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杰玛姑姑泪流满面,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大海。我跟家人一起坐在岩石上隔海眺望,呼吸着阿拉伯海腥咸的空气。大海浩瀚无垠,没人知道哪里是它的尽头。那一刻,我心旷神怡。“总有一天,我要到海的那边去。”我脱口而出。
“她在发什么梦?”娜杰玛姑姑问,好像我是在痴心妄想。而我还在设法消化她从未亲眼见过大海这个事实,她在卡拉奇这座海滨城市生活了三十年呢。她丈夫从不带她到海边去,就算她能溜出家门,也没法顺着路标找到海滩,因为她不识字。
我坐在岩石上,思绪飘向海的彼岸,在那些国度,女性拥有宝贵的自由。我们巴基斯坦出过一位女总理,我也在伊斯兰堡见过一些了不起的职业女性。但事实是,我们国家绝大多数女性必须依赖男性生活。我们的校长玛丽亚姆女士能力出众,也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我们这个社会依然不允许她独自居住,也不允许她自由地工作。她必须跟丈夫、兄弟或父母住在一起。
在巴基斯坦,女人如果表示想独立生活,人们就会认定她是想挑战父亲、兄弟和丈夫的权威。但这并不是她们的目的。我们想要的是自己为自己做决定。我们想自由地上学,自由地工作。《古兰经》上找不到关于女性必须依附男性的内容。这不是真主的意志,真主没有说过女人必须服从男人。
“贾尼,你好像在神游千里啊。”父亲打断了我的思绪,“你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想到海的另一边去,爸爸。”我回答。
“别再胡思乱想啦!”弟弟阿塔尔嚷道,“我们可是在海边啊,我要去骑骆驼!”
这是2012年1月,我们作为Geo电视台的嘉宾应邀前往卡拉奇,当时信德省政府刚刚宣布要以我的名字命名使命路的一所女子中学。我弟弟胡什哈尔在阿伯塔巴德上学,所以同去的只有我和父母,还有阿塔尔。我们是飞往卡拉奇的,大家都是第一次坐飞机。飞行时间只有两小时,我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同一段路,坐长途车至少要花两天时间。在飞机上,我们看到有人因为看不懂字母和数字而找不到座位。我坐在靠窗的位子,能俯瞰脚下的沙漠与山峦。越往南飞,土地越是焦黄。我开始想念斯瓦特的苍翠,也理解了为什么斯瓦特人可以去卡拉奇工作,但骨子里总想回到河谷,投身这片清凉。
原文如此,但根据2024年的数据,卡拉奇人口约为2000万,是巴基斯坦第一大城市,还不在世界最大城市前列。——编者注从机场前往住处的路上,我惊讶地看到竟有那么多行人、房屋和车辆。卡拉奇是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想到它在巴基斯坦建国时还只是一个仅有三十万人口的小港口,我感觉不可思议。穆罕默德·阿里·真纳曾在这里生活,把这里定为巴基斯坦的第一个首都。很快,数百万穆斯林难民从印度拥入这座城市,他们被称为穆哈吉尔人(mohajirs),也就是“移民”,他们的语言是乌尔都语。今天,卡拉奇大约有两千万人口,而且尽管它远离我们的故土,却依然是全世界普什图人口最多的城市,没有之一。有五百万到七百万普什图人在卡拉奇谋生。
阿尔塔夫·侯赛因(Altaf Hussain,1953— ),英籍巴基斯坦政治人物,统一民族运动党创始人。伊姆兰·汗(Imran Khan,1952— ),巴基斯坦政治人物,第22任巴基斯坦总理,年轻时曾是巴基斯坦板球国家队队长。法兹勒·拉赫曼大毛拉(Maulana Fazlur Rehman,1953— ),巴基斯坦政治人物,宗教激进主义者。可惜卡拉奇也是一座暴力横行的城市,穆哈吉尔人和普什图人常常爆发冲突。我们见到的穆哈吉尔人社区都秩序井然、干净整洁,普什图人聚居区却又脏又乱。几乎所有的穆哈吉尔人都支持一个名叫统一民族运动党(MQM)的政党,这个党派由阿尔塔夫·侯赛因领导,他目前流亡伦敦,平时用Skype跟党内成员联络。统一民族运动党是个组织性极强的团体,穆哈吉尔人也特别团结。相形之下,我们普什图人则四分五裂。有些人追随伊姆兰·汗,因为他是一个优秀的板球运动员;有人追随法兹勒·拉赫曼大毛拉,因为他领导的伊斯兰神学者协会是伊斯兰宗教政党;有人则支持世俗政党人民民族党,因为它是普什图民族主义政党;还有人支持贝娜齐尔·布托领导的巴基斯坦人民党(PPP),或是纳瓦兹·谢里夫领导的巴基斯坦穆斯林联盟(PML)。
我们来到信德省议会,在场的议员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接着我们走访了几所学校,包括那座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学校。我做了演讲,强调了教育的重要性,还提到了贝娜齐尔·布托,因为卡拉奇是她的故乡。“我们一定要携手努力,为女孩争取权益。”我在演讲中说。同学们为我唱歌,还送给我一幅画,画的是我仰望天空的模样。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所学校的招牌上,正像阿富汗的许多学校都以迈万德的马拉莱——我名字的由来——命名一样,我感觉既古怪又幸福。下个假期,我和父亲打算深入斯瓦特的偏远山区,向当地孩子的父母强调学习读写的重要性。“我们就像传教士,传播教育的信仰。”我说。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拜访了姑姑和姑父。他们的房子很小,父亲终于理解了当年他上大学时,他们为什么不肯让他借住。路上,在经过阿西宽·拉索尔广场时,我们震惊地看见那里赫然摆着一张照片,上面是谋杀萨勒曼·塔西尔省长的凶手,四周还装点着玫瑰花环,仿佛他是个圣人。父亲愤慨不已:“这座城市有两千万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把这东西摘下来吗?”
