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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深藏之惧4

四月初,克里斯蒂娜从比利时回来了。我厚道地把公寓还给了她。伦理显得比我还受伤。以后,我们在一起,要更多地采取流浪的方式了。我并非完全不高兴,我有点怀念“大富翁”了。

我又去了水泥城堡。他父母不再叫我老师,这说明他们很敏锐。而他的外公、外婆总是叫我老师,这说明他们很邪恶。

当我和他们一起喝茶时,他父亲给我看一件他刚刚做好的首饰。那是一个很怪的项圈,既像是考尔德[17]的动态作品,又像是缟玛瑙项链。

“您喜欢吗?”他问。

“我喜欢黑色与银色的结合,很高雅。”

“送给您了。”

伦理把它戴在我的脖子上,我非常困惑。当我单独和他在一起时,我问:

“你父亲送了我一个漂亮的礼物,我怎么才能还一个相应的礼物呢?”

“如果你送他什么,他会送你更多。”

“我该怎么办?”

“什么都别办。”

他说得对。为了避免没完没了的慷慨,除了勇敢地接受豪华礼品,没有别的办法。

在这期间,我曾回到自己的住处。伦理非常谨慎,没有让我邀请他去我家,却做了我刻意避免的事情。

他常常打电话来,尽量装出幽默的样子,这让我感到非常好笑,因为他原本是个严肃的人。

“你好,阿梅丽。我想知道你的健康情况。”

“非常好。”

“既然这样,你愿意见我吗?”

我大笑起来。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伦理有个十八岁的妹妹,在洛杉矶上大学。一天,他告诉我,她妹妹要来东京度几天假。

“我今晚过来接你,让你认识认识她。”

他声音颤抖,庄严得有点激动。我连忙准备,像是要迎接某件重大的事情。

坐在奔驰轿车里的时候,我转过身向坐在后座的女孩问好。她漂亮得让我不敢相信。

“阿梅丽,这是莉香。莉香,这是阿梅丽。”

她露出美丽的笑容,向我问好。她的名字很让我失望,但别的都很完美。这是个天使。

“伦理经常跟我说起你。”她说。

“他也经常跟我说起你。”我编造说。

“你们两人都在说谎,我可没有怎么说起过你们。”

“这倒是真的,他似乎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莉香说,“他几乎没有跟我说起过你,所以我相信他爱你。”

“既然这样,他也爱你。”

“如果我跟你说英语,你不会见怪吧?讲日语,我的错误太多。”

“我可发现不了。”

“伦理老是纠正我,他希望我讲得一字不错。”

她远远超越完美。伦理把我们带到了白银公园,夜幕降临时,那地方十分荒凉,让人觉得是在某座神秘的森林里,远离了东京。

莉香拿着一个包下了车,然后把包打开,拿出一张丝绸桌布,铺在地上,又拿出清酒、酒杯和蛋糕。她坐在桌布上,然后请我们也坐下。她的优雅让我目瞪口呆。

当我们为这次相会而干杯的时候,我问她,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给我做了解释。

“香之国,”我大叫起来,“这太妙了,非常适合你。”

知道了她的名字在日语里的意思后,我就不再觉得它难听了。

加利福尼亚的生活使她变得比她哥哥开放。她衣着迷人,我倾听她的每一句话。伦理好像跟我一样着迷。我们看着她,就像看一种令人愉快的自然现象一样。

“好了,”她突然说,“现在,放烟花吗?”

“我来。”伦理说。

我云里雾里,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伦理从后备厢里拿出一个手提箱,里面装着烟花。这个手提箱跟装瑞士火锅的那个手提箱一模一样。他把放烟花的器具都拿出来,放在地上,告诉我们说,马上就要开始了。很快,我们头顶的天空就在烟花声中变得五彩缤纷,星光灿烂。那女孩大声地欢笑着。

我赞叹不已。伦理当着我的面,向妹妹展示了对我的爱。是展示,而不是证明。我从来没有感到离他这么近过。

当北极光似的烟花不再在我们头顶噼啪作响时,莉香遗憾地问:

“已经放完了?”

