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天使(四)

长篇

因果天使(四)
12.窃贼和水晶瓶塞

伊兰板块上空到处都是佐酷飞船。我乘着Q粒子泡泡,朝飞船停泊的同步轨道升去。透过泡泡的放大膜,我能看到星星亮点。在稀薄的铵离子和水蒸气中,飞船之间的缠结光在空中织成银色的网,等着抓住我。
穿过飞船界面,转换到勒布朗号异境。这个过程现在已经极其流畅了,就像滑进一汪冰凉的水中。驾驶室在我周围成形。卡拉巴斯侍立在旁,摘下帽子,还以机械的动作在空中花哨地挥舞了一下。
飞船探测器表明,板块上空有超过两百艘飞船。其中有等级佐酷的复制者(外形像粗短的小昆虫),有绿色茂密的戴森树,有福音佐酷细长尖削的紫色伪物质船,甚至还有基准快服——那身衣服里面是一个个银色的类人,带着又大又圆的排热风扇。尽管大小不一,他们显然都是临时组建的佐酷成员。他们看似随意的移动,却堵住了我所有可能的逃跑矢量。巴比康说什么来着?要对付你,只要组建一支小小的佐酷就够了。但看样子,伟大游戏分出了一整支新的量子集合来抓我。
我是不是该觉得荣幸?
我启动飞船的霍金驱动,掀掉超物质斗篷。分布式信息攻击立即开始。从四面八方涌来库扑特探测与攻击软件,倾泻入飞船的防火墙。看来他们想活捉我。
“离防火墙崩溃还有两百基准毫秒。”卡拉巴斯说,“极限主频下3.07主观分钟。”
我挥手赶开猫,坐在控制键盘前,轻轻拂过黄铜琴键,让飞船的无感知存在为我的意识裹上一层冷静安宁的盔甲。
我禁不住停下思忖片刻。要不要就这么被他们抓住?昂神告诉我真相后,我觉得自己活该被抓。想被抓很容易:所有的矢量路线都在我脑中,没有一条能越过板块逃到泛土星空间,或者躲进土星致密的深层。哪怕只是微微修正方向,都会引来周围所有佐酷飞船的即刻反应。米耶里独自面对一整群猎手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有条库扑特讯息从邓雅札给我的伟大游戏珠宝中传来。珠宝在沙盒内,很安全。我让卡拉巴斯和它的手下检查后,方才允许讯息进来。
你真马虎呀,亲爱的孩子!当然,说话的是巴比康。库扑特里还有须后水味,以及空洞的黄铜回音。你以为我们不会发觉吗?你对一整块新生的版块做了什么手脚?
听到这位佐酷长老的声音,我心中燃起怒火。此刻,愤怒于我有益。我命令超我,用愤怒帮我集中注意力。
我们的行话管这个叫 “闯空门加上改装”。我回应。别碰伊兰。伊兰板块现在归一位名为邓雅札的等级佐酷成员管理。完全合法有效。除非你想跟南极的维普宁长老过不去。如果我没弄错,上一次有探险队去找他的异境时,全被他吃掉了。
妙极了!巴比康说,也许他愿意加入我们新成立的葛尼玛 (1) 佐酷。这支佐酷里都是出色的侦探和猎头人。不用说,他们离你越近,得到的缠结越多。
他在分我的心。好好想想,若昂,米耶里会怎么做?
当然,如果你愿意投降,那我们就用绅士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过,葛尼玛佐酷会很失望的。还有,我相信,年轻的米耶里见到你也会很高兴。她很想跟你聊聊飞船培蝴宁呢 ——如果我没弄错,是地球文明毁掉了她的飞船;你却帮着那个文明在伊兰板块重生了,对不对?
哎呀,他问这个问题可就大错特错了。
顺便提一句,米耶里真是个聪明的年轻女郎呀!我想了个任务,正好适合她。我想,她会完成得非常出色,然后得到大量的缠结奖励。意愿系统塑造人的能力真让人惊讶!用不了多久,你的佐酷就会变成你的一切了。你干吗非要拒绝这种体验呢,若昂?你一直缺少活着的目标,我们可以给你一个啊。库扑特里传来吸烟管声,还有精致的瓷器叮当作响。这王八蛋,他享受得很呢。没关系。我已经有办法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邀请你加入我们。要是葛尼玛抓住你,他们会把你交给我们的情报刺探专员。他们设计的游戏可比伟大游戏无趣多了。
“离防火墙崩溃还有20主观秒。”卡拉巴斯说。
我设计了一条紧贴伊兰板块的弧形飞行曲线,将驾驶位交给卡拉巴斯。“来,孩子,我们换换,该你显显本领了,免得我白养你。”
别自大了,若昂。尽管你重塑了板块,也不过是个小麻烦罢了。你已经黔驴技穷,凭什么能跟一整个佐酷斗?
卡拉巴斯生气地看了我一眼。我举起手。
凭我的家人。我给巴比康发了最后一条库扑特,然后切断链接。接着,我放下手。“开始。”
勒布朗号的霍金驱动喷出大丛白色炽焰,朝伊兰板块和野代码沙漠直冲下去。

昂神曾经跟我说:“我们只能看见自己。”
勒布朗号的光尾在伊兰板块表面刻出了一个烤焦的字母。接着,飞船掉转头,由自杀式的俯冲改为沿伊兰板块表面抛物曲线行进。
昂神接到了我的信号。野代码沙漠在我们身后升起,扬起灰沙城墙,山一般高大的精灵用蓝宝石手指抓住了佐酷飞船。异风突起。一时间,野代码数据风暴也穿透了勒布朗号的防火墙,我瞥见巨大的光之毒蛇击向空中。它们扫过我的意识,就像烟囱公主烫人的手指抚过。它们认出了我,放开了这艘飞船。
葛尼玛佐酷的飞船就没这么幸运了。野代码侵入了他们的技术。一棵绿色的戴森树断断续续地击打着移动的沙丘。一艘复制者对沙漠底下的方块发射信号,却只招来了歪歪扭扭、破破烂烂的冯·诺伊曼飞行器。飞行器刚在空中划了条短短的弧线,就坠毁爆炸了。福音飞船将炮火对准沙漠,白色的反物质花朵在我们身后不断绽放,就像一串耀目的珍珠。我真担心板块会被打碎。
但身体窃贼出动了。他们通过代码碎片、还有沙漠上的几何形状讲述的故事进入了佐酷人的意识,操纵葛尼玛佐酷的集体意愿。夹击我们的楔形舰队转了方向,四散而去。这只是暂时的撤退——佐酷人的意识没有索伯诺斯特人那么容易感染和操纵,而且,他们肯定会很快研究出对策——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勒布朗号越过板块边缘,沿着闪亮的动力支撑光束流一路飞到土星深处,避开追兵。

我们一到相对安全的亚对流层,我就朝卡拉巴斯抛出了问题。葛尼玛佐酷不会就此罢手,所以不能浪费时间。
“船上有没有另一个赌王若昂?”我问它,“另一个拷贝?”
在火星上,过去的若昂给我留下了一连串线索,还有部分分身幽灵,引导我找到藏在忘川中的记忆。过去的我会不会在飞船上也留了这一手?
猫的机械胡子抖了抖。“需要原型授权。”它咕噜噜应道。
我皱皱眉。目前这个我,在困境监狱经历了多次迭代,被勒布朗号接纳为若昂原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好吧,算了。继续开。”
还有一种可能性。勒布朗号是索伯诺斯特和佐酷技术的混合。索伯诺斯特有种叫作图书馆的概念:图书馆里存放着众多魂灵儿快照,都是主人过去的形象。主人希望保留这些形象,以备后用。这艘飞船会不会也有这么个图书馆?虽然我从没见过,但并不说明它不存在。也许它只是藏起来了。马特杰克找到的会不会就是它?书店那样的旧拟境基于造物魂灵儿,是根据使用者的意识特别定制的,以维持逼真的幻觉。有时候,通过感应魔法,使用者可以骗得它们链接到本不该链接的东西上。
我真该跟马特杰克谈谈。不过,在目前的情形下,对话恐怕不会顺利。
那么,我到底会把飞船上的图书馆藏在哪里呢?那些珍视的、舍不得扔掉的自我碎片,我到底会存放在什么地方呢?
明摆着。
我回到异境走廊,穿过一扇大门,走向普罗旺斯号洒满阳光的白色甲板。

我在泳池边的甲板躺椅上找到了那本书。在这儿,没人会看我第二眼。在这个无始无终的异境里,我不过是当德莱齐先生,一位乘坐大西洋邮轮、进行永无休止航行的一等舱乘客。白天我会待在甲板上,夜晚则消磨在赌场和舞厅里。
我拾起书本。泳池的水波映着阳光,金色的碎影在封面上跳跃。《水晶瓶塞》,我长久以来的心头爱。过时的平装本,彩色封面,上面是戴单片眼镜的窃贼剪影,还有一只水晶酒瓶。书页已经变黄,留着手指经常翻阅的痕迹。我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戴上蓝色的太阳镜,打开书本。
里面一片空白。
我飞快地一页页翻过,寻找线索。这本书跟异境格格不入,就连摸着都觉得不自然。它仿佛是另一个现实的内核,却放在这一个现实之中。空白的页面仿佛等着什么东西来填满。我需要一把钥匙,一段记忆。
我闭上眼睛。需要原型授权。看来,这把钥匙,跟索伯诺斯特始祖用的钥匙一样:一幅记忆中的画面,代表此人的本质。不论增添多少拷贝,都不会改变。这种大脑神经结构的特定配置是最难复制的密码。所以,始祖们把它当作解开秘密的钥匙。
我在记忆中搜寻。监狱。扮成始祖苏曼古鲁的模样。被捕。我需要的记忆肯定比这些久远。
火星上的碎片,在记忆宫殿走廊上瞥见的景物。跟艾萨克一同大醉。跟蕾梦黛第一次约会。跟吉尔贝丁劈腿。生死长廊。不,不对。还要古老。
我在飞船上搜寻。勒布朗号上有我可以利用的工具。船上有超认知软件,能把我的意识翻个底朝天。这软件就像记忆撬锁器,只需要轻轻摆弄,等它转到合适的角度,就能把锁打开。
突然间,我动弹不得。我的全部世界只剩下面前的空白书页,我无法转开眼睛。
“你被认定为以下两者之一:主人原型的分歧拷贝,或者入侵者。”猫的声音在某处响起。“你有三十主观秒来提供原型代码。如果不提供,我有权采取反击措施。”
王八蛋。我浪费了一秒钟诅咒过去的自己。真希望我从没生下来。
就是这个。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这本书想要的是不是我在桑特监狱中第一次翻开它的那一刻?从那时候起,花儿王子就开始在我脑中生长。不对。这太明显,太容易了。
“二十秒。”
那么,会不会是约瑟芬打开我牢房门的那一刻?她既年轻又衰老的脸,在锁孔里转动的钥匙。不,不是她。我之所以为我,并不是她的缘故。
“十五秒。”
书页变成了空旷的沙漠,只有烈日炫目。我迷失其中。
“十秒。”
我心中也有片沙漠。那时候,一片空白的我头一次被写上了字。这个字的第一笔,是一个男孩子躺在沙丘上。
我轻声低语,唤出心中的那个男孩。书接受了他,空白页面上出现了黑色墨水写就的满满回忆。

13. 米耶里和人类原则

米耶里没想到,自己居然很喜欢彩蛋寻宝游戏。
彩蛋越来越难找。光找到隐蔽的藏蛋处还不行,没这么简单。起先,她凭借空中优势,在溪流、树洞和叶子底下发现了几个小蛋。可是,一个原本坐在弯曲的枝桠中的大蛋,一见她来,竟长出了细细的小白腿,飞也似的逃走了。米耶里跟着它一路跑,穿过草丛,前方竟突然出现了一条燃烧的裂谷。蛋轻轻松松地跳了过去,米耶里却差点掉下去。
她停了下来,呆呆望着深谷底部嘶嘶沸腾、冒着火星的岩浆。逃走的蛋已经消失在了树荫中。
“现在你还觉得能飞是优势吗,奥尔特人?”辛达嘲弄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你没这么笨吧!”
米耶里气得直咬牙,在石头上坐下,列出她能想到的最疯狂的藏宝地。巴比康的帽子。云团。花朵里面。随后,她按照列表,一一寻找。
列表上的大多数地点都一无所获。尽管没找到蛋,但从空中俯冲而下,一把抓走那位佐酷长老的帽子,还是很有趣的。长老对她吼了几句,不过她一点儿也没听清。幸好在圈子的规定下,长老不能使用他的枪支。虽然帽子里是空的,她还是戴了它一整个晚上。最后,她在派对上空发现了一朵特别可疑的低云——太白,也太蓬松,不像真云——在云里,她拿到了一只漂浮的大蛋,蛋的一侧标着数字890。
到时间后,米耶里带着战利品回到河边。她把蛋都放进帽子里。一共五个。这个结果无疑很说得过去了,何况还有那颗云中大蛋。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望着灯笼在河中波动的金色和银色倒影。她想象自己也乘着佐酷小船,顺河漂流,一直漂到远远的地方。
不知多久,米耶里突然被一个声音惊醒。她猛地坐起来,发现辛达跪在身边,轮廓分明的脸被蓝色的光芒映亮。
“对不起,”佐酷姑娘开口,“我本不想吵醒你,你睡得好安详。可我非得告诉你不可——你输啦。”辛达脚下堆着一个发光的小金字塔,至少12个大小不一的蛋。“我还找到了中头奖的蛋。”她举起一个小蛋,蛋上标着数字999.
“哪儿找来的?”米耶里擦擦眼睛。这会儿她清醒多了,但夜晚和河流仍然不愿放她走。也许,是她不愿放它们走。
“在我的小包里!这是我最想不到的地方。而且,在我伸手去找之前,我敢肯定包里还没有呢——廷波在上!这不是巴比康的帽子吗?”
“这是我最想不到的地方。”米耶里回答。
辛达哈哈大笑了好一阵,笑声如珠落玉盘。“嗯,我很高兴你玩得这么开心,米耶里。”
“我也高兴。谢谢你。派对很不错。”
“派对还没结束呢!你想不想回去拿奖品?”
“不,不想。”米耶里望着帽子里闪光的蛋,“我还是喜欢留着对奖品的想象。”她举起标号为27的蛋。“也许是一首没人唱过的歌,也许是一个新开始。”
辛达握住她的手。“这主意不错。”她说,“也许我们也需要一个新开始。”
米耶里身上腾起暖暖的欲浪。不,不对。她只是面具。这些都不是真的。我做这些是为了席丹。我为了保住伪装身份才接近这姑娘,刺探情报。
米耶里抽回自己的手。
“说起赢,”她说,“你想许个什么愿?”
辛达垂下眼睛。“等下再告诉你。”她戴上巴比康的帽子。帽子太大了,她只能把帽子滑稽地挂在一边,才能戴起来。
“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呢,我现在想干点儿不让干的事。”她说,“这样我们俩都能好好乐一乐。你说怎么样?”
米耶里坐了起来。“我这辈子碰到的,都是想要打破禁忌的人。”她回答。
“那,你们会打破什么禁忌?”
“一般来说,我们会去寻找禁忌之所以是禁忌的理由。”
“哎呀,这算什么打破禁忌!这么开心美妙的夜晚,就该翻过篱笆,闯进墓地。你说吧,我们该干点儿什么不让干的事?”
“嗯,”米耶里小心选择字句,“你的朋友巴比康说,不能谈论卡米纳里珠宝。”
辛达瞪大了眼睛,望着她。“没想到你居然知道这个。”她压低了声音说。
米耶里耸耸肩。“看来你还没有完全了解我啊。”
辛达微微一笑。“你在玩我吗,米耶里?你跟我调情,就是为了让我说不该说的话?”
米耶里拉起辛达的手。她握住那小小的、温暖的手。库乌塔,帮帮我吧。她想。
“你不想让我玩吗?”

“卡尔胡的女儿米耶里,”辛达说,“你是在提议我们共享缠结吗?让我帮你升级,然后告诉你不该知道的佐酷秘密?这可是坏事,大大的坏事。我们做了这种事,逃不过惩罚的。”她坏坏一笑,“不过我喜欢。把你的伟大游戏珠宝给我!”
米耶里打开小包,把宝石递给辛达。佐酷姑娘举起宝石。
“你要知道,这可是真正的禁忌。做了这个,我们说不定会被打回最低一级!不过,放心交给辛达阿姨吧!”她用自己的珠宝碰碰米耶里的珠宝,就像碰杯。米耶里感到缠结涌动,就像进入了冥想状态,对身边一切的感受都突然清晰起来。她感到伟大游戏成员遍布超越城,他们的意识跟她紧紧相连,就像自己的心跳。接着,感觉平息下来,恢复成杯中平静的水面。
“好了。至少白白升了三级。你觉得怎么样?”辛达把珠宝还给米耶里,“别怕,大家都这么干过。”她压低声音,“那,你想知道什么?凡是跟佐酷意愿相违背的东西,我真的不能说。你需要知道的东西,应该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我只是想了解,”米耶里说,“什么是卡米纳里珠宝。为什么佐酷不用它做武器?”她抬头望着星辰。土星环的弧线像光之画笔,刷过天空。
“不久之前——我还没来这里之前,我想死。”米耶里轻声继续道,“真正死亡,不是你们的那种游戏。我差点儿就实现愿望了。可这些日子以来,我觉得——我想活下去。我想玩彩蛋寻宝游戏,我想唱歌,我还想……”她没说下去。
“我了解索伯诺斯特。要是他们赢了,就会抹消这块地方,带走你们的意识,带走你们叫作Q自我的东西,让你们永生永世为共同盛业劳作。而如果没有厉害东西的帮助,我不知道你们——我们——能不能赢。”

