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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深藏之惧6

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我独自一人进山。伦理想陪我去那个我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但他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我很久没有一个人出去了,所以这次远行很让我向往。况且,我很想去爬爬日本的雪山。

从东京坐火车,一个半小时后,我下了车:那是山谷中的一个村庄,云雀山[50]从那里开始形成。云雀山名声不大,高约两千米。第一次独自在雪中远足,我觉得选这座山是对的。从地图上看,去那里好像完全没有问题,而且可以看到已经成为我的朋友的富士山的全景。

我的另一个选择标准是它的名字——Kumotori Yama,意思是“云与雀的山”。一个这么美的名字已经包含了我梦想的东西,尤其是东京拥挤的生活让人格外渴望隐居,而躲在山中是最理想的逃遁方式。

想不到日本竟是这样的山国,其三分之二的领土由于多山而荒无人烟。在欧洲,山上是人们常去的地方,有时,人们会在那里举办鸡尾酒会,众多赶时髦的滑雪站就是证明。而在日本,滑雪站非常罕见,没有人定居在山中,山是死神和巫婆的王国,所以这个帝国仍然那么荒野。但有多荒野,人们并不太清楚。

独自一人在山中历险,我首先得驱除一种恐惧:小时候,我慈祥的日本奶妈常跟我讲山姥的故事,那是最坏的巫婆。她肆虐山中,把孤独的漫步者捉来煮汤——用孤独的漫步者煮的汤,也就是卢梭汤[51]。我老想着这汤,以至于觉得自己尝过这汤的味道。

根据地图,离山顶不远的地方有个客栈。我打算在那里过夜,除非山姥已经把我投进她的炖锅。

我离开村庄,向苍茫的山中前进。小路在雪中可爱地伸向山顶,我很快就发现,没有人踩过这雪。我傻傻地高兴坏了。在这个周六早上,没有人在我之前攀登过这座山。我一直爬到一千米,感觉好极了。

突然,针叶林和阔叶林消失了,我看见了天空,它好像向我发出了警告,可我不予理睬。世界上最美的景色出现在我眼前:在一个看起来像喇叭裤的长长的斜坡上,一片竹林屹立在雪中。一片寂静,我兴奋地大叫起来。

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竹子,这种杂交的生物,日本人既不把它们归为树木,也不把它们当作其他植物。它们茂盛而优雅,柔软的身姿透出惊人的美。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它们从来没有像这片雪中的竹林那么漂亮,尽管很细,但每根竹子都覆盖着雪,白色的竹叶沉甸甸的,就像一个少女,未到做大事的年龄就受到了打击。

我走进这片竹林,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兴奋使人忘记了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山坡上走了多久。

当我走出竹林时,我发现离云雀山的山顶只有三百米了。我觉得很近,但覆盖在它左侧的雪似乎离我更近,它就像是一块沉重的云。就缺鸟了,不然就名不符实了:那就让我来当那只不惧危险的鸟吧!我挥动翅膀,向近在咫尺的山峰飞去,心想,两千米的高度,对云雀来说算不了什么,我不能再这样对自己没有信心。

一到云端,我就准备完成这座山的山名所赋予的使命,因为我是一只鸟。云中酝酿着暴风雪,除了飞舞的雪花什么也看不见。我惊喜万分,干脆在地上坐下来,欣赏这景色。刚才,我飞速登山,浑身发热;现在,脱下帽子,让自己的脑袋在这天赐之物中冰一冰,真是美妙。我从来没有见过雪下得那么大:雪花那么硬、那么厚,要睁开眼睛颇为不易。“如果你想知道雪的秘密,现在请看清了:你既在造雪厂里,又在发射筒里。”工业间谍发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没有什么比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更神秘。

我不知道云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山峰,它不再离开。我突然发现,我的头发已经和我下巴上的“冰胡须”一样白了:我一定像个隐居的老头。

“我要到那家客栈去躲一躲。”我想,但我几乎立即意识到,刚才并没有看见客栈,而地图上标明就在下面一点的地方有一家。地图是去年出版的,难道在这期间山姥把那间房子毁掉了吗?我马上开始寻找。暴风雪越来越大,现在正席卷整个山顶。我无法走出云团了,于是绕着山峰盘山而下,以确保一定不错过那家客栈。当时是伸手不见五指。人醒了,梦游却没有结束。

突然,我的手指碰到了坚硬的东西——客栈!“有救了!”我大叫起来,在小屋四周摸索着,找到了门,一头扑了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地面、墙和屋顶全都是木头的。地上有块旧布,盖着一张暖桌。当我看见极为丰盛的食物时,我瞪大了眼睛。炉子还是烫的,我又欣喜又惊讶,忍不住大喊起来。拜占庭!

