俘获和囚禁在一定范围内的装置。
(8) 又译曼扎,曼达,是印度教密宗与佛教密宗在举行宗教仪式和修行禅定时所用的象征性图形,意译为坛场,指一切圣贤、一切功德的聚集之处。
(9) 文中为佐酷人的一支。“大炮俱乐部”出自儒勒·凡尔纳的名著《从地球到月球》,是美国内战后建立于巴尔的摩的俱乐部,研究各种枪械,尤爱大炮。在俱乐部主席巴比康(本文佐酷“大炮俱乐部”长老同样叫巴比康)倡导下铸造了一颗载人炮弹,由特制大炮成功发射,射向月球。
(10) 借助微生物酶的后发酵茶,如熟普洱。
(11) 《亚森·罗平被捕》中的人物。《亚森·罗平被捕》是勒布朗的“侠盗罗平”系列第一部,故事发生的地点便是横渡大西洋的邮轮“普罗旺斯号”(下文还会出现这艘船)。拉乌·当德莱齐便是亚森·罗平的化名。
(12) 匈牙利-美国影星。
(13) 心理学名词,用来描述在同一时间有着两种互相矛盾的想法,因而产生了一种不甚舒适的紧张状态。
(14) 索伯诺斯特始祖之一。
(15) 希腊神话中的善精灵或天使。此处类似良知。非尤达意蒙意为非良知。
(16) Spime,科幻作家布鲁斯·斯特林首创的科幻概念,由空间(space)和时间(time)两个词集合而成。指人类制造物的下一个阶段(此前分别是手工制品、机器制品等阶段)。到了这个阶段,人类的任何造物都是非物质化的信息集合。这里的信息,包括时间和空间两个方面,因此,在任何给定的时间或空间,其实体化呈现都只能视为该造物的一个临时简版。
(17) 和伟大游戏一样,都是佐酷中的支派。下文中还会出现更多的佐酷支派,不再一一注明。
(18) 什一奉献(或什一税、什一捐)在欧洲封建时代,指教会向成年教徒征收的宗教税。
(19) PSPACE,是计算复杂性理论中的难度概念,Polynomial SPACE的简称。计算复杂性的难度分类依次为NL,P,NP,PH,PSPACE…,后文还会提到NP完全难度。围棋的计算复杂性就属于PSPACE难度。
(20) 法贝热,著名的俄罗斯珠宝品牌,以精美卓绝的复活节珠宝彩蛋而闻名。
(21) 指一枚在冷战时期由苏联所制造的实验氢弹,是人类迄今为止引爆的最大的炸弹,爆炸当量相当于5000万吨的TNT炸药。
(22) 罗布和尼莫都是凡尔纳名著《海底两万里》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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