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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工作到最后一刻


——向前看的老人们

为什么还要继续工作?

前几章主要介绍的是年老后为了钱不得不继续工作的老人,以及对即将到来的老年阶段感到不安、烦恼并做出各种抉择的中年人和年轻人。不过老年人继续工作不只出于经济原因。本章将讲述几位没有经济压力却主动选择继续工作的老年人的故事。

现在65岁以上的人,如果长年就职于公司或政府单位,到规定年龄退休后,多数情况下厚生年金和储蓄足以维持日后的生活。在体力和精力逐渐减退的晚年,从生活费的担忧和劳动义务中解脱出来可以说是老年生活本该有的形态。

虽然如前文所展现的那样,现实中养老金和储蓄不够用的老人越来越多,但不用工作、安度晚年依然是每个人的理想。每天按时上班,被职场上复杂的人际关系蹂躏,做着不想做的工作,从这一连串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才是对长年工作的人在年老后的报偿。

然而,在经济宽裕的老年人当中,也有一些人主动选择继续工作。其原因何在?

带着这个疑问,我走访了那些自愿在年老后继续工作的人们。

在养老院工作的老人

千叶县柏市以日本职业足球联赛柏太阳神队的大本营闻名。生活在这里的镰田胜治于2017年,也就是76岁那年,“入职”了市内一家特别养护养老院。

我第一次来到这家名叫“八幡苑”的特护养老院是在2019年秋天。78岁的镰田头戴贝雷帽,腰板挺得笔直,出现在我面前。

我先请他展示了平时的工作内容。这家养老院接收了许多需要很多护理的老人,患痴呆症的也不少。老人们并排坐在宽敞的大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视,镰田则动作娴熟地在一旁拖地。走起路来大步流星的身影让人完全想不到他已年过75岁。

在许多老年人接受优质护理服务的这家养老院,和他们同辈的镰田却像年轻人一样麻利地工作。这幅画面让我不禁感慨人生百态。

国家将65岁以上的人统称为老年人,但他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却不尽相同。我再次体会到,给他们一律贴上“老人”标签,则无法把握超高龄社会的现状。

养老院里还住着很多坐轮椅的老人。只见镰田走近一辆轮椅,把手压打气筒的接头熟练地插进橡胶轮胎的气嘴,开始反复压下和提起手柄来充气。坐在轮椅上的女士不知是已经习惯了,还是没有注意到,对身边打气的镰田看都不看一眼。

在护理机构工作的镰田胜治给轮椅的轮胎打气

“这样我们双方都轻松。有时候他们也会抱怨或大叫,但我不能感情用事,道歉就是了。”

虽然养老金也够用

镰田每周来这家养老院工作两三天。打扫院内院外、洗车、割草、换灯泡和荧光灯管、开车接送老人去附近的医院等,凡是派给他的杂务,他都乐意去做。听说连家具和门窗的小修小补也都由他包揽。

“工作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与人接触、结交朋友的感觉很棒。我过了70岁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镰田手巧是有原因的。他16岁开始当鞋匠,负责缝合鞋面皮革的工作。他在一家著名鞋厂制作一双3万日元以上的高级男鞋,每天做25双,做了半个多世纪。到了退休年龄后又去关联企业上班,直到快75岁,也就是几年前才退休。孩子们都独立了,他和妻子两个人生活,领着丰厚的养老金,并不为生活费发愁。那么他为什么要继续工作?

“和上班的时候心情不一样,退休后没事做就会不知所措,浑身难受,感觉老得更快了。我除了喝酒没有别的爱好,又不喜欢打高尔夫。”

辞去工作后,镰田先休整了一年。他给自己定下每天走一万步的目标,加入当地的中老年业余棒球队,打7号位中外野手。但他感到没有工作的生活很无趣,每天提不起精神,靠喝酒消磨时光。

“就这点来说,这里的每件工作都做得很开心,搞不好比过去做鞋子还开心。在这里有机会和很多人聊天,感觉很好。”

