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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食堂4

奈空继续说着:“好嘛,你也没有什么损失。一生就这么一次,不会有事的。如果到头来都不知道我的身体,就这样结束人生,你绝对会后悔的。”

起初,我以为他们在开玩笑,因为从我小时候起,奈空就被公认为是妈妈的情人,也拜他贡献的金钱所赐,目前为止,他稳坐妈妈第一情人的宝座。难道他们从来没有肉体关系?我一时无法相信。

我停下洗碗的手,这时奈空转头对我说:“喂。”他声音低沉,瞪着我。我不理他,他更是大开嗓门:“你做女儿的也劝劝妈妈,和奈空先生上床干好事嘛!”

我绷着脸面无表情地回瞪他。他咂咂舌,不屑地继续说:“真是,母亲也好,女儿也好,顽固死了,你们母女俩。母亲这个样,女儿也是这个样。大腿张开不好吗?就是因为你这样坚持,女儿才会一样这么别扭。”

这时,刚才还在唱《天城越》演歌[10]的客人也加入了对话,透过麦克风,他那响着回音的声音喊道:“琉璃子妈妈看起来能这样,是因为纯粹啊!这样不是很好吗?琉璃子妈妈还守着处女身,现在已经是天然纪念物了呀。如今可是年轻女孩都可以和刚刚认识的人随便上床的时代啊!”

那个穿西装,像是上班族的男人好像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歌曲都结束了,他还拿着麦克风呆呆地站着。

大家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脑中一片空白。

妈妈是处女?

那么,我果然不是妈妈亲生的?

我以前就隐隐有这种感觉……

我和妈妈之间的共同点太少了。或许真的如我期待的那样,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我真正慈祥温柔的母亲正在这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找寻着我……我心里隐隐这么希望着。

可惜那个甜美的梦稍纵即逝。

妈妈突然仰起她那张醉醺醺、和水晶粉红香槟一样色泽的脸,直视我的眼睛说:“你啊,是我处女怀胎生的孩子哟!”

妈妈完全喝醉了。她以前就有酒醉后乱说话的毛病,这个样子居然也骗倒了许多男人。

我忘记关掉水龙头,就这样杵在吧台中。刚才插话的那个客人又开口了,而且还是拿着响有回音的麦克风:“咦?小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事吗?”

他的眼睛睁得滚圆。该惊讶的是我吧!我真想一脚踹开吧台。

妈妈虽然醉了,眼神却很认真。

这时,奈空已经发出爱玛仕一样的鼾声睡着了。

“你呀,是水枪婴儿!”

水枪……像有石膏注入脑中,我的脑子停止思考。那个客人还兴冲冲地说:“在这里那可是有名的故事哩!”

这回,他乖乖放下麦克风,走到我前面,更详细地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他说的全都是我第一次听到的事情,因此我甚至不知道该怀疑哪一点。

简单地说,就是妈妈读高中时有个大她一岁的未婚夫。两个人互相吸引,约定将来共度人生。而且他们决定在妈妈高中毕业以前都维持柏拉图式的关系,也付诸实践。妈妈的未婚夫成绩优秀,考上关西某个大学的医学院,之后二人通过书信往来保持着远距离的恋爱。妈妈很想到未婚夫的身边,于是拼命用功读书,也顺利考上京都的短期大学。可是,当她按照地址去找未婚夫时,他却已经搬家了。两人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听到这里时突然想到,或许我会用大阪腔叫妈妈“o-kan”的原因就在于此吧!那个常客继续说着故事。

妈妈从此以后变得自暴自弃,为了忘记未婚夫,她想到怀孕生子,认为如此便能完全断绝自己和他的关系,活出崭新的人生。她心中的初夜对象只有未婚夫,因此觉得除了他,其他任何男人都一样。可真的要办事时,她又无法斩断对未婚夫的思念,于是就思考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处女受孕,突然她灵光一现,想到可以使用水枪。

“以前根本没有精子银行嘛!”妈妈打断他的话。认真叙述的常客也同声应和:“何止,就是现在,日本也不承认精子银行啊!”

妈妈打着手势说:“他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大概有老婆了,那么,这个孩子就是不伦之子,所以取名伦子。是吧?”

已醉得一塌糊涂的妈妈突然寻求在看天气预报的客人的同意。

哪怕被这样问话,那人也继续看着电视说:“琉璃子妈妈太痴情了,直到今天还在想着初恋情人。”

明明是冬天,外面却仿佛有台风那样的暴风雨在逐渐逼近。妈妈突然站了起来,像纽约的自由女神像那样高举一只手大声宣布:“没错,我要一辈子守着处女之身。”然后,她轰然趴倒在吧台上,呼呼大睡。