“哇。你还真擅长调情呢。”
米耶里没好气地瞪了辛达一眼。
“我在开玩笑啦!”辛达说,“不过,说真的,用珠宝当武器——你难道不觉得这么做错得离谱吗?这么做,违背了佐酷坚持的所有原则:保护宇宙,控制理生存危机。你知道珠宝能做什么吗?”
米耶里摇摇头。“只知道珠宝很厉害,始祖们都想要。珠宝可以用来对付他们。”
“哼哼!这么说可是小看了珠宝!”辛达撅起嘴唇,“这个宇宙一共只有两个问题:第一,我们没法解决真正的难题。凡是达到NP-完全 (2) 级别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比如旅行推销员问题,吃豆人问题,都是这个级别。太难了。哪怕我们有一台宇宙这么大的电脑,也没用。这一点把索伯诺斯特逼得发疯。我们倒不十分介意:就因为存在没法解决的难题,游戏才好玩嘛。而且,某些在特殊情况下(比如需要协作的时候,还有——当然了——要开派对的时候!),我们就采取量子捷径。
“可是,如果真的能解决这些难题,世界就会很不一样。我们可以预测未来,重塑历史,让创造力自动化,造出比我们自己更先进的意识,实现大崩溃之前强人工智能 (3) 技术宅男的所有梦想。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索伯诺斯特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都朝这个方向努力。”
“嗯。”米耶里应道,想起了崩塌的安慕托城,还有发光的奇点漩涡,在金星上燃烧。
“第二个问题是:我们所知的任何物理机器,都没法解决真正的难题。这就像是要求速度超过光速,或者制造出永动机。量子计算机做不到,合成生化机器也做不到,规模再大也没用。很早之前,大家就达成了共识:NP众神唯一可能的藏身处,就是量子引力。
“用足够大的放大镜观察时空,时空就会分解成一个个小小的碎片。在普朗克尺度下,因果关系会成为一个变量。在这个尺度中,甚至可以造出微型时间机器,还有闭合的时间性曲线。这儿不会出现德罗宁问题 (4) 或祖父悖论,因为这些问题不适用于量子机器。不过,说不定能让电脑挤进这个小小的尺度。如果真的放进了电脑,那么,就可以把时间变成记忆,解决所有NP-完全级别的难题,等等。是不是太像美梦,不像真实?没错。”
辛达靠近米耶里。尽管夜风温暖,她的身体传来的暖意仍让米耶里欣喜。
“要是你听烦了,就告诉我。”佐酷姑娘在米耶里耳边低语。她吹出的呼吸痒痒的,让米耶里全身一阵哆嗦。接着,佐酷姑娘挪了开去。“我向你保证,我的调情技巧中一般不包括计算机理论科学。”
米耶里摇摇头。“我没烦。继续说。”她吸了口气。
“好吧。”辛达继续道,“说到哪儿了?想起来了。自然,人们已经做了尝试。早在大崩溃之前就用迷你黑洞试过。结果,他们发现了普朗克锁。他们试着造了一部量子引力计算机,计算结果却荒唐不稽。有人说,这些都是宇宙有意为之。他们说,宇宙拥有严谨的结构,普朗克锁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类安分守己。反正就是老问题——人类是否活在计算机模拟世界中。可我觉得不对。我觉得,普朗克锁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不存在就不行。”
“什么意思?”
“想想吧。想象一下,有许多可能的宇宙,每个宇宙都有不同的规则——这就是幽灵佐酷宣称的结构。他们说,存在许多可能性的泡泡,泡泡互相碰撞,造成了宇宙大爆炸。那样的话,其中就会有因果结构断裂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时空可以重写,没有故事,也没有游戏。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能存活吗?我们,没头没脑傻乎乎的人类,能挺过这样的世界,跌跌撞撞地生活,建造城市,一个又一个地犯错误吗?我觉得不可能。又不是大团圆的傻剧。在没有普朗克锁的世界里,我们是不可能进化发展的。普朗克锁必须存在。否则,我们就不再是我们了。”
辛达又握住米耶里的手。
“这么说吧。假设卡米纳里佐酷成功了,真的打开了普朗克锁。假设他们真的留下了一块佐酷珠宝。你拿到了这块珠宝,对它许愿,而它也接纳了你。可你的愿望会重写时空,创造出一个新世界。新世界的一切都跟旧世界不同,只有你愿望中的东西仍然保留。同时,你的愿望还会制造出一个假真空泡泡,抹消整个现存宇宙。你真的不惜毁掉现在拥有的一切,只为实现一个愿望吗?这世界上真的有你这么想要的东西吗?”
米耶里什么也没说。
“不用担心索伯诺斯特,米耶里。他们不过是下一关的boss罢了。只要我们有清晰的目标,谁都打不败我们。等索伯诺斯特人攻来,整个超越城都会加入战争佐酷。到时候,索伯诺斯特人就连怎么失败的都不知道。你等着看好戏吧。”
你们还没见过终极背叛者啊。米耶里心想。
“你见过没?我是说珠宝。”她大声说。
“我?没。珠宝很安全。只有长老知道放在哪儿。”
米耶里记起巴比康的库扑特中闪过的光。扭曲的光束,很近,却遥不可及。
“你会许什么愿呢?”米耶里问,“要是愿望不会毁灭宇宙,你会许什么愿?”
“我要许愿,得到一样东西,一样你已经欠我的东西。”辛达回答。
“什么东西?”
“一个吻。”辛达说,“至少。”

她的手指抚过米耶里的脖子,她的嘴唇柔软,温暖,顺滑,带着香槟和桃子的味道。米耶里抚摸着辛达臀部的轮廓,摸到她薄薄的衣裙下发烫的肉体。
突如其来的罪恶感如同Q服长出的尖刺,刺进她的肋骨。
她推开辛达。
“我不能。”她轻声说。
“为什么不能?”辛达一脸受伤的表情,“我知道你爱着别人,米耶里,就是雪山上的那个姑娘。可她不在这儿。我觉得她只是雪女在你脑中造出的布娃娃。”
“不对,根本不对!”米耶里站了起来,“你知道什么——你连肉体都没有。我看见的不是你,只是你的化身,是你用来操纵我的东西,只是面具。”
你这傻瓜。事情根本不该发展成这样。她用双臂抱住自己,没法面对佐酷姑娘。
“就这个?”辛达说,“米耶里,我觉得你根本不理解我们。我早先一直想跟你解释。我们之所以会走到一起,就因为你是你,我是我。”
“我——”
辛达摸摸她的脸,捧住她的下巴,温柔地转过她的头。“嘘。我想让你看看。”
她拉着米耶里的手,贴住自己的胸膛。她光滑的皮肤下有东西渐渐凸出,带着温暖的光亮。辛达用双手捧起这东西:是一块佐酷珠宝,一滴珍珠做的眼泪,镶在精致的金色框子里。她把这东西轻轻放下,放到地下的珍宝蛋旁边。“伟大游戏。”她说。又是一块珠宝。银色圆盘里嵌着红色圆眼睛。接着又一块,又一快。“马娜亚大厦,超越城,赫伊津哈,狭带,甘草。这就是我全部的Q自我。”
她微笑起来。“别忘了,我们随时可以离开。随时可以退出游戏。”她指指地上的珠宝,“现在,它们对我来说就只是普通的漂亮石头了。你看见的肉体,就是全部的我。”
她沙沙地褪下裙子,跨了出来。她的身体纤小苗条,乳房就像小小的花蕾,裸露的性器夹在两半挺翘的臀部中间,就像粉红色的逗号。她稍稍跨前一步,像舞者一般伸出手臂,环绕米耶里的脖子。
“现在看看,谁是伟大游戏佐酷的大坏蛋,嗯?又是谁一心只想利用可怜的天真姑娘?”
米耶里用双手、嘴唇和舌头做出回应,拉着辛达躺倒在草地上,倒在珍宝蛋和散落的量子珠宝当中。

过后,米耶里为她唱起了歌,一支轻柔宁静的、为爱人唱的歌。在奥尔特,这支歌会让柯多的墙壁上长出叮当作响的瓦奇花朵。在这儿,这支歌应合着她臂弯中辛达的呼吸,还有森林中温暖的微风。风儿带来凉意,吹干了她们皮肤上的汗水。
第一次,在一个比柯多大的地方,她感到轻飘自由,无拘无束。辛达贴着她,纤小,珍贵,真实。
我不能再装下去了。我不能用身体对她撒谎。我得告诉她实情。
佩莱格莉妮牺牲自己救了她,这不假。但她这么做,无疑出于自私的理由。米耶里为她效命这么多年,什么都不欠她的。
席丹呢,虽然她回头了,但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永生,没有尽头的生命。如果米耶里有了结果,或者翻开新的一页,难道她会生气吗?
允诺,誓言,言辞和虚假的希望铸成的链条。我受够了。培蝴宁说得对,她会希望我开始新生活,她会希望我快乐。
我一直比她更爱你。飞船这么说过。
也许这是我能献给她的最好的歌。
“你怎么不唱了?”辛达问道。
“我有话要对你说。”米耶里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是你们的一分子。我觉得我永远也成不了你们的一分子。我加入你们,只为了寻找卡米纳里珠宝。你说得对。我爱过其他人。雪女也的确存在。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我的朋友培蝴宁也对我说过。我真傻,过去没听她的。”
“米耶里,你什么话也不用说。”
“不,我要说。”她吞吞吐吐地对辛达说了席丹,说了金星和佩莱格莉妮,还有她、偷儿和培蝴宁的漫长旅途。还有终极背叛者。她越说越顺畅,说了很久很久。等她终于把话都说完的时候,狭带远处,远得看不见的地平线上,已经有了小太阳的玫瑰色亮光。
“如果你要把这一切都汇报给伟大游戏,我能理解。”沉默片刻后,米耶里说。
辛达抱着赤裸的膝盖,望着米耶里。“如果你不想让我说,我就不说。实在不行,我就离开佐酷。”
“我没权力让你这么做。”
“你当然有权力。”
辛达望着河水,手中掂量着珍珠般的伟大游戏珠宝。接着,她紧紧闭住眼睛。“该死,该死,该死。”她喃喃道。
“怎么了?”米耶里碰碰她的肩膀,“告诉我。”
“我觉得你可能不会理解。”
“在你耐心听完我讲的一切之后?我当然会。”
辛达悲哀地笑了笑。“我很了解你,米耶里。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前,我就细细地研究过你了。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可是,既然你已经对我讲了一切,我也不能瞒着你了。你讨厌谎言,米耶里,甚至痛恨谎言。就像你自己说的,你永远不会真正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
“我不明白。”
“我出生,就是为了你,米耶里。”
“什么?”
“我跟你提过,每一个佐酷孩子,生来都带着明确的目标。你就是我的目标。”她咬紧嘴唇,“这不是人为制造的,也不是面具,更不是某块宝石把某个念头塞进了我的脑袋。我生来就为了让你快乐,我生来就是为了爱你。这就是我的本质。”
米耶里看着散落一地的佐酷珠宝。珠宝在晨光中熠熠闪光,折射出五颜六色。这是陷阱。一切都是陷阱。她站了起来。
“对不起,米耶里。可你得明白,这并不重要。”
“我本以为索伯诺斯特已经够残忍了。”米耶里冷冷道,“可就连他们也及不上你们这一招。你们这地方活该让他们占领,这地方的一切活该让他们毁掉。”
她背转身,离开佐酷姑娘,朝森林里走去。

米耶里走了很久。她什么都没穿,只戴着席丹的珠宝。她的佐酷珠宝像一群小鸟似的跟着她。她没理会这群鸟,也没理会辛达发来的库扑特,一直走个不停。愤怒,夹杂着内疚和迷惑,在她心中猛烈翻腾,如土星风暴眼。最后,她再也没法忍受,用超脑皮层过滤掉了所有情感。这么一来反而更糟:脑中什么都没剩下。她变成了一张白纸,一个无意识的移动点。
身边的风景变了。派对已经结束,圈子消失,这个世界的建筑块开始显形:石头和树木的表面慢慢融化,变成光滑的方块。片刻后,她就成了只有轮廓的金属方块森林中唯一的活物。最后,伟大游戏珠宝不停歇的脉动让她停下了脚步。待在你现在的位置别动。她后悔没把这东西扔进河里去;可她实在没力气这么干。
她漠然停下,等候。一扇异境之门噗地出现,门中浮出巴比康——在灰色的方块树当中,出现一个圆桶般的鲜艳人形。
“我想,你是来拿你的帽子的吧。”米耶里双臂交叉抱胸。
巴比康扬扬眉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亲爱的,那是一场欢闹派对,而你是年轻女士,做点出格的事没关系。我可不是为了我的头部装备来的。在你如此难受的时刻,我还来搅扰你的私人空间,实为抱歉。但佐酷急需你的效劳。而你的管理者,可爱的辛达,没能联系上你。我想,我亲自出现,会更有……分量!”他用沉重的枪臂敲敲自己的黄铜肚子。
米耶里转过身。“我什么都没兴趣。”她伸手去摸伟大游戏珠宝,打算扔掉。
“哎呀,可我觉得你一定有兴趣!据我所知,你应该认识某个名叫赌王若昂的恶棍吧?”
米耶里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巴比康。
“他在这儿?”
“算是吧,”巴比康舔舔嘴唇,“我们接到他发来的通信。他宣称,在不多不少57分钟之后,他就会把土星的一个星环偷走。”

14. 偷儿和自我大集合

男孩趴在滚烫的沙里,烈日炙烤着他的后背。他脑中盘算着偷东西。
太阳能板堆场边缘有个机器人在走动。机器人活像个塑料玩具,一只涂了伪装色的螃蟹。但它便宜的外壳里头有个生物处理器,独眼埃加愿意付一大笔钱买下。
他的嘴巴发干。日头太烈,就连他干透的脖子也晒脱了皮。他眼前已经开始冒出金星。
今晚,他母亲会回家。她会累得精疲力竭,而他却没有收获能给她看。上周,他给村里的大兵耍把戏,跟他们说法语,给他们变魔术,逗他们发笑,以此讨些香烟回家。可是,塔法尔卡特发觉后,却狠狠揍了他,骂他是个小丑,说他不是男人,永远都成不了大酋长。挨打的记忆让他的双颊火辣辣地疼,比太阳还烫。
越过堆场波动的闪光,能看见大兵们在低矮的车辆旁抽烟谈笑。他心中默默计算:15步就能跑到机器人身边,用埃加露天市场铺子里弄来的多用途工具,只消片刻就能打开外壳。
他脑中似乎有只滴答作响的闹钟,替他做着倒计时,告诉他行动的时刻到了。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滑下了沙丘的陡坡。在滚烫的柔软沙地上,他的赤脚几乎无声无息。
他停了停,抓起一把沙子,扔到机器人的探测器里,紧接着又朝它喷了一股罐装油彩。机器人原地滴溜溜旋转起来。他摸出手机,眯起眼睛看看屏幕,用大拇指按下一个应用。机器人猛地刹住,停了下来。他捣鼓塑料硬壳,花了全身力气,才用工具的镊子头扯下一块巴掌大小的碎片。机器人内部的塑料管子在阳光下闪亮,还有他下手的对象——那些能思考的小虫子,机器螃蟹的大脑。他只需伸出手拿下,他妈妈今晚就会微笑,一切就会美好。
“小子,你在干什么?”
他一把抓起目标。往外扯的时候,锋利的塑料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掌。得手后,他撒腿就跑。可上沙丘比下沙丘难得多。就像在噩梦里似的,他的脚陷进了沙子。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脖子。他滚了下来,正好落进一群高大的人形当中。在刺眼的光线下,他们的脸,以及手中的步枪,都成了黑色的剪影。
一个大兵粗暴地拉他站起来。另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满脸蓝色的胡茬,身上散发着黑烟草和汗水的味道,反手给了男孩子一个巴掌。这记巴掌又重又狠,比塔法尔卡特下手还重。男人手腕上有个金属物,撞在男孩子的牙齿上。他的脑组织在脑袋里乱晃,就像生鸡蛋的卵黄。
他用法语乞求他别打了,用尽全力高声尖叫。
大个头男人哈哈大笑。他跪倒在孩子身边,用两只粗壮的手指捏住孩子的脸。
“哎呀,你是提奥的儿子,对吧?”
男孩在男人手中直抖。他点点头。他本来不该知道父亲的名字,可只要他们不打他,他什么都肯说。
“哎呀,孩子,你爸爸不在这儿,那就该我们来给你上一课啦,好让你知道,偷窃会有什么下场。”
几支步枪的枪托齐齐砸下,砸在他的肋骨、手臂和背脊上,合着笑声和咒骂声的节奏,每一下都会在他脑中砸出新的疼痛深坑。没多久,深坑就连在了一起,变成白热的剧痛。
他不知道这些大兵什么时候住的手。另一只修理机器人从他身边驰过,他这才从昏迷中惊醒。那些男人玩腻了,都走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破布娃娃。面孔底下的沙子沾满了血,已经变黑。他的脸发木,发粘,就像肿胀的面具。只要他一动,疼痛就会像长矛一样刺穿肋骨。身体只想缩成一团,蜷在地下,他花了好一阵才坐起来。
他张开右手。他握着大块头的手表,表带是厚重的金属,嵌了银,还镶着宝石。
这一刻,他永生铭记。不是因为得手的战利品;而是因为,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仿佛重新出生了一次。
之后,在他整个生命中,他会时常回来寻找这一刻。不论是在海那头,在城市,在宫殿,还是在其他世界,甚至更远的地方,他都会回到这里。有时候,这一刻会从记忆中失落;有时候,他会被捕、会死。有一天,在监狱牢房里,他会开始读一本书。

男孩变成了年轻男子,有铅笔勾画般的眉毛,凹陷的太阳穴,还有彼得·洛般的疲倦眼睛。他穿着晚宴装,披着红线镶边的斗篷,仿佛正要去听歌剧。他上装的翻领处别着一朵白色鲜花,散发出微微的夏日味道。他就是我。
我们肩并肩站在水晶迷宫里。看不见的太阳在高处为迷宫照亮。这儿寂静彻骨,我们的呼吸变成白汽,飘到空中。面前的走廊狭窄弯曲,走廊两侧是一排排玻璃小隔间。光线透过小隔间的玻璃墙壁,在光滑的镜面地板上折射出炫目的彩虹色图案。每个小隔间内都有我的蜡像。有年轻人,有老人,老人脑袋旁边还围着一圈佐酷珠宝。每个隔间都有浇铸成花儿和鸟儿形状的铁框。隔间上挂着标牌,牌子上有老式花体字。这里的摆设让我想起巴黎地铁站的入口。我身后的门开着,门里传出热浪,吹来沙漠里的风。门上的标牌写着:开头。
这地方实在太像困境监狱。
另一个我笑了,走过我身边,关上我身后的门。接着,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了指玻璃迷宫。
“好了,”他说,“我们就在这儿。一个都不少。”

我跟着另一个我,沿着存放自我的水晶美术馆长廊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哼着歌。
最后,他指指一扇隔间门,说:“到了。”门上的标牌写着:结尾。他摸出一把小小的金色钥匙,插进玻璃门上的铁锁眼,打开了门。“这是我的隔间。我们在这儿会舒服些。美术馆实在太挤了,该来一场春季大扫除啦。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对不对?”
隔间里有一张小桌子,两把沉重的桃花心木椅子,面对面摆着。他指着其中一张说道:
“请坐。”
我小心坐下,观察着他。这儿不像是拟境,也不像异境。据我看,这里的每样东西都是实体,是真的。我感觉不到勒布朗号的界面。有什么东西扎着我的脖子,挺难受。
“我该担心什么陷阱吗?”我问道,“要是你想玩游戏,我可没带枪。”
“喔,不,”他说,“不玩游戏,也不用枪。再也不用了。这儿用不着。这儿只有真相。”他靠在椅子背上,微微一笑。“首先,若昂——我想你会允许我叫你若昂——祝贺你!你是我们当中第一个来到这地方的。了不起的成就呀。”
我扬扬一边眉毛。
“其次,请注意,我不像你,不是完整的魂灵儿,只是个部分分身,一张轮廓素描,只有有限的自主权。所以,有些问题,我也许没法回答。而且,眼下你面临的紧迫问题,我也肯定没法帮你解决。依我猜想,某个固执己见的少年,恐怕也是问题之一。我跟他短短地聊过一次。当时,他第一次上船,一心要钻我们系统的空子,找到所有的漏洞。所以我想,最好还是出来跟他说几句话。”
“啊,那件事。非常感谢你啊,真是帮了大忙。”
“哦,不过,我总得给你点提示,对不对?我知道你计划偷盗马特杰克·陈手中的卡米纳里珠宝。这少年是不是计划的一部分?如果是,我还是趁早告诉你,你在浪费时间。珠宝不在陈手里。”
“唔。”我说,“我也觉得奇怪呢。”我回顾了从苏曼古鲁那儿弄来的记忆,重温了陈弄到卡米纳里珠宝的经过。事后想来,整件事非常可疑。
“佐酷放弃珠宝太轻易了,好像是特意留给陈似的。整件事到处都是伟大游戏佐酷设计的痕迹。”
“一点没错。”接着,我又问道:“可是,我们怎么知道,珠宝不在陈手里?”
他露出熟悉的笑容。“自然是因为,我已经从他那儿偷过一次了。弄了半天,他手里的珠宝原来是个傻瓜陷阱,一个阴险的病毒,能干掉整个陈的拷贝部落。伟大游戏玩的可不是游戏——反正下作到了这种程度,他们还不如用会爆炸的雪茄,或者染了毒的泳衣呢。”他叹了口气,“时移世不易啊。我还留着那件假珠宝呢,好提醒自己别忘了这件事。珠宝应该就在船上的什么地方。依照我的绅士习惯,我在陈那儿留了件复制品——当然,还留了名片。”
“哦,你是不是该早点告诉我,说我花了好几个月准备、还牺牲了朋友的计划,想偷的不过是你的名片而已?”
他朝我挥挥手。“冷静,冷静。在你摆脱佩莱格莉妮之前,我什么都没法告诉你。总之,你现在已经找到这里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真正的珠宝在哪儿?我猜在伟大游戏手里?”
“这下你可算说到点子上了。”

