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的故事

第四章我们随时都能相聚

我可以编织梦境,你也能。但我们各自梦里的世界永远无法交融,而现实中的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随时都能相聚。

 阿龙的故事


我认识阿龙,还是通过王宾认识的。

王宾是我在利物浦时的好友,他来自水泊梁山的发祥地——山东,为人慷慨,急公好义。朋友托他办事或找他借钱,他从来都不会拒绝。后来有人看准了他的软肋乘虚而入,找他借了3000多英镑,那人一拖再拖就是赖着不还,王宾这才着急得四处找朋友商量对策。王宾有个朋友是广东人,参加了利物浦的一个老乡会,说会里有几个都是混当地广东帮的,要不要找他们来帮忙讨债。

王宾开始还觉得不太好,毕竟朋友一场,不想撕破脸皮。那广东人虎着脸说道:“我老爸死得早,死之前嘱咐我,破财消灾、挨打站定、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于是王宾只好出此下策。他打电话约到了那个欠钱不还的朋友,相约去某酒楼见面,俩人刚上楼,欠钱的那哥们儿就被满桌杀气腾腾的江湖人士吓尿了裤子,当场就乖乖掏出手机从电话银行转账给王宾。完事后,广东帮的弟兄拍了拍王宾的肩表示借护照一用,王宾知道他们是要用他的护照去帮人偷渡,有些犹豫,不过他想起了“破财消灾”,现在灾消了,都没让他破财呢,借护照就借吧。

护照借给了帮会,王宾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里,闷闷不乐。他的房东提着一瓶伏特加,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问他有什么心事,王宾和盘托出。房东说:“这事我替你搞定,你放心吧,来饮杯啦。”王宾借酒浇愁,喝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王宾醒来时,发现护照已经放在自己的床头。他这才明白他的房东不是普通群众。

他的房东姓龙,我们叫他阿龙。我那时经常去他家找王宾喝酒,阿龙是个酒鬼,总是不请自来,提着酒瓶就加入,每喝必多,一喝多就给我们讲述他自己的革命家史。

阿龙英文名叫Dick,中等身材,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广东人氏。其父亲曾是某权力部门高官,阿龙年轻时依托其资源快意人生、吃香喝辣,自己在广州有一化工厂,衣食无忧。后来因其父东窗事发,阿龙不得不舍弃大好温柔乡,拿着一本学生护照去了英国。

在英国他也无心读书,可又不能回国,于是就四海为家,最后他去了曼彻斯特一家中餐馆当厨师。据说该餐馆的老板是因为心软收留了他,这一心软不打紧,培养出了一个黑道大哥。

在英国华人酒楼,要想不受欺负,唯有拉帮结伙或者甘居人下。阿龙跟着老板阿伟在曼彻斯特打拼了几年,逐渐显露出他的英雄本色。他在出租屋屋顶种大麻,和其他帮派抢地盘、打架,帮人收账赚外快,可以说是坏事做尽。多年以后阿龙酒后跟人吹牛,说自己除了没去警察局门口上过吊,啥事都干过。结果,对方当场就拍出200英镑,让他去警察局吊一个。

阿龙当时酒壮怂人胆,拿起200英镑就真去了警局。他去厨房找了根捆龙虾的麻绳,虎虎生风地走在街上,把上衣脱得精光,光着膀子露出自己的玉麒麟文身,有一种翻身做主人的感觉。他说自己当时觉得中华民族五千年的苦难都被自己的虎虎生风刮到了太平洋里,当时要是英国首相来了,他也敢把自己捆成一条龙虾。

后来他在街上被巡夜的警察看见了,大概人家觉得他衣冠不整,就上前询问他的身份。阿龙说他当时酒还没醒,还以为警察设下了天罗地网,要将他捉拿归案,所以他撒腿就跑,等他被警察按在地上时,他已经把麻绳从皮带扣里穿进去,系在裤子上了。

“It’s my belt.(它是我的皮带。)” 他耐心地跟警察解释,“I’m a poor man.(我是个穷人。)”

警察问他的名字,他告诉警察:My name is Dick Long.(我的名字是李小龙。)刚讲完警察就把他铐了起来,他在警局里被关了24小时,后来因为证据不足,警察只有把他释放。