我脑中仿佛有无数的回旋镖在乱飞。如果这是事实,那真是不得了的大事。我从没有听说过用水枪注射精子受孕的事情,如果这是真的,那我肯定是世界上第一个水枪婴儿。

妈妈趴在吧台上,像往常一样嘟囔着梦话。

接下来,Amour酒馆瞬间被寂静包围。

猫头鹰爷爷那午夜十二点的报时早就过了,有人缴了宴会款后离去,也有人躺在地板上昏睡。我轻声收拾,以免吵醒已经睡着的人。

我从以前就很容易相信别人,是容易受骗的性格,因此我怀疑刚刚是大家串通一气来骗我。不过,好像又不是这样。

我心中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些人都既认真又容易受伤。

今晚,我感受到另一个活在我全然未知的世界里的妈妈。

那里的妈妈比起我所知道的妈妈多了一点点骄纵的气息。Amour里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正当我茫然地回想刚听到的妈妈的爱情故事时,奈空站起身,说了声“小便”就打开门走了出去。

店里面有厕所,大可不必到外面去,而且还在人家的院子里……

我有点不高兴。然后他一边用力扯着裤子拉链,一边冻得缩着身体走了进来,迎面就粗鲁地说:“你把我特意送你的庆贺花篮丢掉了吧?”

糟糕!蜗牛食堂开张那天,奈空送来一个大花篮,是庆贺小钢珠店开幕的那种俗气的花篮,我把它移到Amour的后门那里。因为太大,我连丢掉都嫌麻烦,因此一直放在那里没动。

“这样糟蹋人家的好意,真是……”奈空发完牢骚,又继续说,“欸,我肚子饿了,你弄点什么来吃吧!”

要我帮奈空做吃的?

我是个直性子,私底下只愿意为我喜欢的人烹煮食物。于是我假装没听到,奈空故意把烟喷在我脸上,耍流氓似的恶声恶气道:“不想帮讨厌的人做吃的是吧?你以为你是谁啊?田螺食堂的老板兼主厨?别开玩笑了。挑客人啊?这算什么职业厨师?根本就是小女孩玩过家家,一场自我陶醉的色情秀!别发呆了,奈空先生想吃饭,给我弄一些来!”

他的嘴角还冒着螳螂蛋似的大泡泡。

我的店不是田螺食堂,是蜗牛食堂!

没错,我想要这样理直气壮地回答。而且,到目前为止我只尝过许多心酸,完全没有过什么自我陶醉的感觉。对料理的爱意让我有自信不输给任何名厨!被奈空用那种话羞辱,要是我手上拿着菜刀,真想回敬他一刀。但那样做不仅是对我本人,还是对守护我的料理之神的侮辱。

懒得跟他大声争论,我迅速打开冰箱。悲哀的是,里面只有少许掺了化学调味料的味噌汤,可用的食材一点都不剩。而蜗牛食堂的厨房现在也是冬眠状态,几乎没有多余的存货。可是我不能就这样退缩,于是快步走向蜗牛食堂。虽然对冰箱里的食材不抱期待,但如果不这么做,我会让奈空瞧不起!

我打开蜗牛食堂的门锁,然后查看每个橱柜。果然,任何可用的食材都不剩,就连我最依赖的米糠酱瓮里也正巧没有东西。前几天才腌的泡菜现在又还不能吃。这半夜三更的,超市已经打烊,村里也没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我简直是束手无策。

我正想着干脆乖乖地向奈空道歉吧,结果拉开放置文具的抽屉时,突然看到里面滚着一个褐色的物体。

我心想这是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发现这不就是我一直都在找的柴鱼嘛,很小的一块。

我明明记得自己放在上一层抽屉里,不知怎的就掉到下层抽屉里。那一瞬间,我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念头。

Amour的电饭锅中应该还有煮河豚粥用剩的白米饭。只要有这块柴鱼,就可以熬出上等的汤汁,做出简单的茶泡饭。我打定主意,开始削柴鱼。幸运的是,我还从抽屉里找出一些昆布。

我抱着装了柴鱼片和昆布的碗赶回Amour酒馆,往雪平锅里面加水。奈空醉醺醺的,满脸通红,一直看着我的动作,然后,他以吐痰般的嘶哑声音说:“大小姐,你知道吗?叔叔我几乎吃遍了全世界大家都说好的餐馆,我可是为了吃炖河马肉,特地跑去东非坦桑尼亚的人哟!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因为难吃的话我就会坦白说难吃。我要是说真话,你可不要哭啊!”

老实说,我还真是怕得双腿发抖。但是我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专心熬柴鱼汤。

他吃河马肉的故事我从小就耳熟能详。每次看到我,他都要炫耀那是比牛肉还滑润的极品。

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受到干扰。为我最讨厌的奈空做菜很辛苦,可是我尽量不想这件事,因为厌恶的情感必定会反映在食物的味道上,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内心和脑袋处于空白状态。

如果做料理时心情焦虑又悲伤,那一定会表现在味道和装盘上面。因此,做菜的时候一定要想着美好的事物,以开朗平静的心情站在厨房里。

外婆总是这么说。

我再度深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算好时间,捞起昆布,稍等一下,再放入大量柴鱼片,当柴鱼的香气扑鼻而来时熄火、过滤。一切都很顺利,最后再加盐调味,那就完美了。

不过,到了最后阶段,我发现自己的舌头好像不太管用。可能是刚才吃太多,而且喝了酒,有点醉。平常只要尝一次就知道咸度如何,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最佳状态。有种一再加盐都觉得不咸,但其实已经够咸的感觉,犹如在深山浓雾中摸索徘徊。

