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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深藏之惧5

几天后,伦理打电话跟我说,他的家人要外出旅行一周。他请我在这期间住在他家。

我同意了,不单是好奇,也很乐意——我从来没有在他家跟他在一起待过那么长时间。

他来接我,替我提着包。到了那座水泥城堡,我很害羞地问:

“我睡哪儿?”

“和我一起睡,睡在我父母的床上。”

我表示反对,这太不靠谱了。他像往常那样耸耸肩。

“而且是你父母的床!”

“他们又不知道。”他说。

“可我知道。”

“你总不想我们睡在我房间里的那张小床上吧?那不成地狱了?”

“难道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有。睡在我外公、外婆的床上。”

理由一大堆。他的老祖宗让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我只得同意睡在他父母的床上,并且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张巨大的水床。这种玩意儿二十年前曾时髦过一阵,大家都知道很不舒服。

“有趣,”我说,“这会强迫人们思考自己的任何行为。”

“我们好像在电影《激流四勇士》[36]的小船上。”

“一点不错。解脱,就是摆脱。”

伦理准备做一些特别的菜,去了厨房,我则在水泥城堡里转悠。

我老觉得有个摄像头在监视我。这一念头为什么挥之不去?我觉得有个人在暗中看着我。我朝屋顶做个鬼脸,又朝墙壁做个鬼脸——什么事也没发生。敌人很狡猾,故意装作没看见我的“不法”行为。要警惕!

就在我对着一幅现代画吐舌头时,被伦理撞见了。

“你不喜欢中上清[37]的作品?”他问。

“喜欢,很不错。”面对这幅晦涩难懂但又极漂亮的油画,我真的有点激动。

伦理应该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比利时人看到让他们激动的绘画时都会吐舌头。

在饭桌上,许多精美的菜肴在等待着我:芝麻菠菜、刺身鹌鹑蛋冷热搭配、海胆肉冻。我吃光了我的那份,却发现他一口都没吃。

“怎么啦?”

“我不喜欢这些菜。”

“那为什么还做?”

“为你做的,我喜欢看着你吃。”

“我也喜欢看着你吃。”我抱着双臂说。

“求求你了,再吃点吧。那么好看。”

“你要不吃,我就罢吃。”

我深受折磨,不仅仅是因为让他难受了,更因为面对诱人的佳肴而不能吃。

伦理感到很抱歉,他走到厨房里,端来一些意式加美式的色拉米香肠和一瓶色拉酱。我想:“他不会真的吃这个吧!”然而,他真的吃这个。他在每片色拉米上都涂了一层厚厚的色拉酱,然后一一吃完。这是报复还是挑衅?我假装不在乎,继续吃我的精美餐食,而他也在津津有味地吞噬这一恶果。他看见了我惊讶的神态,便阴着险问:

“我吃这东西你不高兴?”

“高兴啊!”我撒谎说,“我们吃各自喜欢的东西吧,这样挺好的。”

“我想把我所有朋友都请来,把他们介绍给你。你同意吗?”

我同意。时间定在五天以后的晚上。

当时正值放假,我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城堡。伦理待我像公主。他在客厅里放了一张涂漆的小书桌,就放在中上清的油画下方。我从来没有在这样好的条件下写作过,不过,这一点都不适合我。要创作,只要有一些低档的材料,甚至是废品就可以了。油漆被我的手指弄褪色了,弄脏了我的手稿。

伦理精神恍惚地看着我,我的笔僵住了。于是,他用乞求的神态,做了个写作的动作。我明白只要胡乱写些字就可以了,他会感到很高兴。我就像《闪灵》[38]中的主人公,不断地写道:我正在变疯,但周围没有斧头制止我这样模仿。

在这之前,我唯一经历过的二人生活,是与姐姐在一起。而姐姐可以说是我的影子,所以那不叫二人生活,而是一个不再寻求什么的完美者的生活。

我和伦理在一起的感觉是全新的,其主要内容是分享一种可爱的尴尬。这种二人生活很像是我们睡在上面的水床——过时、不舒服、滑稽。我们的共同生活就是一起感受一种动人的不安。