阿龙给我讲述这个故事时,我震惊于他如何能够边逃命边把麻绳系成裤腰带。阿龙反问我:“你有没有去过深圳啦?知不知道深圳发展那么快,全因为那条标语‘时间就是金钱’啦。时间很宝贵的,我在厨房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只用一秒钟啦。”

这话题峰回路转,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二者的联系。我问阿龙:“你就这样练就了你系裤带的手法?”他点燃一根烟,陶醉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说他始终想不明白为啥警察听见他名字后就把他抓进去了,我想告诉他,他的英文名起得有点不合理,但我又不敢说出口,只有安慰他:“你看过西游记吗?里面孙悟空也是回答了自己的名字,就被妖怪收进瓶子里去了。”

阿龙大笑了起来,差点把烟吞了下去。他笑起来还是很可爱的,让人甚至忽略掉他脸上的刀疤。

不过他喝醉了就不怎么可爱了,总是大喜大悲,长歌当哭。他每次喝醉了必做一件事,那就是唱歌。他每次都如泣如诉地吟唱同一首歌《捕风的汉子》,以至于我从来没听过谭咏麟的原唱都能一字不漏地唱出来。“昨天有位仿似是,关心我的女子。昨天我于她眼内,找到千篇爱诗,但是像阵风的她飘到后,转眼又要飘走像片风疾驰。谁人长夜里苦追忆往事,现她不想要知。”

王宾在一旁偷偷告诉我,那个风一般疾驰的女子就是阿细,当年跟阿龙一起在厨房里做事。

“果然风一般,每次都只用一首诗的时间。”我幸灾乐祸地讽刺道。

没成想阿龙听觉极其灵敏,虽然已经喝醉,但我和王宾的对话仍被他一字不漏听入耳中。

“什么诗啊?什么诗啊?”他哭着怒吼道。

王宾被吓得瞠目结舌,我临危不惧,我说:“我说的是如诗般的美妙。”

阿龙愣了一下,突然又破涕为笑,乐得人仰马翻。然后脑袋一歪,倒在沙发上呼呼睡去。我和王宾面面相觑,实在是不知道他的歌声、眼泪和狂笑里,隐藏着一段怎样的故事。

阿龙就是这样一个有故事的男人,他的故事和传说在利物浦和曼彻斯特的中国城里,被人们口口相传。

王宾给我讲,阿龙在曼彻斯特的时候,胆大心细、身手过人。他的老板阿伟赌品不佳,在赌场里赌输了钱经常掀桌子,后来赌场干脆把阿伟列入了黑名单,不让他入内。阿伟束手无策,又不能硬闯怕赌场报警,就找来了阿龙,让他搞定此事。

阿龙果然有两把刷子,他成天站在赌场外面,告诉每一个打算进入赌场的华人:“你可以进去,但是出来后能不能回家就不一定了。我在这儿等着你。”

有钱人可不会跟阿龙这种烂仔玩命,知道他啥事都干得出来。于是华人们纷纷退避三舍,更换赌场。赌场没了中国人,生意就没了一大半,最后都快倒闭了。几个经理不得不连着请阿伟吃了好几顿饭,求爷爷告奶奶地把他请了回去。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还第一次听说有人哭着喊着把瘟神请回去。阿龙真是太牛了。”王宾击节赞叹。

阿龙一战成名,从此深得阿伟器重,决定让他从事种植大麻这一高危行业。阿龙调研了一番本地帮会的大麻史,做了优劣势分析,然后大手一挥,独辟蹊径地决定把大麻的种植地点从后院换到房顶。他跟老板解释,这样做就不用怕后院里的大麻被毒瘾难耐的黑人和印度人翻墙而入、顺手牵羊。每层楼都有人把守,重重关隘,想抢大麻难于上青天。

帮会群众纷纷伸出大拇指夸他不愧是文化人。阿龙得意地掏出护照说,“谁让我拿的是学生签证呢,你们这些难民!”