奈空就在我面前抖腿等待着,这令我更加慌张。我决定再一次相信自己的舌头,最后只加一小撮盐巴调味。然后,我把电饭锅中的白米饭盛到预热过的大碗中,浇上刚煮好的昆布柴鱼汤,接着再把砧板上剩的一点葱花撒上去。

我双手捧着茶泡饭放在奈空面前,摆上筷子,像脸上写了大大的“请用”两个字般凝视着他。大概我也有一点醉了,胆子比平常大了一些。

如果是在蜗牛食堂,我这时候就可以躲回厨房里,用小镜子偷看客人的反应,但在Amour没办法这样。我感觉自己无处可逃,只能站在吧台里面。

在不到一米的距离处,奈空拿起筷子吃茶泡饭。我很紧张,只好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命运的到来。没错,这香气确实是很好的和风汤汁的味道。

奈空吃茶泡饭的声音在Amour里面回响着。我一生中所有的紧张仿佛都浓缩在这一瞬间。不久,奈空吃东西的声音停了下来,然后我听到筷子靠到碗边的声音。

我因为极度紧张,胸口跳个不停。

我慢慢睁开眼睛,像被热水洗过般干净的碗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很好吃,谢了。”

我怯怯地看着奈空的脸……不知为什么,他两眼通红,含着泪水。

虽然爱说些无聊中年男子说的玩笑话或是让人笑不出来的歧视言语,但奈空也是绝对不说恭维话的人。

好几种不可名状的感情一起涌上胸口,我赶忙冲进厕所,因为不想在奈空面前掉泪。

当我用围裙下摆擦干眼角,平静下来走出厕所时,奈空已经不在了。碗下面除了一张一万日元的宴会费,还有另一张万元大钞。很明显不是放错了,因为两张钞票就像羽毛扇的羽毛般整整齐齐地交错放在一起。我走到屋外,在被月光染成淡蓝色的雪路上,小小的马蹄印以等距间隔迤逦向前。独自留在Amour里的妈妈咳嗽了几声,我轻轻地把貂皮大衣披在她肩上。

妈妈的香水味飘了过来,淡淡的。

我向来讨厌的这个味道今天却感觉不那么讨厌了。妈妈睡得很熟的侧脸有点憔悴,是我神经过敏吗?总觉得她的脸色不太好。

今天经历了许多许多事情,真是充实。

“谢谢。”我正要走出酒馆时,妈妈像说梦话似的这么嘟囔了一声。虽然我不确定这话是对谁说的,但那个声音像一层轻薄柔软的纱,轻轻地罩住了我。

这是我今晚第二次听到谢谢。

似乎真的是冷空气来了。外面下起雪来,风像因嫉妒而发疯的魔女般狂乱呼号,刮得人脸上像抹了辣椒粉般刺痛。

我迎着强风呼出的气像在以迅猛的速度追赶奈空的背影似的随风飘扬,飘向遥远的地方。

等这些冰慢慢融化,到了春天,美丽的花朵就会盛开。花朵盛开后,四周就会香气氤氲,大家欣喜微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我就这么想着妈妈和奈空的关系。

然而,现实总是像断头台那样,把冰冷的刀锋按在我的脖子上,毫无慈悲地切断我对幸福的任何一丝期待……

那天,我一整天心情都不好。

先是早上的第一件工作——给爱玛仕准备的面包烤焦了,然后我在去蜗牛食堂的路上又不小心踩死了一对在雪中冬眠的蝴蝶。

虽然都不是故意的,但我一早起来就连连重重地叹气。

下午处理当天客人要吃的意式水煮比目鱼时,内脏清理得也很不顺。平常只要我把食指伸进鱼鳃里一拉,就能像摘下胸针似的把整堆内脏清理得干干净净,可是那天我却把鱼弄得支离破碎。而且,我特地买的从意大利空运来的橄榄油掉到地上,摔碎了瓶子,捡拾碎片的时候又被割到指尖,简直就像我一直依赖的料理之神都放弃了我。

而那天的最高潮是妈妈的告白。

晚上十一点过后,我从蜗牛食堂回到家里,正在泡澡时,浴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妈妈光着身子走了进来。我惊得停止了动作。平日一到晚上妈妈就去酒馆上班,不在家里,所以就连小时候的记忆中,我也几乎没有和妈妈一起泡过澡。

我吓了一跳,就像青春期的少女洗澡时突然发现父亲在偷看那样,赶忙屈起膝盖,两手遮住胸部。但妈妈不在乎我的反应。

“我有话跟你说,可以吗?”她用脸盆舀起热水浇在自己身上后,便径自跨进浴缸。哗啦哗啦,热水瞬间满溢而出。

我慌慌张张地想要起身,她却像在说“不要走”似的按住我的肩膀。

妈妈虽然没有醉,但满脸都是醉眼迷离的愉悦表情。

“其实,我遇到修学长了,是偶然重逢的。”她双手掬起热水,扑在脸上。

修?学长?