暖桌不单是取暖的东西,而更多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在传统的屋子里,客厅的一大角挖一个方形的大洞,洞的中间放一个金属锅。人们坐在地上,腿泡在装满热水的池子里。一张巨大的毯子盖住这热气腾腾的池子。

我认识一些日本人,他们诅咒暖桌:“整个冬天我们都被这厚厚的被子压着不能动,成了这个洞穴的囚犯。我们被迫陪着别人,忍受着老年人让人昏昏欲睡的絮叨。”

现在,我一个人就享受着一张暖桌。“一个人?谁生的炉子?”

“趁主人不在,脱掉衣服吧!”我这样对自己说。于是,我脱下被汗水和雪水湿透的衣服,把它们挂在四周,好快点烘干它们。我的背包里带着睡衣,我一边穿上,一边自嘲:“带了一件睡衣,为什么不是带一件晚礼服?我应该更聪明一点,带些换洗的衣服。”我坐在暖桌边,吃着东西,听着暴风雪在外面咆哮。我为自己的处境感到高兴。

我焦急地等待男主人或女主人的到来,他或她应该每天都来,给锅添加燃料。我想象着如何跟主人说话,这种谈话一定非同一般。

突然,发生了一件让人很尴尬的事:小便。我应该早就想到的。厕所就是外面的山。穿着睡衣走到暴风雪中,意味着把最后一件干衣服也弄湿,但我不想再穿上已经湿了的衣服。

没有更多的办法了。我脱掉睡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冲到外面,就像跳进云里一般。我光脚踩着雪,一丝不挂地蹲下,在慌张和兴奋中匆匆解决问题。天黑了,看不见满天飞舞的白雪,不过可以通过其他感官察觉到它的存在:可以触碰到,能让人尝到白色、闻到白色、听到白色。我双脚被冻得发痛,赶紧回到屋里,钻到暖桌中。主人没有看到我的那些动作,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当炉子烘干我的皮肤后,我重新穿上了睡衣。

我在盖着暖桌的被子底下躺下来,想睡一会儿。慢慢地,我发现,由于刚才在外面“锻炼”了一下,我的手脚无法变暖了。尽管我裹着暖被,尽可能地靠近火炉,但一切都白搭。我浑身哆嗦。暴风雪所咬的伤口太深了,我已经无法把它冰冷的牙齿从身体里拔出来。

最后,我别无选择,只能做一件蠢事:在二三度烧伤与死亡之间,我选择了烧伤。我把炉子抱在怀里,与滚烫的金属亲密接触,只隔着一层睡衣和薄被单。这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的皮肤肯定已被烤伤,但它毫无感觉。

我用手指试了一下——仿佛只有我的末节指骨还有神经末梢,证实炉火确实是在熊熊燃烧。我成了一具尸体,只有末节指骨和大脑还能用。大脑已经发出警报,但没有用。

如果我还能哆嗦那该多好!我的身体已完全死了,不会再出现这种有益的反应。它成了被冻住的铅块。幸运的是,它还有痛感。我竟然为这种痛苦而感到庆幸,它是我还属于这个生者的世界的最后证明。这种痛苦令人怀疑,它颠倒了感觉:火炉把我冰着了。但这也比我没有任何感觉好,那一刻,真是可怕而危急。

要知道,我太害怕山姥的煮锅了!在我小时候,我的奶妈曾低估了山姥的残酷。她没有把孤独的漫步者变成汤,而是把他们冷藏了起来——也许是想以后用来煮汤。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这竟引起了连锁反应,我终于产生了有益的神经反应——颤抖。我的身体开始像机器一样抖动起来。

但痛苦并没有减轻,知道自己将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之后,黑夜就变得漫长了,它将持续十年。我将活到一百岁,靠着我已经感觉不到烫的火炉,在倾听中度过漫漫时日。首先是听暴风雪,它久久地在山中肆虐,离开之后,留下一片让人害怕的寂静。

然后是像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那样,满怀希望,倾听那一奇迹的到来。那是大家都知道的奇迹,名叫早晨——可它为什么姗姗来迟!