“还剩一些烟花棒。”伦理说。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几束烟花棒,一束束分发给我们。然后,他点燃一根,用这一根点燃所有烟花。每根烟花都旋转着喷出彩色的火光。

夜色让白银公园的竹子变得银晃晃的。荧黄的烟花在灰白色的天空中投掷出金光,那一串串星星让兄妹俩欣喜万分。我蓦然发现,自己是在跟两个互相爱慕的孩子在一起,这种想法让我非常激动。

他们允许我来到他们中间,这是怎样的礼物啊!这不仅是爱的表示,还是信任的表现。

噼噼啪啪的烟花终于熄灭了,但大家余兴未了。女孩高兴地赞叹道:

“真漂亮啊!”

我和伦理一样,很喜欢这个幸福的女孩。在这余韵未了的节日气氛中,和一个传奇般漂亮的女孩在一起,真有种奈瓦尔[18]的味道。奈瓦尔在日本,谁会相信?

第二天晚上,伦理带我到一家小饭店去吃中国面条。

“我喜欢莉香。”我对他说。

“我也是。”他很激动,笑着回答说。

“你知道,我们俩有一个奇特的共同点。我很喜欢我姐姐,她住得很远。她叫朱丽叶,离开她真让人肝肠寸断。”

我把我可爱的姐姐的照片给他看。

“她很漂亮。”他专注地看着照片说。

“是的。她不单是漂亮,而且人很好。我很想她。”

“我理解。莉香在加利福尼亚时,我想她想得厉害。”

看着眼前的面碗,我忧伤起来,对他说,只有他才能理解离开朱丽叶我是多么痛苦。我告诉他,有一种力量,总是把她和我联结在一起;我太爱她了,跟她分开的时候,我仿佛遭到了难以想象的强暴。

“我得回日本,但我必须经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吗?”

“为什么她不陪你一起来?”

“她喜欢住在比利时,她在那里有自己的工作。她不像我这样热爱你的国家。”

“莉香也一样,她不爱日本。”

像他妹妹那么可爱的人怎么可能不喜欢这个国家?我问伦理,他妹妹在加利福尼亚学什么,他回答说她学的专业很广。“事实上,她给一个姓张的人当情妇,那是一个中国人,在洛杉矶的下层社会影响很大。”

“你想象不到他多有钱。”他很失望地说,那样子十分有趣。

我愕然,不解地问自己,那个从天而降的天使怎么会跟一个黑帮头目混在一起?“别傻了,”我这样对自己说,“自古以来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仿佛看见莉香脖子上围着长毛围巾,穿着高跟鞋,挽着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中国人的胳膊走在大街上。我大笑起来。

伦理默契地对我一笑。我们各自的姐妹出现在面汤里。我们的关系更密切了。

我在日语方面的进步让我吃惊,但没伦理的法语提高得那么快。他的法语水平简直是突飞猛进。

我们都充满热情地全身心投入其中。每当下大雨,伦理便会说:

“天下大雨,像牛拉尿。”

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清晰,所以这话一经他的嘴说出来,就很有喜剧味道。

当他说起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时,我总是大笑着说:

“Nani wo shaimasu ka?”[19]

这话的意思也许无法尽善尽美地翻译出来,因为除了日本人,谁也不会使用这么典雅的说法,甚至现在连日本人也不再使用了。权可理解为:“您说话竟然如此高雅?”

他笑得直不起腰来。一天晚上,他父母请我到他们家的城堡里去做客,我想让他们大吃一惊。所以,伦理一说些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我便大叫起来,让大家都听得到:

“Nani wo shaimasu ka?”

他父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他的外公、外婆有些生气,轻声地责备我说,不能这样说话。等大家都沉默下来之后,他母亲微笑着对我说:

“你的脸如此富有表情,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的劲让大家都注意你?你永远不想成为大家闺秀吗?”