镰田告诉我,这里的工资顶多也就每个月五六万日元。虽说不为赚钱,但每个月从这笔钱里拿出一些给上高中的孙子当零花钱也是一件乐事。

对于工作了50多年、工作已经融入日常生活的镰田来说,无事可做的日子总会觉得空落落的。而且不管到多大年纪,被人需要的感觉都很重要。工作的确可以给人提供一份存在价值和栖身之所。

筛查中查出的疾病

雇佣老年人的一方又是怎样想的呢?对城市地区的老年护理机构来说,劳动力慢性短缺是一大难题。护理岗位的有效求人倍率居高不下,达到四倍甚至五倍,即一名劳动力对应四五份岗位需求。在这家养老院,老年人也是宝贵的劳动力。

“其实我们这里的老人更欢迎年龄相仿的工作人员,因为聊得来。对一些脾气暴躁的痴呆症老人,他们能理智地妥善应对,也没有虐待老人的危险。人生阅历丰富的人就是不一样。”该养老院的总务中村荣作(45岁)这样说。年龄上,他和镰田足以当父子,在工作上,他却经常给镰田排忧解难。

“是啊,当初就是中村先生邀请我来这里的,他说待在家也只会胡思乱想,不如出来工作。”

接过话头的镰田犹豫片刻后,道出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

“老实说,我在半年前的筛查中确诊胃癌了。”

镰田被诊断为属于晚期的四期癌症,他决定不做手术。现在每月服用一次抗癌药物,副作用使他浑身无力,体重从63公斤降到50公斤,最爱的酒也不能喝了。

“只有在工作和别人聊天时,才不会胡思乱想,否则总会想自己是不是活不了几天了。现在医生也说我情况良好,工作没有问题。不,应该说是工作让我状态这么好。”

癌症晚期的镰田虽然生命已进入倒计时,却依然开朗、充满活力地工作。我一时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直到采访结束,我没有再问及病情。

工作到终点前的最后一步

几周后,我打电话到镰田家核实采访内容。接电话的是镰田的妻子贵子(75岁)。我说明来意,却得到了难以置信的答复。

她说刚办完镰田的葬礼。接受采访几天后,病情突然恶化,他向养老院请了几天假,10月中旬开始住院,月底就离开了人世。

采访时精神矍铄的模样让我们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病情已经到了那么严重的地步。

“能接受采访,他可高兴了。”贵子对我说。

“确诊后,我好几次劝他别再工作。可他总说他愿意工作,拦也拦不住。”

直到去世前不久,镰田都在充满活力地工作。我忽然陷入沉思:如果换作自己,我会怎样度过人生最后的一点时间?对镰田来说,“工作”就等于“生活”吗?

养老院的中村回忆道:“很多老人生病后喜欢待在房间不出来,而镰田先生却继续快乐地工作,与人交流,为社会做贡献……或许社会今后就需要像他这样的生活方式。”

在有限的剩余时间里,和很多人接触,坚持工作到终点前的最后一步。人生的最后一程原来还可以这样走。

在典型的卫星城开展的社会实验

其实镰田居住的柏市是全国著名的老年人就业先进地区之一。从十年前开始,这里开展了一项促进老年人社会参与的“实验”。

该市人口43万人,坐JR常磐线大约40分钟直达东京站。特快列车的开通使交通更加便捷,这里是首都圈向郊外延伸的典型“睡城”。

大部分上班族一大早去东京上班,回家时往往已是深夜,所以日间人口和夜间人口差距极大。而且常住人口多为泡沫时代前后在这里买房的团块世代,现在必然迎来迅猛的老龄化趋势。也就是说,曾经那些回家只为睡觉的男性“柏市东京人”即将退休,正式开始在这里“生活”。这类人群众多的柏市可谓首都圈郊外卫星城的典型。

东京大学老龄社会综合研究所注意到柏市的这一特点,于2009年和柏市政府以及独立行政法人都市再生机构(UR都市机构)携手开展了一项促进老年人“在工作中获得人生意义”的社会实验。

