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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深藏之惧3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感到双手干裂,疼得要命。我涂了些药膏,想起了昨晚的事情。这么说,床上有个男人。该采取什么策略?

我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十分温柔地对他说,根据我的国家的传统,男人必须在天亮前离开。我们已经晚了,因为太阳都升起来了。不过,两个国家之间有时差。然而,我没有滥用这一理由。伦理问,根据比利时的习惯,我们是否可以再见面。

“可以。”我回答说。

“那好,我明天下午三点来接你。”

我高兴地发现,关于如何使用“您”和“你”,我的教学已经得到了成果。他彬彬有礼地向我告辞,然后提着瑞士火锅手提箱离开了。

他一走,我马上就感到了巨大的快乐。我回忆起发生的事情,又惊又喜。最让我感到惊奇的,不是伦理的种种怪举,而是这一荒谬到极点的事情:我在跟某个可爱而迷人的人打交道。他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在语言或行为上冲撞过我。我都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我给自己冲了一大壶浓茶,大口地喝着,看着窗外的市谷兵营。今天上午丝毫不想剖腹自杀,而是极想写东西。但愿东京能躲过这一冲击波:该看到的自然会看到的。我扑向白纸,坚信大地会发生震动。

奇怪的是,地震并没有发生。我所处的这个地区,大地这么平静实属异常,也许是因为当今的生活太美好了。

有时,我会停止写作,透过玻璃窗洞察东京,心想:“我和这里的一个家伙有了关系。”我愣住了,然后继续写作。一整天都这样度过。这样的日子真是美好极了。

第二天,奔驰轿车又准时到达,就像它车身的颜色,永远不变。

但伦理变了,他开车时的侧影不再那么静止且面无表情,而一种巨大的尴尬让他一直没有说话。

“我们去哪儿?”我问。

“你会知道的。”

这一回答将成为他的经典之一。目的地不管是壮观还是神秘,我的问题最多只能得到这样的回答:“你会知道的。”杜韦拉,就是这个男人的基西拉岛[13],一个会移动的地方,它的唯一用途是给汽车指引方向。

这个周日的“杜韦拉”选择了东京的奥林匹克公园作为目的地。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因为它具有纪念意义,但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因为哪怕是在最高贵的旗帜下,竞技也无法激起我的热情。我拿出热情不高的人所具有的最大礼貌,参观着体育场馆和设施,听伦理详细介绍,但我只关心他的法语有没有进步:在奥林匹克外语竞赛上,他是否能获得金牌。

我们绝不是在围着运动场散步的唯一情侣(借用一下这个用俗了的词吧)。我很喜欢苦难之中的“必由之路”:这个国家的传统让一日夫妻或终生夫妻拥有某种基础设施,免得他们绞尽脑汁,不知去哪里打发时间。这就像是一个社会游戏。您想送某人上天堂或下地狱?不用花两小时去想究竟怎么办,把他带到“大富翁[14]”棋盘桌上。为什么?您会知道的。

“杜韦拉”是最好的哲学。我们在一起做些什么好、去哪里好,伦理和我毫无主张。我们以参观一些没多大意思的地方为借口,怀着善意的好奇琢磨对方。开始玩日本的“大富翁”了,我很高兴。

伦理拉着我的手,如同每对情侣在散步时所做的那样。来到领奖台前面的时候,他对我说:

“这是获奖者站的台子。”

“啊。”我回答说。

来到游泳池前,他对我说:

“这是游泳池。”

“真是个游泳池。”我十分严肃地回答说。

我不想跟任何人交换位置。我太开心了,不断有新的发现,为了听到“这是拳击场”,便径直朝拳击场走去,等等。这种“指鹿为鹿”让我感到很好玩。

傍晚五点,我像当地的大多数情人一样,得到了一支石榴雪糕。我美美地把色彩斑斓的冰碴咬得咔咔响。看到周围慷慨的男士都得到了情意绵绵的感谢,我也毫不吝啬地谢了他。我重复着周围女子的回答,我喜欢这种感觉。

夜幕降临了,天凉了起来。我问“大富翁”今晚有什么安排。

“什么?”他没听懂。

为了不让他尴尬,我请他到克里斯蒂娜家里去。他显得很高兴,松了一口气。

要说“杜韦拉”,再也没有比在东京这座完美的大楼里更神奇的了。我一开门,就听到了巴赫的音乐。

“是巴赫。”我说。

轮到我这样说了。

“我很喜欢。”伦理说。

我向他转过身,用手指着他说:

“是你。”

有了爱情之后,便再也没有规矩了。我在枕头上发现了某个人。他久久地看着我,然后说:

