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普什图人有个传统,孩子出生第七天要办一场“沃玛”(woma),“沃玛”就是“第七”的意思。到了那天,亲朋好友、邻里乡亲都会到家里来看宝宝。父母没给我办“沃玛”,因为他们没钱买山羊和稻米来招待客人,祖父也因为我不是男孩而不肯出资赞助。弟弟出生后,巴巴想给他办“沃玛”,但父亲拒绝了他。父亲说既然马拉拉没办,那弟弟也不该办。不过外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已久,我只有巴巴这一位祖父,所以跟他还是很亲。父母说我身上兼具祖父和外祖父两人的特质——我像外祖父一样幽默聪慧,又像祖父一样能说会道!上了年纪之后,巴巴的胡子白了,脾气也平和了许多。我很喜欢回村里看他。
每次见到我,他总会唱起同一首歌,因为他一直对我含义悲伤的名字耿耿于怀,想为它注入一丝欢乐。“马拉拉来自迈万德,人世间数她最快乐。”(Malala Maiwand wala da, Pa tool jehan ke da khushala da.)
我们每年都会回村里过尔德节。我们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挤上飞行巴士——一种小巴,车身漆得五颜六色,车上挂满叮叮当当的链条——赶往北部的巴卡纳村,那是我们家族在香格拉县的发源地。我们每年要过两次尔德节,一次是标志斋月结束的“开斋节”,人称“小尔德节”;另一次是纪念先知伊卜拉欣向真主献祭儿子伊斯玛仪的“古尔邦节”,也称“大尔德节”。节庆的日期由一个宗教委员会公布,他们会观测新月,根据它出现的时间决定。一从广播中得知日期,我们便动身了。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们会兴奋得夜不能寐。只要道路没有毁于暴雨和塌方,这段路一般是五小时车程。飞行巴士会在第二天一早上路。我们紧赶慢赶来到明戈拉汽车站,身上背着大包小包,里面塞满为亲友准备的礼物——有刺绣的披肩、一盒又一盒的玫瑰、用开心果做的点心,还有村里买不到的药品。有人还会带上几大袋糖和面粉,包裹全都绑在车顶,堆得像一座小山。我们鱼贯上车,抢着坐靠窗的座位,尽管车窗上总是蒙着厚厚一层灰,几乎看不到什么风景。在斯瓦特,长途汽车车身两侧都画着风景画,图案有粉色和黄色的花朵,有荧光橘的老虎,还有白雪覆盖的群山。我的两个弟弟特别希望某辆车能画上F-16战斗机或核导弹,尽管父亲说那帮政客但凡能少花点钱制造核武器,国家的教育经费都不至于不够。
我们的车子驶出巴扎,驶过牙医广告上的血盆大口,驶过摞满木笼的推车——笼中挤满目光机警、红喙白羽的鸡,驶过橱窗里陈列着结婚金手镯的首饰店。我们驶出明戈拉向北开去,经过的最后几家店铺是几座棚屋。棚屋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只是因为靠在一起才没有坍塌,屋前放着成堆的翻新轮胎,是为了应对前方崎岖的山路而准备的。接着,我们的车子驶入最后一任瓦里修建的公路,左侧是开阔的斯瓦特河,右侧是陡峭的山崖,山里蕴含着丰富的翡翠矿藏。几家观光餐厅散落在河边,巨大的玻璃窗宽敞明亮,不过我们从没进去过。途中,我们会与一些满脸尘土的孩子擦身而过,他们背着大捆的干草,被肩上的重担压弯了腰;我们还会经过牧羊人身旁,看他们赶着脏兮兮的羊群四处转悠。
车子继续向前,沿途的景致开始变换:郁郁葱葱的稻田散发着清新的香气,果园里种满杏树和无花果树。车子有时经过跨建在溪上的大理石作坊,排污废料染白了溪流。这令父亲愤怒不已,他总会说:“瞧这些恶棍都干了什么,把我们美丽的河谷全给毁了。”道路逐渐从河岸剥离,化作狭窄的山道,在冷杉林立的高地上蜿蜒向前,车子不断爬升,直到我们开始耳鸣。秃鹫在山顶的遗迹上盘旋,那里曾矗立着首任瓦里建造的堡垒。汽车铆足了劲,艰难地爬坡。每次遇到卡车在有盲区的急弯超车,我们的司机总会破口大骂。我那两个弟弟最喜欢这个,还会嘲笑我和妈妈,把山下的汽车残骸指给我们看。