“在陈那儿试过手气以后,我就追着真货去了。没错,真货在伟大游戏手里。除非他们最近干了什么蠢到家的事,不然的话,应该还在他们那儿。中间的过程我就不提了,总之,我找到了珠宝。只要伸出手,就能拿到。可是——”他的目光落在远方。
“可是什么?”
“珠宝不接受我。”他摘下手套,闭上眼睛,捏捏鼻梁。“真让人恼火啊,手中明明握着一块能思考的时空,可这东西——”
他发出介于大笑和抽泣之间的声音,摇了摇头。
“不提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卡米纳里佐酷真的做到了。他们找出了大崩溃的原因——原因就是潜藏在量子机制中的非线性 (5) 。一旦纠缠态大到某个规模,这种非线性就会出现。大崩溃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全球波函数 (6) 的崩溃,整个系统突然退相干 (7) 成了固定不变的状态。”
“是我们造成的退相干。”我指出,“可这是怎么做到的?又是为什么?”
“啊,对,你肯定很好奇。”另一个我热切地说,“我的作用之一就是为你提供信息。这儿有我们可敬的合作者朱伟教授的最新成果。”他从口袋里拉出一叠纸,放到桌子上。最上面一张的标题是:多主体系统协调中大规模纠缠态提炼 (8) 的线性崩溃。我小心地拾起这叠纸。“至于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个,以及怎么弄到的,你还是别仔细问的好。”我的部分分身说。
“总之,卡米纳里也利用了同样的非线性——只不过,是利用它打开普朗克锁。就像传说中所有的公会联合起来攻击沉眠者一样,他们组成了覆盖整个太阳系的巨大临时佐酷。伟大游戏想阻拦,却只弄出了一场烟火表演。卡米纳里没了踪影,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不过,他们留下了一块缠结珠宝。这块珠宝和其他佐酷珠宝一样,只要你对它许愿,它就会把这个愿望发给整个佐酷。”他叹了口气,“不过啊,这块珠宝不会有求必应。我猜,这该死的东西会计算整个宇宙的相干外推意愿。一支佐酷把某个怪异的概念变成了现实——这个概念就是:我会满足比现在更明智、更强壮、更聪慧、更高尚的你的要求。哦,对了,这个要求还必须符合整个宇宙的利益。换句话说,如果你不再是你,你会想要什么。”
我闭上眼睛,脑中的多米诺骨牌一块块落下,随着一连串咔嗒声,组成了某个形状。我不喜欢这个形状。
“于是,你决定变成其他人。”
“没错。变成你。”

他站了起来。“我得借点酒力,才能继续谈下去。就像艾萨克说的,喝酒不是化学作用,而是模因。而且,我希望在谈话结束前,我俩能达成值得举杯庆贺的协议。威士忌行吗?”他从口袋中拿出两只小小的玻璃杯,还有一只绅士扁酒壶。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往里倒酒。“有一支名叫‘社交’的佐酷,对这些东西尤其迷恋。他们模拟了一整个平行生物圈,才酿出了这种好酒。”他闻闻其中一只酒杯。“幸运的是,虽然他们擅长酿酒,却不擅长看守。当然,这酒是独一无二的。量子信息,不可克隆定理之类。”
我端起自己的酒杯闻了闻。有烟味,香草味,还有某种有欺骗性的糖果味。
“为什么?”我问。
“啊,我觉得某种混合了地球从未有过的味道的物质,喝起来实在有趣。这些味道连名字都没有,光是构成就要花上十亿年,进行原子级别的量子模拟。”
“我问的不是这个。为什么要变成另一个人?”
他双手一摊,悲哀地笑了笑。
“我累了。长久以来我一直很累,越来越疲倦。我的名字太多,犯的罪也太多。其中某些已经变成压在我身上的负担。”
“全是因为约瑟芬,对不对?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他没理我,啜了口酒,闭上眼睛。“香草。焦油。还有一点儿迷迭香。有点像巧克力和木炭的叠加。我没法给这种东西命名,不过,我猜它有些像液体的爱情。啊,当然,还有一点儿内疚的味道。”他仰脖吞下整杯酒,叹了口气,又往杯子倒了一些。“没想到,你终于出现的这一刻,会让我这么动感情。当然,对我来说,时间不长,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可我还是挺感慨:又有了希望,知道自己的死没有白费。”
“你到底做了什么?”
“对我们来说,什么是死亡?答案从来没变过——被捕就是死亡。我装着又想偷陈的珠宝,而且干得笨手笨脚,让自己落到了陈的手里。同时,我安排好,确保约瑟芬会来救我出狱,还给了她一块意识模板,让她能从监狱里十亿个我当中找到正确的那个。”
我低下头,用拳头紧紧抵着脑袋。
“你是故意进监狱的?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那地方什么样?”
他摇摇头。“恐怕我只能猜测了。这也是计划的关键。我希望,你会觉得在监狱受苦是值得的。”
我把杯子丢到墙上。杯子粉碎,琥珀色的液体从水晶墙面上流了下来。
“王八蛋,你什么意思?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受那种苦!”
他望着碎片,摇摇头。一秒钟后,碎片飘到空中,形成小小的水晶银河,重新组合成了我手中的玻璃杯。只是杯中的威士忌没有复原。“这个美术馆会尽可能让一切保持原样。所以,恐怕你刚才的脾气是白发了。只可惜浪费了好酒。算了,来得容易,去得也快。”
我翻翻白眼。“这么说,你自愿进了困境监狱,好变成某个更高尚的人?”
“不,只是不同的人。不过,有些事,我们的确向来不擅长。比如利他,慈悲,合作。还有后悔。我打赌,你肯定后悔过去犯下的错误,还想着怎么弥补。”
“可我没能……”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这个心。严格地说,我给约瑟芬的模板不是原原本本的我。进化算法依然是创造新东西的最佳办法之一。既然你出现在这儿,书也接受了你,就说明你是——据我所知是——我的最佳仿制品,而且可能会被珠宝接受。”
他深吸一口气。“若昂,还有最后一件活儿要干。再偷一次,我们的盗窃生涯就结束了。露一手厉害的,给他们看看,从他们的鼻子底下偷走众神的火种。我会告诉你怎么做。一旦得手,我们就改变世界。索伯诺斯特太执着于永生,把灵魂变成了机器上的齿轮。佐酷则迷失在他们的傻游戏和异境之中,没找到出路。还是陈有道理。我们不必接受现有的世界,不必一再重复同样的经历。”
他微微一笑。“只要是锁,你就该痛恨,对吧?很久以前,不知是哪个混蛋,把宇宙造成了一座监狱。我想,你应该是最讨厌这一点的人。你说呢?”
我坐了下来,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面镜子。可他不是我的镜子。他脸上燃烧着那个沙漠男孩的强烈饥渴,纯粹的贪欲。我能感受到,自己脸上也有相同的东西。
我想起了培蝴宁。等这事儿结束,你打算干吗?飞船曾经问过我。我想起了米耶里,还有马特杰克。我在骗谁呀?活儿永远都干不完,永远不会结束。
“好吧,”我说,“算我一个。”

他双手击掌,咧嘴笑了。“太好了!咱们喝了这杯酒,一言为定。”
我们碰了碰杯。
“为了成为普罗米修斯,干杯。”他说。
“差不多吧。”我点点头。
我们喝了酒。他说的没错:威士忌中有股温暖的潜流,挠得喉咙痒痒的,痒得让你想大笑。之后,酒的沉重余味会沉淀到你肚子深处。但这还没完。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体内。酒味中编码着复杂的量子信息,就像一把液体钥匙,打开了锁。勒布朗号回到了我脑中,而且,这一次我拥有了原型授权。我能看到美术馆之下的天穹,它是由软件构成的牢笼,囚禁着我过去的罪孽。
“这样感觉好些,是吧?”他说。
我点点头,把酒杯放回桌上,伸展四肢。
“好多了,谢谢你。”
“现在,你想不想听听计划详情?”他诡秘地一笑。
“不想。”我朝他挤挤眼。然后,用尽全力一拳打中了他的脸。

这一拳没打好,没有正中面部,从他的下巴底下滑了开去。下巴骨对掌骨的冲击震得我的手生疼。不过我满意地看到,他还是倒在了地上,眼珠子翻白。我拿走桌上的威士忌,朝门口走去。
他望着我,眼中流露出震惊,揉着下巴。“这到底是为什么?”
“原因很多。我们谈崩了。刚才,我装着合作,不过是想拿回勒布朗号而已。我的确还有最后一件活儿要干,但不是你的活儿。我要去救米耶里,偿还欠她的债务。那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世上再也没有赌王若昂这个人。”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跟我没有本质的区别。这只是你讲给自己听的故事而已。逃出沙漠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沙漠变成花园。相信我。”
“在困境监狱,我好好学了一课。那就是:不能相信自己。”
他慢慢起身,脸色阴沉,满脸怒气。“你真觉得你走得掉?对这种状况我早有防备。你可不是外头唯一的赌王。监狱里还多的是呢。”勒布朗号的系统突然一阵颤抖:进入权限起了冲突。我的部分分身企图夺回飞船的控制权。这可不妙。葛尼玛佐酷肯定就在不远处。
“出路总是有的。”我引用自己的名言。
“也有没出路的时候。”他悲哀地笑道。
我也咧嘴笑了笑,举起砸杯子的时候从他身上偷来的金钥匙。
“一点不错。”我说,“再见。”
“等等!”
我当着他的面摔上门,转了转钥匙。钥匙在锁眼中发出轻微咔哒声。这是最后的声音。玻璃模糊起来,另一个我变成了雕塑,双手按在门上,张着嘴,说着我不想再听的话。

我站在美术馆里,望着两排无穷无尽的静止雕像思忖。另一个我——不是那个部分分身,而是原型——他选择了死亡,只为了变成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竟让他下决心变成另一个人。
我们就在这儿。一个都不少。
我能找到答案。过去的我珍视的、希望保留的所有自我,所有身份,都在这里,保存在盒子里,就像舍不得扔掉的旧信札。
我闭上眼睛。有件事他说得对。该是春季大扫除的时候了。
我伸出手,让意识延伸到勒布朗号,合上美术馆,放在膝头。阳光重新洒在我的脸上,世界在我脚下轻轻摇晃。耳边传来鸟儿尖利的鸣叫,还有永不止歇的温柔海浪声。
“您在读什么呢,当德莱齐先生?”有个女性的声音问道。
我眨眨眼,摘下太阳镜,眯眼看着奈莉·安德道恩小姐。她坐在白色的遮阳伞下,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望着我微笑。“您读得真入迷呀,等您读完了,我倒真想读读看。旅途这么漫长,很容易无聊呢!”
“哦,没什么。”我站起来,朝她微微一鞠躬。“不过是差劲的侦探小说集罢了。我自己都读不下去了,更不能推荐给您看。不过,如果您想消遣解闷,我自然愿意为您效劳。”我把胳膊伸给她,“我们去上层甲板散散步如何?”
她露出淑女的笑容,伸出细细的胳膊,钩进我的臂弯。之后,我们俩散步到船头。我用力一扔,把书远远地扔进了大海。安德道恩小姐吓得倒抽一口气。书飞向空中,书页像翅膀一般啪啪扇动。然后,它落进了大海,消失在普罗旺斯号掀起的泡沫中。

15. 米耶里和普罗米修斯

偷儿看着米耶里。他比她记忆中年轻些,头发更茂密,一色漆黑,眉毛的颜色则像木炭。但他的眼睛,还有那傲慢的微笑,仍跟从前一样。
“亲爱的朋友,”他开口,“我是赌王若昂。我以行窃为业。我消失了很久,所以,你大概不记得我了。”
“若昂?”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她的心怦怦直跳。既然他活着,也许培蝴宁也活着。她咬住下唇。现在还不是抱希望的时候。辛达的背叛在她心中划开的伤口还在流血,她对宇宙没有任何信心。
偷儿扬了扬眉毛。“您知道我的名字?那么,您了解我,恐怕比我了解您更多。”
不用问,这显然是个部分分身,只是棵对话树,点缀着寥寥几个神经态。不是完整的魂灵儿。米耶里紧了紧身上新造的托加长袍,有些窘迫。巴比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们身处伟大游戏的隐形异境,在一间毫无特色的灰色房间里。长老和米耶里一样,跟这儿格格不入。偷儿一身极简风格的白西服,靠在金属椅子背上,倒是跟环境十分融洽。
“没关系,”她对部分分身说,“请继续。”
“我愿意承认,我有很多功课要补,尤其在结识迷人的年轻女士这方面。这都是我的错。”他朝米耶里欠欠身。“为了让整个太阳系看清楚,我特来宣告自己此行的打算。如果您愿意,也可以称之为大张旗鼓的回归——这一点,我已经跟您的同事说过了。欢迎发布任何增强信号——我只怕有人错过这一盛事呢!”
他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巨大银表,用灵巧的食指敲了敲。“在基准时间约56分钟后,我将会偷走存放在此行星F星环里的所有量子信息。”
米耶里瞧瞧巴比康。“这是什么意思?”佐酷长老却只朝偷儿点了点头。
“这问题问得好。”偷儿的部分分身回答,“详细答案,您得去问您古灵阁佐酷的朋友们。不过,简单来说嘛,凡是有点儿自尊的佐酷成员,都不会时刻携带所有的佐酷珠宝。原因之一就是珠宝太多,得用专门的袋子才装得下,端的不便。而且,为了防备战争、事故之类的意外,大家都希望能把至少一部分Q自我存放在安全的地方。这样,万一遇到死神,就不必再从最低级量子菜鸟开始练级了。”他叹了口气。
米耶里皱皱眉。部分分身的口气不像他自己。这里头肯定藏了别的企图。不过,她认识的偷儿,只是他漫长人生中最新的章节。大张旗鼓地发布犯罪预告,正是过去的赌王若昂广为人知的特点。
“显然,如今最流行的珠宝储存潮流,就是跟大自然浑然一体。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方才显得储存技术足够先进。所以,若要无限期保存量子记忆珠宝,就得让它们变得像是自然物体。星环是个不错的候选存放点。只要在冰体内加入杂质铷,再跟土星的磁圈配合,就有了量子信息的天然存放所。硬真空,低温——有点儿复古,但比路由器温暖湿润的合成生物元件长命得多。F星环上有几千万亿量子比特的佐酷数据。据我所知,大多都属于超越城基础设施佐酷。”
偷儿支起双手,指尖相对,望着米耶里。“这一切,我马上就会全部拿走。”他瞄了一眼手表,“离那一刻还有——跟刚才一样,还有56分钟!如此说来,我们是在快时异境里。很聪明。”他望望四周,“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这儿的环境才如此呆板吧?或者这是你们的审讯传统?你们俩谁是坏警察?”他又朝米耶里欠身,“是你吗?你太美啦,当不了坏警察。”
米耶里眯起眼睛。“你不知道我有多危险呢。”她说。
“哎哟!这下我可有兴趣了!听起来,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了解彼此呢。随你们怎么想办法吧,没用的。”
“你为什么这么做?”米耶里问。
“蝎子为什么蜇人?这是我的天性。”他扁扁嘴,“但我还真的知道,是为了财产!若昂,你真没创意啊。”他朝米耶里挤挤眼,“说实话,这是我的告别演出。我已经决定,干完这一票就引退。你们这颗小小的行星被我看上啦——毕竟土星也是旧时代的神祗么。‘赌王若昂,土星之王’听起来挺优美的,对不对?”

米耶里转向巴比康。“你们——我们——该怎么办?”她瞥了一眼部分分身。它正无动于衷地微笑着,还色迷迷地看着她。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眼神。“我想,这儿的对话应该不会被他听到吧?”
“不会。我们在沙盒里。所有的东西都出不去。”巴比康捻着粗硬的红色连鬓胡,用操纵臂的小小金色手指把胡须编成穗子。
“亲爱的,主要的问题并不是他宣称自己要偷的东西,而是他掌握的某些信息——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信息在他手里。所以我们才关注此事。请继续说,我的恶棍朋友。”
“谢谢。”偷儿说,“你比我碰到的大多数人都更有礼貌。对了,你的沙盒其实说不上安全。当然,如果用三岁孩子的标准衡量,那就……”
“请住嘴吧。”巴比康恼羞成怒。
“我只说了明摆着的事实罢了。说起明摆着,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可是佐酷,是拥有数十亿成员的分布式量子意识集合!你们完全可以组成某个致力于看透黑心恶魔赌王若昂的侦探佐酷,派出大批戴着珠宝的警犬,一直到抓住我为止。对不对?”说到这儿,偷儿低下头,悠闲地细细瞧着手指甲。“不过呢,巴比康,上次你已经用过这个办法啦,结果怎么样啊?”

米耶里深吸一口气。伟大游戏珠宝辐射出清晰的目的,加上一丝她对偷儿向来抱有的怒火,竟让她头脑清醒起来。也许这是个好机会。她想,要是我能为伟大游戏提供有用的情报,我就能再度接近卡米纳里珠宝。
但这么做,就是背叛偷儿。
这念头让她腹中一阵抽搐。我们是有分歧,但我们并肩战斗过。再说,不管他给这地方带来多大的痛苦,这地方的人都活该。不过,不知道面前这一个,到底是他,还是困境监狱中另外的某个拷贝?
难道 ——他还在为佩莱格莉妮效命?那他肯定也在找卡米纳里珠宝。他知道珠宝在他们手里。那样的话,他说要偷星环,就是障眼法。我可以向他们透露些情报,只要别泄露真正目的就行。没准这么做还能帮他。
可我该怎么向他传递消息呢?
她望着部分分身。它正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出不规律的节奏,十分恼人。
“年轻的女士,你似乎有心事。”巴比康说,“你跟这位年轻的赌王相处甚久。毋庸赘言,若你愿意跟佐酷分享他的情报,佐酷会十分感激。”佐酷长老表情严肃。乐呵呵老绅士的表象已经消失,只剩下更坚硬、更古老、更冰冷的东西。
他放低声音。“我们摊开了说吧。我们对你的背景一清二楚,米耶里。我们给了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对我们来说,你的量子自我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若是你对赌王仍然抱着错误的忠诚心态,我建议你马上丢掉。你在这儿已经组建了自己的佐酷,有了在乎你的人。你要眼看他把这一切都毁掉吗?”
巴比康从椅子上浮起,飘到偷儿的部分分身旁边。它好奇地望着他,冷漠的脸上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我来告诉你我认识的赌王吧。如果你觉得你了解这个人——那你就错了。他会迷惑你,戴上各种各样的面具,直到他达到目的为止。从前,我还是个愚蠢的年轻人时就认识他。那时候,他也迷惑了我。后来,等时候一到,等你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会像用完的工具一样,被他毫不留情地丢弃。
“他消失的时候,我还以为他罪行累累,终于付出代价了。或者,他终于决定洗手不干了。谁知几天前,他又出现了,顶着别人的身份来到我的初始佐酷——大炮俱乐部,来偷他的飞船。替他造飞船是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之一,我很后悔。逃走的时候,他还杀了一位年轻的大炮俱乐部成员,一个名叫契诃娃的姑娘,比你大不了多少。而且是真正死亡:她所有的珠宝都跟意识一起消灭了。就因为她挡了他的路。”他倾身靠近部分分身,“我想你肯定听不到我说话,赌王,”他说,“不过,要是你听得到,我想告诉你:干了这种事,你是逃不掉的。”
他用枪臂抵住部分分身的脑袋。砰的一声,白光闪过,模拟体血肉飞溅,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巴比康深吸一口气。“抱歉。”他说,“现在,我觉得好些了。”他把操纵臂伸给米耶里,“我们去跟其余佐酷成员谈谈,好吗?”