我深信她的彬彬有礼已经让我看出:这位女士不喜欢我。不单是因为我抢走了她的儿子,而且因为我是个外国人。除了这两桩罪,她似乎还在我身上觉察到了她更不喜欢的其他东西。

“如果莉香在这里,她会笑得眼泪都出来的。”伦理说,他没有注意到他母亲不友好的说话方式。

我以前学过英语、荷兰语、德语和意大利语。这些鲜活的语言对我来说总是这样:说它们的时候才能更好地理解它们。这是符合逻辑的:人们先是观察某种行为,然后才接受它。甚至在掌握这门语言之前,语言的直觉就已经在起作用了。

日语却恰恰相反:我的主动求知远远超过被动求知。只有在我说不清楚时,这种现象才会消失。有好多次,我成功地用这种语言表达出十分微妙的意思,以至于对方都以为我是日语语言学毕业的,所以也用同样高深的语句来回答我。我没有别的办法,除了逃跑,以掩饰我并没有听懂对方的话。如果无法逃脱,对方会如何回答、怎样继续跟我说话(其实是自言自语),那就难以想象了。

我就这一现象请教过语言学家,他们向我保证说,这是正常的:“对于一门与您的母语如此遥远的语言,您无法产生语言直觉。”他们忘了我五岁之前一直讲日语。而且,我还在中国、孟加拉国等国生活过。在那些国家与在其他任何国家一样,我被动地使用语言远远超过主动使用。所以,对我来说,日语是一个真正的例外,我试图用命运来解释:在这个国家,被动对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六月,伦理哭丧着脸对我说,酸李酱吃完了。

“根据我们的食用速度,不可能还有。”

他的法语进步得如此之快,让我不敢相信。我回答说:

“那太好了!我一直想着跟你去广岛。”

他的脸色从严肃转为可怕。我试图从历史上做出解释,便像谈判专家一样对他说:

“全世界都佩服广岛和长崎生存下来的勇气。”

“我说的不是这事,”他打断我的话,“我读了一个法国女作家写的一本小书,也就是你跟我说起过的那本……”

“《广岛之恋》[20]。”

“是的。我一点都看不懂。”

我大笑起来。

“别担心,许多法国人也一样。这样,我们去广岛就更有理由了。”

“你是说到了广岛再读这本书就能读懂了?”

“那还用说。”我不假思索。

“不对。我无须到威尼斯就能读懂《威尼斯之死》,无须到巴马就能读懂《巴马修道院》[21]。”

“玛格丽特·杜拉斯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作家。”我深信自己说的是对的。

第二个周六,我们约好上午七点在羽田机场会面。我喜欢坐火车,但对日本人来说,天天坐火车太平常了,伦理想换换口味。

“而且,在广岛上空,我们会产生坐在‘艾诺拉·盖伊[22]’上的感觉。”他说。

那是在六月初,东京的气候非常宜人,天气很好,二十五摄氏度。而在广岛,气温要高五摄氏度,空气中已经弥漫着季风雨的潮湿,太阳却很毒。

一到广岛机场,我就产生了一种十分特别的感觉:我们不是在一九八九年,我忘了我们是在哪一年,当然不是在一九四五年,不过很像是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难道是原子弹爆炸延缓了时间的进程?在这里,有很多现代建筑,人们的衣着和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两样,汽车也和日本国内的其他地方相同。这里的人好像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有活力。生活在一个对全世界的人来说都意味着死亡的城市里,这激发了他们身上的热情,所以,他们给人一种乐观的感觉:重建一个新时代,对未来依然充满希望。

这一发现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一下子就被这座城市震撼了。那种勇敢而幸福的气氛十分动人。