伦理每次说我漂亮时,都要让一切停下来:无论我在做什么,我都必须保持那种姿势,哪怕那种姿势怪怪的。他会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嘴里不断地说着“啊”字,显得十分激动。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天,我走进厨房,他正在里面忙活。我被一个西红柿吸引住了,便把它塞进嘴里。他大叫一声,我相信那是最美的场景之一,我愣住了。他夺过我的西红柿,说这东西会坏了我的肤色。我觉得这个吃色拉米香肠蘸色拉酱的人说话太离奇,便夺回西红柿。他失望地叹了一声,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有时,电话铃会响起来。他接电话时讲的是日语,说话十分简短,不禁让人怀疑。他打电话最多十秒,当时,我还不知道日本人的这种习俗,心想,会不会是黑道上来的电话,就像他那辆洁白无瑕的奔驰一样让人怀疑。他开着车出去买东西,两小时后回来只带回三块姜。这样购买东西,背后必有阴谋。而且,他有个妹妹在加利福尼亚,所以他可能跟那里的黑道有联系。

后来,当事实证明他无辜的时候,我才知道事情要比我想象的更难以置信:他真的花了两小时的时间买了三块姜。

时间过得很慢。我可以随便出去,但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喜欢这种庄严刻板的生活。当伦理出门神秘地采购时,我宁愿利用一个人在城堡里的机会做些坏事:我在水泥城堡里转来转去,找机会搞破坏,但没找到。我厌烦了,便去写作。

他回来了,我出于礼貌去迎接他,叫他danasama(主人阁下)。他连忙拒绝,卑躬屈节,称自己是“你的仆人”。一番怪声怪气之后,他给我看他买回来的东西。

“三块姜。这太好了!”我兴奋地叫起来。

我觉得自己参加了一个研讨会,讨论犯罪头目们的老婆。

“你们是怎么知道你们的未婚夫是个黑帮头目的?”

我试图探明他的行为。他有一些十分奇怪的举止,他在客厅中间放了一大捆竹子,里面有些沙子。他竟然在上面撒尿,然后,光着的脚丫在上面写一些神秘的符号。

我想弄清他写的是什么意思,但他由于害羞,又用脚跟把字擦掉了。我觉得,这证明他与黑帮有关。我假装天真,问他那些字符是什么意思。

“这是为了让自己集中精神。”他说。

“把精神集中在什么上面?”

“不集中在什么上面,但人总需要集中精神。”

这话好像行不通,他完全是胡言乱语。我最后想起了某个人。

“基督看见有女人通奸时,他就用脚在地上画些符号。”我说。

“啊。”他完全无动于衷,所有宗教方面的东西他都不放在心上(除了圣殿骑士团。你们会知道原因的)。

“你知道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上,罗马人在耶稣头顶写了些什么吗?INRI,比你的名字[39]少一个字母。”我开始向他解释首字母组合词,他终于产生了兴趣。

“我的名字为什么会多一个字母?”

“也许是因为你不是基督。”我暗示道。

“或者是基督的名字还有一个字母。起首的R可能是rounin[40]的R。”

“日语和拉丁语混在一起的词句,你是知道很多吗?”我讽刺道。

“如果基督现在回来,他不会满足于只讲一种语言的。”

“是的,但他不会讲拉丁语。”

“为什么不?他会把各个时代都混杂起来。”

“你觉得他会是个浪人吗?”

“他确定是个浪人。千万别忘了,他受难的时候曾说:‘为什么离弃我?’这是一个失去主人的武士说的话。”

“原来你都知道。你读过《圣经》?”

“没有。但在《如何成为圣殿骑士》一书中有。”

那个书名告诉我,火候到了。

“日本有一本书叫这个名字吗?”

“有。你让我睁开了眼睛,我就是武士耶稣。”

“你什么地方像基督?”