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每当睡在床上的时候,不管床是多么简陋,都要为它祈祷,快乐地流下眼泪!”直到今天,我都没有违背过这一庄严的誓言。

就在我等待曙光出现的时候,我似乎听到小屋里有脚步声,我没有勇气把头从暖桌里伸出来,也无法证明这是我被冻得产生了幻觉,还是真的有人来了。我太害怕了,抖得越来越厉害。

很可能是野兽,但这脚步声更像是人发出的声音。可如果是人,他应该看见了我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知道我在暖桌下面。我本来可以说些话,以表示我没有睡着,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害怕使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不久,这声音消失了,也许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突然,我屏住呼吸,听到外面一片死寂:宇宙这一神圣的呼吸意味着黎明即将到来。

我毫不犹豫地从暖桌里跳了出来: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人的迹象。这时,我意外地发现,我挂在那里晾的衣服都冻住了,这表明小屋里的温度有多低。我把脚伸进裤管,就像穿越冰块一样。更糟的是,我的后背碰到了结了霜的T恤衫。幸亏我没有时间分析这种感觉。离不离开,这是决定生死的问题:必须驱赶越来越强烈的不断袭击我的寒冷。

开门时我深感震惊,那种感觉永远无法描述,就像是掘开坟墓,揭开其中的秘密。面对这陌生的世界,我愣了好几秒:昨晚把它掩藏起来的暴风雪,现在又给它覆盖上几米厚的白茫茫的新雪。我的耳朵听得真切,黎明隐约现出了日光,再也没有一丝风,也没有猛禽的叫声,只有冰天雪地的寂静。雪地上没有任何脚印:夜间的访客,如果确有其人,也只能是山姥。她来检查捕捉孤独的漫步者的陷阱是否有效,并根据挂在那里的衣服来判断是什么性质的猎物。我欠暖桌一个很大的人情:没有它,我就不可能活下来。但如果我还想继续活下去,那就不能再等了——已是早晨五点十分。

我冲进这美丽的景色。啊,跑,那是多么美好啊!空间解放一切。把自己播撒在宇宙中,再痛苦也在所不惜。难道,世界那么大,大得没了影子?俗话说得好:逃跑,就是自救。如果你死了,那就离开!如果你感到痛苦,那就动!除了活动,没有其他法则。

黑夜把我囚禁在山姥家中,曙光把我解救了出来,让我继续在山中行走。我很开心:不,山姥,我不是你的美餐,我是个活人,我向你证明,我逃跑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多么难吃。我像周围的雪一样一夜未眠,但我具有生者不可思议的力量。我在山中奔跑,山太美丽了,我可不想死在这里,玷污它。每当我来到一个高坡,我都会发现一个美丽的世界,它圣洁得让人感到害怕。

害怕,是的。逃出来之后,我应该认出昨晚见过的景色,可我什么也没见到。难道暴风雪彻底改变了世界的面貌?我抓住地图,锁定方向——富士山。它离这里很远,但一旦看见了它,我的方向就是对的。在这之前,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看不见富士山的地方,那就是我现在所处的地方。让我跑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迷路了,心里却感到高兴,我跑得越来越快。山姥,我遇到过你。没有一个人到过我去过的那个地方。我硬充好汉,以掩饰内心的恐惧。昨晚,我逃脱了死神。现在,它又把我抓住了。文字记载,我将在二十二岁的时候死于日本的山中。人们会找到我的尸体吗?