终于,我们来到“天弯”,这道山隘是香格拉峰顶的入口,让人恍若置身世界之巅。站在天弯之上,我们俯瞰群山,感觉千峰万仞都在我们脚下。远处,白雪覆盖的马拉姆·贾巴山傲然挺立,山上坐落着我们斯瓦特的滑雪场。道路两旁有清泉、瀑布,停车休憩、喝杯茶时,我们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气,感受杉树与松树的馨香。我们贪婪地深深吸气。香格拉县群山环抱,层峦叠嶂,只能从峰峦间瞥见一线天空。天弯一过,道路再度蜿蜒而下,沿古厄本河延伸,然后逐渐变窄,化作崎岖小道。过河只能走吊桥,要么就得借助滑索,坐进一只金属吊篮里滑到对岸。外国人管这种吊桥叫“敢死桥”,但我们很喜欢走。
打开地图,你会发现斯瓦特是一道狭长的河谷,由众多较小的河谷连缀而成,我们管这些小河谷叫“达勒”(darae),它们就像树木的枝丫,向河谷两侧延伸。我们村坐落在河谷中段的东侧。村庄在卡纳谷内,河谷两侧都是悬崖峭壁,窄得连一座板球场都装不下。我们村名叫巴卡纳村,但这片河谷里其实有个由三座村庄组成的聚落——沙阿布尔村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巴卡纳村就是父亲的老家,卡尔沙特村是母亲家所在的村庄。河谷两端各有一座大山——南面那座是托加尔,意思是黑山;北面的是斯平加尔,也就是白山。
我们一般会去巴卡纳村的祖父家过节,住在父亲从小长大的房子里。它也像这里的大多数房屋一样,由岩石和泥浆垒砌而成,有着平坦的屋顶。不过我更喜欢住在卡尔沙特村,跟母亲那边的表亲待在一起,他们住的是水泥房,还带洗手间,而且我还会有好多玩伴。母亲和我住在楼下,那是女眷的住处。女人们整天都在带孩子,还得给待在楼上胡吉拉的男人们做饭。我跟表姐阿妮萨和松布尔住一个房间,里面有个清真寺形状的时钟,还有一个壁橱,里面存放着一把步枪和几包染发剂。
在村子里,一天开始得很早。听到公鸡打鸣和女人们给男人做早餐时叮叮当当的杯盘碰撞的声音,就连我这个爱赖床的人也不得不早早起床。清晨,阳光从黑山的顶峰反射下来;当我们在做每日五次礼拜中的第一次——晨礼(fajr)时,我们会向左望去,看见白山的顶峰被第一缕阳光染成金色,如一位白皙的淑女额前垂挂着一道金链。
接着,山中往往会降下小雨,万物被涤荡一新。山间鲜绿的台地上云朵飘浮,人们在地里栽种了萝卜与核桃树。蜂箱星散四周。我爱那些浓稠的蜂蜜,喜欢用核桃蘸它吃。卡尔沙特村一头的小河中有水牛栖息。那里有一间棚屋,里面有一架木制的水车,能带动巨大的石磨,把小麦和玉米磨成面粉,再由几位少年装袋打包。旁边还有间更小的棚屋,里面有控制面板,上面密布着错综的电线。村里没有政府供电,村民们只得靠这种简易水利装置自己发电。
时间推移,日头升高,白山上渐渐金光普照。日暮时分,白山没入阴影,阳光一点点爬上黑山。我们依照山峰上阴影的位置确定做礼拜的时间。当阳光爬上某块岩石,我们就知道行晡礼(asr)的时间到了。而每到傍晚,当白山的雪顶比清晨更加摄人心魄,我们就知道该行昏礼(makkam)了。在村里任何地方都能看见白山。父亲告诉我,在小时候的他眼里,白山就是和平的象征,像一面白色的旗帜飘扬在我们河谷的尽头。那时,他还以为这片小小的河谷就是整个世界,人只要越过接天的山际线,就会跌到世界之外。
我虽然生在城市,却也继承了父亲对大自然的热爱。我喜欢肥沃的土壤和葱茏的草木,喜欢庄稼与水牛,还喜欢走在路上,看金灿灿的蝴蝶绕着我翩翩起舞。村里很穷,但我们每次回乡,亲戚们总会为我们奉上一桌盛宴,摆上一碗又一碗女人们亲手烹煮的鸡肉、米饭、菠菜和辣羊肉。餐后还有一碟碟脆苹果、黄蛋糕和一大壶奶茶。孩子们没有玩具,也无书可读。男孩们只能在河谷里打板球,而就连那颗球都常常是一团用皮筋捆着的塑料袋做的。