“我们走着瞧吧!我才二十一岁。”

这个让他下了台阶的结论让我感到非常好笑。

到了跟他的朋友们吃饭的日子。一大早,伦理就抱歉说不得不离开我,然后进了厨房。

除了原和雅,我不知道还会见到谁。上述二人不像是极道[41]的人,伦理也不像,但其他人也许长得更像是干这一行的。

我久久地凝望着中上清的巨幅油画。要欣赏这种晦涩的美,甚至连最轻的音乐也会让人觉得碍事。

晚上六点左右,我看见浑身是汗的伦理从大锅小锅里钻出来,在长桌上铺上桌布。我提出来要帮他,他不让。他接着跑去淋浴,然后来到我身边。六点五十五分,他告诉我客人们到了。

“你听见他们的声音了?”我问。

“没有。我邀请他们七点十五分来我家,也就是说,他们将在七点钟到达。”

七点整,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证明伦理说得对。门外站着十一个男孩,不过,他们并不是同时到达的。

伦理把他们让进来,简单地打个招呼,然后又消失在厨房里。原和雅向我点点头,另外九个人分别做了自我介绍。客厅大到刚好能容纳他们。我给他们倒伦理已经准备好的啤酒。

大家都默默地看着我。我试图跟我已经认识的人聊天,白费劲,于是我又想跟我还不认识的人聊天,也是白费劲。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伦理来到桌边,让他的出现来消除这种尴尬,但他的菜应该还没做完。

大家都不说话,弄得我没话找话,差不多是自言自语:

“我以前从来不相信日本人有那么喜欢啤酒。今晚,我证实了我注意到无数次的事情:问你们喝什么的时候,你们总是说喝啤酒。”

他们有礼貌地听我说,没有搭腔。

“日本人过去就喝啤酒吗?”

“我不知道。”原说。

其他人摇摇头,证明他们也不知道。继续保持沉默。

“在比利时,我们也喝很多啤酒。”

我希望原和雅能想起在我们上次聚会时我送的礼物,聊一聊,但他们没有说话,我只好又续上话头,把我所知道的有关比利时啤酒的事全说了。十一个人都没说话,好像他们是应邀来听讲座的,恭恭敬敬地听我说话。我真怕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掏出笔记本做记录。说我觉得可笑这还是轻的。

我一停止说话,全场就没了声音。这种沉默似乎让这十一个年轻人感到很不自在,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敢于牺牲自己,站出来帮助我。有时,我也尝试他们的态度,想把他们逼到南墙,让他们不得不说话。看看手上的表,整整五分钟过去了,他们还是一言不发。当大家都痛苦到极点时,我不得不尽我所能地开口了:

“还有罗登巴赫,那是一种红啤,人们把它叫作红酒啤。”

大家的呼吸立即顺畅了一些。我最后只希望他们能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演讲人,向我提些问题。

当伦理叫我们上桌时,我松了一口气,感到解脱了。我们在长方形的桌子四周坐下,我坐在中间,却发现主人已经没有位置了。

“你忘了给自己摆副碗筷。”我轻声对他说。

“没忘。”

他马上进了厨房,我都不知道他还要去干吗。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尽是好吃的。他把盘子放在我们面前:面裹蒲公英、寒叶莲藕馅、醋泡蚕豆佛手、矮蟹炒杏仁。他给我们倒满暖暖的清酒后便走开了,把自己关在厨房里。

这时,我明白了:我是这顿晚餐唯一的主人。伦理就像一个日本妻子,要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当奴隶。

好像只有我对这种现象感到惊讶,除非客人们都出于礼貌而掩饰了自己的惊讶。他们轻声称赞菜做得好,我希望好菜至少能让他们说说话,但他们没有说,而是在一种庄严的沉默中品尝着每道菜。

我赞同他们的这种态度。我总觉得享受美食时被迫说话是件很讨厌的事。最后,当伦理终于出来救场时,我仍在沉思,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没有说一句话。

吃完这些好吃的东西,我发现客人们都看着我,好像有点不舒服,一副不解的样子,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再管他们。我决定罢说。如果他们想说,就让他们说去吧!做完关于比利时啤酒的讲座后,我有权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我“辞职”不说话了。

