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y Does Inequality Exist?
当欧洲人最初与土著接触时,他们认为这些人的生活方式从史前时代起就是如此,几千年来从未变过。这个观点一度被批评为幼稚,但今天,它有了新的支持者。这是人类学和考古学之间大规模跨学科合作的结果。
人类学家在世界各大洲的当地人口中进行了数十年的工作,提供了关于他们生活方式和文化的充足而详尽的描述。同时,数十年的考古挖掘,也为我们勾勒出了日益精确的史前生活画面。这两者之间的对比参照是很有启发性的。我们发现了相似的物体、相似的护身符、相似的房屋和村庄结构、相似的食物及商业交易、相似的仪式等,不一而足。因此,人类学家研究的“土著”人群确实可以作为一个窗口,让我们了解人类在石器时代不同阶段的生活方式,这种推断是合理的。通过他们的眼睛去观察,可能就和通过我们之前数千个世代的眼睛去观察是一样的。
这是《人类不平等的起源:通往奴隶制、君主制和帝国之路》一书的出发点。这本书是由考古学家肯特・弗兰纳里和人类学家乔伊斯・马库斯合作撰写的。他们两人以对前哥伦布时代中美洲文化所做的重要研究而著称。
这项研究的最终成果,是一篇关于人类社会不平等起源的惊人的论文,这一研究主题有着重大的政治和社会意义。许多社会,包括民主国家,都是等级严格的:亿万富翁和穷人,贵族和平民,将军和士兵,自由民和奴隶,等等。这种普遍的不平等的起源是什么?人类一直都是如此等级严明的吗?在这一问题上古典政治思想是有分歧的,有许多理论针锋相对。从不平等的神圣起源说——主张由于神的恩典,贵族和资产阶级加尔文主义者,国王和教宗生来就比其他人高贵——到那篇著名的也常常遭到嘲讽的论文《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这是年轻的让——雅克・卢梭在1755年发表的,它提出一个观点,即原始社会是一个平等的社会,其中所有男人和女人拥有平等的尊严,资源也是平均分配的。卢梭认为,这种“高贵野蛮人”的理想状态随着社会分层的出现而消失,这种分层导致了社会阶级、权力和不平等的形成。《社会契约论》发表于法国大革命前夕,开篇就是那句振聋发聩的“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时至今日,新近的研究提供了支持卢梭的证据。在农业发明之前,在部落和氏族这样复杂的社会结构形成之前,我们的祖先过着狩猎采集的生活,组成一个个小群体,社会平等在其中得到积极捍卫。
古代过着游居生活的狩猎采集部落,其社会基本单位是大家庭,由10至20个有密切血缘关系的成员组成,它又通过一个活跃的礼物交换网络,与居住在同一区域的其他大家庭保持着联系。这里没有财富的累积,没有“阶级”差别。即使是对个人高超技艺,比如狩猎技巧的认可,都受到文化的节制。在纳米比亚和博茨瓦纳之间的卡拉哈里沙漠,有一个叫“坤”(Kung)的民族,一位技巧高超的猎手的狩猎成就会得到大家的欢呼,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批评讽刺,比如大量的猎物很快会受到嘲讽,被说成“一大袋里除了皮就是骨头,毫无用处”等。这个社会致力于确保没有人感觉或者发现自己处于任何优势地位。
狩猎的战利品立刻就被分割并分配下去。一个能力和智慧超群的人,如果能够说服其他人听从他的决定,人们会时常聆听他的意见,但这个群体没有领袖,任何谋求统治地位的人都会立即被群体放逐。一个家庭积累的唯一财富就是通过众多礼物交换而建立的邻里关系。在困难时期,这些邻居们会乐于回报曾经的恩惠。这似乎是几万年来人类基本的生活方式。