我们村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喝水得到山泉去挑。村里为数不多的几栋水泥房屋,都属于有男人在矿上或波斯湾务工的家庭,那些男人会给家里寄钱。我们普什图族有四千万人口,其中有一千万人离乡背井,在外务工。父亲说,可悲的是,这些人很难回到家乡,因为他们必须不停地工作,确保家人能维持新式的生活。村里有许多人家都没有男人。男人们每年只回来一次,九个月后,家里一般都会添丁。
山坡上零星散落着用篱笆条和灰泥搭成的房屋,就像我祖父家的房子那样。这些房屋常被山洪冲毁。到了冬天,住在里面的孩子有时会被冻死。村里没有医院,只有沙阿布尔村有间诊所。另外两个村要是有人病了,亲戚们就得用木担架把病人抬到沙阿布尔村去。我们开玩笑说,木担架就是香格拉县的救护车。如果病人病情严重,村民们就只能乘长途汽车把病人送到明戈拉去,除非他们运气够好,认识家里有车的朋友。
政客们通常只会在大选期间来村里走访,承诺会修路、架电缆、接水管、办学校,还会给本地的头面人物塞钱、捐发电机,这些人就是我们所说的“关系人”,他们会指导本地人投票。当然,这些事都只跟男人有关,村里的女人没资格投票。这些政客一旦成功当选,进入国会,就会彻底消失在伊斯兰堡。如果当选为省议员,则会消失在白沙瓦,从此音讯全无,那些承诺也没了下文。
村里的表亲会取笑我的城里人做派。我不爱打赤脚,还喜欢看书,说话带城里口音,总说明戈拉俚语。我的衣服基本都是在商店里买的,不像他们都是自家做的。亲戚们有时会问:“你能帮我们煮鸡肉吗?”我则会回答:“不能。鸡是无辜的,我们不应该宰杀它们。”他们觉得我是城里人,很时髦。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伊斯兰堡人和白沙瓦人会觉得我土得掉渣。
有时,家里人会一起去山上或河边远足。那条溪流水面开阔,在积雪消融的夏季,溪水会变得深而湍急,无法直接蹚过。男孩们会用蚯蚓钓鱼,用线把它们像穿项链一样穿成一串,挂到长杆一头。有人会吹起口哨,相信这样能引鱼上钩。那种鱼并不怎么美味,鱼嘴粗糙而坚硬,我们管它叫洽克笛(chaqwartee)。有时,女孩们会带上一罐罐米饭和果子露,结伴去河边野餐。我们最喜欢玩“结婚”游戏。所有人分成两拨,代表两个家庭,每家都得嫁出一个女儿,这样我们就能办一场婚礼。两拨人都想拉我入伙,因为我是明戈拉来的,时髦得很。所有女孩中最漂亮的是坦泽拉,我们一般会把她分到对方那组,让她嫁过来当我们的新娘。
珠宝首饰是结婚游戏的重头戏。我们会给新娘戴上耳坠、手镯和项链,边唱宝莱坞歌曲边为她梳妆打扮。然后我们会用从母亲那儿要来的化妆品给她化妆,用热石灰和苏打粉为她染白双手,再用海娜花为她染红指甲。装扮完毕,新娘就开始哭泣,我们会摸摸她的头,劝她不要担心。“人都是要结婚的。”我们会说,“善待你的公婆,这样他们才会好好对你。细心照料你的丈夫,祝你幸福。”
有时村里会有真正的婚礼。持续数日的盛大婚宴常常弄得主人倾家荡产或债台高筑。新娘会穿上华美的嫁衣,浑身缀满黄金,再戴上双方父母赠送的项链和手镯。而在另一些时候,人们会从矿区运回一副胶合板棺材。女人们会到死者的妻子或母亲家中陪她们哭泣,凄厉的哭声响彻河谷,令我不寒而栗。
村里晚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山上人家忽明忽灭的油灯透出点点微光。村里年老的妇人们没读过书,肚子里却装满故事,还会背普什图对句,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塔帕”。背塔帕是我祖母的强项。这些对句的题材通常是爱情故事或普什图人的生活。“没有一个普什图人情愿离乡背井,”祖母会这样唱道,“除非是因为贫穷,抑或爱情。”姑姑们则会拿鬼故事吓唬我们,其中就有萧谷帝的故事。她们说他有二十根指头,会爬到我们床上睡觉,我们被吓得嗷嗷叫。但在普什图语中,“脚趾”和“手指”都叫指头,所以其实每个人都有二十根指头,但我们谁也没转过这个弯来。为了让我们早早洗漱,姑姑们还会讲恐怖女人莎莎卡的故事,她满手污泥,满嘴臭气,要是你没有洗头洗澡,她就会来追你,把你变得肮脏不堪,头发脏得像老鼠的尾巴,里面爬满虫子。她甚至可能会取你性命。到了冬天,要是大人不想让孩子去雪地里玩,就会讲那只一定要第一个踏上雪地的狮子或老虎的故事。只有等它先在雪地上留下脚印,我们才能去外面玩雪。
