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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食堂5

独自料理完一整只猪是非常困难的工作,体力和精神上都非常吃力。我不懂的地方也很多,遇到这种时候就通过传真向村中唯一一家肉店的老板娘请教,这家肉店开在超市里,是熊桑介绍的。不论多么幼稚的问题,老板娘都会给我建议。

梅花肉柔软,含有大量脂肪,用来烧烤和蒸煮最好。包在肝脏外围的是大里脊肉,肉质非常柔软,切成薄片氽烫即可。大里脊和后腿肉之间的小里脊肉柔软而少脂肪,适用于各种料理。大腿肉脂肪少,可以连着骨头一起烤。从胸前到腹部的五花肉,瘦肉和脂肪交互重叠,味道很好。猪脚肉纹理较粗,要花些时间炖煮。

这些做法连同猪肉各部位的图解都是肉店老板娘告诉我的。

根据老板娘给我的信息,我逐步决定具体的料理内容,同时收集其他必备的材料。在筹备食材方面,我毫不客气地请熊桑和他的朋友帮忙。

第二天就是妈妈的婚宴了。

我回到暌违许久的家里。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起床,我想小睡一下,于是躺到自己的床上。这床果然比用葡萄酒木箱做的简易沙发床舒服啊。

因为太累吗?我睡得连猫头鹰爷爷的声音都没听到。大约凌晨一点时,我的房门突然被打开,瘦削的妈妈走了进来,而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妈妈直接走到我的床边,蹲在床头凝视我的脸。

我闻到了妈妈的香水味,但假装自己睡着了。以前我心里对妈妈的憎恨,如今不管怎么在身体里面翻找,即使把我倒挂着摇晃,也找不到一丁点了。不过我的身体却还是本能地这样反应。

“伦子。”妈妈很久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我想要回“什么事”,可是,我发不出声音。

“求求你,在这最后,随便说点什么都好……”这嘶哑的声音之后,有手指轻抚我的脸颊。塑料般冰凉的手指生硬地抚摸我的皮肤。即使这样,我还是无法睁开眼睛,仍然继续装睡。

其实我很想跟她说,谢谢你。

谢谢你生下我。

可是我发不出声音……

我为自己的无情感到难过、懊恼,简直快要流出眼泪。正当我想紧紧抱住妈妈,向她忏悔道歉,以代替说不出口的感谢时,妈妈站起身轻轻走了出去。

即使一次也好,我想紧紧抱住妈妈。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做不到。

这就是妈妈出嫁前夕的事。

在飞舞的雪花中,妈妈和修一先生的婚宴在新绿耀眼的美丽牧场上盛大举行。

我看着妈妈骑着奈空的白马,笑吟吟地自远而近的模样。妈妈花了好几小时设计,后由专业裁缝帮她缝制的新娘礼服高贵且优雅,楚楚动人。

妈妈第一次化了淡妆,略施脂粉的脸像雪一样白。修一先生在后面撑住她的身体,牵着白马的当然是奈空。妈妈、奈空,还有修一先生三人同在的这个画面,看起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和谐。

牧场的草原一带盛开着白车轴草,像撒了珍珠般闪闪发光,而最光彩照人的就是新娘妈妈,因为这是妈妈幸福人生的开始啊。

我一边这么深切地感受着,一边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蕴藏着大量春天气息的微风轻柔地拥抱我的身体。

对我来说,料理就是祈祷本身。

那是我为妈妈和修一先生爱情永恒做的祈祷,是我为感谢奉献身体的爱玛仕做的祈祷,也是我对料理之神做的祈祷,祈求赐我做料理的幸福。

我从来不曾像此时这样无比欢喜过。

我看着用床单缝制的餐桌布上那整齐排列的各色佳肴,沉浸在万千感慨中。

新郎、新娘致辞过后,大家便向桌子这边聚集而来。有很多香槟是奈空送给新人的礼物,浮在大家手上香槟杯中的是糖渍樱花。这是现在和我十分要好的小梢妈妈去年做的,她好心分给了我一些。我用这个来代替祝贺新人时喝的樱花茶。