我不想死,于是又跑。人怎么能这么个跑法?上午十点,天空已变得瓦蓝,没有一丝云。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可不能去死。查拉图斯特拉将拯救她的生命。我的大腿如此强壮,它们吃掉了山峰。你们想不到它们的胃口有多好。

可是,我跑来跑去,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每当我来到一个高坡,我都会祈祷,富士山啊,快快出现吧!我呼唤它,就像呼唤自己最好的朋友。还记得吗,老兄,我曾躺在你的火山口,大喊着问候日出?我是你的家人,求你了,承认吧,认了我吧!我是你的亲人之一,请在这个高坡上等我。我拒绝所有神灵,只相信你。出现吧,我迷路了。只要你出现,我就会得救。我来到了山脊,却看不到你。

我的力量变成了失望,我一直在跑。快到中午了。我已迷路近七小时,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我的机器在空转,夜晚即将来临,把我淹没在它黑色的雪中。我在这个世界上跑到头了。我不敢相信。查拉图斯特拉不可能死,这是永远没有过的事。

新的山坡。我不再抱有希望,但仍然爬了上去。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我饿得双腿无力,再也没有力气,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前面就是山巅,新的失望,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冲刺了最后几米。

富士山出现了,出现在我眼前。我腿一软,跌坐下来。没有人知道它是多么高大!我找到了能看到它全景的地方。我哭着,喊着,你太伟大了,你宣布了我的新生!你太美了!

得救了,我的内心不再紧张,精神放松下来。我感到浑身无力。富士山啊,我就让你待在那儿,作为一个永远的证明,证明你面对的不是一个毫无表情的人。我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到了正午。我望着山脊,只要沿着它走就可以了。我目测估计六小时就能下山。如果知道自己将活着,走六小时又算什么?

我沿着山脊跑起来。在这太阳高挂、天空碧蓝的六小时当中,富士山属于我一个人。这六小时不足以容纳我的狂喜。喜悦就是我的能源,没有比它更好的能源了。查拉图斯特拉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也没有这样欣喜过。我用“你”来称呼富士山,我在山上跳舞。感觉好极了,我希望永远不要停下来。

这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六小时。我在喜悦中行进。我现在知道了凯旋的音乐为什么叫进行曲。富士山布满了天空,有座富士山属于全世界,但有座富士山完全属于我一个人,没有见过富士山的人将永远后悔。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富士山是多么伟大和壮丽,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我们最好的旅伴。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查拉图斯特拉自命不凡。

终于,到了山下。天也刚好开始发黑。回程太快,有点不过瘾。我向我最好的朋友鞠了个躬,跳到再也看不到它的山谷里。时间已经不早。我与夕阳比速度。没有见到昨晚经过的任何地方,我一定是完全迷路了。但就在天黑的时候,我来到了一个村庄。

我坐火车回到了东京,惊愕地看着周围的人类。我的模样似乎并没有使他们感到震惊。我想,我的壮举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下了火车,我换乘地铁。当时是周日晚上十点,大家与平时完全没有两样。而我,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与以前不一样了。

到了我住处附近的地铁站,我下了车。家里有暖气,有床,有浴缸:我的生活并不奢侈。电话在不停地响,我拿起电话,电话那头有个活人在跟我说话。

“谁呀?”我问。

“终于找到你了,阿梅丽。是我,伦理。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我不敢回答他说,我甚至已经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你回来得那么晚,我都急死了。”

“我会告诉你的,但我现在太累了。”

趁浴缸在放水,我照了照镜子。我从头到脚都是深灰色的,没有被火炉烫伤的任何痕迹。人的身体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我迈进暖暖的浴缸,突然间,我的身体吐出了它里面的寒冷。我因舒服和失望而哭了起来。死里逃生者知道人们永远都不会理解他们。我的情况更是如此:我从某些太美、太伟大的东西里面逃了出来。我想让人们知道那种崇高的美,但我也知道我将无法跟他们说清楚。

我躺了下来,马上发出一声叫喊:这张床是个陷阱,太舒服了,让我遭受了精神上的创伤。我想起了那个抱着炉子的可怜女人:无论是从历史的角度还是地理的角度,她都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从此,我念念不忘的众多事情,又增加了山中的那个可怜女人,还有在山顶与富士山一起跳舞的查拉图斯特拉。除了过去的我,我也将永远成为那些人当中的一员。

各种身份的我都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甚至从来就没有睡着过。现在,睡意阵阵袭来,让她们都集中在我身上。

最可怕的是,经过这种历险之后,生活还在继续。第二天,我在班上想讲一讲,可同学们都不以为意,一心想着即将来临的假期:一周多的假,他们将去夏威夷。

白色的奔驰轿车在门口等我。

“你要是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就好了!”