原子弹爆炸纪念馆让我深感震惊。我们都知道那个事件,但详细经过超出人们的想象。他们以一种十分有效并颇有诗意的方式还原了那段历史: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一辆火车沿着海岸向广岛方向驶去,车上坐着许多上早班的工人,旅客们睡眼惺忪地望着窗外的城市景象,此时火车钻进一条隧道,而当它从隧道里出来时,广岛已经不复存在。

在这个外省城市的街上散步时,我想,日本人的尊严在这里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完全没有任何痕迹显示出这座城市曾受到过毁灭性的打击。我觉得,无论在其他哪个国家,这么大的一场悲剧,肯定都会被利用到极致。因受害而换得的资本,甚至筑成了许多国家的国库,而在广岛,这不存在。

在和平公园,情侣们依偎着坐在长凳上。我突然意识到,我并不是独自一人在旅行,于是入乡随俗。之后,伦理从口袋里掏出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书。我已忘了这本书,而他只想着这本书,大声地从头到尾给我念《广岛之恋》。

我觉得他好像在向我念起诉书,而我应该明白他在指责我什么。他念的东西很长,他的日本口音又延长了这一时间,所以我还来得及准备应诉。对我来说,最难的是在他念的时候要忍住不笑,他往往会因为看不懂而生气:“行行好,请你杀死我。”他并不像埃玛妞·丽娃[23]那样念。

两小时后,他念完了,合上书,看着我。

“很精彩,不是吗?”我大着胆子轻声说。

“我不知道。”他毫无表情地答道。

要摆脱这一困境可不那么容易。

“请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年轻的法国女子,为广岛人民而剪掉头发。杜拉斯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

“啊,是吗?那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是的,这是一本歌颂爱情的书,被野蛮葬送的爱情。”

“作者为什么要用那么奇特的方式来表达?”

“这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她的魅力在于,人们能感觉到她想说的东西,却不一定要懂得。”

“可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你感觉到了,因为你生气了。”

“要的就是这种反应,对吗?”

“杜拉斯也喜欢这样。这是一种正确的态度。读完杜拉斯的书,人们能感觉到一种失望。就像一场调查,到了最后还没怎么弄明白;想要看清什么,却得透过一层毛玻璃;离开饭桌的时候仍感到饿。”

“我饿了。”

“我也饿了。”

日本烧是广岛的特产,在露天市场里,人们在一块巨大的铁板上制作,烟雾弥漫了整个夜空。尽管夜晚相对较凉,厨子仍大汗淋漓。他当着我们的面在做白菜,汗水滴进了他的杰作。我们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日本烧。伦理趁机向厨子买了很多箱酸李酱。

后来,旅馆的房间又让我找到理由说了好多从杜拉斯的书中借用的句子。伦理好像更喜欢这些句子。我不知为法国文学做出了多少贡献。

七月初,我姐姐过来度一个月的假。看到她,我开心死了。整整一小时,我们嘀嘀咕咕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晚上,伦理坐在白色的奔驰轿车里,在我住处门口等。我向他介绍了我在世界上最亲爱的人。他们俩谈得很投机,倒是我插不上话了。当我单独和朱丽叶在一起时,我问她对伦理有什么评价。

“他很瘦。”她说。

“还有吗?”

我没有问出什么东西,于是打电话给伦理。

“哎,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很瘦。”他说。

我同样没有问出什么东西。他们并不是串通好的。我在心里生起气来:“这叫什么评价啊!是的,不用说,他们俩都很瘦。然后呢?难道他们没有更有趣的东西要告诉我吗?”对我来说,最让我惊讶的,不是他们的瘦,而是我姐姐的美丽和神奇,是伦理的细腻和怪异。

不过,他们对对方的看法并没有敌意,他们一开始就互相欣赏。事后,我觉得他们是对的。如果仔细想想自己的过去,我会发现,在我的生命中起重要作用的全都是些瘦人。瘦并不是他们的主要特征,却是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这应该说明一些问题。