不久,有人领头喊了干杯,然后大家就以自助餐的形式,在各自的小盘子里装些我做的料理开始享用。爱玛仕改变了形态,踏出崭新的第一步。现在,她进入大家的身体,为他们补充元气。爱玛仕的生命得以延续,也获得怜爱。

零星种在牧场四周的樱花树像是喜极而泣般,花瓣在微风中飞舞,飘落到桌上。我咬紧嘴唇,拼命忍住笑容和眼泪。

我还有很多很多工作要做啊!负责婚宴料理的人可不能在一旁偷偷哭泣。

整齐排放的各色菜肴包括:

猪头肉冻拌本地产的腌渍蔬菜。

猪耳朵和菜根、醋一起煮过后切成细丝,拌入橄榄油和水果醋,这是一道法国风味的耳丝沙拉。

一半猪舌头用五香粉和其他香辛料、酱油卤成酱猪舌,另一半炒卷心菜,用盐和胡椒调味。

猪心已经塞进血肠里面。

猪肝和软骨用樱花片熏熟。

猪肚当场加盐后炭烤,滴上日本产的无农药柠檬汁。

子宫及其他内脏和比内地鸡一起炖汤,加入小菘菜和墨鱼丸,炖好后浇在米粉上,最后加入生蛋黄,做成缅甸什锦汤米粉。

猪脚慢炖,熬制出胶质,像冲绳猪脚那样。

蹄髈和马铃薯、洋葱、胡萝卜一起炖煮好几小时,做成法式炖肉。

梅花肉切成一口大小,调味后撒上太白粉,用橄榄油炸得酥脆,淋上巴萨米克醋,做成意大利风味的咕噜肉。

用盐腌过的大里脊肉和水芹一起熬煮味噌汤。

预先做好的叉烧,一半直接切片,另一半加入大量葱白,做成叉烧炒面。

没有加工、冷冻起来的里脊肉炒这个冬天腌好的泡菜。

梅花肉几乎都被我用来做生火腿,剩下的一点则听从肉店老板娘的建议,切成薄片氽烫后和蟹肉、豆芽、韭菜一起,用润饼皮包成越南生春卷,蘸酱是从当地邮购的鱼露。

猪腿肉加工的火腿用在三明治里,也加入马铃薯沙拉。冷冻保存的大腿肉解冻后一部分直接带骨烧烤,撒上柚子胡椒;一部分绞成肉,加入大量的花椒,炒成味道辛辣的四川麻婆豆腐;还有一部分则和用鸡汤煮熟的大米一起塞进青椒里,做成土耳其酿青椒;最后一部分则用来做俄罗斯咖喱面包的馅。

五花肉加工成的培根和奶酪一起混在面团中,烤成培根奶酪面包,因为用了可以说是爱玛仕留下的礼物——天然酵母菌,就成了口感十足又带有乡村风味的面包。

肋排和洋葱、番茄一起炒过后加可乐炖成美式肋排。

小排裹上面衣,高温油炸,这就是一道中式的椒盐排骨。

分量极少的小里脊用盐和胡椒腌过后和小洋葱、大蒜一起炒,之后加入苹果,用高压锅煮几分钟,最后用白葡萄酒调味,再添上酸奶油,即可上菜。

甜点则准备了手工制作的结婚蛋糕。

虽然样子不好看,但我还是设法做成了结婚用的蛋糕,使用了大量野生的蒲公英、紫罗兰和玫瑰花做装饰,每一样都是天然的,可以食用。没有食欲的妈妈,可能只有这道料理能入口。