虽然平常笔谈本不离身,但我总不能连进浴室都带着吧。

“河豚宴时你不是也听到了?就是我的初恋情人,我们约好要结婚的。”妈妈声音缥缈,那音色和用语都和平常不同。

我很不高兴,忍不住凝视着妈妈的侧脸。难道妈妈疯了?

但她像在演独角戏般,一直看着前方继续说:“修学长完全没变,虽然我们都三十多年没见了,而且都上了年纪,可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我瞄了妈妈一眼,她的脖子像成熟的桃子般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这段唐突的话听得我脑中一团乱。即使没有这件事,我也因为先前长时间泡在水里想事情,手指都泡白了。

我猜妈妈已经说完了,于是便跨过浴缸边缘站起来。

反正,这些话洗完澡也可以听。但就在那一瞬间,断头台的利刃从天而降。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身上只裹着浴巾,蹲在厨房的冰箱前。

我脑中一直在咀嚼、反刍妈妈刚才的告白,可还是丝毫不能理解。妈妈说她得了癌症,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而她的主治医师就是她的初恋情人修学长。妈妈形容自己“快乐而幸运”,能和初恋情人重逢的喜悦胜过对自己死期将至的恐惧。但我完全无法理解。

简直是比午间连续剧还要夸张的爱情故事。

我无法想象二十一世纪还存在这种故事。

对我来说,妈妈坚强、坏心眼,是总和我吵架的对象。我从没看过她哭泣的脸,认为她这辈子都是不死之身。我一直相信妈妈是我怎么捶打都不会坏掉的沙袋。这拥有连妖怪都不敢造次的强韧精神的妈妈,会被病魔打倒?笑话!我深深相信,唯独妈妈和这种事情无缘。

我轻轻打开冰箱,柠檬色的光线像眼药水似的慢慢渗入我的眼睛。

还剩一半的橘子酱看起来很眼熟,果然是我十年前离家时就放在那里的东西。仔细一看,果酱里都已经长出白雪般的霉菌。打开乳玛琳的盖子,里面果然也长满茂密绿苔似的霉菌。用了一半的番茄酱和蛋黄酱中,蟑螂的尸体随意横着。这一切都是妈妈生活的痕迹。

妈妈死了,这些东西也全都会迅速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吗?

不可能!我在心中呐喊,用力关上冰箱门。

浴室里传来妈妈哼歌的声音……

夜里,我丝毫无法入睡,于是披上棉外套,走到屋外。

寒冷的夜空中有几颗星星。

我想要找个人来依靠,可是身边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于是便走向爱玛仕的窝。夜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好像海参一样滑溜溜地粘在皮肤上。

我感觉自己好像从脚尖开始,一点一点地沉入黏稠的羊羹中。

我呼吸困难,跑去看爱玛仕。我无法相信妈妈说的任何事情,我希望那是妈妈式的恶意玩笑。

“因为你真的很傻嘛!”

此时此刻,我希望再一次听到那句我曾经听到不想再听的口头禅。

爱玛仕睁着眼睛,好像也睡不着。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走近时,爱玛仕就像一只聪明的看门狗一样靠过来。她用圆圆的瞳孔凝视着我,歪着脑袋。月光下的爱玛仕看起来比白天的模样可爱许多。我忍不住紧紧抱住她那宽大的背部。

爱玛仕的身体很温暖,虽然她的味道闻起来不怎么好,我的鼻子却已经习惯了,呼吸着她浓浓的草原味。

爱玛仕用鼻子紧紧抵住我的耳朵,呼吸急促。我受不了那搔痒,差点笑出来。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论如何也无力挽回的事情。我也知道,能够随心所欲的事情只有一点点。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像水流入大河般,在不知是谁的硕大手掌中以超出自己意愿的方式进行着。

人的一生里,坏事总是比好事多,我的人生尤其如此,但我还是为了寻找小小的幸福而活着。尽管如此……我越想越懊恼,把脸深深地埋进爱玛仕坚硬的背部,紧咬着嘴唇,咬到流出血来。

第二天早上,爱玛仕开始腹泻,这是自我回乡以来头一次发生。平常她那像弹簧般卷成圆圈的尾巴无力地下垂。我赶忙翻开饲养手册,妈妈在上面仔细写着:“腹泻时,把两到三大茶匙的木炭粉和少量饲料混合在一起喂食。”

我立刻付诸实践。

或许,爱玛仕也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了吧。

从那天起,我每天晚上就往返于棉被和爱玛仕之间,睁着眼睛熬过黑夜。虽然身体很累,但一旦开始思考、想象各种事情,我就睡不着。

那种感觉很快就令人气力全无。

我什么也不想做。

我好几次都想陪在衰弱的妈妈身边,就算只有一秒,也要和她在一起。一天之中,我好几次像这样下定决心。

可结果,蜗牛食堂还是继续照常营业。

我有种预感,如果现在停业,我这辈子就再也无法重新振作起来了。而且,看到别人幸福的表情是我唯一的安慰。

令人高兴的事情也有很多。随着春天的临近,熊桑的手机又恢复成一天接到好几通预约或询问电话的状态。

去年为了向喜欢的男孩告白,用打工赚的零用钱来蜗牛食堂吃饭的高中生桃子,因为觉得“太好吃了”,所以又和男孩一起来预约;蜗牛食堂第一对顺利步入婚姻殿堂的农家子和高中老师也拿着他们的婚纱照来给我看;小老婆带着年轻男友来玩;带着得厌食症兔子来的小梢也在爸爸出差时,带着妈妈和兔子一起来吃我的料理。