伦理过来收掉空碗,用漆碗给每个人端上一碗兰花羹。我对他的厨艺大加赞赏。其他人对他扮演日本妻子的角色习以为常,只赞扬了一句。那个“奴隶”谦卑地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跑回他的“地牢”,把自己关在里面。

兰花羹好看而无味。大家欣赏了一番之后便无话可说了,于是又沉默起来。

这时,原对我说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刚才,你说到红酒啤。”

我的汤匙停在了半空中,我明白了,他们下令让我把讲座继续下去。确切地说,他们颁布了命令:今晚,你是说话者。

日本人发明了这个了不起的职业:说话者。他们注意到,吃饭的不好之处在于不得不说话,这很令人讨厌。在中世纪,皇室举办宴会时,大家都噤声,这样挺好。十九世纪,西方的习俗传入日本,促使权贵们在餐桌上说起话来。但他们很快发现,这太烦人了,于是曾一度让歌伎来代替,结果,歌伎很快成了抢手的宝贝。就这样,精明的日本人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创造了说话者这一工种。

每次执行任务之前,说话者都会接到一份资料,上面有座位安排,并注明客人的身份。他负责打听每个人的情况,前提是不失礼貌。吃饭的时候,说话者配有一个麦克风,围着餐桌转来转去,说:“在场的东芝先生,即知名公司的总裁,可能对佐藤先生(他与东芝是大学同届同学)说,自从那个时期以来,没有什么改变。佐藤回答说,经常打高尔夫球有助于保持体形,上个月他对《朝日新闻》说过同样的话。《每日新闻》主编堀江向他暗示说,以后不如接受《每日新闻》的采访……”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然没什么意思,但总比我们吃西餐时说的话有意思,其好处是明摆着的:客人们可以好好吃饭,不用被迫说话。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大家都听说话者说话。

“在布鲁塞尔,人们还制造了一张人工嘴……”我说。

这下可好了,伦理的朋友们很快就显出高兴的样子。喝了古代高卢人喝的自然发酵的啤酒,他们激动起来,况且刚才已有好一阵没有说话了。而我心里很后悔自己没有参加工会:我是个不拿工资的说话者。更糟糕的是,我没有关于这些人的任何资料。在这样的条件下,你要我怎么工作?

不过,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了,但对伦理怀恨在心。伦理撤去兰花羹的空碗,又给每人上了一个茶碗蒸,让我沮丧透了。我不顾一切地扑向这些必须趁热吃的鱼露海鲜香菇,但也知道自己无法一口吃掉,因为我得解释为什么奥威啤酒[42]是世界上唯一必须根据周围温度来喝的啤酒。

“这是比利时版的《最后的晚餐》,低地国家[43]的一个基督在喝苦酒,里面倒的不是红酒,而是啤酒。他说:‘这是我的血,永恒的《新约》之白酒,它为了你们,为了赎去众多的罪孽而泼洒。你们要喝了这酒,以记住我的苦难,因为在你们大吃扇贝的时候,有个人在干活。至于躲在炉灶后的第十三个人,他甚至都不敢过来向我献上犹大之吻。让他等着吧,少不了他的好处。’”

那个竟敢以武士耶稣自居的人端来了甜点——法式杏仁牛奶冻,配以好茶。我没有看茶的颜色,因为我正在夸夸其谈:

“我今晚所说的许多啤酒在纪伊国屋书店有的卖,其中有一些甚至可以在麻布超市买到。”

大家应该给我雷鸣般的掌声:我发现他们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晚餐,我的讲座就像是背景音乐,让他们听得如痴如醉。他们在极其安宁的环境中,吃了一顿美味大餐,感官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我并非毫无用处。

接着,伦理请我们去客厅,他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喝咖啡。他一来到我们中间,客人们就变成了来朋友家参加晚宴的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他们开始极其自然地聊天,分开双腿躺在沙发上,抽着烟听弗雷迪·默丘里[44]的歌。曾经不得不面对十一个极不自然的“和尚”的我,内心一阵深深的失望。

我倒在一张长沙发上,四肢无力,好像我把自己所说的啤酒全都喝了,直到那些“入侵者”离开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我真想掐死伦理:本来,在这过去的三小时里,只要他来到我们当中一次,就足以把我从这痛苦之中解救出来!我怎能忍住不杀死他?