“我们去吃中国面条好吗?我饿扁了。”

在餐桌上,我试图详细地讲述覆盖着白雪的竹林、暴风雪、在山姥家度过的夜晚、山中迷路、跑了几小时、迎面撞见富士山——听到这里,伦理大笑起来,因为我大大地伸开双臂,想让他知道火山有多大。那种壮观是没有办法描述的,要么不够有趣,要么太滑稽。

伦理抓住我的手。

“和我一起过圣诞节好吗?”他请求道。

“好啊!”

“二十三日到二十六日,我带你去旅行。”

“去哪儿?”

“你会知道的。带些厚衣服。不,我们不去山里,我向你保证。”

“圣诞节对你来说重要吗?”

“不重要。但这次,是的,很重要,因为和你在一起。”

最后一周的课。很快,我就要不属于大学生群体了。我已经参加了考试,明年初,我将进入一家日本大企业。前途光明。

一个加拿大女同学问我是否会嫁给伦理。

“我不知道。”

“小心点,这种婚姻会生出可怕的孩子。”

“你说什么呀?欧亚混血儿才漂亮呢!”

“但很恐怖,我有个女朋友嫁给了一个日本人。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孩子们把母亲叫作‘尿尿’,把父亲叫作‘屎屎’[52]。”

我大笑起来。

“也许他们是对的。”我说。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如果这事落到你头上呢?”

“我没想过要孩子。”

“啊,为什么?这不正常。”

我走开了,心里哼着布拉桑[53]的那首歌:“不,诚实的人们不喜欢/别人走另一条路。”

十二月二十三日早上,白色的奔驰轿车在深灰色的天空底下等待。道路漫长、丑陋,让人感到压抑,因为日本也是一个很乏味的国家。

“我知道待会儿会知道的,不过,你现在能告诉我究竟去哪儿吗?”

“无论景色如何,你都不会失望的。”

“自从‘几袋’之后,我们都走过了什么道路呀!”我想。也许,不打烂几个鸡蛋就学不好法语。

突然,我看见了大海。

“日本海。”伦理庄严地说。

“我小时候已经在鸟取市见过了,我差点在那儿淹死。”

“可你还活着。”这小伙子想原谅这片神圣的大海。

他把车停在新潟港。

“我们坐船去佐渡岛。”

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我一直梦想去看看那座著名的岛屿,据说那里很美,充满了野趣。伦理从后备厢里拿出一个大大的手提箱。渡海似乎很冷,时间很长。

“日本海是一片阳刚的雄性大海。”伦理说。

这句话我在日本人嘴里听到过无数遍,但我从来未置一词,我实在太困惑了。最初,我还以为大海里能冒出胡须来呢!

船靠岸了,我们来到了岛上。码头很简陋,与鸟取的港口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汽车开了半个来小时,把我们送到一家古老而宽敞的旅馆。旅馆位于小岛的中心,能听见涛声,却看不见大海。四周就是原始的大自然,几乎无人涉足。

天开始下雪。我很激动,建议出去走一走。

“明天吧,”伦理回答说,“已经下午四点了,这一路把我累坏了。”

也许他是想享受享受豪华的旅馆,我不能说他不对。传统的房间非常漂亮,散发出新鲜榻榻米的味道,每个房间都有可以入禅的大浴池,一根竹子不停地把滚烫的热水输送过来。为了不让水溢出,粗石浴池上开了个洞,洞的上面刻着一些烧毁的草垛,这些象形文字的意思是“乌有”。

“形而上学!”我大叫起来。

我们根据习俗,在身上擦了香皂,然后用小盆冲洗干净。而后,伦理和我坐进那个不可思议的浴池,好像再也不想出来。

“旅馆的公共区域里好像还有一个更著名的浴池。”他说。

“不可能比房间里的更好。”我回答说。

“你错了,它比房间里的浴池大十倍,水从一堆竹子里流出来。是露天的。”

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我坚持要去。那里没有一个人,太幸运了,因为根据古代习俗,男女是混浴的。

雪中裸体泡温泉!我兴奋地大叫起来。在这个池子里,让冰雪落在头上,那多么快乐啊!

半小时后,伦理出了浴池,穿上浴衣。

“就要走了?”我问。

“泡得太久对身体不好。走吧!”