但是在约一万五千年前,随着人类在土地上耕作能力的提高,人口增加,人们需要形成更大的群体来进行协作,这使得一个新的社会结构开始发展,社会差异逐渐产生,平等的价值受到削弱。这种结构后来最普遍的形式是氏族,由许许多多个大家庭组成。氏族创造了一种新的身份,既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家族身份”,也不依赖于礼物交换。虽然它可能尊崇某个传说中的祖先,但却是以一个具体机构为基础的,青年男子在其中努力寻求归属感,逐渐了解本族的秘密。村庄的中心建筑称为“男人房”,这是一个社会化场所,青年男子在那里了解和学习本氏族的价值观。我们在各个大洲的土著村庄里几乎都能找到类似的建筑,考古发掘也证实了这一点,它将我们带到了那个从狩猎采集的原始阶段开始过渡的时期。“男人房”是许多现代机构的雏形,从教堂到学校,从兵营到大学。氏族生活围绕这个地方展开,往上可以追溯到传递本族创始神话的复杂仪式。
正是在这一阶段,个别人的显著成功开始得到社会承认。也是在此时,男人开始为他们的性别赋予更高的价值,自命为社会的中坚力量,进而将女人边缘化。那些已经被群体接纳的年长的人获得了比年轻人更高的地位,而年轻人也必须经历和完成整个过程。氏族是由成功的少数人来管理的,他们控制了典礼和入族仪式,负责保管它的秘密知识。
后面第二阶段,在近东地区开始于7500年前,在秘鲁开始于4000年前,在墨西哥开始于3000年前,一个享有特权的精英群体组织起来,以积极地巩固权力,让他们的权力可以代代传承。就是在这个阶段,村庄之间的冲突发展成为征服战争,宗教重组,我们的两位作者[48]写道,人居住的房屋成为庙宇,这是做礼拜的场所,专为崇拜一个主神而设,他们的特权正是由这个神赋予的。不同社会在不同阶段间来回摇摆,某个阶段以精英统治和权力集中为特征,其他阶段则以多数人重新建立平等价值为特征。比如人类学家在印度和不丹之间的阿萨姆山里,发现了一个名为“猎头纳嘉”的氏族,它周期性地在一个基于承认个人才能的更平等的社会结构(称为“thenkoh”)与一个基于阶级,有着世袭领袖的结构(称为“thendu”)之间互相转变。
《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一书对全球各个角落的人类生活进行了大量生动的描述,其精彩之处,这篇短文无法尽述。比如,为求好运,庆典必不可少的环节是,袭击附近的村庄,砍掉几个头颅(这显然是一个非常普遍的习俗)。为了获得声望,人们会互相比拼着送礼,礼物规模不断升级(我送你一头猪,你给我两头,我给你三头……),直到一方再也还不起礼,他便不得不屈居被奴役的地位。这本书是一个充满迷人故事的宝库。对古代社会如何塑造了现代社会这个话题感兴趣的人,都应该读一读。
当然,我们不应对还在进行中的研究所得出的结果做过多解读。关于我们的过去,依然还有很多秘密等待发掘。但是有一个观点很难推翻,那就是在人类历史上一个极其漫长的时期,其社会规范都是某种平等主义。
抑制不平等以促进社会发展,这种做法自古代希腊罗马时期的大规模皇家狩猎开始,便深深植根于我们的文明之中。在第一罗马共和国时期,公元前367年制定的《李锡尼法》限制了最富有的贵族可以拥有的财富数量(土地和牲畜)。现代世界的发展也以追求平等为标志,从废除奴隶制到18世纪废除贵族和神职人员的特权,直到现代的民主国家观念,认为每一张选票都有同等的价值。今天,那些高喊民主的话语已经无法遮掩一个事实,那就是,财富分配在变得前所未有的不平衡,世界已经见证了一批超级富豪精英的崛起,权力高度集中于这个阶层。
19世纪和20世纪的平等理想,在几十年前还非常活跃,然而今天已经褪色,受到嘲弄。也许它只是社会进程中摇摆的一部分,就像阿萨姆山里的“猎头纳嘉”氏族所经历的那样。在我们的文化基因深处,可能在上万年的时间里,社会并不理想,但始终在尝试更平等地分配它的资源,其中所有男人和女人地位都是平等的。
(《共和国报》2015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