除了游览海滨,逛那些巨大的巴扎(母亲从巴扎买了一大堆衣服),我们此行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地,那就是我们巴基斯坦的国父、伟大领袖穆罕默德·阿里·真纳的陵墓。这座白色的大理石建筑宁静祥和,仿佛遗世独立,隔绝了都市的繁忙与喧嚣。它是我们心中的圣地。贝娜齐尔·布托乘坐的汽车被炸毁时,她就是要去这里演讲,那本该是她重返巴基斯坦后发表的第一次演讲。
大厅里悬挂着一盏中国赠送的巨型吊灯,灯下有一副棺木,但警卫告诉我们里面并没有真纳的遗体。真正的棺木在下方那层,真纳与比他晚很多年去世的妹妹法蒂玛合葬在这里。旁边则是巴基斯坦第一任总理利雅卡特·阿里·汗之墓,他是被暗杀的。
接下来,我们参观了陵墓后方的小博物馆,那里展示着真纳从巴黎订购的白领结、在伦敦定制的三件套西装、他的高尔夫球用具和为他特制的旅行箱,箱子能装十二双鞋,包括他最喜欢的双色雕花皮鞋。墙上挂满照片。在建国初期的照片里,他面颊深陷,看得出已时日无多。他的皮肤薄如蝉翼。但在当时,他的健康状况被视为机密。真纳每天要抽五十支烟,当时,蒙巴顿勋爵——英属印度的末任总督——同意印度独立并一分为二,而与此同时,身患肺结核和肺癌的真纳已经病入膏肓。事后,蒙巴顿勋爵承认,假如知道真纳已经不久于人世,他就会推迟印巴分治,巴基斯坦就不会存在。实际上,真纳在1948年9月去世,当时巴基斯坦独立仅有一年多时间。接着,三年多后,我们的第一任总理也惨遭暗杀。自打建国之初,巴基斯坦就是个命途多舛的国家。
帕西人(Parsee),特指从古代波斯,即今天的伊朗,移居到印度次大陆的波斯人,信仰拜火教先知琐罗亚斯德。博物馆还陈列着真纳最著名的几篇演讲稿,其中一篇宣称在新成立的巴基斯坦国,人们可以自由地信仰各种宗教,还有一篇强调了女性发挥的重要作用。我很想看看在真纳生平中出现的重要女性的照片,但他的妻子很早就过世了,而且她是帕西人,他们唯一的女儿迪娜则留在了印度,也嫁给了帕西人,这在新成立的伊斯兰国家并不容易被人接受。迪娜目前生活在纽约。所以我看到的照片几乎都是真纳的妹妹法蒂玛的。
参观了真纳之墓,读过他那些演讲稿之后,我不禁想,真纳如果还在世,应该会对巴基斯坦的现状非常失望。他也许会说这不是他当初想建立的国家。他希望我们的祖国独立而包容,人民能善待彼此。他希望每个人都能获得自由,无论他们信奉什么。
“假如我们没有独立,而是继续作为印度的一部分,情况会不会不像现在这么糟糕?”我问父亲。在我印象中,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在巴基斯坦建国前一直冲突不断。即便后来我们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冲突依然存在,只是敌对双方变成了穆哈吉尔人和普什图人,还有逊尼派和什叶派。我们的四个省非但没有互相支持,反而龃龉不断。信德省总是扬言要脱离巴基斯坦;俾路支省战事不断,但由于地处偏远,一直无人关注。既然存在这么多冲突,我们是不是该把国家再拆分一次?