“没事。我再泡泡。”

“随你吧!我回房间去了。别太久了。”

现在,这地方就属于我一个人了,我高兴地仰浮在水面上,让整个身体都能神奇地接触到冰冷的物质:冰雪击打在身上,背部却泡在热腾腾的水中,这也太惬意了!

可惜,独处的时间太短了。旅馆里负责后勤的一位老先生过来打扫浴池边缘。我马上把裸露的身体浸到水中,并且划动着手脚,想把水搅浑,以遮身掩体。

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又矮又瘦,像丛小灌木,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岛屿。他用细枝扫帚认真地清扫池边,脸上毫无表情。我放心了。但他全都打扫完之后,又开始新一轮的打扫。而且,他等伦理离开之后才开始打扫,这不能不让人怀疑。

我看见老人扫去慢慢地堆积在浴池四周的雪。可是,雪肯定会下很长时间,他不会离开旅馆了。事实上,只要他还在,我就出不了水:从水里跳出来到抓住浴衣,我肯定有几秒是赤身裸体的。

当然,我不会有任何危险。小岛上的这个老人穿着的衣服貌似有四十五公斤重,他的年龄使他更不具危险性,但这种状况仍让人很不开心。我的双臂和双腿都累了,工作效率不那么高了,很难再保证浴池里的水不那么清澈见底。那个老前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他应该觉得这一幕超有趣。

我决定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无言以对。我的下巴朝他的扫帚扬了扬,不客气地对他喊:

“Iranai!”

用大家都懂的话来说,就是“用不着!”的意思。

他说他不懂英语。这一回答证明这人有恶意,我不再怀疑他的坏。

然而,还有更倒霉的呢:我感到自己快要晕倒了。伦理说得对,不该在这滚烫的腌泡坛里待得太久。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筋疲力尽。我发现自己很快就要真的晕倒在池子里了。那个老头会以救我为借口,想对我怎么样就对我怎么样。恐怖啊!

而且,晕倒之前有一个十分难受的阶段。好像有千万只蚂蚁钻到了我的身体里面,搅动我的内脏,让我恶心得要吐出来,同时还伴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虚弱。阿梅丽,如果你还能够从这里出来,那就出来,马上,否则会有更严重的后果等着你。他会看见你赤身裸体,活该你倒霉!

于是,那个老人看见一截白色的东西从水里飞溅而出,冲向浴衣,然后把自己裹起来,跑着逃走了。我飞奔到房间里,伦理看见我突然蹿进门来,然后倒在床上。我还记得终于可以晕过去的时候,我本能地看了一下时间:晚六点四十六分。随后,我便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我在旅行,探索十七世纪的京都庭院。山上站着一群贵族,男的女的都有,穿着华丽的紫色和服。队伍中走出一个女子,穿着宫服,也许是紫式部[54]。她抱着古筝,唱起一首和歌,歌颂着长崎的夜晚。

这类活动持续了数十年。我慢慢地走进了过去的日本,从事让人羡慕的职业:司酒官。在京都当司酒官,我没想过要放弃这个职位,却被猛然召回到一九八九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时钟指着七点十分,我怎么能在二十四分钟之内经历这么多事情?

伦理一直没有干扰我晕厥。现在,他坐在我身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跟他说起了十七世纪的事。他有礼貌地听着,然后问:

“是的。不过在这之前呢?”

我回想起来了,便用不那么有诗意的口吻,向他讲起了那个以打扫为借口来偷窥不穿衣服的白人女子的坏老头。

伦理拍手大笑起来:

“我太喜欢这个故事了,以后多给我讲讲。”

这一反应让我不知所措。我还以为伦理会感到愤怒,并准备为此付出代价,可他乐得大笑,还模仿着那情景,像老头一样弯着腰,假装拿着一把扫帚,恶狠狠地斜睨着浴池,然后模仿着我的动作,说“Iranai!”,接着模仿老头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说他不懂英语。他一边笑一边演。我打断他的话,说:

“这个岛的名字起得可真恰当。”