“入侵者们”告辞以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保持冷静。

“你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和他们待三小时?”

“为了让你认识他们。”

“你应该告诉我怎样才能认识他们。不管我怎么努力,他们就是不说一句话。”

“他们觉得你很有趣。我很高兴,我的朋友们喜欢你,今晚的聚会太成功了。”

我很泄气,没有说话。

这个小伙子可能明白了,因为他最后这样对我说:

“天气预报说周末有台风。今天是周五晚上,我父母周一回来。如果你愿意,我就把门关上,周一之前对谁都不开。我把门插上,谁也不能进,谁也不能出。”

这计划深深地吸引了我。伦理拉起吊桥,按动电钮,关上了所有百叶窗。外面的世界不复存在。

第三天,现实世界重新出现了。我打开窗,睁开眼睛。

“伦理,过来看。”

花园一片狼藉。邻居的一棵树倒在他家的屋顶,砸烂了许多瓦。地上也出现了一道裂缝。

“好像哥斯拉[45]来访过。”我说。

“我想台风比预报的还要强,可能还发生了地震。”

我看着他,竭力忍住不笑。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太不擅长吹牛了,我喜欢。

“咱们赶快把留在我父母房间的痕迹消灭掉。”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来帮你。”

“你不如把衣服穿好吧!他们一刻钟以后就要到了。”

当他打扫“欧律斯透斯的马厩[46]”时,我穿上自己最轻薄的裙子:天太热了。

伦理效率奇高,他以打破常规的速度把东西一一还原,然后来到我身边,迎接他的家人。我们向他们弯腰鞠躬,说着客套话,但他母亲和外公、外婆用手指着我,大笑着。我羞死了,从头看到脚,心想自己是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什么都没有发现。

老人们来到我身边,摸着我大腿的皮肤,喊道:

“Shiroi hashi!Shiroi hashi!”

“是的,我的大腿很白。”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母亲不怀好意地笑着对我说:“在我们国家,女孩如果穿短裙,就必须穿连裤袜,况且你的大腿那么白。”

“这么热的天穿连裤袜?”我问道。

“是的,这么热的天也不例外。”她的声音有些不愉快。

这时,他父亲有礼貌地改变了话题,看着花园说:“破坏没我想象的那么严重。在海边,十多个人在台风中丧生了。但在名古屋,我们什么都没感觉到。你们呢?”

“我们也什么都没感觉到。”伦理说。

“你已经习惯了。可是您,阿梅丽,您不怕吗?”

“不怕。”

“您是个勇敢的女孩。”

当他的家人“收复”家园时,伦理开车送我回家。随着水泥城堡渐去渐远,我觉得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一周以来,我远离了城市的喧嚣,眼前只有一个小小的禅院和中上清的一幅黄昏图。我的待遇没几个公主比得上。比较起来,我觉得自己更习惯东京。

台风和地震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在那里,这很常见。

假期结束了。我回去上日语课。

九月,我成了蚊子的大餐。它们一定是喜欢我的血,全都扑到我身上来。伦理注意到了这一现象,安慰我说,我是对付这一惩罚的最好的挡箭牌:有我在,就像有避雷针一样。

我在身上擦柠檬皮烧酒,涂驱蚊膏,但无济于事,我太招引蚊子了。那些让人发疯的夜晚今天还历历在目:除了闷热,我还得忍受无数蚊子的叮咬,樟脑醑也帮不了我什么忙。很快,我就发现只有一个策略:接受。迎接痒痒,千万不要去搔。

由于原谅了不可原谅的东西,人会产生一种满足感。被接受的痒痒最后会让灵魂兴奋,给人以一种悲壮的幸福感。

在日本,人们用蚊香来驱蚊。我一直不知道那小小的螺旋状绿色蚊香是用什么做的。它慢慢地燃烧,驱赶着蚊虫。我也点了蚊香,但仅仅是因为这种奇怪的香很好看。但我的诱惑力太强了,蚊子没有被这点东西赶跑。这些嗡嗡叫着的东西给了我无限的爱,我先是逆来顺受,后来,痛苦一过去,这种忍受就变成了享受。血给我以快乐:阵阵刺痛之后有一种快感。