我们离开时,有几名男青年在博物馆外举旗抗议。从他们口中,我们得知他们来自旁遮普省南部,说的是赛莱基语,他们想建立自己的省份。
似乎有太多事情让人们争执不休。如果基督徒、印度教徒或犹太教徒真像人们说的那样,是我们的敌人,那我们穆斯林之间又有什么理由互相争斗呢?我们的人民受到了蛊惑。他们最关心的是捍卫伊斯兰教的尊严,却被蓄意曲解《古兰经》的塔利班之流引入歧途。我们应该多关注实际问题。我们国家还有那么多文盲,许多女性连一天学都没上过。在我们生活的地方,学校会被炸毁,电力时有时无。每天都至少有一名巴基斯坦人死于非命。
某天,一位名叫谢拉·安茹姆的女士来到我们的住处。她是一位巴基斯坦裔美国记者,生活在美国阿拉斯加,她从《纽约时报》网站上看到了我们的纪录片,很想来见见我。她跟我聊了一会儿,又跟父亲聊了几句。我发现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问我父亲:“齐亚丁,你知道塔利班已经开始威胁这个无辜的女孩了吗?”我们听得一头雾水,于是她打开网页,给我们看塔利班当天向两名女性发出的威胁,一个是迪尔的政治活动家莎·贝加姆,另一个就是我自己,马拉拉。“此二人散布世俗主义谬论,死有余辜。”我并没在意,因为互联网上什么消息都有,这如果是真的,我们应该会从别的渠道得到消息。
那天傍晚,父亲接到一个电话,过去这十八个月以来,有家人一直在我们家借住,这个电话就是他们打来的。他们家的屋顶是泥巴糊的,一下雨就会漏水。我家还有两间空房,就请他们来住。他们只需要象征性地交点房租,孩子们可以在我们学校免费就读。他家有三个孩子,我们很欢迎他们来住,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凑在屋顶上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了。这家人打电话告诉父亲,警察来到我家,询问我们有没有收到威胁。父亲听罢立刻给警察局副局长打了个电话,结果副局长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你们听到了什么风声?”副局长告诉父亲,回斯瓦特之后务必去见他一面。
那之后,父亲开始坐立不安,无心再欣赏卡拉奇的风光。我能看出母亲和父亲都心烦意乱。我知道母亲还没从姨妈去世的伤痛中走出来,我频繁得奖也让他们担心,但他们似乎还有别的挂虑。“你们怎么啦?”我问,“你们有事瞒着我们。”
于是他们把家里打来电话的事告诉了我,说他们得重视这次威胁。不知为什么,得知自己成了袭击目标,我并不是特别担心。我想人人都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既然没人能永生,那么被塔利班杀死和被癌症杀死,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所以,我更应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贾尼,也许我们该暂停宣传活动,蛰伏一段时间。”父亲说。
“这怎么行?”我回答,“你告诉过我,一旦我们相信有些事比生命重要,死亡只会放大我们的声音。我们绝不能半途而废!”
人们请我在活动上发言,我怎么能因为一点安全隐患就一口回绝?我们不能这样做,何况我们还是骄傲的普什图人。父亲常说,英雄主义刻在普什图人的基因里。
话虽如此,我们回到斯瓦特时依然心情沉重。父亲去了警察局,警方给他看了一份关于我的资料。他们说,我在国内外的声誉已经引起了塔利班的注意,也招来了死亡威胁。他们还说我需要保护。他们提出派警卫保护我们一家,但父亲并不赞成。斯瓦特的许多长老都配有警卫,却依然惨遭杀害,旁遮普省的省长更是死于自己的保镖之手。父亲认为武装警卫会让学生家长紧张,他也不想给别人带来危险。父亲此前也曾遭受威胁,那时他总说:“杀我可以,但不能伤及无辜。”
父亲提议送我去阿伯塔巴德读寄宿学校,像胡什哈尔一样,但我不同意。他还会见了我们本地的陆军上校,后者表示去阿伯塔巴德读书并不会比现在安全,只要我低调一点,我们在斯瓦特就不会有事。所以,得知开伯尔-普什图省政府想任命我为和平大使,父亲认为还是拒绝比较好。
回到家中,我开始每天晚上锁门。“她嗅到了威胁。”母亲对父亲说。父亲闷闷不乐。他一直嘱咐我晚上睡觉时拉上窗帘,我却不肯。
“爸爸,我不明白。”我对他说,“塔利班最强大的时候,我们没有危险,现在没有塔利班了,我们反而不安全了。”
“是啊,马拉拉。”父亲回答,“现在的塔利班只针对我们这些敢于发声的人。斯瓦特其他地方都风平浪静。三轮摩托车司机、小店店主都安全无忧。这次塔利班瞄准的是一小群人,其中就包括我们。”
频繁获奖还有另一个副作用——我缺了太多的课。3月的考试结束后,我的新橱柜里只添了一座第二名的奖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