他笑得越发厉害。这一文字游戏在日语里效果更佳,因为那个了不起的大臣,他的名字在日语里就叫佐渡。

这时,有人敲门。

“准备好吃大餐了吗?”伦理问。

拉门滑到一边,走进两个可爱的当地女子,她们在房间里支了几张矮桌,然后在上面放满了好吃的东西。

面对这些日本料理,我全然忘了那个卑鄙的老头,大快朵颐。她们给我们上了各种清酒。我断定我晕过去的时候做的梦是个先兆,于是好奇地等待下文。

第二天早上,佐渡岛白茫茫一片大雪。

伦理和我一直来到最北的海岸。

“看见那里了吗?”他指着水天连接之处。我们猜想那是海参崴。

我钦佩他的想象力,但他说得对:“在这监狱般的云层那端,唯一可能的陆地便是西伯利亚。”

“是否绕着岛走一圈?”我建议。

“你没有概念,路太长了。”

“走吧,看看大雪覆盖的海岸太难得了。”

“在日本见怪不怪。”

在海风中走了四小时以后,我已经变成一块会动的冰坨。我宣布放弃。

“太好了!”伦理说,“环岛一周,还需要十来个小时,还不包括回到位于佐渡中心的旅馆的时间。”

“我建议抄最近的小道。”我嚅动着青紫的嘴唇。

“这样的话,我们两小时后就可以回到房间。”

内陆要比海岸美很多,也更令人惊讶。最吸引人的,是白雪覆盖下的那一大片柿子园。大自然真是奇特,像所有果树一样,柿子树在冬天也会掉叶,但绝不掉果,哪怕熟透了的柿子也不会掉。有的活柿子树甚至能挂死果,不过,那时还没到死果季节,所以我看到了最让人惊讶的圣诞树:那些黑色的柿子树,光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却挂满了成熟的柿子,十分诱人。白色的雪积在金黄色的柿子上,像亮晶晶的花冠。

这样的树只要有一棵就足以让我激动,何况遍地都是。它们一动不动地矗立在荒芜的草地上:我不住地回头,又是喜欢,又是向往,因为柿子恰好是我最喜欢吃的水果。可惜,尽管跳了又跳,我还是够不着,没能摘到一个柿子。

“仙境般的地方,”我想,“不该总是想把它们都吃掉。”但最后这个理由并没有把我说服。

“走吧,”伦理说,“冷死了。”

一到旅馆,他就消失了。我匆匆洗了个澡,倒在床上。迷糊之中,我没有看见他回来。当他把我弄醒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那几个当地女子又及时送来了大餐。

吃东西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事故。她们端来了一些活的小章鱼,我大致知道怎么个吃法,因为已经有过不那么让人愉快的经历:人们当着你的面宰杀鱼类等海鲜,目的是保证新鲜,你得赶快吃掉。我把还在动的章鱼肉片胡乱塞进嘴里,这时,正在弄菜的一个厨师开心地看着我,说:“还活着呢,是吗?您尝到了鲜活的味道。”我从来不觉得人们应该这样野蛮地去品尝这种味道。

看到这些章鱼的时候,我感到格外不舒服:首先,没有什么比这些有触须的动物更可爱的了;其次,我从来就不爱生吃章鱼。但拒绝某道菜是不礼貌的。

我在她们杀章鱼的时候把头扭了过去。其中一个女子把第一只杀死的章鱼放在我的碟子里,那只又小又漂亮的章鱼就像一朵郁金香,我的心都要碎了。“赶快嚼,吞下去,然后说你已经饱了。”我这样对自己说。

我把章鱼塞到嘴里,试着用牙齿咬它。这时,发生了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章鱼的神经还没有死,它进行了反抗,已经断了的躯体开始报仇,用它所有的触须抓住我的舌头,不再松开。我大叫起来,发出舌头被章鱼咬住的人所发出的那种声音。我伸出舌头,让大家看看我出了什么事。那些女子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想用双手把章鱼扯下来——不可能,吸盘吸得牢牢的。我觉得都要把自己的舌头扯断了。

伦理被吓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至少,我感到有人能理解我。我用鼻子发出呻吟,希望那些女子不要再笑了。她们当中的一个也许觉得玩笑已经开了够长时间,便用筷子对准进攻我的那只章鱼,在关键部位一捅,章鱼马上就松开了。既然这么简单,她们为什么不早点救我?我看着碟子里被我吐出来的章鱼,心想,这座岛真是名副其实[55]。

那些女子把东西撤下去之后,伦理问我是否已经平静下来。我笑着回答说,这是一个让人震惊的圣诞之夜。

“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他说。

他拿出一条翠绿色的丝巾,里面包着一个重重的东西。

“丝巾里是什么?”