由于有了这一经验,我明白了十年前在印度见过的蚊子庙:庙里的板壁上有一些活动门,信徒们把后背伸进去,让成百上千只蚊子同时叮咬。我一直在想,在这比狂欢节还要拥挤的地方,蚊子们是怎么大快朵颐的?人们又怎么会爱上这些长翅膀的神灵,以至于这样用身体去喂它们?最迷人的是想象蚊子狂欢之后布满肿块的后背。

当然,我绝不会主动到去当这种牺牲品的地步。不过,我发现可以用一种激动人心的形式去忍受蚊子的叮咬。“痒痒”这个词终于得到了正确的解释:我不再让别人吃,而是让人渴望,在这些会飞的小虫子的盛宴中,我的血里有些让它们渴望的东西。我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自愿成了蚊子的美餐[47]。

我的享乐主义思想因此得到了加强:不去搔痒是对灵魂的巨大训练。这种训练并非没有危险,一天晚上,蚊子的毒素让我大脑中毒了,以至于我毫无理由地在半夜两点一丝不挂地出现在自己的住所门前。幸亏街巷空空,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我一清醒过来,就跑回了住处。要给几千只日本蚊子当情人,就要准备承担这样的后果。

十月,天不那么热了。秋天开始展现其无穷魅力。当人们问我什么季节去日本最好的时候,我总是回答说:“十月。”那时,无论是景色还是气候都是最好的。

日本的枫叶比加拿大的枫叶更漂亮。为了恭维我的双手,伦理用了一个比喻:

“你的双手像枫叶一样完美。”

“什么季节的枫叶?”我心想,绿色、黄色、红色,哪种颜色的手最好?

他邀请我去参观他的大学。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但校园值得转一转。我穿着一条黑丝绒的长裙,很想跟在路上不断遇到的漂亮的日本女大学生比一比。

“你好像要去参加舞会。”伦理说。

除了十一所名牌大学,日本还有极多很容易进的大学,被叫作“火车站大学”,因为它们多如火车站。在这个铁路发达的国家,火车站的确不少。我有幸参观了伦理在那里度了几年假的大学。

这是一个奢华的领地,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这里逛来逛去。女孩们穿着怪模怪样的衣服,我这样的打扮根本没人会看一眼。这里散发着一种温馨的气氛,就像是个疗养院。

从三岁到十八岁,日本人像被鬼迷了似的;从二十五岁到退休,他们像苦役犯一样干活;而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他们十分有意识地过着一种例外的生活——尽情享受。就连那些通过了可怕的入学考试,进入那十一所名牌大学的人也可以喘口气:只有第一次挑选才是真正重要的。那些上火车站大学的人完全是有道理的。

伦理让我坐在一堵矮墙上,然后坐在我身边。

“看,这里可以看见轻轨。我常常到这里来一边看轻轨一边梦想。”

我有礼貌地羡慕着,然后问:

“有时也上课?”

“上。”

“什么课?”

“嗯……很难说。”

他把我带到一间灯光明亮的教室里,里面有几个昏昏欲睡的学生。

“文明课。”他终于回答说。

“什么文明?”

他想了很久。

“美洲文明。”

“可你是学法语的。”

“是的,但美洲文明很有趣。”

我明白了,我们的讨论基于非逻辑。

这时,进来一个中年老师,他在讲台前坐下。我试图回想起他当时讲了些什么,但只记得他一味地在讲,而学生们毫无怨言地在听。我的出现似乎让老师感到有些不自在,下课后,他走过来对我说:

“我不会讲英语。”

“我是比利时人。”我回答说。

他似乎放心了。对他来说,比利时就像美洲的那些默默无闻的地区,谁也不会提起,比如说马里兰州。他肯定是认为我是在那里监督他的讲课内容的,所以才那么警觉。

“很有趣。”那堂没完没了的课结束之后,伦理这样对我说。

“是的。你现在还有别的课吗?”