刚开始时,有传言说“吃了蜗牛食堂的料理就能达成心愿、促成恋情”,说实话,因为对此感到好奇而来的客人还不少,但最近来的客人则多是吃过一次我的料理“想再吃一次”的人,他们单纯注重味道,把这里当作普通餐厅。这是最令料理人感到荣幸的事,也是对其最好的评价。

而且,季节亦是一秒也不等人。

蜂斗叶的花茎现在不去摘,往后一整年都吃不到。刚长出来的野生芦笋,现摘现吃最美味。蜂斗菜、鸭儿芹、土当归、土麻黄、艾蒿、蒲公英、楤木芽……群山围绕的这块土地,春天时充满了大地的恩赐。

幸好,妈妈的情况并不那么危急,而且妈妈毕竟是妈妈,还是跟以前一样,身穿华服、浓妆艳抹地站在Amour酒馆的吧台里,扮演着她的角色。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生病的事,只要走出家门,迈向外面的世界,也完全不会让人看到她难过的模样。比我还要有职业精神。

妈妈向我告白几天后,就带着她的初恋对象,也是她现在的未婚夫来到蜗牛食堂。对方名叫修一。

修一先生看起来就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医师,个子很高,身材修长,都市的气质中带着僧侣般的特性。他虽然和奈空完全不同,但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也不是我的父亲。他英俊得令妈妈现在还为他痴迷。或许在注重男人的外表这一点上,我们母女是共通的。

我为他们两个人泡了莲花茶,是以越南莲叶焙制的茶。我边祈求泥潭般的境况中可以绽放出一朵美丽的莲花,边虔诚地注入开水。接着,并排放置的两个茶杯中飘出了淡淡的香味。

修一先生好像在海外生活了很久。我因为和妈妈的代沟太大,不禁产生疑虑,妈妈该不会被这个男人骗了吧?这是不是觊觎时日无多的寂寞中年女子遗产的婚姻欺诈啊?因为修一先生实在太优秀了。

但是,他非常认真,拼命诉说他有多么爱妈妈,还告诉我他和妈妈初识的经过。修一先生是非常正直的人,他和妈妈一样,也还是单身。

修一先生离开妈妈后交往过几名女性,但并没有结婚,因为他忘不了妈妈。他承认自己有过恋人,因此不可能像妈妈那样保持童贞。其实,他都到了这个年纪,那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吧!

说到最后,修一先生正襟危坐,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口齿清晰地说:“拜托,请答应让我和琉璃子结婚,我一定会让你母亲幸福的!”

接着,像想到什么似的,他突然跪在蜗牛食堂的地板上。我赶紧制止,他抬起头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旁边的妈妈也眼眶湿润。

我不知所措。

我现在正在努力接受妈妈被病魔侵蚀的现实,无法思考更多事情。何况,现在根本找不到反对妈妈结婚的理由。

我急忙从抽屉里拿出笔谈本,以特别大的字写下:我也一样,拜托你了!

那一瞬间,我的眼眶也涌出了泪水。

父亲嫁女儿的心境就是这样的吗?

我们三个人坐在那里,都拼了命地忍住眼泪。

那天之后,一切事情都进展顺利,妈妈一步一步地为当新娘准备着。

客厅的桌子上总是堆着结婚礼服设计图和婚宴礼品目录。在旁人眼中,妈妈很幸福。

修一先生也在忙碌的医院工作之余频繁地来看妈妈。

他有时候带来用于止痛的中药,有时候帮妈妈按摩或听她发牢骚,在我忙不开的时候,他还会到厨房帮忙磨糙米。有时候,他还会坐在Amour的吧台前,喝着兑了热水的芋烧酒,烤他爱吃的沙丁鱼片,分给其他老顾客享用。

那段时间,如果蜗牛食堂的工作提早结束,我也会到Amour的吧台帮忙。妈妈毫不隐瞒,向大家介绍修一先生是她的未婚夫,并一起接受乡下人粗犷而温暖的独特祝福。他们在结婚前既不同居,也不外宿。年近五十的男女还坚持在结婚以前保持柏拉图式的关系。或许,妈妈真的到现在都还是处女。我渐渐这么相信了。

有一天,由于客人在前一天取消预约,蜗牛食堂就临时休息。我起床稍晚一些,烤完爱玛仕的面包后还有时间,便想好好洗个澡,然后看到了站在浴室玻璃拉门外妈妈那模糊的身影。

妈妈最近相当憔悴,她那有如镶嵌在玻璃上的影子就像冬天的枯枝那么纤细。仿佛轻轻一碰,她的身体就会折断,甚至会承受不住强风的吹袭,我不由得对此感到担心。

修一先生是安宁疗护专家,因此妈妈拒绝手术、抗癌药以及化疗等疗法,转而采用民间疗法。但不管妈妈再怎么强悍有力,病魔依然逐步侵蚀着她的身体。

妈妈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有事想跟你商量。”妈妈无法久站,于是在门边蹲下。“其实我想请你帮我办喜酒。”

结婚仪式定在五月初的连续假期期间,就在修一先生工作的医院附设的教堂里举行,仪式只有他们两人参加。接着他们再邀请亲朋好友举办一场盛大的婚宴,地点定在这附近的牧场。

意思是要我来烹制给大家享用的食物吗?

