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认同是有毒的吗?

国家认同是有毒的吗?

National Identity is Toxic

英国是一个古老的国家,我的祖国意大利是一个相对年轻的国家。两国人都为本国历史感到骄傲。两者都有鲜明的国民性格:你在国际机场能够很容易认出人群中的意大利人和英国人。我自己身上就有意大利人的特征,比如我说话时总忍不住挥舞双手,我在维罗纳的房子地窖里存放着古罗马时期的石头,我小时候崇拜的英雄是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

然而,这种国家认同只是我们身上薄薄的一层,此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但丁塑造了我受的教育,但是,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我的影响还要更大。我出生在保守而褊狭的维罗纳,来到开放的博洛尼亚求学时,体验到了某种文化冲击。我是在特定的社会阶层长大的,我跟地球上其他地方这个阶层的人有同样的习惯和偏好,我与他们的相似之处,比起与我的大多数意大利同胞要更多。我属于特定的一代人:我与一个同龄英国人的共同之处,要大于与一个不同代的维罗纳人。我的身份来自我的家庭——它像每个家庭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来自我成长过程中的朋友们,来自我年轻时选择的文化族群,来自我成年后结交的五湖四海的朋友。

我们的身份首先是来自与他人共享和培育的一些价值观、思想、图书、政治梦想、文化偏好、共同目标,我们为之一起努力。它们在一些大大小小的社群中传播,而这些社群完全跨越了国家的界限。这才是我们所有人的身份:多个分层的组合,整个人类在其形式多样、不断变化的文化中编织的交流网的结点。

我说的事实显而易见。那么,如果这就是我们每个人丰富多样的身份,为什么我们还要组成国家来进行集体政治行动,以对同一个国家的归属为基础而形成彼此的认同呢?为什么有意大利?为什么有英国?

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并不是国家认同决定了权力的结构方式,恰恰相反,是权力结构创造了国家认同。从我的祖国意大利来看,可能比从女王陛下那古老高贵的疆域看,更容易认清这一点。与英国不同,意大利是个年轻的国家,至今依然有些运转不良。但模式都是一样的。任何新的权力中心一旦出现——通常是通过血与火的战争——不管上台的是新国王还是19世纪的自由资产阶级,它的主要任务就是倡导强烈的集体认同感。“我们已经缔造了意大利,必须接着缔造意大利人!”这是意大利统一运动先驱马西莫・德・阿泽利奥的名言。

我一直都惊异于不同国家所教授的历史课程是多么千差万别。对于法国人来说,世界历史是以法国大革命为中心的。对于在意大利长大的人,(意大利)文艺复兴和罗马帝国是具有世界意义的重大事件。对于美国人而言,独立战争是人类历史的重大事件,它让人类迎来了现代世界、民主和自由,而这场战争的敌人正是……英国。对于印度人来说,文明的根源要到吠陀时代去寻找……每个人都觉得其他国家视角下的历史歪曲得有些荒唐,却没有人反思他们本国的版本。

我们常常从冲突和斗争这种宏大叙事的视角来解读世界,其中,我们与本国同胞处于同一阵营。这些刻意制造的叙事,是为了让人产生对某个家庭的归属感,这个家庭就是国家。在不到两个世纪前,卡拉布里亚[50]还有人自称“希腊人”;不久之前,君士坦丁堡的居民还自称“罗马人”;在苏格兰和威尔士,不是所有人在2018年世界杯中都支持英格兰……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说,国家认同一定都是不好的。相反,将不同的人群——比如威尼斯人和西西里人,或者不同的讲英语的部落——团结起来,让他们能够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协作,这是明智和有远见的政治。内斗显然要比协作糟糕得多。让所有人受益的是合作,而非冲突。整个人类文明是合作的结果。不管那不勒斯和维罗纳之间的差异有多大,将它们之间的边界消除,对所有人都更好。思想和商品的交流、凝视和微笑,这些都构成了文明的脉络,让所有人在商品、智慧和精神上都得到丰富的供给。将不同的人会集在一个共同的政治空间里,这对每个人都有利。用一点意识形态和政治戏剧来加快这一进程,防止内部冲突,是一个有用的策略,不管它是否虚假。它或许是在欺骗人们,但谁又能否认合作要比冲突更好呢?

但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国家认同变得有毒。它原本是为了加强团结,最终却变成了更大范围合作的障碍。它原本是为了减少内部冲突,最后却挑起了破坏性更大的外部冲突。意大利的开国者们本是怀着良好动机而倡导国家认同的理念,但仅仅几十年后,这却导致了法西斯主义的诞生,它是对国家认同的一种极端的美化和颂扬。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催生了希特勒式的纳粹主义。德国人围绕“德意志民族”的激情高昂的国家认同,给德国和世界大部分地区带来了灾难。当国家利益引向冲突而非合作,当人们不再寻求协商制定规则,而更愿将本国利益凌驾于其他一切之上时,国家认同就变得有毒了。

当民族主义和迷恋至高主权的政治在全球蔓延,紧张关系便会加剧,播下冲突的种子,对我们所有人构成威胁。我的国家就刚刚沦为这种鲁莽行为的受害者。作为回应,我想现在是时候大声而清晰地说出来:这种国家认同是一个骗局。为了共同利益而超越局部的利害是好事,但当人们将一个完全人为制造的团体——“我们的国家”——的利益置于更广泛意义的共同利益之上时,它就是短视的、适得其反的。

地方主义和民族主义不仅是一种误判,它们提供了一种身份,满足了人们的情感诉求,而它们的权力也正来源于此。政治喜欢利用我们对归属感的强烈渴望。“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51]国家提供的正是这样一个栖居之地,一个虚构的家园:这种有毒的国家认同是虚假的,但它成本很低,且在政治上有利可图。

我们不是没有国家认同,我们确实是有的。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是多种多样身份的集合体。将国家放在首位可能就意味着对其他身份的背弃。这并不是因为世界上人人平等,而是因为在每个国家里的我们都个个不同。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不需要一个家园,而是因为在国家主义的剧场外,我们还有许多更好更高贵的家园:我们的家人,我们的旅伴,以及和我们有共同价值观的人群,他们散布在世界各处。不管我们是谁,我们都不是孤单一人,有许多人与我们站在一起。我们还有一个很棒的地方可以称为家——地球,以及一个了不起的五彩斑斓的族群,其中有和我们相处自在且有共鸣的兄弟姐妹——人类。

(《卫报》2018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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