“多么漂亮你。”

这是蹩脚地译成法语的英语,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纠正,从来没有人觉得我漂亮。

“日本的女人要漂亮得多。”我说。

“这不是真的。”

他缺乏鉴赏力,我很高兴。

“跟我讲讲日本女人。”

他耸耸肩,我一定要他讲。他最后终于说:

“我没办法跟你解释。我不喜欢她们,她们不是真正的自己。”

“我也可能不是真正的自己。”

“你是。你在这儿,你存在,你在看。而她们呢,她们总是在想自己是否讨人喜欢,总是想着自己。”

“大部分西方女人也同样。”

“我和朋友们都觉得,对那些女孩来说,我们就是镜子。”

我把他当镜子,假装照镜子。

他笑了。

“你经常和朋友们谈论女孩?”

“不经常,挺难为情的。你呢,谈论男孩?”

“不谈。这是私下的秘密。”

“日本的女孩则相反。和男孩在一起,她们害羞得要死,然后把一切都告诉自己的女友。”

“西方的女孩也一样。”

“你为什么这样说?”

“为了捍卫日本女人。当一个日本女人应该不容易。”

“当一个日本男人也不容易。”

“当然。你讲讲。”

他没有说话,呼吸急促。我发现他的神色变了。

“五岁的时候,我像其他孩子一样,要考试进入最好的小学。如果成功了,将来有一天,我就有可能进入最好的大学。五岁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点了,但我没有成功。”

我发现他的身体颤抖起来。

“我的父母什么都没说。他们很失望。父亲五岁时也考过,他过关了。我等到天黑,哭了一场。”

他号啕大哭起来,我把他搂在怀里,情绪受到感染,自己也伤心起来。我听说过日本的这种可怕的选拔,它让孩子们早早就意识到这种考试的重要性。

“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那么聪明。”

“不对。五岁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没有被选中。”

“我感觉到父亲在这样想:‘问题不大。他是我儿子,他可以接替我。’我开始感到耻辱,这种耻辱感一直没有消失过。”

我把他搂在怀里,轻声地安慰他,说他很聪明。他久久地哭着,然后睡着了。

晚上,我凝视着这座城市。每年,在这座城市里,大多数五岁的孩子都知道他们的一生已经毁了。我仿佛听到他们的哭声在耳边回响。他们哭成一片,泪流满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伦理有个好父亲,伦理没有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但代价是用耻辱来换取痛苦。其他考试失败的孩子,他们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成为企业的炮灰,就像以前成为军队里的炮灰一样。那么多日本青少年自杀,让人触目惊心。

克里斯蒂娜三周以后才回来。我向伦理建议说,应该充分利用她的公寓。她一回来,“大富翁”游戏便将重新开始。伦理听了以后很高兴。

无论是爱情还是别的,基础设施是最重要的。

我透过玻璃窗,看着市谷的兵营,问伦理是否喜欢三岛由纪夫。

“相当不错。”他回答说。

“你让我感到惊奇。有的欧洲人信誓旦旦地对我说,那是一个外国人更喜欢的作家。”

“日本人不太喜欢他的个性,但他的作品很出色。你的欧洲朋友告诉了你一件奇怪的事情,因为他的作品只有日语才美。他的句子如同音乐。怎么翻译?”

听到这话,我很高兴。由于我现在还看不懂起码的表意文字,我便请他给我大声读读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他欣然同意。听到他对我说起《禁色》,我不禁颤抖起来。我什么都不懂,从文章的标题开始。

“为什么‘禁色’?”

“在日语里面,颜色可以是爱情的同义词。”

长期以来,日本立法禁止同性恋。颜色与爱情的这种等同是多么有趣。伦理在这里触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我从来不谈论爱情。他经常提起这个问题,我便设法改变话题。我们用望远镜看着窗外盛开的日本樱花。

“根据习俗,我应该在夜晚的樱花树下喝着清酒给你唱歌。”

“去呀!”