仔细想来,我好像不曾正式请妈妈吃过我亲手做的料理。以我此刻的心情,只要我能做到,任何事情我都愿意为她做,因此便爽快地答应了。

妈妈接着说:“时至今日,我想吃掉爱玛仕。对她来说,那样比较幸福。我要是不在了,她一定会很悲痛。所以,这就当作我最后的愿望吧……”

这真的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尽孝心。

入春这一天,我和熊桑把犬用项圈挂在爱玛仕的脖子上,再绑上绳子牵着她出门。

外面天气这么好,太阳在蓝蓝的天空中微笑,摇摇晃晃的小鸟拍打着翅膀飞向白云……可是,我却不得不去做这件悲哀至极的事情。

家家户户屋檐上那像老奶奶的乳房般松弛无力地垂下的冰锥融化了,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谱写出新的篇章。

自几天前开始,我就几乎无法入睡。

每次听到爱玛仕的脚步声,闻到爱玛仕的味道,揉着爱玛仕最喜欢的面包面团时,我脑中都会浮现出像我亲妹妹般的爱玛仕那害羞又勇敢的笑脸。

妈妈应该也和我一样。

她说想吃爱玛仕时,虽然还开玩笑地说“那孩子的最后就由我来结束吧!”,“那孩子的血一定有玫瑰的香味,因为她是我的分身啊!”,但随着这件事真实地逼近时,妈妈的开朗消失了,食欲也大减。

我好几次在笔谈本上跟她确认:真的要吗?

每一次她都用虚弱如老太婆的声音回答说:“就这么办吧。”

结果,妈妈并没有如当初定好的那样找职业摄影师来为她和爱玛仕拍最后的合照。昨晚大家都睡下以后,妈妈独自去看爱玛仕,亲她的脸颊,紧紧抱住她宽大的背部,又给了她很多她爱吃的核桃面包,趁她专心吃面包的时候回到屋里。

我透过自己房间的小窗悄悄地看着这一切。到了早上,妈妈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出来,因此,前夜那一幕是妈妈和爱玛仕共处的最后时光。

在植物开始萌芽的狭窄山路上步伐凌乱、缓慢前进的爱玛仕,像个被蒙着眼睛走向死刑台的无辜囚犯。她的眼睛紧缩、凹陷,像在笑,也像拼命忍着不哭、努力想笑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像刽子手的。而且明明知道对方是冤枉的,却无法违抗命令。我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究竟是对是错。一度觉得自己抓住了答案,但它又轻易地自手中滑落。

如果这条狭窄的山路能像螺旋梯一样永远绕个没完,那该多好?

如果我和爱玛仕只是在这舒服的春日天空下悠闲地散散步,然后回家,那该多好?

如果我们精神抖擞地回到家时,笑脸迎接我们的妈妈身上的病魔全都消失了,那该多好?

可是,只一转眼,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那里是酪农家废弃屋舍的一角,这个酪农是熊桑的同学、好友兼玩伴。该家族现在以饲养奶牛为主,生产牛奶和酸奶并出售。以前的业务范围很大,还包括养猪业。目前除特殊情况外,法律是禁止在畜牧场以外的地方宰杀家畜的。不过,这个酪农小时候就帮他爷爷宰杀过自家食用的猪,直到现在还沿用这一经验,一年几次接受邻居的请托,不把猪送到肉品中心,而是直接在他这里偷偷宰杀。

爱玛仕知道一切,或许该说她领悟了一切。不只是自己的命运,还有侵蚀妈妈的病魔、我和妈妈的争执,以及我内心深处无法用言语诉尽的复杂而澎湃的感情。

我蹲下来,与爱玛仕的视线相对,直直地看着爱玛仕的眼睛。她的脸与其说像老婆婆,不如说像聪明伶俐又思维缜密的老公公,白色睫毛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眉毛很长,像神仙一样。

我伸出紧张到僵硬的手指,怯怯地抚摸爱玛仕的脸颊。爱玛仕的表情越来越柔和了,像在微笑似的咧开嘴,然后静静闭上眼睛。

谢谢你。

虽然很短暂,但是和你共度的时光非常幸福。

我用透明的声音向爱玛仕诉说完毕后站起身来,离开那个地方。

爱玛仕接收到我的告别信号了吗?

她主动走向熊桑等待的地方,让他们将自己四肢反绑。

熊桑担心地轻声问我:“小苹,可以了吗?真的是最后一面了哟!”