茶用的是熊桑拜托他在九州岛的亲戚特地邮购来的刺槐花,这花浮在红茶上面就成了香气袭人,且完全符合婚宴气氛的合欢茶。

婚礼赠礼我准备的是酒窝馒头。在包着红豆馅的山药馒头顶端点上食用红色素,突显喜气。一份两个,并排装在盒中,就好像妈妈和修一先生笑脸相偎的样子。

希望这笑脸能够永存。

怀着这个心愿,我一个个仔细地点上红点。

当然,这种庞大的工作只靠我一个人绝对无法完成。妈妈和修一先生的婚宴如果没有村人的协助,绝对无法实现。妈妈和Amour酒馆已深深扎根在这个山谷小村中,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只要看妈妈一眼,就能知道她现在的病情,不言而喻。那些希望妈妈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能幸福快乐的人都自告奋勇地担任婚宴义工。

大家真的是满心欢喜而来。

妈妈和片刻不离她身旁的修一先生露出最幸福的笑容。

实际上,妈妈能够坐在那里已经用尽了她的体力。她几乎不能吃东西了,但还是深情注视着已经改变样貌的爱玛仕。

爱玛仕绝不可能消失。

只是改变形态而已。

午后,望着春阳照射在盘中,桌上食物几乎被一扫而空的光景,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那天的情况如果再多回想一些,我就要崩溃了。

因此我刻意只回想一点点。

我把真正重要的事情都紧紧锁在心里,不让它们被任何人偷走,也不让它们因接触空气而褪色,更不让它们因风雨侵袭而毁坏形状。

妈妈很快就过世了。

她和思念了一辈子的初恋情人重逢、结婚,成为他的妻子,但只过了几个星期的夫妻生活。或许是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欲望,或许是灵魂告诉她已经够了。

妈妈直到最后的最后都是幸福美丽的新娘。

我找不到能够陪她一起去天国的陪葬品,于是把笔谈本放进妈妈的棺木。里面几乎都是我和客人对谈时的记录,也有少许我和妈妈的珍贵交流。我想,既然我发不出声音,至少我的文字可以追随妈妈而去。

这个家里就只剩下我和猫头鹰爷爷。

每晚,我都一定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是婚宴前夕的事。

我无法原谅当时的自己。那份懊悔或许比失去妈妈的哀伤更大更深更重。

妈妈那时候那样地恳求我,为什么我还是无法出声叫她呢?

我真是一个没用、卑怯的伪善者。

另一个我痛骂自己的声音总是困扰着我。

虽然知道后悔也没有用,但我还是无法不去想。我无法再见到妈妈了。纵使我将来恢复了发声,也无法让妈妈听到了。

每天晚上,在听到猫头鹰爷爷于午夜十二点报时以前,不管怎样,我都无法入睡。

妈妈过世以来,蜗牛食堂一直停业。

那天,我把用爱玛仕的肉制成的生火腿分给妈妈的朋友和为婚宴帮忙的义工。

那是妈妈的遗愿。

远方的朋友,我就请熊桑开小货车送我去;附近的人,我就骑着蜗牛号,花一整天的时间拜访他们所有人。

季节不顾我内心的感受,独自向前。牧场的樱花树已经只剩下叶子,翠绿的树叶相当茂密。可是我的心像开了一个大洞,连如被热水烫过的西蓝花般鲜艳而抖擞的树木都留不住,让那景象径自滑过。

很久以后我才去拜访修一先生。在户籍上,他是我的“父亲”,但他和妈妈都说,我可以保留以前对他的称呼。修一先生为了可以和妈妈共同生活,在他工作的医院附近买下一套公寓。大概是考虑到照顾妈妈的问题,整套房子都是无障碍的,走廊、浴室和厨房都装了扶手,方便妈妈走动。

修一先生的头发全白了,他以比常人快二十倍的速度衰老。

这也难怪,因为他在短短几个月间就尝尽人生的喜怒哀乐。我深深地鞠躬,送上我全心全意制作的生火腿。

修一先生请我喝茶时聊到外婆的事。

在这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外婆也和村里的小老婆一样,是某个已故政界人士的情人。妈妈还小的时候,外婆和那个有太太的政界人士谈恋爱,抛下妈妈离家出走。因此,妈妈也不太知道外婆的事情,辗转寄居在亲戚家和福利院。也因为如此,妈妈不愿让自己的女儿有同样的遭遇,这才选择在住所附近开Amour酒馆。