我们来到离公寓最近的一棵樱花树下,伦理给我唱起了小曲。我笑了,他生气了:

“我在想自己所唱的东西。”

我一口喝光清酒,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樱花很危险,让这个年轻人变得多愁善感了。

回到充满高科技的公寓,我感到自己安全了。错了。他跟我说了一些甜言蜜语,把我抬得像这栋楼一样高。我壮着胆子,默默地听他说。幸运的是,这个小伙子接受了我的沉默。

我很喜欢他,但这话不能对自己的情人说,很遗憾。对我来说,非常爱他,那是很难得的事。

他让我感到很幸福。

每次见到他我总是很高兴。我对他充满了友谊和感情。他不在的时候,我会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这就是我对他的情感方程式。我觉得这个故事十分美好。

所以,我十分害怕他说他爱我,并一定要我回答,或者更糟,要我也爱他。在这方面,撒谎是一种痛苦。我发现,我的恐惧并没有依据。伦理只要求我听他说话。他做得太对了!听别人说话,这是很不容易的。我满腔热情地听他说话。

我对这个小伙子的感情在现代法语里没有恰当的词可以形容,但在日语里面有,koi这个词就很恰当。在古代法语里,koi可以翻译成“合意”。他是我的koibito,也就是说他是和我有着同样爱好的人,跟他在一起合我的意。

在现代日语里,所有未婚的年轻伴侣都把对方称作koibito,一种发自内心的害羞使人把“爱情”这个词排除在外。除非是意外,或者是感情热烈得到了极点,一般来说,人们不会用这个这么大的词,只有在文学作品或者是类似的东西里它才会出现。我应该是遇到例外了,只有这个日本人不嫌弃这个词,也不讨厌它固有的方式。不过,这种古怪也许是外来语言造成的。这样一想,我也就放心了。伦理向一个讲法语的女孩表白爱情,不管是用法语还是用日语,都是一样的:法语也许更适合表现这个既庄严又情色,可能还伴有一些难以启齿的感情的领域。

爱情是一种十分法国化的感情冲动,别的国家的人很难在这方面有什么新创造。不说那么远,我承认法语在表达爱情方面太有才了。也许可以这么认为,伦理和我都爱上了对方语言中的精华:他喜欢用“爱情”这个词,陶醉于这个新词,我则喜欢用koi这个词。这说明我们俩是多么开放,深深地爱上了彼此的文化。

但koi也有一个缺点,就是它与“鲤鱼”这个词同音,而鲤鱼是唯一让我感到讨厌的鱼类。幸亏,这一巧合与别的事情无关:在日本,鲤鱼是男孩的象征,我对伦理的感情不会让人联想到那种嘴脏脏、身体胖胖、老是沉在淤泥里的鱼。相反,koi轻松、流畅、清新,没那么严肃,让我感到非常喜欢。它优雅、有趣、滑稽、文明,其最迷人的地方之一,是能够滑稽地模仿爱情。它拥有爱情的某些态度,但不是为了表露什么,而是真的想开个玩笑。

不过,我竭力掩饰自己的喜悦,免得伤害伦理。他缺乏爱情的幽默。我怀疑他知道我对他的情感是友谊而不是爱——这个字太美了,不能用它,我有时感到很遗憾。如果说他没有伤心,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就已经意识到了:他应该已经明白,他是我的第一个koi,我也是他的第一个koi。因为,如果说我已经恋爱过好多次,那么我还从来没有对哪个人产生过koi。

koi和“爱”这个字之间,没有程度上的差异。它们水火不容。你会爱上你koi的人吗?不可思议。你会爱上自己无法忍受的人,爱上极其危险的人。叔本华认为,爱情是人类的繁殖的本能所使用的诡计,我不知道这一理论使我产生了多大的恐惧。我把爱情当作为了不杀死别人而本能地使用的诡计。当我想杀死一个目标已完全确定的人时,一种神秘的机制——免疫反应?渴望无辜?害怕进监狱?——会使我在这个人周围手脚瘫痪。所以,据我所知,我还没有杀过人。

杀死伦理?多么残忍的念头,极其荒诞!杀死一个如此温柔、在我心头唤起美好情感的人?而且,我没有杀死他,这就证明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写一个谁也不想杀人的故事,这并不平庸。一个关于koi的故事应该就是这样的。

做饭是伦理的事。他的厨艺很差,但比我好一点。过于人道的人往往这样。克里斯蒂娜家里先进的家用电器派不上用场,真是很可惜。他让人怀疑在做一种叫“卡尔博纳拉”的意大利面酱——这种历史悠久的面酱到了他那里,便是把一九八九年在世界上能找到的所有油腻的东西按比例混杂在一起。日本菜很清淡,这是众所周知的。在这一点上,我不排除这一假设:这是在找借口摆脱文化压迫。

我没有对他说这是白费劲,而是说我喜欢刺身和寿司。他做了个鬼脸。

“你不喜欢吗?”我问他。

“喜欢,喜欢。”他很有礼貌地说。

“做起来一定很难。”

“是的。”

“你可以到店里去买。”

“你真的想吃?”

“如果你不喜欢,为什么还要说喜欢?”