在隐形异境中,56分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索伯诺斯特有战斗空间拟境,能直接感受到巨大复杂的系统,还有协调与控制中枢。米耶里以为隐形异境也会是这个样子。谁知这儿竟然只是一局巨大的意念棋戏:无尽的黑暗空间,银线织成迷宫,每根线上都串着五彩的珠子。只需一转念,她就能放大其中任何一根银线,接收到这串线上最新的库扑特讯息,同时也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量子协调算法会把她的意见引导到最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她仿佛身处长篇歌谣的内部。
她随意拾起一根线。
——目的。发话的是葛尼玛佐酷的勒诺芒,专门研究后人类语境下的犯罪模因。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我认为这不是真正的赌王,而是某个尚未被发觉的佐酷创造的概念艺术 ——
——概念艺术:我们的火星间谍已经指出,假名保罗·瑟九的赌王之前就玩过概念艺术——
思维的洪流让米耶里手足无措,只得命令魂灵儿和超脑皮层尽可能浓缩其中的内容。异境允许她任意浏览这张佐酷思维网的历史。跟思维网巨幅光亮织锦似的历史比起来,眼前的银线网显得单薄纤细。
米耶里将注意力转回刚才拾起的那根线。我一定得贡献点内容。巴比康在看着呢。她找准连接点,把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抛了出去。其余意识立刻抓住这个念头,贪婪地吞下。
——保罗·瑟九创造的概念艺术,目的是不让人发觉隐藏其中的量子信息——
伟大游戏珠宝传来令人愉悦的刺激:贡献很成功,她获得少量缠结作为回报。
——存放量子信息:很有道理,如果要存放量子信息,他肯定觉得古灵阁 F 星环工程非常吸引人——
—— F 星环:采用施罗德技术,目的是建立起与自然浑然一体的长期存放机制。也许跟费米悖论垃圾佐酷相关——
银线开始分岔,其中一支潜心推测费米悖论的性质,还有一支讨论目前仍未见到任何外星生命迹象,这是否与窃贼打算干的事情有关。米耶里沿着思维珠子回溯,找到一颗提供更多有关星环信息的珠子。
—— F 星环:要实施行窃,可能需要哪些物理机制?星环本身没有多少分布式硬件。基础的检索机制都在潘多拉星和普罗米修斯星上——
——普罗米修斯。米耶里凭直觉发出库扑特,偷火种的人。普罗米修斯对他有意义。成为普罗米修斯之类。
——普罗米修斯。主题相关。 这是赌王犯罪的共同点。珠宝传来畅快的冰冷舒爽,她又获得了缠结,就像大热天喝下冰果汁。
——派个人去那儿看着。得找个了解他的人。我去。她努力让自己的意愿跟佐酷的意愿交织,用新得到的所有缠结把这个意愿推了出去。我至少得给他传个信。再问问培蝴宁的下落。想到在飞船上的最后一刻,她心中涌起对他和佩莱格莉妮的怒气。巴比康说得没错,他们是一丘之貉。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会做。但我得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突如其来的领悟,从她的佐酷珠宝传入她的大脑。她感到自己必须尽快赶去普罗米修斯,越快越好。
珠宝催促她行动,让她只想着如何分配手中资源,以便最好地为佐酷服务。她用超脑皮层抑制这种冲动,努力将意识延伸到珠棋游戏,希望能找到哪怕一点点有关卡米纳里珠宝的提示。佐酷感应到她的愿望,发来一段银线。
我们是否该重新考虑?
让它暴露在个体意愿之下?绝不。就连通往珠宝的资源也必须在禁止之列,尤其在遭到入侵之时。
资源:指膜与膜之间传递信息的更佳办法。幽灵佐酷一直在收集跟普朗克膜呈纠缠态的暗物质粒子。这些粒子是膜际超密度通信的必需之物。之前,珠宝的存放过程耗尽了收集到的所有资源;不过,已有新的资源集合,就在 ——
巴比康给她发来私人库扑特,米耶里赶紧将思绪抽离。被切断的银线上的珠子散落在她意识里,就像绷紧后突然弹开的牛皮筋,啪的一声打在她脑中,挺疼。光束闪过,很远,也很近。
米耶里?我想跟你说句话。伟大游戏长老说。

巴比康对米耶里微微一笑,嘴唇却像封了蜡的线,抿得紧紧的。
“你干的事没逃过我的眼睛,亲爱的。”他说,“我得提醒你,关于卡米纳里珠宝,佐酷已经有了定论。佐酷意愿很明确:珠宝不能用。要是你沿着刚才那条线继续看下去,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可是——”米耶里抗议。巴比康举起操纵臂,示意噤声。
“耐心点,亲爱的,我还没说完。也许你没把我当回事,暗中嘲笑我的身体,还有我选择的圈子——我之所以保留这些,都是为了纪念我失去的一切。别人不懂,你总该明白。
“我曾是费德罗夫战争中的士兵。我当时认为自己在保护人民,为同志们作战。然后,大崩溃来了。所有的东西都分崩离析,一片混乱。那是我们战胜不了的敌人。这一切只因为,出现了我们未曾预料到的小小量子效应。只因为我们造出了比自己更大的东西。
“米耶里,我想你应该知道,深爱的世界突然崩裂,变得面目全非,成了全然陌生的东西,会让人感到多么绝望。你会明白,不能让这一切在别人身上重演。
“所以我才热爱枪支。枪支可操可控,枪支明晰易懂。枪可以带来毁灭——只要用枪瞄准,就能完成任务。枪支也能用来威胁,维持平衡。可是,卡米纳里珠宝这样的东西,却在我们的控制能力之外。萌生任何操控珠宝的念头,都是愚蠢。
“赌王也一样。我年轻的时候,以为他也和枪支一样,可以拿来瞄准,可以控制。我们利用他袭击了索伯诺斯特的太阳挖掘矿场。进展很顺利;可是,他反过来将矿场纳为己用。现在,他的阴谋还引来了索伯诺斯特的攻击。
“伟大游戏的目的,就是消除所有可能引起混乱的因素。赌王和珠宝都在其中。你明白吗?”
米耶里慢慢点点头。
巴比康笑了。“很好!既然这样,亲爱的,我们都有活儿要干了。”

普罗米修斯星。
星环如同倾斜的镜海,由一片片光亮锋利的薄片组成,中间隔着黑暗虚空。巨大的土星仿佛旭日升起,填满整个天空。银色的螺旋状极光在土星南极附近闪现。纵横交错的超越城狭带,还有蓝白相间的多边形板块,把土星地表画成了小丑的脸。
她把自己固定在普罗米修斯星的表面。这颗卫星的孪生姐妹潘多拉星遥遥可见。潘多拉星外形笨重,跟普罗米修斯的轨道几乎同步,因此看起来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两颗卫星一同守卫着土星最外层的星环。
普罗米修斯在她身下微微颤动。表面上,这颗卫星了无生气,拉长的星体上满是巨大的陨坑,重力小到几乎拉不住米耶里。
不过,切换到时空模拟视界就能看见,卫星的原子中根植着极微技术的隐蔽界面。哪怕过去千万年,这个界面也能完好无损。哪怕超越城不在了,只要土星仍然存在,佐酷遗产就会藏在土星中,等待遥远的未来,等待着某个现代人无法想象的考古学家前来发掘。
暗流涌动的不止这颗卫星。普罗米修斯周围的空间停满了覆盖着超物质斗篷的伟大游戏和葛尼玛佐酷飞船。米耶里不得不承认心头有一丝得意:因为,在这次行动中,就连她无意识的愿望也从佐酷这儿得到了满足。现在,她全副武装,配有一排排Q枪,还有蛮过得去的索伯诺斯特多功能火箭炮的复制品。这会儿,离偷儿给出的最后期限还剩五分钟。F星环已经很近,不需要时空视界的强化,星环的细节也清清楚楚——一条扭转卷曲的冰与灰之带。
等待十分漫长。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快时之中,跟葛尼玛佐酷的勒诺芒一同谋划,画出与F星环交叉的所有可能轨迹线。伟大游戏达成共识,真想从散落在星环冰冻体中的铷原子内提取量子信息的话,偷儿必须首先占据潘多拉星和普罗米修斯星上的硬件。古灵阁佐酷已经开始为数据检索系统编织额外的层层密码。从佐酷目前动员的资源来看,偷儿的任何行窃企图都是发疯。
等待。总是等待。她允许自己转转念头,想想辛达。不知她现在正在干什么?刚一转念,她马上后悔了:尽管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可只要想到这个佐酷姑娘,米耶里心中的伤口就流出了苦涩的黑液。她想让超脑皮层消除所有情感,想了想,还是作罢。她必须保持警醒,现在尤其如此。她仿佛走在剃刀刀锋上:一边要装作心中只有佐酷利益,一边却要让偷儿别被抓住,可能的话,还要给他递个信。该死的,若昂,你到底在干什么?
还有三分钟。普罗米修斯越来越接近F星环。卫星的引力场发出波动,让星环交织的冰面扭曲舞动。片刻后,紧随其后的潘多拉星也跟了上来,在星环的舞动中添加了平滑的涟漪。
还有一分钟。
说不定一切都是诈唬。也许真正的盗窃发生在别处。
F星环一阵抖动。这阵抖动的原因既非潘多拉,也非普罗米修斯。米耶里利用体内跟伟大游戏相连的系统,找到了这个逆问题 (9) 的答案,找到了造成刚才异常抖动的引力源。这不可能。几个巨大的质量体正在迅速靠近。一共七个。
是固伯尼亚。不可能。没这么快。他一定跟他们合谋了。他宣称的行窃,果然是障眼法。
时空视界立刻充满了佐酷人的七嘴八舌,变成一片白噪音。星环上的涟漪扩大,变成裂口。米耶里的系统辨识出某个进行了瞬间极度蓝移的物体。
紧接着,巨大的刀刃切开了土星星环。

楔形干扰切开了银色的F、D、C和B星环,留下歪歪扭扭、边缘毛糙的切口,一路扯下星环的冰冻体,拖在身后。接着,土星表面闪过一道亮光。米耶里的魂灵儿奋力过滤战争传来的白噪音。
他们用动能武器打击了这颗行星,她想,没关系。辛达说过,他们不过是游戏中下一关的Boss罢了。整个超越城都会加入战争佐酷。她的Q自我已经感觉到了新的牵引线,左右着她的意志。她马上就要汇入佐酷冰冷的意愿流,等待着白热化的战斗来临。
时空不连续出现。一张闪着火花的网,覆盖在土星表面。接着,虚空突如其来。
片刻后,她方才意识到自己所有的佐酷珠宝都死了,没有了缠结。意外的彻底自由,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全身赤裸,从极高处坠落,坠向土星那无底的深渊。她心中升起无边的恐惧。辛达那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她竟甘愿忍受如此恐惧?
时空视界充满了非库扑特的白噪音。所有的库扑特链接都断了。佐酷珠宝的所有纠缠态全部退相干。所有的佐酷——包括伟大游戏,葛尼玛,等级,还有福音——都陷入彻底的混乱。完美的量子秩序仿佛融化的冰块,消散为无序。
而索伯诺斯特正兵临城下。
他们到底干了些什么?
她体内爆发出强烈的愤怒,强得让她惊讶。她打开防护服的推进器,把自己推离普罗米修斯的表面。区船和纳米导弹很快就会到来。她在身边布下自动Q粒子,形成防护圈。这时,她身边有个东西突然掀开超物质斗篷,防护圈立即激活。
他们来得太快了。她朝逼近的目标发射火箭炮。在快时里,有一瞬间,她瞥见了那东西的外形。是蓝色的智能物质,就像拉长的水滴,也像花儿的花瓣。
那东西的电磁场抓住了她,力道极大,整整20G的加速度让她摇晃得像风中的叶片。刹那之间,普罗米修斯就成了远处的小点。这东西想干什么?她吃力地抵抗着加速度的拉力,想扫描这艘船,想用火箭炮里微不足道的反物质弹药对飞船造成尽可能大的伤害。那东西正把她往船里拉。
别慌,别慌。她全力稳住武器。电磁场把她越拉越近。现在,她的魂灵儿已经开始了解这艘船的构造。这是一艘古怪的佐酷-索伯诺斯特混合船,具备先进的极微技术,内部还有一个微型奇点。那么,打中这东西总能造成点伤害。她准备发射反物质子弹,瞄准方向,好让子弹钻进飞船的内核。一旦飞船的霍金辐射容器破损,敌人会完蛋,米耶里也活不了。可米耶里脑中怒火熊熊,只盼望能烧掉什么东西。
她正要在脑中扣动扳机,一条库扑特讯息传来。
你好啊,米耶里。这场景有点眼熟嘛。不过啊,这一次,关在监狱里、等待营救的人,是你啦。
米耶里大吃一惊,眨了眨眼。电磁场拉着她,消失在午夜蓝色的飞船里。

16. 窃贼和米耶里

米耶里出现在勒布朗号的驾驶舱里,跟我珍藏的记忆中一模一样:一脸怒容。“是你。”她从牙齿缝里狠狠挤出字来。正是我记忆中培蝴宁上的那个米耶里:精干的女子,一身黑色托加长袍,唯一的装饰是绕在脚踝上的珠宝链——那是她的奥尔特情人送给她的礼物。又见熟人,我激动得真想上前拥抱她。不过,尽管心情激动,我仍然小心地保持着距离。虽说我俩身处的异境受我控制,而且,用库扑特链接把她传送到船上虚拟空间时,我还谨慎地除掉了她所有的武装——但米耶里仍然是我认识的最危险人物之一。
我咧嘴笑了笑。“没错,是我。欢迎登上勒布朗号。你现在大概也已经明白了,我来这儿不是要偷土星的星环,我来这儿是要偷你。我有一块小小的伟大游戏珠宝,所以我就想办法往佐酷意愿系统中塞了几个念头,好让你出现在我能找到的地方。你记不记得有个名叫勒诺芒的家伙?有没有受到他的影响?他就是我。本来,我在潘多拉星上设了一枚奇异夸克团炸弹,以便到时候分散佐酷的注意力。谁知,索伯诺斯特不早不晚,正好选了这个时刻进攻,时机掐得实在太好,连引爆炸弹都省了。现在告诉我,自由的感觉怎么样?”
她的手指攥紧又松开。接着,她飞快朝我冲来,快得我来不及反应。她的手掌闪着微光,出现了一把银色细巧的刀刃,刀锋离我的眼球只有几寸远。她的另一只手牢牢地扼住了我的咽喉。明摆着,佐酷强化武器。能适应各种异境。我居然傻到忘了这个。
“等等。”我喘着气说。
“我干吗非要听你说?快把我放回去。现在,立刻。我有场仗要打。”
比我想的顺利多了。至少我还留着舌头。
“他们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说你是自由的,随时可以离开?那是撒谎。我非得救你不可。要救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打碎整个佐酷系统,还给你自由意志。”我的眼睛瞪大了。“哎呀……别告诉我你还在为佩莱格莉妮卖命!这个我还真没料到。对了,你脑子里那个拷贝怎么没了?”
她把我扔到地板上。我慢慢坐起来,揉揉喉咙。
“她完蛋了。”米耶里仍然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整个超越城也马上就会完蛋。黑神在上,你到底对意愿系统干了什么?”
我悲哀地笑了笑。“这件事,幽灵佐酷和伟大游戏早就知道了,可他们一直捂得紧紧的。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们才毁掉了火星。我就简单跟你说吧:大崩溃就是量子力学的崩溃。量子力学的崩溃,就是因为我们玩的纠缠态太大,大过了头。原来,量子纠缠态不能无限扩大。创造的纠缠态一旦大过了某个界限,世界就会发疯,比平常更加疯狂。佐酷的量子珠宝系统已经在临界点摇摆了好一段时间,我只是轻轻推了它一把。
“你也许注意到了,最近垃圾佐酷的数量增加了不少。是我利用索伯诺斯特的魂灵儿意识,用算法生成了这些垃圾。只要超越意识形态分歧,创造性地结合两方的技术,能做到的事简直没法想象。”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米耶里背朝着我,一只手的手指仍然一紧一松,异境刀则在另一只手中旋转。
“我说了,我没料到会有入侵。不过,米耶里,这不要紧。佐酷之前就打退过索伯诺斯特。而且,这一次不过是索伯诺斯特争权夺利的内战,是约瑟芬夺取珠宝计划失败后的孤注一掷。每当佐酷被逼到绝境的时候,都能发挥出最大力量。再说,你干吗在乎佐酷?佐酷人对你的改造太成功了。别告诉我,你已经被他们同化了。我可是来带你回家的。我们正飞往奥尔特。培蝴宁说,你想它,你想家。”我哽咽了。
“闭嘴,若昂。不准你再提我飞船的名字。”她仍然背对着我,声音也变了。“你这傻瓜,来的不是内战某一方派出的远征军,来的是整个索伯诺斯特。操纵他们的,正是你的终极背叛者。终极背叛者的目标是卡米纳里珠宝。你刚刚的举动,就像用盘子托着珠宝,送到他面前一样。”
我胸中顿时空空荡荡,只觉得脆弱不已,仿佛我是玻璃做的。远处,我听见另一个我在美术馆里大笑。你跟我没有本质区别。
米耶里转身看着我。
“你怎么没跟她一起死呢,你这王八蛋!”

我觉得天旋地转。终极背叛者。原来这就是约瑟芬的后备计划,我还一直奇怪呢。我记得在困境监狱里面对它的情景。永远不会合作、永远都能逃脱惩罚的东西。它是无穷无尽、不断重复的困境地狱造就的畸形儿,是出乎阿尔肯意料的东西。与其说是魂灵儿,不如说是病毒算法。它假扮成我,而且骗过了我。一旦身处固伯尼亚,它会像镰刀收割小麦一样轻松拿下所有的索伯诺斯特意识。这东西想要卡米纳里珠宝?
我犯的错太深,深不见底。
索伯诺斯特会把超越城彻底抹掉。是我夺走了后者唯一的优势。我想起了斯尔,在伊兰板块上新生的金色斯尔。我还记得亲吻那对姐妹的纤手,记得她们的手上散发着指甲花和香水的味道。我背叛了她们。再次背叛。我没能守住承诺。
难道,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被我碰到,就会毁灭吗?
“不,这不是我的错。那东西肯定对我做了手脚,把朱伟界限这东西塞进了我的脑袋。”我知道我在胡说八道,可我没办法,词句自动从我嘴里不停冒出来。“这一切都是那东西计划的,从我们在监狱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我在它眼睛里看到了。它那时就知道,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词句在我脑中弹跳粉碎。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明白,人为什么会渴望真正死亡。只有真正死亡才能带来寂静和黑暗。
她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尽管身在异境,这巴掌也疼得厉害。我被打得靠在飞船的控制器上,这才没有跌倒。她另一只手上的刀刃闪亮,仿佛解脱的希望。
“这是异境刀,米耶里,”我轻声说,“这儿也能用。这东西能刺中我。你干吗还不动手?我活该。快点。培蝴宁死了,是我的错。”
刀子从她手中掉落,飘到圆形的水晶观察窗上弹开,叮当一声。
“不,”她说,“是我的错。”

米耶里盯着偷儿。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眼中悲恸欲绝,一心求死。这种眼神,照镜子的时候她也见过。
“我本来可以阻止这一切。”她慢慢开口,“只要让你跟佩莱格莉妮按照原计划来就行。”
“就算按计划,恐怕也不行。”偷儿说,“而且,你说得对。我们得有条底线。珠宝是假的。我想,不论如何,终极背叛者都会出来。你当时只是做了唯一能做的事。”他叹了口气,“马特杰克在这儿。就是那个藏在沙漠里的魂灵儿孩子,是小时候的陈。要是我们能活下来,你也许愿意见见他。”
她闭上眼睛。“也许。我只希望那个时候,最后的那一刻,我能在培蝴宁身旁,陪着她。”
偷儿犹犹豫豫地朝前跨了一步。“这是我见到的最后场景。”他说,“请先别杀我。是她托我带给你的。”
他吻了她的前额。她看到了蝴蝶,燃烧的蝴蝶,打着旋儿组成一张脸。那是飞船的脸,她只在阿利内见过一次。告诉她我爱她。替我照顾她。你发誓。
她嘴唇上多了亲吻的记忆。那个吻里有火和灰的味道。接着,便是一片黑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米耶里哭泣。我不敢碰她,只能坐下,双手放在膝头。
我体内的深渊仍然饥肠辘辘。不过,至少此刻,我在悬崖边上稳住了。
我召来飞船的猫化身,让它开始减速。减速要花些时间——加速的时候,我动用了飞船的霍金驱动,而且此刻我们早已经飞出了土星周围的空间。接着,我给自己安插在佐酷里的僵尸网络发送了自毁命令。也许,现在才组建新的战争佐酷已经来不及了,但试试总没坏处。最后,我让猫收集所有探测器中有关战斗和土星的数据。
做完这些,我发现米耶里异常安静。
“我们已经掉头返回,”我说,“一旦我的命令抵达土星,意愿系统就会重新上线。系统恢复需要时间,但愿还不算太晚。”我顿了顿,又说:“我猜我们都知道,这时候她会怎么说。”她会说,我们俩都是笨蛋。说我们得去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米耶里点点头,站了起来。
“来吧,”我伸出手,“现在没别的事可做了。我有个快时异境,所以我们不必着急。而且,我想,我们都该喝一杯。”

