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ind of an Octopus
前些年，我和几个朋友一起乘船旅行，一个朋友潜到水下去寻找章鱼，但爬回船上时却两手空空，神色有些不安。“洞里有一只章鱼，”他告诉我们，“但我没有抓它，因为它盯着我，两只大眼睛充满了恐惧，我一下子慌了神。”
几天前，《卫报》刊登了一个书单，关于意识本质的十本最重要的书。不出所料，排在第一位的是丹尼尔・丹尼特[47]的经典之作《内容与意识》。但是排在第二位的书却让人有些意外，它是彼得・戈弗雷-史密斯的《其他心灵》，是一本关于章鱼的书。这种除了头全是腕足的有趣海洋生物，到底跟意识有什么关系呢？
我那位朋友描述的情景在关于章鱼的文献记录中比比皆是。在研究它们的实验室里，科学家们讲过这样的故事：章鱼能打开罐头盒；能秘密地从它们待的水箱里逃出去然后再回来，出来进去还不忘把盖子盖上；能认出研究组里每一个科学家，往不喜欢的科学家身上喷水；要是灯光让它们不舒服，还能想办法让灯泡短路……在自然环境里，人们观察到它们行为复杂、适应能力强，似乎有能力识别和解读身边生物的态度和身体语言。
章鱼有复杂的心智能力，这对于它这一类的生物而言是很不寻常的，在很多方面与哺乳动物类似。它们拥有一个极为复杂的神经网络。一只章鱼的神经元可能和一只狗或者一个孩子一样多。这些特征使它们成为关注意识问题的研究者眼中有价值的个案研究对象。
“意识”是一个含混不清的词语，有多重含义。在过去几十年中，“意识本质的问题”这个提法已经取代了过去被称为灵魂、精神、主观性、智力、知觉、理解、自在、自我意识等的问题。这并不是说这些问题都是等价的，显然并非如此，关于“意识问题”的含义，每个作者都会给出不同的解释。但是“我们的主观经验怎样从自然实在中产生”已经成为核心问题。一个原因是，主观性的存在依然是那些来自各个领域的抵制自然主义视角的人最坚持的一个论据。在自然的宏大游戏中，我所感知到的这个“我”究竟是什么呢？
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方法是观察我们的非人类近亲。就算这不能给我们所有答案，至少可以帮助澄清这个问题。我们和猫或狗有很多相似之处，和大猩猩的相似之处更多。所以就有了一些不同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关于观察、预测、互动、沟通、忍受和爱之能力的本质——这是我们和许多哺乳动物都有的能力和特征。第二个问题可能没那么有趣，即如果有一种东西将我们的经验和我们哺乳动物近亲的经验区分开来，那么它是什么。发现一只猫的大脑怎么运作是一回事，而理解人类和猫的大脑运作方式上是否不同、怎样不同，完全是另一回事。跟往常一样，要理解我们自己，没有比将我们与其他动物相比较更好的方法了。
但是，哺乳动物的大脑和行为与我们人类太过相近，如果我们走得太远，找一些生物学关系离人类很远的生物，就失去了比较的意义。我们也许可以深入地理解一个阿米巴原虫的运作方式，但这并不能让我们对自己的了解增加多少。理想的情况是，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外星族类来进行研究，它们来自另一个星球，在意识要素上和人类有可识别的相似特征，但却是由不同结构产生的。也许那样我们就可以发现，在我们所谓的意识中，哪些是核心的，哪些是次要的附带物。
但至少现在，这种外星人还只会出现在大银幕上，而且它们通常会极其缺乏想象力地模仿人类。也许纯属巧合，有时它们最让人奇怪的一点，是它们会捍卫人类文明正在讨论的价值观。事实上，我们是孤独的：在我们自己和我们最近的亲属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比较意识或智力的东西和人。而就在这里，章鱼登场了。
章鱼是人类一个很远的远亲。我们和章鱼共同的祖先，生活时代距今有几亿年，和这比起来，我们和猫共同的祖先不过是寥寥几代之前的事。遥远的时间距离极大地增加了我们之间的差异，章鱼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动物界，那里类似人类意识和智力的迹象是罕见的。在那里，它们是格外突出的，因为它们有着极为复杂的神经系统，神经元数量和哺乳动物相近，尽管在进化意义上和人类相距甚远，它们是单独进化的。自然似乎在创造智力方面至少做了两次实验，一次在是我们这个分支的家族身上，第二次就是在章鱼身上。简言之，章鱼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外星生物，可以用来研究一种可能的对意识的独立实现。
彼得・戈弗雷—史密斯是一位关注意识本质问题的哲学家，也是一位狂热的潜水员和一位文笔极佳的写作者。《其他心灵》是一部科学普及作品，描述了这些特殊生物的天才行为，这同时也是一部关于意识本质的令人信服的著作。书中写道，意识不是某种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的东西，而是以不同程度和不同形式存在的东西：它是有机体和世界的关系的外显形式。
我们对章鱼智力复杂性的兴趣，不仅在于它和人类智能的相似性，还在于两者之间的差异。章鱼的神经结构和我们的不同，它没有集中在大脑，而是散布在整个身体，包括它的腕足，就在身体表层之下。这是一种复杂却极为异质性的智力。把章鱼的一只触手从身体上切割下来，它仍然有处理信息的复杂能力。
章鱼有不可思议的大幅度改变皮肤颜色和花纹的能力，改变的速度很快。它表皮的颜色受到一种极为丰富的弥漫神经元网络的控制，颜色变化也可被用作一种沟通方式。我很容易想象做一只猫是什么感觉。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我看到一只猫在阳光下伸着懒腰，很容易就能和它产生共情。然而，成为一只大脑散布全身、每一条腕足都能独立思考的章鱼是什么感觉呢？
在浩瀚无垠的宇宙群星中，大自然很可能创造出了各种形状和形式的存在，我们人类只是许多生命形式中的一种。谁又知道在浩瀚宇宙中到底存在多少种复杂的生命形式，有的地方跟我们相似，其他地方又跟我们不同？也许在我们的海洋中就游弋着这样一种生命形式。我那位朋友与小章鱼偶遇，被它那双充满恐惧的大眼睛搅得心神不宁，也许不过是不同“意识”形式相遇碰撞出的火花。
（《24小时太阳报》周日版2017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