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自然世界中的自然生物

我们都是自然世界中的自然生物

We are Natural Creatures in a Natural World

《没有镜子的自然主义》是一本复杂的书,作者是当代最出色的哲学家之一休维・普莱斯,他也是剑桥大学的伯特兰・罗素哲学教授。他在书中讨论了自然主义的一个版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然主义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流哲学。他提出的这个版本,是对哲学专业内部许多反自然主义立场的正面回应。

费德里科・劳迪萨(Federico Laudisa)在他最近的著作《自然主义》中写道:“在20世纪下半叶,自然主义已经成为许多哲学热点问题的一个通用参照系。”

和所有重大思潮一样,自然主义没有一个精确定义,却有许多变体。也许可以这样描述它的特征:它是一种认为所有现存事实都可以成为自然科学研究对象的哲学观;我们人类属于自然,而不是独立于它之外的另一个实体。如果你认为,有些超验实在只能以某种科学探究之外的手段被了解,那你就不是一个自然主义者。如果你相信有两种现实的存在,一种是可以成为科学研究对象的自然,另一种则完全和它绝缘,那你就不是一个自然主义者。

自然主义萌芽于古典希腊思想,后来在德谟克里特等人的著述中得到发展。其后它沉寂了很长时间,直到在意大利文艺复兴中重生,并在现代科学的胜利中变得更强大。它的力量在19世纪得到加强,今天已渗透了世界文化的大部分。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蒯因发表过很多带有明确自然主义倾向的观点。他在这方面最著名、最极端的主张是“认识论的自然化”,致力于将关于知识本质问题的讨论也引导到自然科学上来。

当然也有一些知识分子与自然主义保持距离。比如费德里科・劳迪萨感到有必要指出他自己“和同事不同,对自然主义没有热情”。劳迪萨对自然主义的最大责难是,它不能解释思想的规范性(和美学)特征。毛里齐奥・费拉里斯[52]则更坚决地将“自然”实在(如山、树和星星)与“社会”实在(如合同、价值观和婚姻)区别开来,这些也是实在,但它们是社会建构的。尽管来自差异极大的思想传统,劳迪萨和费拉里斯都看到了自然主义的局限,它源自人类思想开始的地方。

休维・普莱斯将这个问题作为他研究的出发点。普莱斯将它称为“置放的问题”,即在自然科学的世界中,怎样“放置”如道德观、美、意识、真理、数字、虚构的世界、法律等事物:所有这些看起来与物理学这类自然科学描述的世界不可共存的事物。

普莱斯给出的答案分成了两部分。第一,他观察到,我们的语言和思想不一定是某个外在事物的反映。这一观察正是维特根斯坦后期著作的核心:与影响最广泛的语言理论(可以追溯到现代逻辑学之父戈特洛布・弗雷格)相反,人类语言的功用远不止于描述物体和物体的特性。比如我在看落日,对坐在我旁边的同伴感叹一声:“多壮观啊!”我不是在指称一个实体:落日旁边那个名叫“壮观”的东西。我是在表达落日给我留下的印象。我在强化与同伴的亲密感,我们坐在一起,享受彼此的陪伴,或者我在尝试展示自己的内心生活,又或者可能是任何数量的其他信息,但都和外在物体“壮观”无关。如果我说:“来这里!”我其实没有指称任何东西。如果我们将语言解释为一定是“指称”某个外在实体,就会引发虚假的形而上学问题。将我们复杂精细的语言行为,解释为对某个外在的实在的确认是一个根本错误,根据普莱斯的说法,它将造成关于“置放”的虚假问题。

普莱斯答案的第二部分包含了自然主义这一中心思想的微妙偏移:它强调了一个事实,作为人类,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因此可以成为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普莱斯把这称为“主体的自然主义”。替代方式不是将道德价值、美、知识、意识、真相的概念、数字、虚构世界等理解为超自然的陈设,或者宣称它们都是“虚幻的”。还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将它们理解为我们自身行为的一些方面,视为一个复杂自然世界中的复杂自然物。

这并不排除我们将它们作为独立领域去研究的可能性,比如数学家研究数字、伦理学家研究道德观等。法律、美学、逻辑、心理学,这些都是独立学科。但是这些学科的预设条件以及与它们所研究的那部分现实,与自然主义并不冲突,因为他们可以与自然世界整体的连贯性重新相融和共存,就像化学与物理学可以共存一样: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内心生活,就是我们这些自然世界中的自然生物内心产生的真正现象。当代科学中许多最活跃的领域现在都在试图描摹这种直觉:神经科学、认知科学、民族学、人类学、语言学……一个看似无穷无尽的文献库还在不断扩张,它们致力于用自然的眼光理解我们自身。还有很多东西是我们不知道的,因为一直以来,我们不知道的事物都比知道的要多得多。但是我们在学习。

普莱斯认为,把我们自己送回我们的自然实在中,这种想法来源于实用主义,来源于我们对经由科学理性主义了解到的关于现实的知识的尊重。它也许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让我们更接近尼采的直觉,这沿着另一条路将我们引到了后现代主义的激进陈述:在成为一个理性动物之前,人首先是一个生命动物……“是我们的需求在解释世界……每一种本能都包含对统治权的渴望。”这是真的,但是我们的理智也产生于这种岩浆,而它成了我们最有效的武器。

普莱斯在书中有力而严谨地倡导一种谦卑、彻底的自然主义:我们都是自然世界中的自然生物,这种说法给了我们最好的概念框架,用以理解自身和世界。

我们是这一巨大的、极其丰富的自然的一部分,而我们对它知之甚少,不过也足以知道它十分复杂,造就了我们的全部,包括我们的道德准则、我们求知的能力、我们的美感以及我们体验情感的能力。在这之外,什么都没有。

对于像我这样的理论物理学家,对于一位习惯于思考超过万亿星系(每个又包含万亿颗恒星,每颗恒星都有一些行星环绕,像花环一样,我们每个人只会在其中一颗星星上停留短短一瞬,就像迷失在浩瀚宇宙中的细小尘埃)的天文学家,这不过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每一种人类中心主义在这种浩瀚无垠面前都会自惭形秽。这就是自然主义。

(《24小时太阳报》周日版2014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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