偷儿带着米耶里穿过一扇银色大门,进入某个异境。这个异境是一艘船——真正的船,横渡海洋的古老交通工具。船上的人们衣着繁复考究。这是她第一次乘坐在海中航行的船。一般来说,行星规模的宽广地表都会让她不安;但在这儿,清新的海风让她头脑略微清醒,而海浪声又是那么抚慰人心。她望着船在黑漆漆的洋面上划出的泡沫线。此刻正是夜晚,船上的灯火在黑沉沉的水面上留下模糊的倒影。水中倒映着天鹅绒般的夜空,还有夜空中一轮金黄的圆月。
两人来到船头,坐在栏杆旁的甲板椅上。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送上两杯酒。
“我听说,这是整个宇宙中最好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偷儿开口道,“为你的健康干杯。”他的手仍然颤抖,一口气喝完了一半威士忌,接着闭上双眼。米耶里小口品尝着自己的那一份。她把酒液噙在口中。起先,口中感到的不过是液体,略带烟味。片刻后,酒的滋味在口中膨胀开来,变成温暖、轻软、柔和的东西,最后还留下一点不知名香料的余韵。
酒的味道,和培蝴宁在她唇上印下的最后一吻,合在了一起。
两人就这么默默啜饮片刻。
米耶里已不再愤怒,心中只留有少许回响。她觉得疲惫无助,咬紧了牙关。偷儿说得对。就算超越城在打仗,跟她又有什么关系?过去,她自己也跟佐酷人打过仗。她刚才的担忧在乎,肯定只是缠在脑中的佐酷珠宝,用量子链条对她施加的影响。她又抿了一口手中奇特的液体。
辛达本来可以瞒着我,可她还是说出了真相。除了她,其他人都一直在骗我。
“这么说,现在的你才是真正的赌王若昂?”为了抹掉刚才的念头,她故意大声说道。顿了顿,她又问:“为了偷这艘飞船,你真让人家真正死亡了?”
“什么?当然没有!你肯定听了巴比康胡说八道,对不对?偷飞船的时候,我的确造成了财产损失,但仅止于此。是他,为了维护自己的伪装,才让人家真正死亡的。他是个冷酷无情的王八蛋。我向来不喜欢杀人,不管是真正死亡,还是暂时死亡。杀人太粗鲁。”他好奇地望着米耶里,“你倒是没浪费时间,打听了不少消息嘛。”
米耶里耸耸肩。
“说实话,这些天我一直在盘算退休。”偷儿说,“这次是真的。我本想把你救出来之后就洗手不干。不过,现在看来,还没到安排退休计划的时候。”他从椅子上欠起身,凑近米耶里。“你呢?自从你拿我喂了猎手之后,你干了些什么?”

米耶里一边小口抿着酒,一边给偷儿讲了自己的故事。当她讲到自己遭遇终极背叛者,约瑟芬为了救她而牺牲的时候,偷儿的眼睛瞪大了。
“她?怎么可能?我太了解她了,据我所知,对她来说,就算是她的某个低等级魂灵儿都比你珍贵,何况是一个高级拷贝。”他凝视着米耶里,“既然她这么害怕终极背叛者吃掉你,怕到宁可牺牲自己的拷贝——”他捏捏自己的鼻梁。
“你晓得吧,培蝴宁一五一十地给我讲过你的故事。恕我冒昧,不过,席丹引你去金星、然后你找到佩莱格莉妮这事,总让我觉得有点唐突古怪。就好像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你知道吗,约瑟芬不只是找到自己需要的人。找到只是第一步。之后,她还会一手把他们培养成自己需要的模样。我年轻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对我的。她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替她出头跑腿,于是把我从桑特监狱里弄了出来,塑造成今天的模样。”他双眼注视着天空,面带微笑,仿佛身处遥远的记忆。“当然,我们俩之间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不过,这就是开始。
“我最近……打听到了一点卡米纳里珠宝的消息。想让珠宝接受你,你必须许下无私的愿望;而且,这个愿望必须贯穿你所有可能的未来。也许是某个单纯的、压倒一切的渴望。比如把某人救出黑洞之类。”偷儿看着米耶里,眼睛发亮。
“我想,约瑟芬需要我去偷珠宝,却需要你来用珠宝。她需要某个拥有强烈渴望的人,而且这种渴望会被卡米纳里珠宝接受。所以,她不愿让自己的工具落入终极背叛者的手心。”
米耶里目瞪口呆地望着偷儿。
“这不可能!”
“是吗?不过,如果按照这条线推断下去,得出的结论,你也许不会喜欢。我能看看你戴着的珠宝链吗?就是你的朋友席丹给你的那条?”他讨好地笑笑,“我保证这次不会偷它。”
米耶里皱着眉,对脚踝上的珠链低语几句,解开珠链,递给偷儿。珠链在偷儿手上扭成螺旋形,慢慢旋转,仿佛某种奇异水晶生物的DNA。
“异境这种东西,有一点很有意思。不管是什么,只要带入异境,异境就会尽可能保留里面的量子信息。这儿是研究的好地方。我早想好好看看这条珠链了。可惜此前你一直明确表示:这么做对我的健康没好处。”
珠链周围开启了时空视界,出现了闪烁着注释的数字阴影。珠链上的石头不过是奥尔特的智能珊瑚,是很久之前在某人的轻声哼唱中成形的,模仿的是米耶里和席丹共同建造的第一个大工程。偷儿皱眉,放大图像。珠宝先是变成了一座水晶山脉,接着变成了相互连接的分子网。放大后的图像很眼熟。米耶里想了一会儿,方才记起:普罗米修斯。眼前的分子网就像普罗米修斯的表面。太规整了。
“隐蔽的极微技术,”偷儿下结论,“也许是约瑟芬从佐酷偷来的。她对意识形态纯洁性之类向来不屑一顾。你可以问问你的佐酷朋友,这东西到底是干吗用的。我猜,这应该是某种意愿分析引擎,类似佐酷珠宝。什么东西会让卡尔胡的女儿米耶里心中发痒?她想要什么?”偷儿叹了口气,“米耶里,这话我很难开口。不过,我想,你的席丹,从你跟她见面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效命于佩莱格莉妮。”

米耶里站了起来,抓住珠链。她低下头,瞪着偷儿。偷儿靠在椅子背上,脸上挂着哀伤的微笑。她真想再给他一拳,但她心中燃不起怒火,身上也没有力气。
“你骗人。”她低声说,“这是圈套。你企图……”
“米耶里,”偷儿柔声答道,“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企图?我又能捞到什么好处?”他顿了顿,“我不过是信守诺言,把你该知道的东西告诉你。”
他望着自己空空的酒杯,也站了起来。“我知道,安慰人不是我的长项。我先离开一会,让你一个人静一静。等你准备好,就来驾驶舱找我。我去看看超越城的情况。”
他转身走开。米耶里注视着他的背影,看他慢慢消失在腾起的银色尘埃中。她拉紧托加长袍,裹在身上,朝栏杆走去。海风越来越强,此起彼伏的透明海浪拍打着船侧。她手中握着珠链。这不是真的。可心底深处,她十分清楚:这就是真的。这就像一支歌中的下一个音符,符合模式,不可避免。她努力想着席丹,却记不清她的脸。那时候,金星奇点刮起的数据风融化了她的脸;现在,米耶里对她的思念,也同样慢慢消融。
带着目标出生。这是辛达告诉她的。她记起这位佐酷姑娘把闪亮的珠宝慢慢放在草地上。那是她自我的一部分;为了米耶里,她却一块接一块地,放下了这些珠宝。我真是个大傻瓜。她胸中突然腾起一阵冲动。接着便是恐惧。她想起赫克托耳星上的无脸男,想象着它吞噬土星的模样。
她紧紧攥住席丹的珠链,紧到宝石的边缘嵌进了肉里。
“库乌塔和伊尔玛塔,千万别带走这一个。”她对着黄色的月亮轻声祈求,“请赐给我拯救她的力量。”
米耶里把珠链绕在脚踝上。珠链被海风吹得冰冷。让犯过的错误时时出现在眼前——这是好事,免得自己忘记。
她在船头伫立片刻,注视着地平线。白浪在船身旁上下翻腾,仿佛拍打的翅膀。
终于有了目标,这也是好事。
她对着月亮轻声做了最后的祈祷,随后便去寻找偷儿。

米耶里回到驾驶舱。我在她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上一次,在地球上,她独自一人对抗整整一支雇佣兵大军和野代码沙漠的时候,脸上也带着这种表情。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我身边,研究眼前的时空视界。时空视界中有数不清的线段,千头万绪,缠在一起,代表围绕土星的千百万区船和佐酷飞船。好在固伯尼亚还算明显。一共七个,仍然停在拉格朗日点,全副武装,极度危险,仿佛主神宙斯的大脑,而且有整整一颗行星那么大。
“很难看出目前的形势。粒子风暴密度太高,伟大游戏情报网又连不上。不过,超越城的结构出现了很多损毁。”我咽了口口水,担忧伊兰板块。“奇异夸克团轰炸挺多,还有过几次霍金冲击。目前还没有更大规模的攻击。不过,那只是时间问题。”
米耶里眯起眼睛。
“我们要干的事,”她说,“就是抢在终极背叛者之前,拿到卡米纳里珠宝。我们要从伟大游戏佐酷手里偷走它。然后,我们就矫正这个世界。”

我笑了。“嗯,这主意不错。”从众神手中偷窃火种,诸如此类。“你确定伟大游戏不会用珠宝?”
“我确定。”
“你知道珠宝在哪儿?”
米耶里皱眉。“我……在伟大游戏异境中听到了只言片语。他们在讨论普朗克膜什么的。”
我深吸一口气。“我的老天。他们把珠宝藏在平行宇宙里。”
我真该让另一个自己把计划讲完。我在脑中记下一笔:千万别打断正滔滔不绝说个没完的恶棍。
我咬紧牙。既然他想得出,那我也想得出。我揉揉太阳穴。
普朗克膜。明摆着,用宇宙大爆炸炮嘛。一个主意连着另一个,就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计划慢慢成形。
我转向米耶里。“好,我有计划了。第一步,就是打消未来的龙之父的一肚子怨气。”
米耶里扬扬眉。“第二步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为了拯救土星,我们可能先得炸掉它。”我站了起来,“来吧,我要把你介绍给马特杰克·陈。你们虽然已经见过面,但他比那时候长大了不少啦。”

我在主通道里做了一个深呼吸。我一直拖延着,没勇气找马特杰克谈话;现在已经拖不下去了。而且,我总算想明白了该跟他说什么。我跟米耶里走过异境之门。这一次,书店拟境轻轻松松就打开了。
男孩没坐在他习惯的座位上。拟境很安静,只有耳语般的声音,讲述着斯尔的故事。
“马特杰克!你在哪儿?我带老朋友来看你了。”
没人回应。我打开拟境的控制界面,让我眼中的拟境变为透明。哪儿都看不到他。
我召来猫化身。猫驯顺地出现。
“马特杰克·陈在哪儿?”我问道。它歪歪头,用玻璃似的眼睛望着我。
“小主人逃走了,”它用呼噜噜的声音回答,“他要我转告你,他去找他自己了。”
我没忍住,发出一声呻吟。都管他叫小主人了,啊?我真该多盯着他一点。我调出飞船越过F星环和临近的索伯诺斯特舰队的记录。不出所料,我们经过土卫五轨道的时候,飞船发射了一条思想束,而我毫不知情。
“原型弄来的卡米纳里珠宝的拷贝,还在船上吗?”
“否定,”猫回答,“小主人带走了。”
我闭上眼睛,双手握成拳头,紧紧抵着前额。“该死,该死,该死。”
“怎么了?”米耶里问。
“马特杰克想去杀掉陈的原型。”

过去的几周里,马特杰克一直像个幽灵一样出没于勒布朗号的系统中。我回顾了时空视界的截片,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提升权限等级,直到获得进入某个空间的权限。那个空间储存着飞船中少数几样实体物质,都包在Q粒子凝胶中。我看到假卡米纳里珠宝旁边形成了一层智能物质壳;接着,马特杰克把珠宝裹在思想束里,挑了个正好的时机(就是勒布朗号进行高倍加速,抓住米耶里的时候),把珠宝——还有他自己——发射了出去。
“黑神在上,他干吗这么做?”米耶里问。
“他发现自己长大后会变成可怕的恶棍。”我回答,“不过,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我向米耶里解释了伟大游戏原本打算用在陈身上的武器,“他打算在马特杰克·陈原型的屁股底下引爆这东西。”
米耶里耸耸肩。“我为这孩子难过。”她说,“不过,现在在打仗,要是他成功,就能替我们省不少事。”
“可你也知道,现在陈所有的高等级魂灵儿都被终极背叛者占据了。马特杰克却不知道。他还是个孩子,干这个还太早。”我闭上眼睛。“我去追他。”
“什么?”
“别忘了,为了保护这孩子的纯真,差点把我们俩都害死的人,可是你。”我尽可能让声音听起来冰冷,“再说,我们也需要他。”
说话间,我已经追踪到了那束思想束的轨迹。思想束冲着索伯诺斯特舰队主体而去,直指陈的固伯尼亚。我可以发射一束更快的思想束:因为我没有假珠宝这个额外的负担。但他还是会比我早到几秒钟。几秒钟,跟永恒也差不多了——在勒布朗号的快时拟境里,就连相差几微秒都不行。
“要他干什么?”米耶里问。
我深吸一口气。“要对普朗克膜发库扑特,我们需要两样东西:第一,我们需要某样物质,其中包含连结膜另一边的缠结。听起来,幽灵佐酷有类似的东西。这得由你去找。第二,我们需要经过调制的引力波源。我们身上只有膜这一边的物质,所以只能待在这里,到不了另一边;但引力却能达到更高的维度。只要制造足够大的爆炸,引力回声就能传到膜的另一边。
“枪支佐酷造了一样武器,名为宇宙大爆炸炮,我和马特杰克上次去土卫八偷勒布朗号的时候见过。我们需要这件武器。但愿土卫八没受什么损害。上一次,马特杰克溜进过他们的枪支视界拟境,我敢肯定他留了后门。没有他,我们这次绝对进不去。因为,上一次,我把巴比康结结实实地惹毛啦。”
米耶里扬起一边眉毛。“我能想象。”她干巴巴地应道。接着,她严肃地说:“若昂,这是我听过的最糟糕的计划。你不能独个儿挑战陈和终极背叛者。你上次挑战陈的时候就被抓住了。这次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我语气坚决,“要是我们没成功,你待在佐酷这儿,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再说,跟上一次比,这次我的准备要充分得多。你把勒布朗号开回土星,再想办法弄点普朗克膜缠结回来。我跟马特杰克会来土星跟你汇合。”
“好吧。”米耶里低下头,“可是,黑神在上,我到底该去哪儿弄这东西呢?难道直接去敲幽灵佐酷的大门?”
我考虑了一会儿。“我相信你,米耶里,你会有办法的。我把这个给你,也许会有用。”我把伊斯多最后的库扑特发给她。库扑特里包含着卡米纳里佐酷传来的话。“这是伊斯多·博特勒解决的最后一个谜团。这东西会告诉你怎么创建一个病毒佐酷。也许能帮上忙。”
米耶里收下,嘴唇抿成坚定的直线。
“愿库乌塔和伊尔玛塔保佑你。”她轻声说,“还有,若昂,想办法活着回来。我失去的朋友已经太多,再也找不到新词谱写死亡哀歌了。”
听了她的话,听她称我为朋友,我惊呆了。接着,我对她咧嘴一笑。“我明白了,别担心。我有种感觉,这次咱们的赢面挺大。”
我握住她有力的小手,紧紧捏了捏。她的手指冰冷。“我有过很多身份,可从没做过奥尔特人的朋友。做你的朋友,我很自豪。好好照顾自己,米耶里。跟你这一路,很有趣。”
说罢,我把勒布朗号的控制权转交给她,接着一转念,让一条思想束在飞船的质量投射器中成形,把我自己投射向索伯诺斯特舰队。

插曲 女神和魔鬼

约瑟芬坐在沙滩上,等待着。她给超我下了命令,让自己进入无始无终的随时待命状态。最后,当苍白的晨曦到来,终极背叛者终于回来了。
她站起身,极度紧张,腹中仿佛有蝴蝶乱飞。
终极背叛者仍以马特杰克的形象出现。不过这一次用的是成年马特杰克的形象,一张僧侣般无悲无喜的脸,头发灰白。她在脑中想象这东西披着原型的万丈光辉,大步踏遍固伯尼亚,一路用镜子的大嘴吞噬高等级的魂灵儿,用来安抚饥肠辘辘的胃。
她对它微笑。
“我准备好了,”她用迎接久别爱人的柔情望着它,“吃掉我吧。”
终极背叛者犹豫片刻,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有话想说。接着,他低声念出马特杰克·陈的始祖代码。这几个词在梦境拟境中隆隆雷鸣。造物魂灵儿尖叫逃散。一瞬间,终极背叛者以原型出现,笼罩整个拟境,什么都瞒不过它的眼睛。约瑟芬的部分分身如干燥的沙粒般簌簌坍散,不复存在。
“现在你可以出来了,约瑟芬。”终极背叛者说。

约瑟芬从藏身处站了起来,骨头松脆,双腿颤抖。
“藏着自毁循环的部分分身,嗯?”终极背叛者责备道,“这招对我没用。”
“你怎么会知道?”
“另一个佩莱格莉妮已经用过类似的招数了。约瑟芬,你还真容易看透。所有的你都一样。这就是问题所在。”
一时间,它化成了她的若昂,穿着白西服,戴着蓝色太阳镜——她让自己的部分分身热爱和崇拜的,正是这个若昂。她的呼吸不禁哽在了喉咙里。
“这就是你想要的,对不对?你想要一面完美反映你的面貌的镜子。可惜,我却是一面会变成眼前人的镜子。我看着你,就会变成你。而且,我会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要是你打算折磨我,”约瑟芬应道,“拜托别用哲学。我一直觉得你身上还留着他的东西——事实证明我所料没错。你跟他一样,也是个蹩脚的诗人。”
“这不是诗歌。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萨沙告诉过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约瑟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模仿魂灵儿工程师那说教的语调:“游戏理论的畸变,囚徒困境中的零行列式策略 (10) ,能利用更高级的思维理论,强迫对方按自己的要求办事。此刻,你正在运行对我的模拟,从中挑出最佳策略。”
“那么,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我运行的模拟之一?也许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呢?”
“我没法分辨,你又怎么能分辨呢,你这王八蛋?”她对这看起来像她的若昂,却不是若昂的怪物尖叫。
魔鬼告诉了她。魔鬼的解释理性而完美,无从逃避。仿佛一切都是注定,没有任何选择余地。