我们一天天长大,村里的生活开始显得乏味。我们村只有一台电视,摆在村里一个大户人家的胡吉拉里,而且全村上下没有一台电脑。
村里的女人出门必须遮起面容,也不能跟亲戚以外的男人见面或交谈。我穿戴比较时髦,而且到了十几岁都不戴头巾。有个表哥看不惯我这样,就跑去质问父亲:“她为什么不遮起面容?”父亲则回答说:“她是我的女儿。你少管闲事。”但亲戚中还是有人在背后议论我们,说我们不守普什图瓦里。
我为身为普什图人而自豪,但有时我也觉得我们似乎有太多的清规戒律,对女性尤其如此。我们家有个女工叫沙希达,独自带着三个年幼的女儿。她告诉我,她十岁就被父亲卖给一个年长男人,那人是有家室的,却还想娶个年轻姑娘。不过女孩们消失倒也不全是因为嫁人。我们村有个十五岁的美丽少女,名叫希玛。大家都知道她爱上了一位少年。那少年有时会从她家门前经过,她总会默默凝望着他,那双每个女孩都羡慕的眼睛上黑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在普什图人的观念中,女子向男子眉目传情是家族的耻辱,男人却没有这样的禁忌。她最终死于非命,据说是自杀身亡,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其实是被家里人毒死的。
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叫作“斯瓦拉”(swara)。根据这项习俗,人们可以把一个女孩送给敌对的部落,以此解决争端。这种做法虽然已被政府禁止,但在民间依然盛行。我们村有个寡妇叫索拉娅,嫁给了一个来自敌对家族的鳏夫。寡妇没有家族的首肯是不能再婚的。索拉娅的族人发现她擅自嫁了人,怒不可遏。他们不断对鳏夫的家族发出威胁,村里的长老只得专门召开支尔格(jirga)大会,解决这起纠纷。根据支尔格的裁决,鳏夫的家族必须接受惩罚:他们得交出家族中最美丽的女孩,嫁给对方最差劲的男子。那位新郎一无是处,而且一文不名,新娘的父亲还得负担他们所有的开销。为了平息一场与她无关的纠纷而毁掉一个女孩的一生,这究竟有什么道理?
我向父亲抨击这种现象时,父亲告诉我阿富汗的女性更不容易。我出生前一年,一个名叫塔利班的组织在一名毛拉的带领下占领了阿富汗,开始焚烧女子学校。他们强迫男性蓄灯笼似的长须,还规定女性必须穿罩袍。那就像被一只巨大的布制羽毛球罩着走路似的,只能透过眼前那扇带格栅的小窗往外瞧。天气一热,里面就热得像火炉。我起码不必穿那种东西。父亲还说,塔利班甚至不允许女性大笑,也禁止她们穿白色的鞋子,因为白色是“属于男人的颜色”;妇女会被关起来殴打,仅仅因为她们涂了指甲。听到这些,我不寒而栗。
我读的是《安娜·卡列尼娜》、简·奥斯丁作品这类书籍,我对父亲那句“马拉拉将来会像鸟儿一样自由”深信不疑。得知阿富汗女性的悲惨遭遇,我庆幸自己是斯瓦特人。我曾说过:“在我们这里,女孩子可以上学。”但其实塔利班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而且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普什图人。我眼中的河谷是个阳光普照的明媚之地,但我不知道的是,在群山背后,阴云正在悄然聚集。那时,父亲总对我说:“马拉拉,我会捍卫你的自由。你只管去追逐你的梦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