当然,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也遇到过许多并没有改变我命运的瘦子。而且,我在孟加拉国生活过,那里的人绝大多数都瘦骨嶙峋:他们的生活不能与其他地方的人相比,甚至连他们的瘦别人也无法比。在我弥留之际,当我躺在床上时,游走在我记忆中的人影将全都是瘦子。

如果我不知道它所暗示的意义,我也许会怀疑这是一种有意或无意的选择。在我的小说中,被爱的人总是极瘦。然而,不能因此得出结论说,我就喜欢瘦子。两年前,一个年轻的蠢女人曾过来跟我说话,我在这里就不说她是谁了,她是干什么的我也想装作不知道。见我一脸沮丧的样子,她便在我面前扭动身子,想突出自己的苗条身材,然后这样对我说(我发誓她是这样说的):

“您不觉得我像您书中的某个女主人公吗?”

一九八九年夏,我“开除”了我那个瘦瘦的情人一个月,和朱丽叶一起去旅行了。

我们坐火车来到了关西。那里还是那么美,但我不希望任何人做这样的旅行。我这样伤心欲绝,还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如果不是姐姐在身边,我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回到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如果不是姐姐在身边,我会伤心地死在夙川。

八月五日,朱丽叶回比利时去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号啕大哭了几小时,像头困兽。当我把心中的痛苦全都哭喊完之后,我打电话给伦理。他善良地掩饰住自己的快乐,因为他知道我很痛苦。白色的奔驰轿车又来接我了。

他带我来到了白银公园。

“我们上次是和莉香一起到这里来的,”我说,“你没有趁我不在的时候去看看她?”

“没有。到了那里,她就不一样了。她扮演着一个角色。”

“那你干了些什么?”

“我看了一本关于圣殿骑士的法语小说。”他高兴地说。

“很好嘛。”

“是的。我决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我不明白。”

“我想成为圣殿骑士团的骑士。”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边散步,一边对他说,他的愿望是不现实的。在美男国王腓力四世[24]统治时期的欧洲,这兴许还有可能。但在一九八九年的东京,对一所著名的珠宝学校未来的校长来说,这是非常荒谬的事。

“我想当圣殿骑士,”他固执地说,愁眉苦脸,“我敢肯定在日本已经有圣殿骑士团了。”

“我也这样认为。理由很简单,在你的国家里,什么都有。你的同胞们太好奇了,不管你喜欢什么,在这里都能找到与你一起分享这种爱好的人。”

“为什么我当不了圣殿骑士?”

“因为它现在让人觉得像个邪教组织。”

他叹了一口气,被我说服了。

“我们去吃中国面条好吗?”这个想当圣殿骑士的人向我建议。

“好主意。”

吃面条的时候,我试着给他讲述《宫廷恩仇记》[25],但最难解释的是教皇的选举。

“这没有任何改变。教皇选举依旧进行,枢机主教们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商量……”

话题一展开,我就兴奋起来,原原本本地给他讲了起来。他一边吸他的面条,一边听我说。讲完后,我问他:

“日本人对教皇到底是怎么看的?”

一般来说,当我问他问题,他在回答之前都会想一想。现在,他却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不怎么看。”

他说这话时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这让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语气坚决,并没有不恭敬的成分,只是说了一个明显的事实罢了。

后来,每当我在电视里看到某个教皇的时候,我就会想:“这个人,一亿两千五百万日本人对他没有任何看法。”这句话总让我忍不住要笑。

而且,鉴于日本人对奇特的东西特别好奇,几乎可以肯定,伦理的话并不排除众多例外。不过,阻止一个对主要敌人那么不感兴趣的人进入圣殿骑士团,我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

“明天,我带你去爬山。”伦理打电话给我,“穿上你的平跟鞋。”

“这也许不是个好建议。”我说。

“为什么?你不喜欢爬山?”

“我喜欢爬山。”

“那就决定了。”他果断地说,毫不在乎我的矛盾之处。

他一挂上电话,我的热情就上来了:全世界的山,尤其是日本的山,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不过我知道,爬山不是没有风险:过了海拔一千五百米,我就成了另一个人。

八月十一日,白色的奔驰轿车对我打开了车门。

“我们去哪儿?”