“我喜欢。不过,吃那些东西的时候,我总感到那是在举行家宴,外公、外婆都在场。”

这是一个理由。

“而且,和他们一起吃的时候,他们老说这对身体有好处。太烦了。”他补充说。

“我明白,这会让人更想去吃一些不健康的东西,比如卡尔博纳拉意大利面。”我说。

“这种意大利面对健康有害吗?”

“你的做法完全是这样。”

“正因为这样才好吃。”

让他再做别的东西应该就更难了。

“我们是否再做一次火锅?”他建议说。

“不。”

“你不喜欢?”

“喜欢,但那是一种十分特殊的回忆,再做只能让人失望。”

最后,我总算找到了一个不失礼貌的借口。

“要不就做在你朋友家里吃过的日本烧?”

“好吧,那很容易。”

我得救了。这成了我们的保留菜。于是,冰箱里总是塞满了虾、鸡蛋、白菜和姜,桌上放着一纸箱酸李酱[15]。

“这种好吃的酱是从哪里买的?”我问。

“我家里存放了很多,是我父母从广岛带来的。”

“这就是说,如果吃完了,我们就得到广岛去买?”

“我从来没去过广岛。”

“太巧了。你在广岛什么也没见到。”

“为什么这么说?”

我对他解释说,我在滑稽地模仿一部法国经典电影。

“我没有看过那部电影。”他生气地说。

“你可以看书。”

“讲什么的?”

“我想最好还是不要说,你自己去看。”

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待在家里。克里斯蒂娜很快就要回来了,我们恐惧地发现,我们就要离开这个在我们的关系中起着重要作用的公寓了。

“我们可以把门封死。”我建议道。

“你会这样做?”他很赞赏,但又有点害怕。

我希望他能相信我会搞出这样的恶作剧。

我们在浴室里度过了大把时间。浴缸就像一头挖空肚子的鲸鱼那么大,喷水孔朝里面去了。

根据传统习俗,在进入浴缸之前,伦理用洗脸盆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可不要弄脏高级浴缸里面的水。我不会向我觉得荒谬的做法低头。这就像把干净的毛巾放在洗碗池里,我把自己的观点告诉了他。

“也许你是对的,”他说,“但我无法不这样做。亵渎浴缸里的水,我做不到。”

“可亵渎日本食物你就没有问题。”

“事实就是这样。”

他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反动堡垒。这无法解释。

鲸鱼浴缸有时让我觉得它在游动,想把待在它肚子里的人带回大海。

“你听说过约拿的故事[16]吗?”我问他。

“别说鲸鱼了,我们会吵起来的。”

“你可别告诉我你是吃鲸鱼的日本人之一。”

“我知道这不好。但如果说它的味道好,那并不是我的错。”

“我尝过,太难吃了!”

“是吗?如果你喜欢吃,你就不会震惊于我们的习惯做法。”

“可鲸鱼正在灭绝。”

“我知道,我们错了。你还想怎么样?当我想起鲸鱼肉的味道时,我就会流口水。我忍不住。”

他不是典型的日本人,所以他到处旅行,但独自一人,不带相机。

“有些事情我得瞒着别人。如果我父母知道我独自一人出门,他们会担心的。”

“他们觉得你会遇到危险?”

“不,他们担心我的心理健康。在这里,一个人如果喜欢独自旅行,那会被认为精神有问题。而在我们的语言当中,‘独自’含有‘失落’的意思。”

“可在你的国家里有著名的隐士。”

“没错。人们认为,如果喜欢孤独,就必须当和尚。”

“为什么你的同胞们到了国外那么夸张地成群结队?”

“他们既想看看与他们不一样的人,又想与自己的同胞待在一起,这样才放心。”

“为什么老是拍照?”

“我不知道。我很讨厌这样,尤其是他们到处拍人,也许是想证明他们并不是在做梦。”

“我从来没有见你带过相机。”

“我没有相机。”

“世界上有什么你就有什么,包括在宇宙飞船上吃瑞士火锅的炉子,你竟然会没有相机?”

“我真的没有,我对照相不感兴趣。”

“神了伦理!”

他问我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我给他做了解释。他觉得这太奇特了,深深地喜欢上了这种说法,以后每天都要说上二十遍:“神了阿梅丽!”

一天下午,天突然下起雨来,然后开始下冰雹。我透过大楼的窗户望着这一景象,说:

“瞧,日本也下冰雹。”

我听见他在我身后重复:

“冰雹。”

我明白了,他刚刚发现了这个词,眼前的情景使他懂得了这个词的意思,他说出来,是为了加深记忆。我笑了。他似乎知道我为什么笑,因为他说:

“神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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