在阿龙多次喝醉后,我们终于听到了有关阿细的故事。阿细是以前同阿龙在一家中餐馆打工的服务员,广东顺德人,偷渡来的英国,长得好看又肯吃苦,深得餐馆同仁喜爱。但阿细却唯独钟情于从不主动亲近她的阿龙。

“这叫欲擒故纵。”阿龙补充说明,王宾当即就把这一条记在了手机记事本里。

他俩的第一次肌肤之亲,发生在厨房操作间旁边的小仓库里,当时是晚班时间,但是还是有人不时进出厨房,那仓库又只有门栓没有门闩,锁不上。

“那怎么办的?不锁门吗?”我问道。

“我随手抓了一只龙虾当作门闩。”阿龙淡定地答道。

“龙哥真是随机应变。”我和王宾被他的机智所折服,大拇指久久不愿放下。

“那之后,被当作门闩的龙虾怎么处理?”王宾打开手机记事本继续好学不倦。

“清蒸红烧都可以啊。”阿龙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暗自心想我以后去餐馆吃饭绝对不点龙虾了,搞不好吃的就是厨师们用过的门闩。阿龙继续给我们讲述他和阿细的燃情岁月。他说他在国内的时候虽然有过很多女人,但从来没有像跟阿细那样相处,他说阿细算是他的初恋。他说他之所以后来从餐馆出来自立门户,一是因为人脉和资金已经足够,二是他的老板阿伟也看上了阿细。

“那你当时没有去砍他?”我问道。

“没有,我当他是我的恩人,没有他收留我,我早就被遣送回国了。”阿龙的眼神里有一丝黯然。

所以他带着阿细搬出了曼彻斯特中国城,在外面自己开了中餐馆,后来又扩大经营,无所不包。到了后来,他的势力终于能够和阿伟分庭抗礼了。

那段意气风发,双宿双栖的生活一定很精彩,我想。阿细当上了老板娘,与阿龙正大光明地恋爱,整个餐厅都是他俩的产业。想想日子就舒服。

“后来有一次我和阿伟做大麻生意。他要货要得急,我这边人都在外面跑,没人给他送货。我又要守着大麻种植基地,走不开。然后阿细就自告奋勇,说她去帮我送货。”阿龙说。

“我怎么可能放心,我知道阿伟对她一直有意思。阿细说你俩是兄弟,勾引二嫂可是江湖大忌,他不敢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于是我就信以为真了,我竟然信以为真了!我顶你个肺!我顶你个肺!”阿龙愤怒地用手指着我骂道,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阿细当晚就回来了,看起来一切顺利。我没有察觉出她的神情有什么异样,我真是麻木不仁。”阿龙继续骂着我。王宾在一旁轻抚我的大腿,示意他不是在骂我,谁叫我坐在了曼彻斯特的方向。

“过了半年,我有一次约一帮以前的兄弟出来饮功夫茶,其中一个人现在还在阿伟手下做事。他跟我感情一直很好,他告诉我说阿伟可能和阿细有联系。”幸亏我预感到阿龙又要指着曼彻斯特方向骂娘,提前把椅子往伦敦方向挪了挪。

“我问那个兄弟怎么知道的?他说阿伟有次喝多了跟大家吹牛,说阿细的后腰有一块文身,文的是一对天使,那文身全世界只有我才看得到!只有在后面抱住她的时候才看得到!”阿龙气急败坏地说。

王宾领会到了龙哥的发言精神,又掏出手机写下了:“后腰有文身的女人”。

“我赶紧回家问阿细,她哭着跟我说她那天送货去的时候被阿伟强行拉着进了屋子,回来一直不敢跟我说,怕我把事闹大。当时我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一阵儿血往上涌,也不顾家里缺人手,连夜带着两个弟兄就去找阿伟,想跟他算账。”阿龙说。

“你带枪了吗?”我忍不住插嘴道。

“枪?我连刀都不带,你没听过‘曼城阿龙境界高,行侠济世不用刀’?”阿龙回答。

“那你难道用拳头?”我不住地问。

“我在广州的时候可是拿过业余拳赛冠军的,我打架一拳一甩棍足矣。”阿龙从柜子里拿出他多年来傍身的ASP甩棍。

“我们当时在车上装上汽油瓶(当炸弹使),就往中国城走。我们以前有一次半夜出去和黑人打群架,开了两辆车,其中一车上面有枪,另一辆车装着汽油瓶。结果在路上和其他车辆连环撞车,两辆车都毁了,人也受伤了走不了,警察和救护车都来了,没办法大家只有去医院。出院后持枪的人全被抓了,但是带汽油瓶的那几个哥们儿却被放了出来,你猜他们怎么跟警察解释的?说那是用来照明的。英国的警察也真是天真,居然相信了。”阿龙悠悠地说道。