“你会知道的。”

我对表意文字毫无天赋,可我总能看懂地名。当我在日本旅行时,这种本领对我十分有用。所以,走了很长时间后,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富士山!”

那是我的梦想。根据传统,日本人一生当中至少要登一次富士山,否则,他们就不配当一个如此骄傲的日本人。极其渴望成为日本人的我,把这次登山看作一次身份证明之旅,尤其是因为这座山本就是我的领地、我的地盘。

车子停在平原上一个巨大的停车场里,到了这个地方,谁也不能再往前开了。汽车多得要命,看来,想当真正的日本人的人太多了。其实,这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只要在一天之内越过海拔三千七百七十六米的高度就行了,因为只有在山顶或者山脚才有客栈让上山者过夜。然而,云集在山脚准备上山的人当中,有老人,有孩子,也有抱着婴儿的母亲。我甚至还看见一个孕妇,似乎已有八个月身孕了。好像有日本国籍就多么光荣似的。

我看看头顶:真的,是富士山。我最后找到了一个从那里看上去富士山并不好看,所以人们不在那里看它的地方:山脚。必须有这么一个地方,否则,这座火山就不像是真的了。人们可以从各个方向看它,我甚至会把它当作一张全息照片。人们不再关心在本州有多少地方可以看到富士山的美景,而是寻找在什么地方可以看不见它。如果民族主义者想创造一个象征联盟的东西,他们本来是可以建造一座富士山的。看着它,你肯定会觉得很假:因为它太漂亮、太完美、太理想化了。

只有在山脚,你才会觉得它跟其他山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个不成形状的隆起之物罢了。

伦理是全副武装:登山鞋、观察星星的用具和一把冰镐。他怜悯地看着我的运动鞋和牛仔裤,强忍着不说我,也许是不想在伤口上撒盐吧!

“上山?”

我只等着这句话。我立即撒开双腿往上跑。时近中午,太阳当头。我走着走着,很高兴能爬这么高的山。前一千五百米是最难的:地面全是软软的熔岩,脚常常陷下去。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必须有意志力。我们俩都意志坚强。看到那些矮小的老人排着队在登山,我们不由得肃然起敬。

过了一千五百米,便是真正的山了,地上都是石头和硬土,不时有一块块黑色的卵石。到了那个高度,我就变了个人。我停下来等伦理,他离我有二百米。我跟他说山顶见。

后来,他对我说:

“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你消失了。”

他说得对。过了一千五百米之后,我就消失了。我的身体完全变成了能量,他在看我在哪里的时候,我的双腿正载着我飞奔,我仿佛成了隐形人。有这本领的不止我一人,但我不知道还有谁这么理直气壮。因为,无论远看还是近看,我都不像查拉图斯特拉[26]。

但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产生了一种超人的力量,直奔太阳而去,脑际回响着歌曲,不是奥林匹克之歌,而是奥林匹亚[27]之歌。海格立斯[28]是我受苦受难的小表弟。在这方面,我还要说我的家族是希腊人的分支。我们是琐罗亚斯德教[29]教徒,总之不是一般的人。

要成为查拉图斯特拉,必须脚下如有众神,能吞掉高山,将之变成天空;膝盖就像投石器,能把整个身体弹出去;肚子如同战鼓,心能高奏凯歌,头脑欣喜若狂,要有超人的力量才受得了;要拥有世界上的所有力量,为了这唯一的目的而将之召来且能把它储藏到血液当中;要脚离大地,以便能近距离与太阳对话。

命运过于幽默,让我生来就是比利时人。出生于平原地区却是琐罗亚斯德教的一员,这是对你的嘲弄,让你成为一个双重间谍。

我赶上了大群大群的日本人。他们当中有人抬头看天上的火流星。老人们说着wakaimono(年轻时候的事情),好像在解释什么。年轻人呢,找不到任何话说。

当我超过所有这些行走者之后,我发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在登山好手当中,还有一个“查拉图斯特拉”,他执意要认识我。那是一个驻扎在冲绳的美国大兵,他走过来看我。