17. 窃贼身处固伯尼亚

在思想束中,眼前的宇宙抹上了一层蓝色。相对论所阐述的扭曲效应让未经强化的索伯诺斯特舰队景象变为闪着浅蓝色火花的长长隧道。我像是一片思维镜像雪花,在勒布朗号激光器的推动下,以接近光的速度投入其中。
舰队十分庞大。区船一波接一波地落到土星上,保持着固定完美的阵型,直到撞上超越城的上层结构,阵型方才瓦解。一公里长的州船在土卫九的轨道上跟佐酷舰队激烈作战。
舰队笼罩在旁边的镜子组合的阴影里。这一组镜子规模极其宏大,直径足有三百万公里,比超越城的小太阳还大。镜组正慢慢就位,最终将转到某个特定的位置。索伯诺斯特设在太阳上的星际激光将由这组镜子折射,最后击中土星。一块镜子比一个固伯尼亚还大,每块镜子的反光面上都画着始祖的面孔。这些面孔以冰冷的镜子眼睛冷冷注视着土星上的战斗。佐酷舰队又派来一支分队,企图摧毁镜组。但是,失去了量子协调的优势,它们的动作太慢,太笨拙,不是灵活的区船的对手。我仔细关注着进展:要是索伯诺斯特的太阳激光成形,战斗将很快结束。不过,此刻镜组仍在旋转中,还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到位。到那时候,但愿我的普朗克任务已经顺利完成大半。
自然,还有七个固伯尼亚。七个内太阳系的魔鬼。每一颗钻石球体的直径都有七千公里,是索伯诺斯特力量和技术的终极体现。据我现在看来,它们仍停在土星星系的拉格朗日点上等待。好哇,在看好戏呢。现在你们只管傲慢,等我们偷走众神的火种,你们就等着被火烧身吧。
越接近舰队的核心,思想束接到的协议请求和战斗密码就越密集。我吼出偷来的苏曼古鲁始祖代码,把它们扫到一边。代码在我脑中唤醒了死亡和腐烂的记忆,害得我在没有身体的拟境中咬紧了梦中的牙齿。军阀始祖的突然出现,让身边的区船阵营掀起阵阵恐惧的涟漪,令我十分满意。
我强化了土星的图像,想看看伊兰板块。但思想束的视觉功能很弱,我只看到了模糊的影子。支撑超越城结构的质量投射流已经被改造成了临时的武器,朝着区船阵营开火。再坚持一会儿。我真希望还剩有什么男神女神,好让我向他们祈祷。
陈的固伯尼亚很好认——到处都是他的脸。不知道马特杰克看到时有何感想。随着我的接近,从思想束中看出去,固伯尼亚蓝移成了一个卵形物,大得吞没了天空。这个人造世界用电磁场抓住了我,减慢了思想束的速度。一瞬间,我瞥到了固伯尼亚表面的神祗视界。那里有数不清的山脉状隆起,都是始祖的雕像。无数的造物坑喷出区船雾。这是一层活生生的、不断变形的智能物质表面,同时也是无生命的、永恒不变的生态系统,每一粒尘埃微粒和雨滴都是一个魂灵儿。
扫描光闪过,我进入了固伯尼亚。

空白的拟境。白色的房间,一个魂灵儿,面孔只是寥寥几笔轮廓。这是通信协议的魂灵儿化,目的是过滤进入固伯尼亚的思想束的内容,然后传至深层结构。
我今天没耐心应付这种自动化的官僚程序。我换上苏曼古鲁意识壳,把整个拟境撕个粉碎,露出天穹,吓得可怜的魂灵儿四散奔逃。我自己造出一条路来,把拟境压扁成长长的玻璃墙走廊,大踏步前进,深入这个神祗世界的内部。这么做的目的是:引起注意,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我能感到数不尽的低等级非始祖魂灵儿,像一群群昆虫般拥在我身边。我发出苏曼古鲁的咆哮。
“共同盛业被污染了!有个量子垃圾武器击中了固伯尼亚!找到受攻击的点,报告给我!”我轻蔑地扔给他们一个马特杰克思想束的临时简版。在晓——索伯诺斯特魂灵儿对始祖的本能尊敬——的驱使下,魂灵儿们立刻照办。它们甚至听从我的命令,为完成任务分出新的一支魂灵儿来。没多久,固伯尼亚的虚拟通道里就涌进了多达数千的魂灵儿,朝各个方向搜索。
我找了一处深层结构,造了一个快时拟境,在其中等候。我使用了很多循环(多得恰到好处,刚好能引起怀疑),造了一个宽广的苏曼古鲁拟境。我模拟的是第一次费德罗夫战争期间的非洲大陆。我保持着军阀的外形,站在一幢摩天大楼的楼顶,抽着雪茄,望着燃烧的内罗毕。我的微型无人机大军由魂灵儿操纵着,正往脚下的民兵部队投下雨点般的致命武器。烧焦的肉味、机油味和滚滚黑烟传来,我一阵哆嗦,体内沉睡的苏曼古鲁却很高兴。我允许他的一丝愤怒传到意识表面。在接下来的行动中,愤怒会很有用。
我没有等多久。拟境很快冻结,一个陈降落于此。看到他,就连我体内的苏曼古鲁也感到了一阵晓的冲击。很好。这说明这个陈来自深时,来自在固伯尼亚最深层结构中运行了几千年、时间流速极快的模拟层面。无疑是因为战争的缘故,他才接近了肮脏的肉体世界。这个陈跟所有的陈一样,有一张无悲无喜的僧侣脸,身体却是柔软的百足虫。他到底在深时拟境中走了哪条古怪的进化道路?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兄弟。”他用无可置疑的权威声音开口,“你违背了计划。循环应该用来生产更多的勇敢的战脑。共同盛业不容浪费。”
我扔掉手中的雪茄,咧嘴一笑。“计划有变。你没接到备忘录吗?我来这儿执行我自己的盛业任务:找到被外界病毒入侵者污染的陈。”
他多节的身体上荡起紧张的涟漪。
“在这一层负责反间谍活动的是我。这里没有被污染的魂灵儿。”
我对着天穹仔细默想,着手布置。布置完后,我对他微微一笑。这次是我自己的笑容。“现在有了。”
说罢,我把陈裹在从身体窃贼艾克索洛托那儿拿来的故事里,占有了他的意识。

我在陈的意识中舒展,丢弃了苏曼古鲁的意识壳。这个陈是第四代魂灵儿,属于八月之龙看守者分支。很好。这个魂灵儿足够高级,有始祖的权限。我步入一个高权限拟境,用神的视角观察这一层固伯尼亚拟境。构成拟境的物质正不停翻腾。我用神的声音对它们的魂灵儿开口说话。出现了异常的思想束,去找出它的攻击点。不过数秒,几百万个候选答案便涌到我面前。我又创造了一个拟境,派出少数魂灵儿,根据我给出的参数,对这些数据进行筛选。同时,我自己着手铺设一条逃跑的路线。有条出路总是好的。
最后,答案出来了。马特杰克很谨慎:他的思想束伪装成某个科学魂灵儿采集的F星环结构分析样本(科学魂灵儿采集样本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在目前的土星战斗中,提升纳米导弹中魂灵儿的领航能力),进入了固伯尼亚。跟其余几千份样本一起,马特杰克的意识被存放在固伯尼亚上层结构中,位于一间智能物质房间里。房间跟拟境相连。在拟境中,可以对样本进行操纵和研究。这是好消息。这意味着,马特杰克还没完全搞懂那块假珠宝的运作原理,还要研究一番。
很好。还不算太晚。
我进入天穹,让它带我去那个房间。

“马特杰克。”
房间的拟境是个光秃秃的黑色空间,中间放着珠宝。珠宝的外形像一双合掌的双手,闪闪发亮。马特杰克身边围着一群忙忙碌碌的部分分身,还有众多触觉操纵软件装置,空中飘浮着佐酷图形语言网。
一时间,他惊恐地望着我。我意识到了错误,立刻换成自己的脸。
“马特杰克,这么做不对。”
“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来阻止你。你犯不着这么做。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是没用的。米耶里告诉我——”
“谁管她跟你说了些什么!我根本不想变成这样!你没看见这地方什么样吗?这就是一颗顶着我的脸的巨大癌细胞啊!”他的眼睛发亮,眼神凌厉。“我差不多已经搞懂了。这块珠宝要由陈来打开。里面放着递归自进化的算法。这东西会把它碰到的所有数据都改写为零。我只需要弄一个远程触发器,就能站得远远地把它打开了。”
我咽了口口水。递归自进化算法。听起来太可怕,太像龙了。这东西就是龙,而且不会把陈认作自己的爸爸,不受他的控制。我记得可怜的契诃娃也在研发类似的武器。巴比康,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啊?万一马特杰克或者其他人真把这东西打开了,后果将无法设想。
“马特杰克,把它给我。”
我搜寻合适的词句。我该怎么说,他才会懂呢?
“不!你快滚,否则你就跟他们一起死吧!”
我朝前一步,抓住他的双肩。他的部分分身纷纷后退。他在我双掌中模糊了片刻,又打算玩他的时间加速游戏。但这一次,我有备而来,还有陈的始祖代码在手。他挑衅地瞪着我的脸。他个头长大了,心却没能长大。他的父母,一个是心不在焉的量子交易员,一个是通感器明星。他太孤单,孤单到只有想象中的朋友,还把这些朋友变成了真实。
现在的他,是个无法无天的捣蛋鬼。
“马特杰克·陈!”我语气坚决,“你马上放下手中的末日武器,好好听我说!”
他眨眨眼,惊呆了。我顿时明白,从来没人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
“不能因为你不喜欢某个人,就去伤害他!你没这个权力!就算他是你自己也不行!我知道你不懂什么是真正死亡。我也希望你懂得真正死亡的这一天,别来得太早。但有一点你必须记住:造成别人的真正死亡,是极其错误的——除非你有人要保护,而且别无选择。你的爸爸和妈妈都是善良的好人,一心一意保护你。如果你打开了手里的末日武器,你就会变得跟爸爸、妈妈完全不同,变成比你痛恨的未来马特杰克·陈更坏的坏蛋。
“相信我,我知道恨自己是什么滋味。但恨自己也于事无补,不会让你心中好过。你想让另一个马特杰克,长大的马特杰克,尝尝厉害吗?”我把脸变成那张死板的僧侣脸,“那就去干他从来不干的事!跟我一起,去帮助外头那些快死掉的人。他们面对的是真正死亡。不像你玩的游戏里的角色;他们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来帮我拿走他想要的东西。能让他痛苦的不是死亡,马特杰克,而是失败。”
他抬头望着我,脸上泪珠串串。
“我只想要爸爸和妈妈。”他哽咽着轻声说道。
我紧紧抱着他,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搂住我的脖子,手臂的力量大得惊人,贴着我,很久才放开。
我朝他微笑,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我们能回家了吗?”他问。
我小心拿过假珠宝临时简版。
“能,”我说,“不过我们还有点活儿要干,你得帮我。”
“好的。”他拉住我的手说。
“他在撒谎,马特杰克,”一个女性的声音开口道,“最痛苦的不是失败,而是失去心爱的人。这一点,若昂再清楚不过了,对不对?”
约瑟芬。我将意识延伸至天穹,想触发预备下的逃跑路线。但拟境的结构被人用更高等级的始祖代码锁死,我们被困在了里面。是原型。绝望撕扯着我的胸膛。脚下的大地开始下沉。
紧接着,我们站在了一片柔软的海边沙滩上,注视着清澈的蓝色海洋。海滩上有小小的脚印。远处有个小男孩正在海浪中踩出大大的浪花。看到我们,他停了下来,张望片刻,随即快乐地朝我们大步跑来。
约瑟芬·佩莱格莉妮对我和马特杰克露出毒蛇般的微笑。
“别担心,”她柔声说,“我们很快就会让每个人都永远不会失去心爱的人。”

约瑟芬真老。逼她进入这个苍老的意识壳,真是个残酷的玩笑。这具身体只剩了一把骨头,还有毫无弹性的松弛皮肤。她的手指斑斑点点,皮肤暗沉,拨弄着颈上的钻石项链。
“你真是个傻瓜,若昂,居然来这儿。”她轻声说。
马特杰克盯着正从海边跑来的另一个小马特杰克。小男孩身上流露出某种气息,说明他正是此处的原型。但他的眼中只有无底的贪欲,不属于马特杰克·陈的贪欲。上一次我见到这种眼神,是在困境监狱里。当时,拥有这双眼睛的,正是我自己的脸。
我把手放在我的马特杰克肩上。
“你不是我,”马特杰克说,“你是谁?”
“终极背叛者。”我朝它点点头,“好久不见。”我握紧手中的假珠宝,脑子飞快转动。我只在狱中听过只言片语,说它的真正本体是游戏理论的畸变,会变成你,能预测你的下一步行动,所以总是能赢。更糟的是,如今我还身处受它控制的异境。我大脑发射的每一个神经信号,它八成都能看得见。恐惧坠在我胸中,沉甸甸的,让我难以呼吸。
“谢谢,赌王若昂。”ALL-D说,“你的角色扮演得很好,没想到你能演得这么好。在你体内我过得很开心。没有你,跟佐酷的冲突肯定会拉得更长,打得更苦。”
“让这孩子走。”我说,“他对这儿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我的马特杰克不高兴地看我一眼,却什么都没说。约瑟芬朝他微笑。“亲爱的马特杰克,”她说,“你不用害怕。你说你想见爸爸和妈妈。嗯,只要再等一会儿,我们就能把他们带回来啦。”
马特杰克皱皱眉。“我不相信你。”他说,“我知道骗子什么样。你就是骗子。”
约瑟芬装出一脸惊讶。“真没礼貌!不过,可以理解,毕竟你跟一帮很没礼貌的人相处了这么久嘛。若昂,你可给这孩子立了个坏榜样啊!”她看着我。我这才看到她眼中求救的光芒,光芒只有短短一瞬。她也是被困在这儿的囚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啊,约瑟芬。”我也注视着她,“看来,你已经厌倦了偷儿,改投怪物的怀抱了。”
“我看你也没弄明白啊,若昂。”终极背叛者说,“这儿没有怪物。要解释我到底是什么很难——不过,我注意到,不管我变成什么,它都会在我这儿留下……痕迹。我在你体内待了很久。所以,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解释。我希望有人喜欢我。我猜这是你留下来的。”
“我留下的痕迹对你有用吗?”
ALL-D嘴唇上掠过一丝微笑。这个微笑有一点点像我。
“很有用。只消再过片刻,在这个拟境的框架中,我就能找到佐酷长老,吃掉他们,拿到他们的卡米纳里珠宝,重新塑造整个宇宙。”

我皱皱眉。“你怎么知道珠宝一定会接受你?”
“因为我的目标符合理性。不管是谁、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加入我的行列,就能得到最大的利益。在大多数游戏中,背叛都是理性的选择。”它看看天空。“你知道吧,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个最终目的——存活下来。存在是脆弱的。我们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稳定性的岛屿上;可惜,这只是幻觉罢了。
“卡米纳里佐酷的成就表明,的确存在另外的时空。在我们的因果地平线之外,还有宇宙的其他区域。假如这些区域中演化出了理性的生命,它们就会打破自己的普朗克锁——或者,在更糟糕的情形下,它们会在天然缺乏计算复杂性限制的环境中进化。失去了计算复杂性的限制,他们很可能会把所在时空的膨胀率提升到最高,让它变成一个不断胀大的思维泡泡。
“一旦这种病毒时空泡泡成形,它随时都会吞没并抹消我们的时空。它会以光的速度蔓延扩展,并且不会发给我们任何警告。一切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结束了。”
ALL-D微微一笑。“所以,理性的应对办法是,趁它们还没来,我们先过去。我们得把自己的宇宙变成完美的、不断复制的策略,才能存活。也就是说——我们得把宇宙变成我。
“没什么可怕的。我会在体内保留所有的信息。我会完成共同盛业。”
他转过身,望着大海。
“现在,你想不想看看战争的进展?”
没等我回答,他就轻轻打了个手势。拟境在柔和的傍晚夜空上涂抹出燃烧的土星。我们噤声观看。

18.米耶里和珠宝链

米耶里驾着勒布朗号穿越索伯诺斯特风暴,飞向土星。
飞船是她思维的延伸。驾着飞船,就像在梦里翱翔。电磁光谱在她皮肤上闪着温暖的微光。飞船的引擎就是她火焰熊熊的双翼。
外头空间已经沸腾,满是伽马射线激光和成群的区船。要通过这片区域,飞船的动力还不够。
霍金驱动毫无保留地炽燃。她拨转飞船,转到跟巨大土星轨道位面垂直的轨迹线上,避开最激烈的战斗。但索伯诺斯特飞船充满了整个空间。一眨眼间,她就穿过了一支覆盖着超物质斗篷的区船阵营。这支舰队埋伏于此,仿佛暗藏水中的渔网。舰队朝她冲来,足有一百艘区船。这些战争区船只配备了短命的奇异夸克引擎;一旦战争结束,这些船也就报废了。她用最大的电磁音量对它们喊出索伯诺斯特区分敌友的协议。但它们没有上当。它们认识她的船,想尝尝这艘船的味道。
她将勒布朗号极微技术处理器的权限给了自己的魂灵儿。它们用纳什引擎计算出所有可能的轨迹线。没有任何一条轨迹线,能逃出区船矢量紧逼的圆锥攻击范围。
纳米导弹袭来,她的皮肤感到一阵刺疼。导弹将病毒代码注入勒布朗号的系统。她剥下飞船的外层护甲,以摆脱这些病毒。剥下护甲疼得像撕开结痂的伤口。剥离的护甲漂浮在飞船周围,变成一团不断扩大的尘埃云。这下目标更大了:又一批哥德尔炸弹和动力针发出闪光,穿过尘埃云。一枚高密度弹头擦过飞船船身,紧贴着霍金驱动的球形容器飞过,让人捏了把汗。
她盘点了一下船上的武器。粉碎陨星的激光,思想束投射器,Q粒子发射器。没有反物质,没有奇异夸克团,也没有纳米导弹。米耶里在脑中设想新武器,让飞船制造;但所需时间太长。她手中最厉害的装备只有引擎中的微型奇点和伽马射线针,但这些对区船没用。这些武器瞄准太慢;再说,一旦用掉这些,如何逃脱区船攻击就成了更大的问题。勒布朗号是追求速度的快船,不是战斗飞船。可惜现在,就连它的速度也没法摆脱尾随的区船。
又一轮炮火袭来。不过,这一次她有所准备。霍金驱动火光微闪,飞船灵巧地闪开,提前一微秒避开了炮火的攻击。可还是不够快。
她命令飞船执行轻装减负方案,卸下所有不必要的物质,差不多只剩下装载驱动的球形容器。即便如此,土星还是遥不可及,飞船难以逃脱牛顿定律的冰冷巨掌。如果引爆霍金驱动,自然可以把它们都干掉;但自己的命也会搭进去。白白死掉,对谁都没好处。
这时,她突然开悟了。 我仍然像驾驶培蝴宁的米耶里那样思考,可我已经不是她了。组成我身体的每个原子都已经被极微技术分解,并复制到勒布朗号的异境中,以量子比特的形式存在。我的意识是量子信息,储存在人工原子构成的光子水晶中。
我得变成另一种人才行。
去最近的路由器。”她哑着嗓子对飞船化身猫喝道,“马上。”

土卫九的轨道附近还留着一个孤零零的路由器,逃过了索伯诺斯特的攻击,完好无损。它就像长达一公里的婚礼捧花,不断旋转,映着众神之战的火光,闪闪发亮。这时,勒布朗号——不如说是裹着霍金驱动的一层薄薄的蛋壳——终于抵达了路由器。为了躲避第三轮导弹的攻击,她把飞船改造成分布式的聚合,变成了一个个与驱动相连的自由漂浮模块。为了减负,她把偷儿收藏的所有财宝统统扔进了虚空。这么做时,她心中感到一阵罪恶的快意——反正他是偷儿,总会偷来新东西的。
索伯诺斯特舰队明白了她的打算。另一波区船正在赶来。夜空中,舰队就像彗星一样闪烁。一大团纳米导弹发出闪光,朝她射来。
她深吸一口气,对路由器发出命令,心中祈求佐酷意愿系统已经重新上线。路由器做出回应,舒展开来,露出巨大的、花中雄蕊般的异境之门。
“你已为主人尽忠,”她对猫说,“可以光荣献身了。”
猫鞠了一躬,碰碰插着羽毛的帽子,朝她致意。
接着,她一转念,为自己造出一个楔形雾滴佐酷真形,把佐酷珠宝都裹在里面,朝着异境之门发射。
身后,霍金驱动的球形容器坍塌。黑洞变成白洞。一呼一吸间,灼热的光子烧掉了区船、路由器、勒布朗号,还有赌王若昂的所有秘密。