“所以后来我们出去打架就只带汽油瓶和甩棍了,被警察查到了也没有证据关我们。”阿龙再次把学生签证赋予自己的大智慧运用到了帮派生涯中。

“以及我的拳头。”他摇了摇右拳,那轻佻而不羁的神情让我想起了“拳坛金童”奥斯卡·德拉·霍亚。

战无不胜的阿龙这次要面对旧主了,听到这里,我和王宾都紧张得腿毛倒竖。

“我们到了中国城,进了阿伟的酒店才发现中了埋伏。阿伟在曼彻斯特和利物浦是老大级别的人物,黑白通吃的。我们几个兄弟怎么是越南帮的对手,个个被打成了猪头皮。最后我被按在桌上,要废了我。”阿龙说。

“怎么废?”我毛骨悚然地问道。

“就是挑了我手筋脚筋。”阿龙的语气平静得就像电台主播。“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怕死,但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还是惊得不行,我不想下半辈子成废人啊。于是我就和他们谈条件,答应把我所有的资产全部转让给阿伟。”

“然后他们就放你回来了?”我急着问道。

阿龙干笑一声,就像是在咳嗽。他从衣兜里伸出左手,示意我们凑近了仔细看。

我们发现他的左手小指和无名指无法弯曲和动弹,那是假的手指,完全可以以假乱真、混淆视听。所以我们跟他相识这么久,从来没有注意到异样。

“他们要废了我带去的俩兄弟,我不干,就说替他们受过,一人抵一根手指,然后就这样了。他们没把手指还给我,当着我的面就拿去喂狗了。多谢女王,英国全民享有医保,看病治伤都不要钱,我就选了最贵的义指。”他似乎很满意地把左手翻来覆去地欣赏,仿佛那伤口已经痊愈,新指得以重生。

我理解阿龙刚才的举动,如果我能用两根手指救回兄弟的命,那么我也一定会对这个伤痕满意一辈子的,那是男人的勋章。

“我灰溜溜地回到家,发现阿细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她去了哪儿,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这下什么都没了,包括我的这个‘家’,我马上就得搬出去。”阿龙叹了口气。

“后来我就来了利物浦,那儿有我几个老友。他们给我在餐馆里找了一份厨师的工作,让我重操旧业。我虽然只有八根手指,但是切菜、炒菜比他们都利落,他们都叫我八指叔。”说到这里,阿龙的眼里充满自信,似是又燃起了火焰。我知道,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在干什么,豪情胜慨永远都在。

英雄总会老去,但英雄永远是英雄。

“那后来你知道阿细到底去了哪吗?”王宾实在按捺不住,终于冒着被阿龙用甩棍打脸的危险问了出来。

“她在我被砍的那天晚上就回阿伟那里去了。我后来才知道,阿细本来就是阿伟的情人,只是大家都不知道。后来她在餐馆跟我搞地下恋情,被阿伟发现,阿伟要收拾她,她求饶说愿意戴罪立功,跟着我就当是个卧底。后来我果然做大了,在曼彻斯特阿伟已经压不住我,还处处被我抢生意。于是他们就来了这么一出戏,骗我上钩。阿伟当时肯定知道我人手不够,而且也知道,只有为了阿细,我才会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去找他拼命。”阿龙说道。

“那现在呢?他俩还在一起?你不想去找他们报仇吗?”我被那对狗男女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率领我们计算机系的学生去曼彻斯特和阿伟拼命,要知道我们班有个黑人身高2.1米,还有一个黑人长得和麦迪一模一样。

“呵呵,阿伟后来贩毒,案发了,结果他却成功跑路,带着英镑离开了。”阿龙慢慢地说。

“阿细也回去了?”我问道。

“阿细被抓了,判刑了,现在在局子里呢。”阿龙说。

“活该!”我和王宾的掌声经久不息。

“我还去看过她,我真是没出息。”阿龙讪讪地笑道。“我不去的话真没人管她了,我给看守送了钱,不然她一个华人在监狱里会被欺负死的。”

“她还有3年就出来了。”阿龙又望着曼彻斯特的方向,这次他终于没有骂我。

我看到阿龙深邃而浑浊的眼里突然有一种晶莹剔透,不知是泪水还是流转的眼波。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到现在都孑然一身了,他一定是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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