“我终于相信自己非同寻常,”他对我说,“不过,您是一个女子,却像我一样爬山。”

我不想对他说,哪里都有查拉图斯特拉。他不配加入这个行列。他太贫嘴,对神圣的事物无动于衷。每个家庭都会有这种遗传差错。

景色变得美丽起来,我试图让我的“美国表兄”睁大眼睛看看这美景,但他只是说:

“Yeah,great country.”[30]

我猜想他对煎饼也会有同样的热情。

我加快脚步,想摆脱他。可惜,他紧紧地跟在我后面,不断地重复:

“That's a girl!”[31]

他喜欢套近乎,也就是说,绝不是琐罗亚斯德教教徒。我很希望能重回孤独,以体验那种琐罗亚斯德—瓦格纳—尼采的精神状态。但做不到,那个美国大兵不断地跟我说话,问我比利时是不是郁金香之国。我从来没有这样诅咒过美国驻军冲绳。

到了三千五百米高度的时候,我彬彬有礼地请求他不要说话了,我对他解释说,这是一座灵山,剩下的二百七十六米,我想在沉思中攀登。“No problem.”[32]他说。我终于摆脱了他,兴奋地到达了山顶。

山顶便是圆月般的火山口,周围都是大堆大堆的石头,沿着边缘走才能保持平衡。如果回头,可以看见蓝天下的日本平原。

这时是下午四点。

“您现在准备做什么?”美国大兵问我。

“我在等我的男朋友。”

这一回答起了预料之中的作用:美国大兵马上朝着平原下山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沿着火山口往前走。心想,如果要绕一圈,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没有一个人敢在火山口中心冒险:火山是休眠的,但这个巨大的石场有神灵出没。

我在地上坐下,面对着朝圣者陆续到来的方向。大家争先恐后地从同一个斜坡来到圆锥形的山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仅仅是因为这是日本的风俗。我早已认可这种习俗,因为我曾想成为日本人。除了我和那个美国人,没有其他外国人。那些老人登上了山顶,真让人感动。他们拄着拐杖,十分自豪,为自己竟然真的能登上山顶而惊讶。

傍晚六点左右,一个八十来岁的老人爬上了山顶,他大喊:

“现在,我配得上叫日本人了!”

这么说,要成为骑士,光打过仗是不够的,还要能爬上三千七百七十六米的陡峭高山。

在一个民众不那么诚信的国家里,许多人都谎称自己爬上了山顶,所以,人们不得不在火山口设了一个窗口,颁发证书。我是完全可以得到证书的。可惜,我只能靠嘴说来证明自己确实爬上了山。显然,那证书对我来说毫无用处。

伦理六点三十分才到。

“你已经到了!”他大声喊道,松了一口气。

“我早就到了。”

他瘫坐在地上。

“我再也走不动了。”

“现在,你是个真正的日本人了。”

“好像我必须这样才能成为日本人似的!”

我注意到那个八十来岁的老人和他的观点有所不同,看来,国籍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其威严。

“你不能坐在这里。”我对他说。

我把他扶起来,搀到长长的高山小屋里,在那里可以租到一些小床。他递给我一些糕点和苏打水,我提醒他说,为了看日出,我们天不亮就要起来。

“你怎么会爬得这么快?”他问我。

“因为我是查拉图斯特拉。”

“查拉图斯特拉,他是如此说的?”[33]

“是的。”

伦理把它记了下来,一点都没有感到奇怪,然后便入睡了。我把他摇醒,想让他陪我,但我就像在摇一个死人。我怎么可能有睡意呢?我可是在富士山山顶,这太令人激动了。我无法合上双眼,于是走出了小屋。