“打开。”

我解开日本的传统丝巾,觉得这种送礼的习俗挺有趣。突然,我发出一声惊叫:里面包着很多柿子,已被冻得像一颗颗巨大的红宝石。

“你是怎么弄到的?”

“你睡觉的时候,我回果园,爬到了树上。”

我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我还以为他消失是为黑帮效劳去了呢!

“你可以现在吃吗?”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看我吃东西,不过我还是开心地照办了。有成熟的柿子吃,却偏偏要去杀章鱼!柿子被冻过之后就像是果汁珍珠雪糕。雪具有一种惊人的美食功能:它能使果汁更多,口感更好。它就像个烹饪大师,奇迹般地让食品变得更加鲜美。

我高兴坏了,一个接着一个地吃柿子,眼睛里充满喜悦的光芒,直到把柿子全都吃光才停下来。丝巾里面空了。

伦理盯着我,激动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我问他看到这场面是否很开心,他却揭开崭新的包装纸,递给我一个包着薄纱的小盒子。我恐惧地打开(这种恐惧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一枚镶着紫水晶的白金戒指。

“你父亲的东西越做越好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觉得我还有哪根手指是空的吗?”我说着,把自己的手指伸给他看。我的手指上戴满了他父亲的作品。

他算起来,对我说,如果我把缟玛瑙戒指移到小指,把锆石戒指移到中指,把白金戒指移到大拇指,把蛋白石戒指移到食指,我的无名指就可以空出来了。

“真聪明。”我调侃道。

“这么说,你不愿意?”他问。

“我没有这样说。我们还年轻。”

“你不愿意。”他冷冷地重复道。

“结婚之前,还有一个叫作订婚的阶段。”

“别以为我是火星人,我知道什么叫订婚。”

“你不觉得那是个很美丽的词吗?”

“你提起‘订婚’这个词,是因为它美丽,还是因为你拒绝嫁给我?”

“我只希望事情能中规中矩。”

“为什么?”

“我有我的原则。”我惊讶地听到自己这么说。

日本人很尊重这类理由。

“订婚要持续多长时间?”伦理好像想打听这一规矩。

“不确定。”

这一回答让他有些不高兴。

“‘订婚’与‘信赖’出自同一词源。”我补充说,为自己辩护,“未婚夫就是给对方以信赖的人。很美,不是吗?而‘婚姻’这个词的意思太俗,指的是结婚合约。”

“这么说,你永远不想嫁给我。”伦理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我没有这样说。”我发现离题太远了。

两人都很尴尬,没有再说话。最后,我终于打破了这种沉默,说:

“我接受你的订婚戒指。”

于是,他开始在我当时很粗的手指上实施他刚才所说的办法,把镶嵌着紫水晶的白金戒指戴在了我腾出空来的无名指上。

“你知道吗,老人们说,紫水晶有醒酒的功效。”

“那我就太需要了。”伦理又变得情意绵绵起来。

几小时后,他睡着了,我却开始失眠。想起伦理的求婚,我觉得就像被死章鱼的触须抓住舌头一样。这一令人不愉快的联想应该与这两个可以说是同时发生的插曲毫无关系。我试图安慰自己,对自己这样说:“我已经成功地摆脱了吸盘的抓吸,也无限期地推迟了结婚的危险。”

况且,他还给我摘了柿子。新夏娃在果园里没有摘到她想吃的果子。新亚当学会了献殷勤,给她摘来一大包,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吃。新夏娃却对这罪人小气得很,甚至没有请他也尝一口。

我很喜欢这种“新版本”,觉得它不但古典,而且更加文明。然而,故事的结尾由于求婚而显得不那么光明了。为什么快乐总要付出代价?为什么享乐的代价是不可避免地失去原有的轻松?

就这个严肃的问题考虑了几小时后,我终于产生了一丝睡意。我做的梦是可以预见的。在一个教堂里,一个牧师在替我证婚,我要嫁给一只巨大的章鱼。它把戒指递给我,我给每条触须都戴上一枚。那个代表着上帝的牧师说:

“您可以拥抱您的妻子了。”

章鱼把我的舌头吸进它的嘴里,再也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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