可是,我什么也没说。不对,是我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站在那里,把头垂得低低的,垂到发旋几乎正对着地面,看到虫子在我脚边爬行。仰头,我眼中的太阳如火球般熊熊燃烧。

我献上最后的,真正最后的祈祷。

请尽量不让爱玛仕感到疼痛,让她能够毫无痛苦地结束她作为猪的一生。

我除了这样祈祷,没有别的办法。

“一,二!”

男人用力地吆喝出声,同时按住爱玛仕的脚把她翻转过来,将其前腿和后腿分别绑住,然后从脚间穿过一根木棒,把她抬了起来。

刚才还很老实的爱玛仕,这时也出于本能痛苦地号叫了起来。那号叫声就像母猪生小猪时拼命求救般哀切。我闭上眼睛,但没有捂住耳朵,全心全意地去接受这一场景。两个男人抬着爱玛仕走过我的眼前,用水轻轻冲洗爱玛仕全身,把她吊在院子里的大树干上。

虽然爱玛仕的身体被固定,但她还活着。不过也许哭累了,不像刚才那样悲惨地哀号,只听得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我睁开眼睛,慢慢走到爱玛仕身边。爱玛仕每呼吸一次,身体就像气球般膨胀一下。她身体的正下方放置了一个水桶,一切都准备妥当。

此时,负责结束爱玛仕的是我。我这个负责人必须切断这只猪的颈动脉,完成任务。

熊桑的朋友从储藏室拿出刀子交给我,然后熊桑像在说“切这里”般指着爱玛仕颈动脉的位置。我一鼓作气,专心地把刀刺进她的颈动脉。血液如同升上高空的烟花般四处飞溅,在熊桑方正的脸上绘出蕾丝图案。

爱玛仕没有受苦。

不,她当然会痛苦,只是我没有看到那种反应。

熊桑和他的朋友不停地夸赞说:“真是只好猪!”而我总觉得爱玛仕那像葡萄干一样凹陷的眼睛里含着泪。爱玛仕就这样静静地成了一只不归猪。

不久,循环于爱玛仕全身的血液流了出来,装了满满一桶。

我不停地用木棒搅拌,让血液表面起泡,以免血液凝固,因为做血肠时需要用到这些血。

爱玛仕全身,哪怕是一滴血,我也不想浪费。

本来我就相信牛蒡的皮、豆芽的根,还有西瓜子等各种食材都有生命,因此总会尽量不浪费,如今面对的是爱玛仕,这种想法便更加强烈。冲绳人说,猪除了叫声,全身上下都可以吃,于是我也决定把除爱玛仕的眼珠和蹄子之外的一切都拿来料理。

猪血放完以后要先把爱玛仕从树上卸下来,将她放在旁边已铺了塑料布的工作台上面,用五十摄氏度左右的热水烫过,然后用汤匙和尖锐的石头刮掉其表皮的毛。这项工作结束后,再用喷枪把外皮烧到光滑,然后就正式开始解剖作业。

熊桑和他朋友一起把爱玛仕的后腿撑开,用木棒固定后,又像刚才切断颈动脉时那样,把爱玛仕吊回树上固定好。现在虽然有专用的现代化机器,但其实凑合着使用手边的工具也行。要先用大刀切断爱玛仕的支气管,让她身首分离,接着从其肚皮正中自上往下切一条直线剖开,取出内脏。

这项工作也是我的任务,但毕竟是粗重的工作,所以熊桑的朋友站在我背后和我一起拿刀,给我助力。在不伤到内脏的情况下,我仔细慎重地剖开猪腹。

刀子一入猪腹,内脏就立刻露了出来,不过还粘在腹腔里面,没有掉下来。此时,我戴上医生开刀时用的手术手套,将手直接伸进去摘下内脏取了出来。爱玛仕的腹腔潮湿且柔软,还是温热的。

地面上铺着刚才刮毛时用的塑料布,爱玛仕的新鲜内脏一一掉落在蓝色塑料布上,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而且还微微抽动着,感觉像是爱玛仕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个掉下来一样。

和爱玛仕庞大的身躯一比,看起来很小的猪心放到秤上一称,只有三百克。

柔软的猪肝脏,小小的肾脏,也就是腰子,富有弹性的胃,即猪肚,近两米长的小肠,还有与之相连接的大肠。

熊桑的朋友指着每一样实物告诉我它们的俗名是什么。

最后,爱玛仕这一生都没有用过的子宫也被拿了出来。猪是多胎动物,有两个子宫,形状就像泥土地上冒出来的植物芽。熊桑还用木棒在地上写了两个大字,告诉我这是“子宫”。

内脏都拿出来后,要把它们挪到别的地方并清洗猪肠。接下来还要将爱玛仕剖成左右两半,这是要使用链锯的粗活,因此交给男人做。

我在工作台上用水清洗肠子时,爱玛仕的头被送了过来。

她的眼睛还微微睁着,耳朵柔软,鼻子也湿湿的,就在刚才,真的就是刚刚还在动的爱玛仕的脸呀……眼睛周围微微湿润。是被杀时感到痛苦的关系吗?