米耶里在重重异境中快速穿行。意愿系统已经重新上线。尽管好不容易赢来的缠结在偷儿引发的迷你大崩溃中几乎蒸发殆尽,她仍然感到了伟大游戏珠宝的温和拉扯。
异境中也有战斗。武装魂灵儿穿着讨厌的量子外壳,一波接一波地入侵佐酷的虚拟现实。固伯尼亚不断修正,孵出一代又一代魂灵儿,企图适应虚拟战场里反直觉的规则。在这里,佐酷人还算占着优势。但依照目前形势,用不了多久,支撑异境的物质基础设施就会沦落,异境也会完蛋。
米耶里也临时加入了战斗的队伍。她头顶一片红色的天空,脚踩一颗古老的虚拟行星,身边是四条手臂的绿人。他们挥舞大刀,奋力顶住吵吵嚷嚷、白色巨猿模样的魂灵儿潮水般的进攻。米耶里的异境刀所到之处,白猿纷纷倒下。她的伟大游戏珠宝开始嗡嗡作响,缠结又涌了进来。她升了一级又一级,一直升到第六级黑衣人。这时,她默念出自己的心愿,扔给珠宝。一扇门开启,带她进入了隐形异境。
伟大游戏异境一片混乱。思维线缠成了一张纠结的网,每颗珠子上都映着死亡的景象。异境中全是佐酷人惊恐的声音,吵闹不休,米耶里不得不把所有的话音都隔离在外。
她离开思维迷宫,给辛达发了库扑特,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你在哪儿?
尽管身处隐形异境的快时,等候回音的片刻仍像永恒一般漫长。周围的思维游戏充斥着愤怒的库扑特,声音混成一片,仿佛远处隆隆的雷鸣。她可千万别出事啊。
回音终于到来,如同炎夏的喜雨。
米耶里?
你在哪儿?
再次等候回音。痛苦的延迟,长达好几次心跳。
在土星内部金属氢层附近,可逆计算之上的异境里。这儿的时间流速很慢。我们正打算建立一支游击队组织。
索伯诺斯特不会占领土星!我跟你说过,要来的是终极背叛者。
你自己怎么样了?
没时间解释了。
顿了顿,米耶里又库扑特道:我需要你。透过库扑特,她把自己在普罗旺斯号上领悟到的恐惧和渴望传给辛达。库扑特送出后,焦虑突然攫住了她的心,好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从她手指缝中溜走。
终于,辛达来了。她仍然穿着绿色的长裙,在思维网迷宫中显得格外美丽。她朝米耶里微笑,笑容中略带哀伤。
“你想要我做什么,米耶里?”
“做你在雪山上做过的事——救我的命。”她猛地吻住这个佐酷姑娘,一直吻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米耶里才放开她。
“还有,原谅我。”她说。

二人找了一间会议室,躲开狂乱嘈杂的库扑特。米耶里向辛达讲了偷儿的计划。
辛达皱皱眉。“我对普朗克膜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该怎么获得跟它的缠结。这件事肯定只有长老才知道,我的等级不够高。我认识的长老只有巴比康;可是,哪怕到了现在,我猜他也不会帮忙。我的缠结你尽管拿去,可我觉得用处不大。跟大家一样,意愿系统崩溃的时候,我的缠结也差不多都没了。”
米耶里皱皱眉。“你看看这个吧。”她把偷儿给她的、包含大量内容的复杂库扑特传给辛达。慢慢地,辛达的眼睛瞪大了
“米耶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说,“这是病毒佐酷,是巨大的共享缠结机器!”说着,辛达咧嘴笑了,“都到世界末日了,禁忌之事,此时不干,更待何时!”

凭着丰富的派对组织经验,辛达根据卡米纳里的模板,仔细制作出一条库扑特,精准而迅速地发了出去。
想拯救超越城吗?想杀掉沉眠者吗?那就跟甘草佐酷共享缠结吧!
即便在混乱的战斗中,这条库扑特也传到了一个又一个伟大游戏成员那儿。
“我们得尽快,”辛达说,“长老肯定会发觉,然后重设所有人的缠结等级。不过,飞快许个愿的时间也许还有。所以,准备好喽。”
开始很慢。渐渐地,共享的缠结一点点传了过来,佐酷军队跟超越城敌人搏杀中获得的所有EPR量子比特都传了过来。没多久,点滴就变成了洪流。跟甘草佐酷的连接在米耶里脑中嗡鸣。猛然间,伟大游戏珠宝仿佛变成了她大脑的一部分,仿佛它始终存在,仿佛它才是她真正的Q自我。
“趁现在!”辛达猛吸一口气,“快点!”
米耶里将两人精心准备的念头抛给伟大游戏珠宝。把幽灵佐酷的普朗克缠结物质给我。整个佐酷回荡着她的意愿。“这下,他们肯定要发觉啦。”米耶里说。果然,片刻后,全知全能的感觉消失,只留下近于虚无的空空荡荡。
共享缠结违背了佐酷规则。她的珠宝传来一条愤怒的库扑特,你被打回了最低一级。米耶里的心一沉。不过,她随即振作起精神,暗自微笑,告诉自己:不过是游戏而已。
这时,缠结物质噗的一声,经由量子远距离传送协议,传到了两人所在的隐形异境的角落。那是一颗不起眼的灰色圆球,只有简单的意愿界面,周围包着高密度的数据临时简版。米耶里瞥了一眼临时简版:以整个土星的质量作为探测器,从超中性子 (11) 中提炼所得的EPR状态,跟普朗克膜上的超对称物质呈纠缠态。她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不管这东西是什么,有了它,她和偷儿才能到达藏有卡米纳里珠宝的地方。
“这东西简直太无聊了!”辛达说,“你确定这真的是我们需要的东西?”
米耶里笑了。“不确定。可我……信任的人说过,就是这东西。”
米耶里皱皱眉,看看伟大游戏的情报临时简版。因为缠结等级突然降低,大部分的战斗场景她都看不见。但她仍能密切关注某些矢量。偷儿说,他和马特杰克会用这些矢量,利用思想束逃出固伯尼亚。他们在哪儿?在我们的时间框架中,他们应该几分钟就能到。
“现在我们做什么?”辛达问。
米耶里回答:“做最后一战前唯一能做的事——等待。”

19.窃贼和终极背叛者

我望着燃烧的天空和终极背叛者,攥紧了手中的末日珠宝,努力思考。出路总是有的。
真的吗?
拟境巨细靡遗地描绘出土星战役的细节,详尽得让人痛苦。超越世俗的世界之壳正在崩塌。巨行星的侧面出现了沸腾的漩涡,射出喷泉般的X射线,必是黑洞无疑。
板块破碎,狭带断裂。地面上,小机器人和战斗化身从异境之门中涌出,对抗着冯·诺伊曼兽。这些兽行动缓慢,却固执顽强,会把碰到的所有物质都变成自身的拷贝。
佐酷已经从未完工的结构中撤出质量投射流,改变方向,指向天空,临时用作防卫武器。质量投射流在天空中织出密密的铁粉子弹网,每一粒铁粉都拥有一列火车的动能。撞上这张网的区船就像撞上挡风玻璃的虫子,立刻粉碎。
伊兰板块上方则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一支区船舰队竟守在伊兰板块上,跟其余索伯诺斯特飞船作战。昂神还没放弃抵抗。但光凭这些还不够。终极背叛者目前尚未使用龙;可如果形势需要,他会用的。
我越过残破的星环碎片,朝土星周围的空间望去。佐酷飞船正遭到大屠杀。围绕太阳激光镜组的战斗已近尾声,这一组完美的量子粒反射结构已经就位,随时可以烧掉残余的佐酷抵抗力量。
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朝前跨出一步。“喂,”我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我举起陷阱珠宝,“马上放了我和马特杰克,不然我就打开这个,看看到底是你厉害,还是龙厉害。”
他轻蔑一笑。小男孩稚嫩的脸蛋上竟露出这种表情,真是残忍。
“我太了解你了,若昂。”他说,“我能预测你的每一步行动。要是你决定打开珠宝,我立刻就能知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留着这东西?我不能碰它,这不假;可我能碰你。一旦你决定打开珠宝,我就抹消你。再说你不会让这孩子身处险境,至少现在不会。你得编个更圆的谎才行啊。”他坐到沙滩上,抬头看着天空上的战斗。“用不了多久了。”他说。

我看看约瑟芬。一扇牢门,慢慢开启。她和我,一路走来,我们经历过多少起落,有过多少分合啊。
“他就是我,对不对?”我说,“虽然他是困境监狱的畸变,但他是从赌王的种子里孵出来的。你难道准备输给我?”
“我没输,若昂,”她回答,“我快赢了。你向来不是我的敌人。死亡才是。”救救我,她的眼睛说。
“马特杰克,”我轻声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勒布朗号上玩过的游戏吗?那个时间游戏?”
他点点头,眼睛睁大了。
值得一试。虽然ALL-D控制着四周的环境,但这拟境来自马特杰克的记忆,跟他在地球上度过好几个世纪的那个非常相似。而且,我只需要片刻时间。
“现在再玩一次。”
马特杰克闭上眼睛。我们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厚重粘滞,很难交谈。
“这没用。”约瑟芬轻声说,“他知道你会这么做,他还知道你下一步的打算。他什么都知道。”她悲哀一笑。“对不起,若昂。要是我赢了,我肯定会把你留在我身边。可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们俩没法在一起。这一点,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可你曾为我打开过一扇门;所以,你做的错事,我几乎都能原谅。”我凑近她,“你若是真心希望我原谅你,就把这孩子从这儿带走,带到米耶里那儿去。这样,我们还有一线希望。”我把埋在固伯尼亚天穹里逃跑协议传给她。“只要我们从他手中夺走拟境控制权,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她摇摇头。“对不起,若昂,我做不到。我斗不过他。跟他斗,比跟我自己斗还困难。毕竟我跟自己斗过那么多场了。跟他战斗,就像对抗一位能看穿你所有的心思、并且从不出错的神祗。他还会逼着你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他肯定有弱点。他提过痕迹。我记得很清楚,太清楚了,困境监狱是如何塑造我的思想,让我把世界看成一张合作与背叛之网。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该怎么打败他?给我点有用的东西!”
约瑟芬咽了口口水。
“他看穿了我的把戏,”马特杰克紧张地说,“马上就要出来了。”
约瑟芬颤抖的手抚过项链,绝望地扭着一颗颗钻石。“模拟,”她说,“终极背叛者说,它会运行模拟,来预测我们下一步的动作。它说,我们甚至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不是他的模拟之一。”
我记起直指我脑袋的枪口,还有映在终极背叛者反光太阳镜上的我的双影。接着,他扣下了扳机。镜子,总是镜子。从我的记忆中,一个主意闪烁出最微弱的光芒。
我紧紧抓住约瑟芬的手。“记住,”我说,“一有机会,你就逃出去。答应我,你会把他送到米耶里那儿。”
“我答应。”她悄声回答。
时间朝前跳了一步,恢复了正常流速。突然,ALL-D出现在我们面前,好奇地看着马特杰克。
“这游戏真有趣,”他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问你妈妈去。”马特杰克嘲讽道。
ALL-D朝前一步,伸出小小的手,伸向马特杰克。
“我现在就把你吃掉好了,”他说,“看看你跟原型有什么不同。肯定有意思。”
我把马特杰克推到自己身后,举起假珠宝。
“不,”我说,“你想玩,就跟我玩。”

终极背叛者好奇地看着我。
“知道吗,”我说,“待在监狱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自己跟自己玩囚徒困境,到底会怎么样。不是跟拷贝玩,而是跟真正的自己——对我下一步打算了如指掌的完美预测者——玩囚徒困境游戏。面对这样的对手,我该怎么办?显然,我该合作:因为我们的思维过程相同,做的决定也一样。但是,同样显然的是,我该背叛,因为不管我采取什么行动,你都能提前知道,所以我的行动无法左右你的决定。可话又说回来,这一点,你同样也会想到。
“你想不想知道结果?我们可以试试。别光说不练,来押个注吧。我们来场正式的游戏。”我让珠宝在手指间翻滚,“游戏的形式跟囚徒困境差不多——我来决定是否打开、以及什么时候打开珠宝。如果你真的能变成我,那么,你就能预测到我打开珠宝的那一刻。一旦我决定打开珠宝,你就抹消我。完美关联。要是我不打开珠宝——那么,我们的处境仍跟刚才一样。”
“要是我现在就抹消你呢?”
我扬扬眉毛。“哎呀,那你可就预测错误啦——我现在可没打算打开珠宝。当然,比起输给我,预测错误这代价不算大。你玩不玩?”
“好吧,“他回答,“看在旧日情分上,我们再玩一次困境游戏。”
他身形舒展,形体突然模糊,然后就变成了我——白色网球衫,短裤,还有反光太阳镜。“行了,窝囊废。”他手中握着一支枪,纤巧的银色自动手枪。“你要不要也来支枪?还是有你的玩具就够了?”
我小心唤出早先偷来的陈的魂灵儿,让它接近意识表层,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触发,让我变成陈;然后再一转念,就能打开假珠宝,放出里面类似龙的东西。
“不用了,谢谢。”
“有枪在手,你能多拿点风度分。”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你刚才还威胁了一个小孩子,早就没风度了。”
他抬起枪口。“我想,你和我玩的不是风度游戏吧,若昂。”
“啊,没错。的确不是。咱们的游戏叫:砰砰。”
“真够逗的。”
“这话真耳熟。” (12)
我盯着他的反光太阳镜中我的倒影,考虑打开珠宝。

我在记忆中搜寻触发器。
沙漠中,一个男孩子被抓住了。
第一拳打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打开珠宝。
戴银表的男人举起了拳头。ALL-D握枪的手的肌肉微微一动。
我笑了。不。我坐在牢房里,正在看书。牢房门打开的时候,我就打开珠宝。
不,不是这个。
另一个牢房,另一个我。镜像的镜像。他扣扳机的时候,我就打开珠宝。
我看得出,他不喜欢我这一连串念头。他扣着扳机的手指绷紧了。
很好。记忆还有的是。他已经深陷游戏,又回到了监狱的思维模式里。很好。我就这么继续下去。

米耶里打碎我的牢房的墙的时候
我把蓝宝石碎片插进手掌的时候
蕾梦黛赤裸地坐在钢琴前,弹出第一个音符的时候
艾萨克砸碎第三瓶酒的时候
我抵达生死长廊尽头的时候
我就打开珠宝

一个记忆接着一个记忆。这是一个偷儿的一生,是随意拾捡的记忆片段,却也相互连结,一个能串起另一个。终极背叛者僵住了。我知道,我的办法成功了。意识理论。建立他人行为的模型。我的办法,就是创造出“赌王若昂-完全”级别的难题,逼他运行对我的完整模拟。而且不止一个,而是许多、许多、许多个赌王若昂。

雪雪脸上笑容消失的时候
我从苏曼古鲁意识中孵化出来的时候
塔瓦妲讲的故事结束的时候
大崩溃开始的时候
我就打开珠宝

我一个人没法打败他。但是,我可以逼他同时运行众多模拟——这些模拟肯定得在固伯尼亚内部运行。每个盒子、每个监狱都有出去的路。只要我做得对,就能有十亿个机会。而我只需要一个。

第一颗星星坠落在夜之迷宫的时候
马特杰克合上书本的时候
大炮迦拿发射的时候
战脑扣动扳机的时候 ……
终极背叛者开火了。

时间慢了下来。枪口的闪光仿佛一朵燃烧的火焰花。子弹就像慢速列车,在看不见的轨道上运行,第一站目标就是我的脑袋。是马特杰克干的吗?他在为我争取时间吗?已经太晚了。子弹无关宏旨,不过是拟境的简明表达形式,表明ALL-D正朝我出手。
终极背叛者的反光太阳镜上出现了裂缝,一直蔓延到它的脸上。他的意识壳粉碎,变成了拟境中的一个洞。他被脚下的天穹盲点吞噬了。
代替他的位置的,是另一个我。这个我更年轻,一头黑发,咧嘴对我笑着。
他伸出手,抓住半空中的子弹。

另一个我变魔术似的举起了子弹。
“这个赌可真险哪。”他说。
“瞧你说的。要是连自己都不能信任,还能信任谁呢?”
“不过,我们还得把赢面扩大些。”
沙滩上又出现了天穹的闪光。越来越多的赌王若昂聚集过来。他们都是我,面容却有着细微差别。那是我过去的人生和生活瞬间留下的集合,就像美术馆。我笑了。能见他们最后一面,真好。
我转向约瑟芬和马特杰克。“快走。”我对她说,“这把戏只能成功一次。”
其他若昂忙着在拟境中添加加密天穹层,好让拟境控制权留在我们手中。但这只能维持短短片刻:ALL-D手中有一整个固伯尼亚的资源。
时间很紧了。
“若昂,你不必——”约瑟芬开口。我打断了她的话。
“有,我有必要。”
我跪下来,紧紧拥抱马特杰克。他的头发里有海水的味道。
“做个乖孩子,好吗?替我向米耶里道别。”我紧紧捏着他的肩膀,再度语塞。
我转向约瑟芬。“还有你。别再碰米耶里。还她自由。明白吗?”
她点点头。我吻了她。她的嘴唇像纸张一般干燥无味。但是,这个吻之下,还藏着其他许多个吻。那是一位女神毒蛇般的嘴唇,有玫瑰、开启的门和新开端的味道,教人舍不得放开。
“他来了。”一个若昂说,“他已经在我们中间。”其他人附和。
“现在就走。”我对约瑟芬说。她和马特杰克举起手,向我沉默地挥别。接着,天穹一闪,两人消失。
我转向一排排的赌王若昂。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黑发的年轻若昂看了看怀表。“二十秒。”他回答。
我点点头。对他们,我不必开口。他们早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走向水边,脚趾插进温暖的沙滩中,双手合掌,把龙珠宝捧在手心。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东西有多美。它是液体的光,就像一只蝴蝶。
大海叹息,海浪退后,留下一弯湿湿的沙滩,仿佛咧嘴的笑容。
我闭上眼睛。
海浪碰到我脚掌的时候,我就打开珠宝。

20.米耶里和卡米纳里珠宝

隐形异境中,米耶里和辛达看着陈的固伯尼亚慢慢死去。
一开始,围绕这个索伯诺斯特钻石世界的区船云出现了混乱,仿佛天气即将突变。固伯尼亚附近的索伯诺斯特飞船阵营乱了阵脚,被弱于自己的佐酷飞船击垮。接着,固伯尼亚表面出现了一阵涟漪。一开始,米耶里还以为是光学幻觉。她碰了碰情报临时简版,发现钻石圆球上骄傲的雕像、思想束喷泉和反物质熔炉都起了变化。
坚硬无比、宽广无垠的表面上,一层波浪正缓缓地席卷而过。波浪过处,惟余光滑呆板的表面,无穷无尽的闪光平地,纯粹的虚无。固伯尼亚永不间断的中微子咆哮突然变为一片死寂。
是那颗龙珠宝。米耶里想,难道是马特杰克那孩子打开了它?难道偷儿失败了?
库乌塔和伊尔玛塔啊。只干掉一颗固伯尼亚还不够。我们需要卡米纳里珠宝。
趁索伯诺斯特忙着处理固伯尼亚的突然死亡,佐酷舰队的残余力量得到了片刻喘息时间。不过,用不了多久,剩余的始祖就会重整队伍,填补陈的突然死亡造成的权力真空。
况且,太阳激光镜组仍在转动。
米耶里看看临时简版,决定听从伟大游戏珠宝的战斗号令。膜缠结圆球那呆板的眼睛用嘲笑的目光望着她。她握住辛达的手。佐酷姑娘紧紧回握她的手指。
突然,她脑中警铃大作。偷儿给她的矢量中出现了一条思想束。这条思想束带着库扑特数据包签名,由三艘佩莱格莉妮州船护送——简直像三条虎鲸护卫着一粒浮游生物。思想束和州船不停地朝外发送中立宣告,称佩莱格莉妮固伯尼亚将退出战斗,条件是思想束中的内容被传送到——
一扇异境门打开,门里走出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他的黑发中夹着零星白发。米耶里上次见到他,还是在地球失落的大炮迦拿中,海滩拟境里。跟那时相比,他长大了不少。
赤褐色头发的高个子女人跟在他身后。
“你好,米耶里。”佩莱格莉妮说。