夜色已经吞没了平原。可以看到远处有个灯火辉煌的大蘑菇:东京。我冷得发抖。看见眼前这个日本的缩影,我又激动起来:古老的富士山和未来主义的都城。

我躺在火山口,一夜未眠,脑子里不断胡思乱想。营地里,大家都睡着了。我想成为看到第一缕阳光的人。

在等待日出的时候,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午夜一过,便有许多支举着灯火的队伍开始登山。这么说,有人勇敢地在夜间登山,也许是不想挨太长时间的冻。确实,有个仪式不能错过,那就是看日出。是不是提前到,这不重要。我含着泪水,看着这些金灿灿的毛虫蜿蜒着慢慢地往山顶而来。毫无疑问,他们不是田径运动员,而是普通人。怎能不钦佩这样的人?

凌晨四点左右,当第一批夜行者到达山顶的时候,天空出现了光亮。我去摇醒正在打呼噜的伦理。他已经是个日本人,便约我傍晚在车上见。我想,如果我配得上当一个日本人,那他也配得上当一个比利时人。我回到外面。人群慢慢地聚集起来,面对开始发亮的天空。

我来到人群当中。大家都站着,沉默着,等待日出。我的心怦怦直跳。夏日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在我们身后,是火山的深渊。

突然,天边出现了一道红光,沉默的人群一阵骚动。接着,一个完整的圆球迅速而庄严地跳出来,高挂在平原上。

这时,发生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我每次想起来都会激动万分。几百人聚集在一起,其中包括我,人们大喊:

“Banzai!”[34]

这种喊叫是一种间接否定:一万年也不足以表达这种景象在日本人心中唤起的那种永恒感情。

我们可能很像是极右分子在集会。不过,在场的勇敢者应该像你我一样,并没有多浓的法西斯主义色彩。其实,我们并不是在参加一场意识形态领域的活动,而是置身于一个神话,这无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神话之一。

我两眼噙着泪,望着日本国旗慢慢地失去了红色,因为它把其中的金黄色都倾注到了依然暗淡的蓝天之中。天照[35]与我无关。

当集体狂欢平静下来时,我听见有个人说:

“要下山了,我觉得这比上山难。下山的纪录好像是五十五分钟。我在想这怎么可能。而且如果摔倒,将被取消比赛资格——得一直跑才行。”

“我觉得这很正常。”另一个人说。

“不,地面那么滑,人可能要蹲坐着下来才行。我看见一个老太太就是这样。”

“您是说您不是第一次上山?”

“第三次了。我乐此不疲。”

“为了日本国籍,值得来许多次。”我想。他的话没有白说。

我面对天空坐着,五点三十分,我准时冲向斜坡。我已经松开“刹车”,体验到了异乎寻常的东西:为了不摔倒,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大腿不停地迈动,在熔岩里奔跑,大脑要动得比双腿快。你不可避免地会打滑,身体飞快地往前冲,这时,你要大笑,要随时保持清醒,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这样才不会摔倒。我是曙光下射出的火流星,是自己的弹道研究对象,我大喊着,想唤醒火山。

当我来到停车场时,还不到六点一刻。我打破了纪录,大大地打破了。可惜,没有人承认这一点,我的成绩永远只能是一个个人神话。旁边有个水龙头,我洗了洗自己溅满熔岩的黑乎乎的脸,然后喝了一肚子水。现在要做的,就是等伦理。可能要等很长时间,幸亏,看人们走过,尤其是在日本,你永远不会感到厌烦。我坐在地上,看着几乎被我当成同胞的人,看了几小时。

伦理与我会合时,应该已是下午两点。他好像散了架。他没有一句牢骚,开着奔驰轿车,把我送回了东京。

第二天,他让人给我送来二十二枝红玫瑰,上面插了一张字条:“亲爱的查拉图斯特拉,生日快乐!”他道歉说,他不是超人,无法亲自送玫瑰给我。他的大腿酸痛得厉害,他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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