该项目以市内小区为实验范围,推动老年人退休后在居住地二次就业,旨在让老年人通过“终身工作”充实“第二人生”。项目结束后,为了把实验成果延续下去,2016年柏市终身工作协进会成立。协进会为有工作意愿的老年人定期举办讲座并开设了咨询窗口。工作人员挨家走访企业,寻找接纳55岁以上员工的岗位。

对自身和社会都有益

帮镰田找到工作的也是协进会。

“这里的人基本都不愁生活。工作收获的不仅是收入,还有人生价值和健康,还能避免社会孤立。老年人就业对自身和社会都有益处。”柏市福祉政策科的石毛雅之科长(当时)宣传道。他曾经从厚生劳动省被调到柏市,在离当地居民最近的基层推进老年人就业工作。

关于老年人就业的优势,东京大学、UR和柏市联合开展的社会实验的报告中这样写道:

“外出工作是人们开展时间最长、最熟悉的生活方式,为人们提供了明确的外出目的。”

“工作场所可以为就业者提供明确的存在价值(栖身之所)。”退休后的男人被唤作“大件垃圾”,这个称呼已经有一定年头了。因退休离开长年工作的公司后,许多男性一下子失去了栖身之所、存在价值、交流对象甚至人生目的。对此,最有效的疗法或许就是“工作”。

对于一直工作到退休的上班族来说,或许还是在工作中才能感到安宁。但同时我脑海中也浮现出了“工作狂”这个词。

为经济高速增长做出贡献的企业战士的现状

好不容易从劳动中解放出来,为什么还要继续工作?为了探明究竟,我又采访了一位仍在工作的老年男士。

星野孝治(69岁)住在柏市,在当地一家小型建筑公司工作。他也是通过终身工作协进会找到的这份工作。

上班族时期,星野就职于一家家喻户晓的外资大型石油经销企业。由于领到了充裕的企业年金,他在生活上并没有困难。

那为什么还要工作?

“一直待在家里,总觉得闲得慌。”

他说年轻时每天下班太晚赶不上末班车,都是打车回家。看来他也是昭和时代为日本经济发展做出贡献的一名“企业战士”。50多岁提前退休后,他与公司签订业务委托合同,继续在关联公司等地工作,2019年才终于获得了“自由身”。可他说在家待着一点也不开心。

在现在工作的地方,他是包括社长在内的所有员工中年纪最大的,做公司内外保洁、接电话、整理资料等杂务。每周工作两天左右,900日元的时薪已接近当地规定的工资下限。

“上班的那些年,每天只想着怎么把同事竞争下去,对工作感到很自豪。那样一个人现在却在除杂草,要是过去的同事们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想。不过我觉得这份工作一点也不丢脸。如果窝在家里,就没有机会和别人接触了。”

不被过去的职业经历束缚;别人不开口,就不主动提建议;感恩收入,不管多少——星野说这是老年后还能继续工作的诀窍。

“如果在乎工资多少,退休后就做不了工作。比起工资,能够体验过去没有过的经历才是退休后工作的可贵之处。”

话虽如此,大企业的工作经验在现在的工作中似乎也派上了用场。星野在的是一家本地的小施工公司,没有统一的工作流程图。公司在星野的提议下制作了流程图,提高了工作效率。此外,他还擅长使用计算机,掌握Excel的基本操作,所以对公司来说,这个人“雇得很值”。

老公最好健康又不在家

还有一点和个人的人生价值以及栖身之所同样重要,或者说更为重要,那就是退休后的夫妻关系。

星野这样说:“看到我整天在家,老婆也受不了。以前流行过一个说法:老公最好健康又不在家。一直不怎么在家的老公突然一直待在家里,老婆受不了也可以理解。”

柏市终身工作协进会的业务统筹员白石博(67岁)坦言,拥有同样烦恼的老年夫妻不在少数。“我们给老年男士介绍工作后,经常收到他们夫人的感谢,感谢我们为丈夫介绍了一份好工作。听她们说,夫妻关系改善了很多。”

丈夫白天在家无所事事,也不帮忙做家务,会引起很多妻子的不满。他们还总喜欢黏着妻子一起出门,被打趣为甩不掉的“湿落叶”。这还算好的。近年,结婚20年以上的夫妻离婚,即所谓的“熟年离婚”现象也越来越普遍。