米耶里没理她。她望着那孩子。“马特杰克,”她开口,“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海滩上见过一次面。”
马特杰克点点头。“记得。”他的嘴唇抿成坚定的直线。“若昂向你道别。”他的声音哽咽了,但他用一只拳头压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米耶里伸手抚慰他。他让她想起了小瓦尔普,她的柯多妹妹。“嘘,”她说,“没事了。”
接着,她转向佩莱格莉妮,脸上的伤疤火一般灼热。
“我猜,你想告诉我,席丹仍然想要我,只要我拿卡米纳里珠宝跟你交换,你就把她还给我吧?”
佩莱格莉妮的红唇掠过一丝微笑。“不,米耶里,”她回答,“我是来向你告别的。谢谢你这些年为我效劳。我答应若昂放你自由。我准备遵守诺言。”她叹了口气,“真可惜。你才刚刚展示出自己的潜力呢。
“至于现在,我想,我只能眼看着我的兄弟姐妹们摧毁你了。因为若昂,终极背叛者受了伤,但那东西仍然存在于索伯诺斯特的众多魂灵儿当中。尽管这些魂灵儿没有原型马特杰克那么高级,但它是不会放弃的。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尽可能多杀几个那东西吧,让它们迅速真正死亡。这样,之后我要干的事,也会顺利些。”
“也许我会让你大吃一惊。”米耶里说。
“卡尔胡的女儿米耶里,我最喜欢的莫过于大吃一惊。再见,祝好运。你不再受到你发下的誓言的约束。你自由了。”她转过身,走向异境之门。
“等等。”米耶里叫道。佩莱格莉妮回过头。
“你有没有真正爱过他?”米耶里问,“爱过偷儿?或者,他只是你的工具而已?”
佩莱格莉妮闭上双眼。一层悲哀笼罩了她的面庞。
“我当然爱过他,米耶里。世上最深沉的爱,莫过于创造者对自己造物的热爱。尤其是,当她的造物长成了她从未想过的模样时。”
她抛给米耶里一个飞吻,随即穿过银色大门。一瞬间,米耶里脸上似乎贴上了什么东西,像是两片嘴唇。她摸摸面颊。面颊有点刺痛。
“米耶里?”辛达开口。
“怎么了?”
“你的伤疤消失了。”

趁着佩莱格莉妮舰队突然退出战斗引发的混乱,双手剑号载着甘草佐酷和马特杰克,来到犹如阴阳八卦图的土卫八。一路上,米耶里不得不一再耐心解释,劝米克爵士放弃打仗的念头——后者一心打算协助大炮俱乐部的黑洞船,跟四艘索伯诺斯特州船交火。
迷你勇士抗议道:“可是米耶里小姐骑士最光荣的战绩莫过于跟巨人打仗!”
米耶里叹了口气。如果是偷儿,会怎么说?
“还有更光荣的神圣使命。”马特杰克插嘴,“我们这是去寻找圣杯!”辛达已经把这孩子揽到了自己的羽翼底下,保护起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陈纳入甘草佐酷。
“小姐您怎么不早说!”
飞船披着厚厚的超物质斗篷,载着众人降落到土卫八隆起的赤道山脉附近。米耶里用的是执行普罗米修斯任务时的身体和武器。辛达呢,尽管她声称自己有战斗化身,此刻却手无寸铁,只穿着简单的Q护服。反德西特乘以球体以难以理解的四维形式出现。米克爵士自然是武装到了牙齿。负责保管缠结球的是马特杰克,他身边还有受米耶里控制的武装机器人护卫。
马特杰克引着众人来到巨大圆柱形山脉脚下,陡峭绝壁旁。头顶上,战斗仍在继续,火光闪过,清晰地映出一行人长长的影子。马特杰克碰了碰岩石,一块圆盘大小的石块慢慢消失,露出军械库诡异的蓝色伪物质墙。男孩子朝那光滑得不可思议的表面发去一段大型量子态库扑特。墙上随即打开一个洞,露出可移动的岩石褶皱。褶皱也相继打开。
辛达造出Q粒子泡泡,带着众人穿过打开的洞,进入军械库轩敞的蓝绿色通道。

没过多久,他们就找到了宇宙大爆炸炮。米耶里盯着这东西:它让她想起了奥尔特虚空传说中的怪物:身体由黑洞构成,眼睛则分为四叶。
“算法终止:无法判断。”反德西特乘以球体说。
“你真打算这么干,米耶里?我们怎么能让你钻进那东西里面,然后冲着土星发射呢?”辛达用眼神可怜巴巴地恳求。最后,米耶里不得不转开了视线。
米耶里微微一笑。“这一次,轮到你们来等待啦。”说罢,她转向马特杰克。男孩子正忙着把缠结球的内容物塞进那个怪物般的武器里。“马特杰克,你能不能——”
就在这时,伟大游戏珠宝里传来一道闪电,击中了她。她仿佛又回到了赫克托耳星上,遭到终极背叛者的攻击。但这一次,攻击发生在她的大脑之内。她看到身边的甘草佐酷成员闪烁着微光,变回真形,动弹不得,就像冻结的一片片雪花。
“伟大游戏可不是这么玩的。”巴比康摇摇头,说道。

这位伟大游戏长老孤身前来,用的是惯常的黄铜机械人化身。伟大游戏珠宝在他手上发亮,其余珠宝围绕在他的高顶礼帽周围,组成微亮的光环。
“轻轻松松走捷径可不是我们的作风!用作弊代码也不是我们该干的事!难道为了一场微不足道的战争,你就想拿整个现实来冒险吗?”巴比康用枪臂指指辛达,气急败坏。“还有你,小姑娘!我造了你,是让你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干傻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他挤了挤眼睛。“抱歉,刚才我在开玩笑呢。你们所干的事,全都按照我的剧本进行,不折不扣。将来,对于这儿发生的事,官方的说法会是:在危机时刻,索伯诺斯特间谍闯入了我方防守最严密的堡垒,还摧毁了卡米纳里珠宝。你以为我为什么向你泄露珠宝的所在,还对辛达跟你共享缠结这事装聋作哑?
“这事儿我早就想自己干了。可伟大游戏的意愿系统一直挡着路。珠宝的诱惑力太大,垂涎珠宝的人太多。长久以来,我好不容易才维持了各方平衡,让关于珠宝的决议一直悬着,把它藏到了另一层膜之后。
“不过现在,我们共同的朋友若昂终于把我们都解放啦!多少年了,我脑袋里终于没有佐酷意愿来碍事了!简直像刚开始玩新游戏一样兴奋。我总算可以放手去做佐酷需要的事,而不是佐酷想要的事了!”
他指指漂浮在身后、闪着虹彩的方块。“这是奇异夸克爆炸装置。我把它跟你一起放进炮口。这东西会在普朗克膜上造成大坍塌。哎呀呀!这可真是壮丽的真正死亡呀!我几乎希望我也能这么死一次!”
米耶里,米耶里的甘草佐酷珠宝中传来库扑特,是马特杰克发来的。我还能动,也能进入枪支视界。我猜他以为我也是伟大游戏的成员。你能让他多说几句吗?
“没有人会记得我们的死亡。”米耶里说,“要是不用珠宝,索伯诺斯特马上就会荡平超越城。”
“哦,亲爱的,总会有幸存者的!我说过,这就像开始新游戏,我期待新的挑战。我们佐酷已经发展得太过强大。如果再次沦落到底层,我们又能变成叛逆者,变成曾经伟大的王国仅剩的可怜幸存者,还能跟压倒性的强势力量抗争。那才真叫让人愉快的伟大游戏呢!”
我差不多快好了,米耶里,马特杰克说。顿了顿,他又说:你呢?
米耶里飞快地瞄了一眼巴比康。后者就飘浮在大爆炸炮跟前。
你在开玩笑吗?这怎么可能发射?
整个军械库就是一个线性加速器。我会把你射到土星上去。我们其余人都会安然无恙。但你要答应我,一定会回来。
“只要你愿意,我们此时此刻就可以结束这场游戏。”米耶里喝道,“你跟索伯诺斯特真是一丘之貉。”
还有十秒。
“你凭什么这么傲慢,觉得珠宝一定会接受你呢,奥尔特人?”巴比康咆哮,“不管赌王怎么想,你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我故意把你吊在他眼前晃悠,刺激他采取极端手段,逼得他破坏了意愿系统。我甚至在他的船上装了各种破坏系统用的工具!我想我该感谢他。毕竟,是他制造出大崩溃,才诞生出伟大游戏佐酷,才让伟大游戏的存在目标定为:再也不让类似事件发生。”
他的脸一沉。“话又说回来,我脑中仍有一部分记得大崩溃那天,天上雨点般落下火焰的时候,我失去的珍贵之物。所以,我得承认,想到他拯救你的努力落空,我心中还是挺开心的。
“也许我该给我自己一点儿奖赏,亲手解决了你。反正到头来也没差别,还能给无能的小辛达好好上一课。我总是说,如今,给佐酷新人的规矩和训罚实在是太宽松了!”
他举起枪臂,把冰冷的枪口抵在米耶里的脑袋上。
发射!米耶里给马特杰克发去库扑特。她朝辛达看了最后一眼。佐酷姑娘眼中闪过理解。贴着米耶里皮肤的金属开始发热。
完成。米耶里被库扑特到枪支视界,意识跟缠结物质球的量子态编码在一起。她身处小小异境之内,没有身体,只能模模糊糊感到身边的军械库,还有大爆炸武器前方的巴比康小小的身形。
马特杰克开火。军械库的墙壁充满了能量。电磁场在几秒钟内就让大爆炸炮弹达到了极高的速度。炮弹从一个个房间闪过,旋转加速,越来越快。所过之处,抹掉了大炮俱乐部收藏的全部枪支。
在蚕茧般的异境中,米耶里感到了炮弹打到土星南极点的冲击,感到炮弹深深钻进了金属氢核。接着,大爆炸炮弹内含的四个黑洞开始碰撞。
整个巨行星仿佛心脏般脉动起来,泵出引力波,越过不同宇宙之间的空间。米耶里随着引力波,就像瓶中信随着海浪,冲到了陌生的岸边。

一切都很柔软。一切都是液体。
米耶里看不见,只能知觉;不能动,只能漂浮。她和他者,体内和外界之间,只隔着一层肥皂泡般的薄膜。就像一个梦——在梦里,你潜到水下,还能在水底呼吸。
她能模模糊糊地分清上与下,隐约明白下方存在无底的深渊。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下方经过,一下一下慢慢划水,惊得她脆弱的泡泡自我一阵颤抖。一时间,她一动也不敢动,恐惧犹如涟漪,从她身上一波一波扩散开去。
佐酷到底是怎么造出这地方的?这儿只有孤子态 (13) ,遵从异界物理规则,复杂程度刚够计算,还能在普朗克膜上为思维提供平台。是他们造出来的,还是找出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让自我延伸开去,用知觉探索,感知周围非我的物体。片刻后,她感觉到一处盘旋的水流,在异界液体中十分温暖。这东西像是交叠的双掌,也像熟睡的蝴蝶。
是卡米纳里珠宝。
在这儿,触摸只是隐喻。米耶里伸手触摸的时候,那东西流动的线条将她的本质拉了进去,让她变成它的一部分,在她体内(她觉得那地方应该是胸膛)创造出一个结。
接着,珠宝开启。

起先,只有凉爽的存在。这存在填满了她,蔓延到她体内每个细胞。接着,珠宝即她,她即珠宝。所有可能的米耶里同时出现。
一个长翅膀的老妇人,因为智能珊瑚感染,已濒临死亡。她正给重孙儿重孙女们讲故事。
一位索伯诺斯特女神,伸开双翅,覆盖住整个太阳系。
一个佐酷真形,带着一圈珠宝光环,仿佛塔罗牌上的形象。
一个故事,由野代码沙漠上的精灵讲述。
这是一组万花筒般的画面,多重叠加,众多形象合一,只有一个共同点。
轻轻地,一个音符接着一个音符,米耶里开始歌唱。她体内仿佛填满了奥尔特的瓦奇,随时准备根据她/她们的意愿重塑形状。天使的合声扬起,为飞船培蝴宁唱出最后的歌。

她唱到阿利内和黑暗,唱到另一支让飞船长成虚空之蝶的歌,唱到忠告和爱,唱到告别的恐惧,唱到关闭的大门,唱到一个关在牢房里的偷儿,唱到结局,唱到蓝白球体上燃烧的翅膀,唱到最后的蝴蝶之吻。
唱到她周围所有缠结的生命;让他们缠结的不是珠宝链,而是蜘蛛网。
她唱到新的开端。
音符与音符之间,有一整个宇宙。

珠宝倾听。愿望实现。
普朗克膜的虚无中,量子线的编织出现了模式。“无”的完美对称粉碎了,化为规范场、夸克和胶子的不完美秩序。
“一”生万物。所有可能的秩序组成的森林中,有一条路被挑了出来。混乱结晶,成为因果关系的钻石。
米耶里之歌开始。有光闪过。

尾 声

约瑟芬·佩莱格莉妮的原型坐在固伯尼亚里,喝着酒,看着战争的进展。她怀念金星上的神庙。在那儿,在远离这乱哄哄场面的地方,才是她该呆的所在。
她新近又体会到了某些情感,需要存放到图书馆里。她本以为这些情感已经不会再有了,比如悲痛。她举起孤单的酒杯,遥祭赌王若昂。不过,话说回来,那一个赌王曾经待过的地方,还有很多个赌王仍然待着。也许该让萨沙帮个忙,允许她再去一趟困境监狱。
约瑟芬叹了口气。差不多该准备下一场战争了。凭借亮闪闪的太阳激光,她的兄弟姐妹马上就能扫平超越城。萨沙会很骄傲的。真可耻。得给他们弄个更好的共同敌人;当然,危险性得比终极背叛者小。
也许从太阳系之外找?稍后,她会分出一支魂灵儿,专门思考这个问题。
她跟赫辛库与瓦西列夫之间还有些问题没有解决。终极背叛者的出现逼着他们跟她合作;但他们不会就此抛开对她的怨恨。
不过,他们花了大量兵力攻打佐酷,她却没有。哪怕失去了陈的支持,她取胜的机会现在也大得多了。其他人都有事要忙,不会干涉。契特拉古波塔会花上千万年时间梳理佐酷异境的残留。萨沙会忙着玩自己的新玩具。至于苏曼古鲁,他不过是武器罢了,一心只想要可供攻击的目标。
她啜了一口手中完美的霞多丽葡萄酒。这是数百万迭代世界和赏味魂灵儿的结晶。完美。如此难得,如此难求。
啊,没错,未来一片光明。
突然,土星闪过一片白光,仿佛现实的皮肤撕开了一道口子,抑或天使的双翼击下闪电。是太阳激光吧。她正想着,却听到魂灵儿们惊惶的喊叫。
土星不见了,只剩下古怪的引力阴影,拉着索伯诺斯特舰队留在空荡荡的空间旁边的轨道上。行星本身,还有超越城,却不见了踪影。
约瑟芬原型站了起来,同时进入十亿魂灵儿的意识,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重放刚才的事件。引力异常。整个太阳系布满高剂量的辐射。大脑和硬件中出现量子干扰。
木星爆发。这跟木星爆发一模一样。
固伯尼亚中所有的魂灵儿都感受到了她激烈的情绪,匍匐在恐惧中。晓的钢铁手指牢牢钳住了它们。
接着,约瑟芬·佩莱格莉妮大笑起来。那是十亿条喉咙的合声,声如雷鸣,满是愉悦和骄傲。

新世界的天空,还有身边的一切,都宽广无垠。但米耶里并不介意。阳光很温暖,她正在吃桃子。应该说,是桃子的一半。另一半在辛达嘴里。
“说老实话,”佐酷姑娘开口,“我看不出这东西好在哪里。”她看看手中的桃核,既困惑又反感。
“有人告诉我,一个名叫帕里斯的男人,把桃子给了最美丽的女神 (14) 。”米耶里回答,“这是一种赞美。”
“喔!”辛达吻了她,“故事总比水果动人!”
米耶里暗自微笑。
两人肩并肩躺了一会儿。天空中,超越城正在修复。但两人身处的是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在这儿,现实就像瓦奇,有更强的可塑性,而且不需要机器就能造出异境。当然,这世界也有意想不到的陷阱。这样,人们才不会忘记藏在现实中的锋利剃刀。
“你觉得他们会跟我们一起来吗?”辛达问。
“他们干吗要来?现在,整个宇宙都是他们的。”米耶里答道,唇上不觉又露出微笑。“再说,我有预感,他们很快就会忙得不可开交了。”
她站了起来,拉住辛达的手。
“来,”她说,“我想飞。”

阿尔肯很高兴。
它当困境监狱的看守,已经当了很多年。但合作与背叛的大网无穷无尽,总能玩出新的花样,总能发现新的味道。最近,它迷上了寻找一种“监狱-完全”模式——只要囚犯的枪口火光一闪,就能造出新的监狱。只要几千个主观年,就能找到这种模式的最佳乐园状态。
所以,对远处的始祖战争,阿尔肯不怎么感兴趣。当来自木星的辐射波猛地袭来,阿尔肯只修正了监狱计算质的纠错方案,以抵消辐射。至于这些亚原子粒子内部的构造,它丝毫没有关心。关心这种东西,就相当于听信了量子垃圾的教唆。
监狱内部有数不清的玻璃牢房。其中一间牢房里坐着个男人,正在读书。应该说,他脑子想读书,身体却害怕下一场互射游戏。不知不觉间,他的思绪飘到了远处,想起了沙漠中的男孩,想起了自己做过的选择,还有当时没选的条条道路。在一切都一成不变的监狱中,你总会琢磨这些东西。
突然,阳光悄没声地落了下来,落到他手中的空白书页上。光线耀目,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从口袋里拿出蓝色太阳镜戴上,抬起头来。
他看到了一扇门,开着的门,雪白明亮。
他放下书,站了起来,穿过这扇门,一路吹着口哨。他并没有十分惊讶。毕竟,到头来,出路总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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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莫里斯·勒布朗笔下的探长,亚森·罗平的对手,在系列小说的第一部《亚森·罗平被捕》中抓住过亚森·罗平。
(2) NP完全或NP完备(NP-Complete,缩写为NP-C或NPC),是计算复杂度理论中的决定性问题之一。计算NP完全问题的时间可长达宇宙年龄。
(3) 1980年,美国哲学家 John Searle便提出“强人工智能”(Strong AI)和“弱人工智能”(Weak AI)的分类。“强AI”指人工思考智能,大胆假设电脑能具有与人相同程度的思考能力;“弱 Ai”就是人工模拟智能,即是机器只能具有模拟思维,而不是真的懂得思考。
(4) 科幻系列电影《回到未来》中的汽车式时间机器,险些引起时间悖论问题。
(5) 非线性,指两个变数间的关系,是不成简单比例(即线性)关系的。线性意味着系统的简单性,传统的物理学和自然科学常为各种现象建立线性模型。
(6) 在量子力学里,常用来描述量子系统的量子态的函数。
(7) 退相干,指量子系统状态间相互干涉的性质随着时间逐步丧失。
(8) 纠缠态提炼:从退化的纠缠态中提炼出最大纠缠态。
(9) 如何将观测和测量的结果转换为物体或系统的信息。
(10) zero-determinant strategy,在囚徒困境的重复博弈中都存在这样一种“零行列式策略”,这类策略强大到无论对方如何抗争如何变化,总能比对方更胜一筹;或者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单方面将对手的收益控制在一个固定的数值上。
(11) 又译中性微子,是一种由超对称所预测的假想粒子。
(12) 第一部《量子窃贼》一开头,若昂在牢房初会终极背叛者时,也有过类似对话。
(13) 在数学和物理学中,孤子指以稳定形状、恒定速度前进的波或脉动。
(14) 古希腊神话中,帕里斯给出的水果是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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