对不起。

不过,既然已经这样,我一定要把你做成全世界最好吃的猪肉料理。

我想,那是让爱玛仕瞑目的唯一方法。

我把手伸进她的口腔里割下舌头。这时爱玛仕肥短的四只脚也被送了过来。

膀胱洗净后让它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并吊在树枝上。等会儿做香肠时要用。

男人们继续进行着切割作业,梅花肉、肩肉、大里脊、小里脊、五花肉、大腿肉、猪脚等被一一细细切好,装袋放在树荫下。做香肠时要用含有胶质的猪皮来勾芡,因此他们把剥下来的猪皮全都送到我的工作台上。

一般的香肠是在绞肉里加入盐巴、香辛料、鸡蛋,将其搅匀后灌入肠子,这个工作可以等回到蜗牛食堂再做。但血肠好吃与否受内脏的新鲜度左右,因此我立刻动手做血肠。

我将爱玛仕的心脏和肾脏剁碎,撒上盐巴,再放进盛猪血的桶里。我决定全部使用“满月盐”。人们相信,若在满月之夜以古法制作从附近海域采集到的天然盐,则会使其具有特别的生命力。无论如何,我都要把这种盐献给妈妈。

猪皮剁碎后放进猪血里搅匀,再加入背部的油脂和一点点肩胛肉,一起塞进洗净的猪肚中,烟熏后让它发酵,血肠就完成了。

接着,跟爱玛仕的脸庞做完最后的告别,我把它放在工作台中央,切下两边的耳朵,准备用来做凉拌耳丝。然后,我把头从中间切成两半,菜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供爱玛仕思考的脑浆比我想象中少很多,包覆着一层珍珠似的微光。

我打算把一半猪头带回蜗牛食堂做成猪肉冻,另一半则剁碎塞进膀胱里,做成猪头肉香肠。

我一心一意地剁碎爱玛仕脸部的肉。

我把柔情注入菜刀,用心处理碎肉。

的确,爱玛仕已经不是原来的爱玛仕了。

她不会再叫,再吃,再跟我撒娇了。

但爱玛仕绝对没有死。

我剁肉时深深地这么相信。

因为爱玛仕那纯洁的灵魂就寄宿在这些一毫米见方的肉丁中。

当我察觉这点时,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自己像被爱玛仕温暖的灵魂之类的东西守护着,徜徉在令人怀念又平静的春之海洋中。

直到天色昏黑,我仍在熊桑朋友家的那块土地上继续工作。布满晚霞的天空带着初春时特有的粉红色霞光,对了,就是爱玛仕身上那种漂亮的粉红色。

我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回到蜗牛食堂,冰箱里面已经被一袋袋爱玛仕的肉塞满,那是熊桑用推车运回来的。

总共应该有近一百千克重。白天熊桑和朋友抽烟休息时聊到,爱玛仕虽然是只老母猪,但肉质很好,因为是处女猪。的确,在我眼中,爱玛仕的肉是漂亮的浅粉红色,肥瘦适中。这肯定是因为妈妈喂她优质饲料。而且,我总觉得爱玛仕的肉散发出混杂着果实、树叶和泥土香醇气息的森林的味道。

我叹了一口气,先烧开水泡茶。

一整天都站着工作,我两腿浮肿,肩膀也很僵硬。喝着自己焙制的粗茶,我茫然地想着明天开始不用再烤爱玛仕爱吃的面包了。冰箱里面还留着爱玛仕专用的天然酵母菌呢。

我并不感到特别哀伤,但觉得有一点点乏味,于是便翻开摆在厨房柜子一角的食谱,开始思考婚宴的菜单。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我没有时间沉浸在感伤之中。

我想用食物送妈妈环游世界一圈。

本来妈妈和修一先生计划去度蜜月,可是妈妈最近的衰弱非常明显,看来是没办法去蜜月旅行了。修一先生判断,她不但没有搭飞机的体力,甚至连去机场都不可能。因此,我希望她至少能吃到各地的特色食物,体验一下旅行的感觉。毕竟世界各地都养猪,各有各自独具特色的猪肉料理。

我在城市里学做菜时,虽然在许多餐厅工作过,但对我来说,这还是一个触动料理人灵魂的划时代的想法。不过思考并设计菜单还是一样让我伤神,即使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那天以后,我几乎都没有回家,就睡在蜗牛食堂里,差不多通宵达旦地在处理各种食物。那段时间,蜗牛食堂也暂停营业。我把小里脊切成容易料理的大小,用保鲜膜包住冷冻起来。大里脊做咸猪肉或叉烧,五花肉做培根,大腿肉做火腿,全都分别加工。

猪头、小腿和其他部位割下来的肉全部搅碎,作为萨拉米香肠、肉丸和维也纳香肠的材料。做维也纳香肠用的皮是向举办婚宴的牧场主人要来的天然羊肠。

我还是生平第一次挑战做生火腿。生火腿是妈妈喜爱的食物之一,妈妈希望我在她死后能把生火腿分送给照顾过她的人作为回礼。在梅花肉块中加入盐、糖和香料后让它发酵一段时间,待水分渐渐脱去后即成生火腿。

再多的时间也不够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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