丈夫不在家才是“正常状态”,这种夫妻关系本身就带着浓浓的昭和色彩。虽然男主外、女主内的时代已经逐渐成为过去,但几十年老夫老妻之间的“距离感”恐怕是旁人捉摸不透的。

跑完长达几十年的工作马拉松,终于迎来了名为退休的终点。但是不用着急马上放松紧绷的弦,按照自己的节奏切换到慢跑状态是更好的选择。夫妻的距离感也应在不断摸索中一点点调节。在百岁人生时代,这种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无疑会让我们的后半生更加丰富多彩。

以千万人单位减少的劳动力

我听当事人讲述了退休后通过继续工作充实第二人生的原因。那么,这种无退休工作方式对日本社会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我决定咨询这方面的专家。

我拜访了劳动经济学家、庆应义塾大学前塾长清家笃。他一直主张老年人的继续就业能够拯救日本,还是安倍首相(当时)出任主席的全世代型社会保障研究会的成员之一。

劳动经济学家、庆应义塾大学前塾长清家笃

我开门见山抛出了问题:为什么人到老年还必须继续工作?

“日本的老龄化进程在规模、速度和深度等所有指标上都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65岁以上老年人口比例到2040年将超过总人口的三分之一,2060年将接近五分之二。不仅如此,‘老年人的老龄化’进程也在加剧。到2060年,65~74岁与75岁以上人口的比例将达到1︰2,呈现出头重脚轻的结构。”

本以为自己已经了解老龄化的发展趋势,但具体数字摆在眼前时,还是令我感到震惊。老年人将继续老去,75岁以上老年人将成为多数,这肯定是人类史上从未经历过的事态。

再者,随着老年人口比重过大导致人口结构“头重脚轻”,其他人群的问题也将席卷日本。社会的支柱——劳动力人口在持续减少。2018年,劳动力人口约为6700万人,而这一数字到2040年将跌破5500万人,也就是说日本将失去1000多万就业人口。

头越来越沉,支撑它的身体却日渐消瘦。国家一旦形成这样扭曲的体型,会出现什么问题?

最先担心的是就业人口减少引发的劳动力短缺。疫情暴发前,媒体就报道过因求人倍率居高、劳动力严重短缺而导致的停业和倒闭现象。疫情暴发后,经济低迷,求人倍率一度下降,但今后半个世纪,随着数以千万的劳动力减少,大多数行业将势必遭遇严重的人力短缺危机。

日本剩下的“人力资源”

在劳动生产率不变的情况下,如果劳动力数量减少,那么国家整体生产的附加价值总量,即国内生产总值(GDP)就会减少。如果人均薪资没有提升,那么总收入自然会下降,整体消费就会低迷。换句话说,日本经济体量将逐渐缩小。

还有一个值得担忧的问题:社会保障的可持续性将亮起黄灯。缴纳保险费和税的人口减少后,养老金和医疗保险的收支平衡将遭到严重破坏。

避免这一事态的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增加“劳动力”。可是日本还剩下哪些“人力资源”呢?

提到确保劳动力,最先想到的是接纳外国移民。然而,日本人口减少速度之快,仅靠移民是无法填补的。高峰时劳动力人口每年将减少约100万人,20年就将减少1000万余人。这些空缺全部用外国人填补恐怕是不现实的。从人口比来看,就算美国等移民国家也不可能接纳这么多移民。

于是现在,国家开始关注尚未充分运用的“人力资源”,其中首先是全职主妇和从事临时劳动等没有被正式雇佣的女性。安倍政府提出“女性活跃”口号的原因也在于此。

同样备受期待的就是老年人了。他们虽然体力不及年轻人,但拥有几十年人生积累下来的技能和经验,而且在今后几十年里还会继续累积。据清家估算,只要提高女性和老年人的劳动市场参与率,到2040年,劳动力人口就能维持在6200万人左右。