“没有。”他答道,好像一想到还要听课,他就害怕了一样。

我发现他在大学里一个朋友都没有。

“因为我了解他们。”他说。

他带着我在美丽的校园里又逛了一会儿,向我一一介绍能看见整个轻轨的地方。

参观过他读书的地方之后,我觉得他打发时间的方式更让人莫名其妙。他鬼鬼祟祟的,十分可疑。

晚上,当我问他白天做了些什么时,他回答说他很忙。很难知道他忙了什么,更糟糕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忙了什么。

当我放下这种偏执的想法时,我明白了,上大学的那几年,对日本人来说,也是唯一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日子的几年。上小学时,他们要严格服从时刻表,没有玩的时间;工作了以后又将戴上工作制度的枷锁。所以,他们蓄意用上大学的那几年来做一些不确定的事情,甚至奢侈地什么都不干。

我和伦理很喜欢一部电影——伊丹十三导演的《蒲公英》,讲的是一个年轻寡妇,她往来于社会底层之间,寻找最美味的拉面的做法。这是目前最滑稽可笑、最有味道的电影。

我们一起看了好多遍,经常试着重演其中的某些片段。

在东京看电影,往往会让人不知所措。首先,在那里看电影与在美国和欧洲看电影没什么不同。人们坐在宽敞舒适的放映大厅里。电影开始了,播放预告片、广告片,没有一个人上厕所。但为了看守住自己的位置,他们会公然把钱包放在椅子上。我想,他们回来的时候不会少一分钱。

他们选电影时一点都不假正经,银幕上充满了露骨的镜头,不加掩饰,也不打马赛克——日本人不假正经。不过,当出现裸体女人时,她的阴毛会被遮上一块“云朵”:出现性器官没有任何问题,露出阴毛却是不合适的。

公众的某些反应让人吃惊。有家电影院放映《宾虚》[48],我很想去看。历史大片,加上我好奇地想在东京重看一遍这部电影,于是我带伦理去看。宾虚和梅萨拉的对话有日语字幕,我感到很有趣。细细想来,用日语并不比用英语更荒谬。有一个场景讲的是基督出生的故事:天上出现一道道神光,吸引了前来朝拜初生耶稣的三博士。我听见身后有一家人在惊叹:“UFO!UFO!”显然,不明飞行物出现在这个犹太罗马帝国里他们并不是不能接受。

伦理曾带我去看一部旧战争片——《虎!虎!虎!》[49]。那是一个怪异的小放映厅,里面的观众都非同寻常。放到日军轰炸珍珠港的著名场景时,大部分观众都鼓起掌来。我问伦理为什么想让我看这个。

“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有诗意的故事片之一。”他极其严肃地回答我说。

我没有追问,这家伙不断地让我不知所措。

后来东京上映了英国人斯蒂芬·弗雷斯拍摄的电影《危险关系》,这是由我最喜欢的导演之一导演的,根据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改编的,我当然要去看。伦理没有看过那本书,不知道电影讲的是什么。首映的那天晚上,电影院人满为患。在看暴力电影时常常笑得直不起腰来的东京观众,面对梅特伊侯爵夫人竟被吓得一动不敢动。我却从头到尾感到兴奋,以至于最后实在忍不住,疯狂地大叫起来。太好看了!

当我满怀激动地离开放映厅时,我却看见伦理在哭。我用不解的目光询问他。

“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可怜的女人……”他哽咽地重复道。

“哪个女人?”

“那个可爱的女人。”

我明白了:伦理在看电影的时候一定是把自己当作杜维尔夫人了。我不敢问他为什么,因为我很怕他回答。我试图让他摆脱这一令人痛苦的化身。

“别把自己牵扯进去。这部电影说的不是你的故事。你不觉得它美得惊人吗?画面的质量和扮演男主角的那个让人不可思议的演员……”

伦理就像在三味线上撒尿一样,神经质地重复了一小时,泪水汪汪:

“那个可怜的女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也不会再见到他这样。“至少,他没有无动于衷。”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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