这里的关键词是“劳动年龄人口”。该术语指15~64岁人口,表示参与生产活动,成为社会支柱的年龄层的人口。与这个词对应的是“从属人口”或者说“被抚养人口”,指除劳动年龄人口以外的少儿人口(0~14岁)和老年人口(65岁以上)。

日本劳动年龄人口已于1995年越过峰值,呈持续下降趋势。伴随老龄化进程,劳动年龄人口今后将继续以超过总人口降幅的水平减少。预计2030年降至6773万人,2060年降至4418万人,相当于峰值时人口缩水近一半。

清家对“劳动年龄人口”这一概念本身表示质疑。

“要想促进老年人就业,我认为首先不应该把15~64岁人口定义为‘劳动年龄人口’。65岁时,男性平均剩余寿命还有20年,女性还有24年左右。如果到这个年龄就早早退休,劳动年数与退休年数的比就变成2︰1。日本今后必须完善社会体制,为有工作意愿和能力的人提供能够发挥余热的岗位。”

65岁以上人口的就业人数及就业率

数据来源:总务省

65岁以上的多种选择

不管年龄多大,只要老年人有工作精力、体力和技能,就应该尽量让他们参加工作。原来如此,这正是“无退休”的思维方式。清家还提出了老年人持续工作的必要条件——“健康寿命”和“雇佣制度改革”。

健康寿命指日常生活不受健康问题限制,可以健康生活的寿命。如果身心处于不健康的状态,自然无法工作。目前男性的平均健康寿命是72岁,女性是75岁,清家认为这一数字需要进一步延长。

“健康寿命与实际寿命的差距目前约为10年。国家需要加大生活习惯病预防等方面的投资,进一步缩小这一差距。由于寿命可能也会随之延长,投入的医疗费用未必减少,但从社会整体来看,生产与消费能力提升,会增加社会保险收入和税收。”

同时,国家还需要灵活调整雇佣制度,为老年人创造适宜的工作环境。虽然《新版老年人就业稳定法》要求企业为希望工作到65岁的员工采取延迟退休或返聘等措施,但清家认为应将退休年龄的法定下限至少提高到65岁。在美国等国家,以年龄为由要求员工退休被视为一种歧视。

“对65岁以上的老年人,国家应当尊重他们各自不同的选择。比如65岁以前正常上班,之后由个人选择自己的工作方式。也许越来越多的人会减少工作时间,增加休闲时间的比重,比如每周工作三到四天,并缩短每天的劳动时间。我认为今后这样的工作方式会更普遍。”

进一步推进“工作方式改革”,推广不局限于全日制劳动的工作方式,不仅对老年人有帮助,也适用于处于育儿、照顾老人等其他人生阶段的人群。

令和时代的“国家总动员体制”?

读到这里,或许很多人心里都冒出了问号。

日本是一个人口呈负增长趋势的国家,称老年人为宝贵“资源”可以理解。但当我们站在每一个老人的立场上,又会产生不一样的想法。

难道我们就只是纯粹的劳动力吗?只能继续工作下去,永远盼不到安享晚年的时候吗?这和战争时期的“国家总动员体制”有什么区别?

实际上绝非如此。这项雇佣政策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为“希望退休后继续工作的人”提供更多的就业选择。也就是说只为想工作的人提供工作。

虽说也有“为谋生不得不工作”的情况,但日本老年人的自主工作意愿普遍很高。千叶县柏市的老年人就业促进项目对当地老年人进行的询问调查中,表示“想要一份工作”的老人占大多数。

“工作的目的不仅是获得酬劳,还能得到对社会做出贡献的充实感。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工作生活平衡’这种说法也有待推敲。工作和生活不是两个对立的概念,工作应是人生中重要的一部分。工作中可以切实感受到自身的成长,年轻人和老年人都是如此。生活规律了,身体也会更健康。”

清家的这番话让我想到前文中介绍的柏市的“老年工作者”们:确诊癌症晚期后依旧积极工作的镰田;退休后生活不愁却“感恩有工作可做”的星野。对他们来说,工作真的成了人生的一部分。

“推动老年人就业不仅能够促进整个社会的可持续发展,缓解企业用工短缺问题,还能提升每一名老年人的人生意义、充实感和健康水平,是一项‘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业。”清家力荐道。

“通过鼓励老年人就业来增加劳动力供给是一项积极的社会保障政策。有工作意愿的老年人为社会贡献一份力量,可以减轻孩子们未来的负担。当然,是否建立这样的社会,最终选择权还是在国民手上。”

疫情下的两座高墙

把视线再次转回基层。2020年春,在千叶县柏市从事老年群体就业支持活动的终身工作协进会迎来了巨大挑战——新冠疫情。老年人感染新冠肺炎的重症风险更高,这给老年人就业环境带来了哪些影响?

为老年人提供就业咨询服务在疫情下面临两大难题。一是不方便把人聚集到一起,也就是“面对面的难题”。

服务对象是对新冠病毒抵抗力弱的老年人,举行就业讲座和面对面咨询活动不得不更加慎重。柏市终身工作协进会一直以来定期面向老年人举办就业讲座,而这些在疫情暴发后全部暂停。伴随疫情规模扩大,政府发布紧急事态宣言,呼吁民众非必要不外出。那段时间里,就业申请也几乎为零。允许外出后,来窗口做咨询的人也只有以往的四分之一左右。

其间,协进会看到企业纷纷推行远程办公和线上会议,也策划了一场线上讲座,然而这时又遇到了第二个难题——“网络的难题”。

老年人与年轻人之间依然存在明显的数字鸿沟(会运用信息通信技术者与不会使用者之间存在的差距)。平日接触互联网、计算机和智能手机的老年人很少,让他们参与线上讲座的难度非比寻常。

实际上,举办活动的工作人员也不太熟悉IT技术。业务统筹员白石博说,他是下狠心才自学掌握了网络会议软件Zoom的操作方法。

掌握操作后,工作人员开始征集有条件参加线上讲座的老人,而分别给每个人讲解Zoom的使用方法成了他们必须做的第一件事。明明是举办线上讲座,却搞得好像免费计算机课堂。

和几乎所有报名参加讲座的老人进行了周密的彩排后,7月终于举行了第一场线上讲座。协进会也向招聘方发出邀请,最终,大型乌冬面馆连锁店为参与者播放了老年店员的工作视频。

居家办公对老年人门槛高

该讲座受到同类组织的好评,神奈川县和茨城县的协进会也纷纷来请教举办老年人线上讲座的经验。

白石说:“考虑到线下讲座有疫情传播风险,我们咬牙迈出了线上讲座的一步。参加讲座的人还有86岁老人。这次经历告诉我们老年人同样有能力学会新技术。”

然而,虽然费尽周折终于把讲座搬到线上,但最终顺利找到工作的老年人并不多。截至2019年8月共有30人,而2020年只有7人。

疫情暴露出老年人就业的现状以及存在的各种问题。出于疫情考虑,很多老人希望在家办公,而面向老年人招聘的办公室岗位少之又少。即便以过去有相关经验为由申请会计等办公室岗位,实际招聘的大多是护理、生产、加工、烹饪、保洁、保安等现场工作,基本没有支持远程办公的岗位。

就算对现场工作感兴趣,申请参观工作环境,看护机构等单位也会以防疫为由限制参观,工作不容易定下来。老年人从事的工作多为面对面服务业,在与疫情共存时代,无论采取什么防控措施,他们面临的风险都会高于其他人群。在工作不为生活费,而以人生意义和社会贡献为目的的老人当中,为远离传染风险而放弃工作的人将不可避免地增加。

疫情下必要行业用人需求热度不减

与此相对,老年人招聘需求却依然旺盛。该协进会截至8月收到的招聘需求增至131件,与去年同期基本持平。

正如第1章中介绍的保安员那样,招聘老年人的护理、保洁、烹饪等行业是维持人们生活所必需的劳动,属于必要行业。疫情让我们认清,老年人口担负的其实是日本社会必不可缺的工作。

“既然社会对老年人的需求这么大,我们就想尽量让那些待在家里的老人们走出来。我做这份工作也不是为了钱,而是想为社会做一些贡献。”

白石在一家航运公司工作了41年,三年前刚退休,属于“第二职业组”。一次在参加终身工作协进会的讲座后,他决定加入协进会,现在每周工作三天,月工资10万日元左右,待遇和过去上班时根本比不了。但他觉得很感激:“不仅有事可做,还能拿钱。百岁人生时代,鼓励老年人参与社会活动,充实他们的人生意义,我认为是很有必要的。我无法想象自己退休后整天在家无所事事的样子。”

虽然在新冠疫情这一始料未及的事态影响下,老年人就业推进事业暂时停滞,但老年人为追求人生意义而工作的观念已经开始一点点深入社会。

大获成功的“叶子生意”

老年人获得继续工作的机会,还能赚到钱;活得更有意义,身体也更健康。在步入超高龄社会阶段的日本,如果这一尝试能够顺利推广,无疑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然而,现代社会数字化发展飞速,工作内容日新月异,需要的技术水平越来越高,过去没有的新职业层出不穷。面对一波接一波的技术革新浪潮,连年轻人都要拼尽全力才会不落伍,老年人又该怎样跟上潮流呢?比如,柏市的老年人就业推广项目在疫情期间做线上活动时就遇到了难题。

与此同时,四国地区的大山里有一个地方,让80多岁的老人也参与到高度信息化的市场经济,并从中持续获得收益。那就是以“叶子生意”致富而闻名的德岛县上胜町。2019年9月,我采访了这个与东京近郊“睡城”完全不同的山村。

从德岛阿波舞机场驱车大约一小时,我们来到了这个群山环抱的村子。在一户农家的房间里,西荫幸代(82岁)正盯着电脑屏幕。时间过了上午7点59分后,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份认真。

“目标是大野芋。”

日本料理中装饰用的树叶、花草。

说着,放在轨迹球鼠标上的手指下意识地用上了力道。屏幕上一排排显示的是全国各地发来的订单,“绿枫叶”“竹叶”等,都是日本料理中的“妻物”。

上午8点,界面刷新,“抢单”开始了。西荫把光标移动到目标“大野芋叶(小)30片”的按钮上,一个劲地点击。但可惜画面上显示出“很遗憾!”的字样。看来这一单被村里其他人抢先拿下了。西荫露出不甘的神情。

她打起精神继续操作电脑。刷新订单列表后,她发现一个新发布的“大野芋叶”订单。这次她没有失手。看到画面上显示的“恭喜接单!”,西荫欢喜地笑了。

在电脑上抢到订单、笑容满面的西荫幸代

西荫随即出门摘叶子。“拿到订单就去采摘,下雨下雪都拦不住我!”外面下着小雨,她穿好雨衣和长靴,匆匆赶往离家徒步几分钟的田地,分开茂盛的大野芋,用挂在脖子上的尺子测量叶片长度,麻利地摘了30片16~18厘米的叶子。

这叶子一片卖100日元,一盒30片,能赚3000日元。确认叶片上没有污渍后,西荫小心翼翼地把叶片装进盒子,下午3点要把它送到农业合作社去。

教老年人学会用互联网

这项年销售额2.6亿日元的生意由农业合作社的158户“彩分部会员”支撑,其中销售额突破1000万日元的也有4~5家。这些会员平均年龄70岁,主力军是女性。

曾因过疏化和老龄化失去活力的村子,从1986年开始凭借“叶子生意”重焕光彩——这个案例被媒体争相报道,甚至被搬上了银幕。

横石知二(61岁)是带动“叶子生意”与时俱进的中心人物。30年前,身为农业合作社员工的他来到村子。为研究妻物的实际应用现状,他自掏腰包吃遍高档日本料理餐厅,在周围人冷漠的目光中,从零开始建立起这项事业。现在,他是村里第三部门组织株式会社“彩”(Irodori)的社长,奔波于全国各地做商品策划和宣传。他每天亲自更新公司网站,在“今日横石”栏目下详细汇报每天去了哪里,和谁见面,做了哪些工作。活动量之大堪称超人。

“叶子生意”的带头人横石知二

和记者同一天来到村里视察的外县农业合作社员工感叹:“这里的机制太厉害,把婆婆们的热情都调动起来了。”而成功的关键就在适合老年人使用的电脑和信息系统。

如果不会操作电脑,生产妻物的村民就没法参加抢单。横石发放给每户人家的平板电脑里有聊天软件,通过软件实时发布全国各地发来的订单需求,比如“南天竹叶3包、带壳斗的板栗5个——8点43分发布”。网站上可以查询“大野芋叶”“绿枫叶”等不同类别商品的订单完成率、发货目的地、出货金额以及出货量等数据,还可以了解实时的“热销商品”,帮助农户预测“摘什么能赚钱”。

横石运用这些数据调动老人们“赚钱”的积极性,但其中也少不了公司提供的细致入微的支持。比如老年人不擅长用鼠标,公司就请他们使用轨迹球等,公司为此下了很多功夫。

商品以“彩”的品牌从上胜町发出,被空运到首都圈。当天上午下单的商品,晚上11点左右就已经摆在店头。这个堪称“妻物界亚马逊”的体系席卷市场,使上胜町的妻物在日本国内占有率达到七成。

老人们每天操作笔记本和平板电脑获取信息,快速应对市场需求。横石说:“习惯培养很重要。每年如果只去市场考察一次,是看不出变化的。”

还有一点值得佩服的是“人事相宜”的实践。

西荫的销售额并不算多,但她天生沟通能力强,和第一次见面的人也聊得来。现在她担任对外宣传员,负责接待世界各地前来视察和采访的人,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销售额1000万日元的人家太忙碌,往往不愿接受采访。”横石解释道。他邀请西荫担任宣传员时对她说:“这个工作只有你干得来。”看来确实如此。

灵活运用护理服务

我在上胜町还造访了一户人家——田村利一(88岁)和他的妻子友江(80岁)。

到访时,二人正忙着给每盒450日元的松叶装箱。据说那天要发出30盒。他们在“彩”工作,年收入将近400万日元。“电脑是我拼了老命学会的。谁叫不会就挣不着钱呢。”田村开朗地笑道。

妻子友江在2006年脑梗发作后半身不遂,在田村的悉心照料下留在家中生活并继续工作。

忙着给松叶装箱的田村利一、友江夫妻

2019年9月,他们开始利用日间照料和短期托养等护理服务。友江“不太想去”,但田村坦言:“在家最吃力的是给老伴洗澡,而日间照料提供洗澡服务;送她到短期托养那里住一晚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也能睡个安稳觉,帮了大忙。”

妥善利用外部服务,既能避免家人因照顾病人过于劳累,又能让病人在熟悉的家庭环境里继续从事有意义的工作。夫妻俩利用护理服务恰到好处,堪称“模范”。

“假如没有这份工作,我说不定早就死了。”

田村的这句话深深印在我的心里。

人总有一天会老去,丧失工作能力,直到无法自理日常起居。在那之前,我们要怎样借助护理服务,继续最大限度地发挥各自的能力?我们或许可以从上胜町的事例中看到日本社会未来形态的缩影。

新冠疫情给上胜町的事业也带来了巨大冲击。妻物用于高档日本料理餐厅和宾馆为顾客提供的饮食。2020年4~5月紧急事态宣言期间,受餐饮店暂停营业和游客数量减少影响,妻物的销售额减少了80%之多。

此后,在旅游优惠活动“Go To Travel”的带动下,10~11月的销售额基本恢复到往年水平,但随后“第三波”疫情又开始了。

“12月本来是一年中生意最火的时候,但今年因为忘年会都被取消,需求一下子都没了。”

11月下旬电话联系横石时,他的声音里也流露出些许沮丧。即便如此,横石仍在锲而不舍地关注市场动态。“家庭年夜饭需求应该会更多。”他把目光投向居家需求,试图从这方面提高销量。

身处逆境也不言放弃,努力向前。这种积极向上的精神无疑是老年人保持工作热情的秘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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