所以,或许外婆就是在把她没有给予亲生女儿的爱全都灌注到我身上。若我能早一点知道这件事,也许就能修复和妈妈的感情吧。

因为白天见了许多人,我身心疲惫,所以那晚比平常更早地洗澡上床。

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决定要让蜗牛食堂重新营业。或许就这样歇业吧。

妈妈死后,我便没有继续留在这个村子里的理由了。从那天以来,我的心一直都茫然若失,无所依托。

就在我昏昏沉沉地想着事情时,猫头鹰爷爷像往常一样准确报时。

现在,猫头鹰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只要每天定时听到它的叫声,我就会像小时候那样稍稍感到放心,并安心睡去。

咕,咕,咕……还是正确的节奏。

可是,当我数到第九声时,猫头鹰爷爷突然停止了叫声。

我一直静静地等待,但始终没有听到第十声。

怎么了?天花板上发生了什么事?不会是有蛇潜入,咬住猫头鹰爷爷的脖子……

我凝视天花板。

这种事情在我记忆中不曾有过。

我突然感到不安。“孑然一身”这个词直直地从天花板对准我的咽喉落了下来。

我背脊发寒,真的觉得心脏好似要停止了。

猫头鹰爷爷是这个家的守护神,妈妈严格禁止我去看它。

因此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窥探过天花板上面。可是现在发生了紧急情况,万一猫头鹰爷爷有生命危险,去救它也是我作为家人的义务啊!

我披上妈妈爱穿的织花睡袍,拿出放在枕边紧急避难袋中的手电筒,钻进壁橱小心地推开通往阁楼的天花板。

我顿时大吃一惊。因为在那里的并不是真的猫头鹰,而只是一个猫头鹰形状的闹钟。

我怯生生地伸手去摸猫头鹰爷爷。

塑料的冷硬触感,拿起来出乎意料地轻。活生生的猫头鹰形象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对我来说,这个发现像梦中的影像般缺乏现实感。

仔细一看,猫头鹰爷爷下面放着一封信。我突然清醒,那无疑是妈妈给我的信。信封上用我熟悉的字迹写着“给伦子”。

我抓起信,冲出壁橱,打开房间里的日光灯,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信封,唯恐弄坏里面的信纸。我拿出信纸,开始慢慢看信。

伦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应该是在一切都揭晓之后吧!对不起,我无意骗你,猫头鹰爷爷其实是个闹钟。但请你仔细想一下,就是再厉害的猫头鹰,也不可能那样精确地每天晚上十二点都准时叫十二声呀。你真的很傻!

我没想到你都那么大了,还真心相信猫头鹰爷爷。不过作为设计这个小诡计的妈妈,我还是很高兴。

说穿了,这是当年我觉得把幼小的你独自留在家里太可怜而想到的主意。之前我一直都在换电池,但现在就算我再强大,也无法在另一个世界做到这件事,所以在此向你坦白。

纵然我的心里时时念叨着你,可我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一度纠缠在一起的线头就再也无法解开。

我明明好喜欢你,却怎样也无法把这份心意传达给你。或许我心中的某个地方存在着“你不是我最爱的人的孩子”的想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过,我绝不后悔生下你。如果这世上没有你,我不可能活下去,也不可能和修学长再度重逢。

你是比自己所知道的还要俏皮可爱的女孩。所以,请你拿出自信。说什么被男朋友甩了,鬼话!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儿,一定会更受欢迎。

而且,你做的料理真的很好吃。

谢谢你。我不是恭维你。

我想爱玛仕一定也很高兴。有爱玛仕在天国门口等我,即使不能见到丈夫和女儿,我也可以忍受。

加油!你很辛苦吧?

因为你一向怯弱,所以一定要让蜗牛食堂重新营业。

妈妈已经过世,这栋房子变成我的了,即使不工作也没关系。你千万不能这么想。你开店时跟我借的钱应该还没还完,请你如数还清。

然后把钱装到空香槟瓶(最好是水晶粉红香槟瓶)里,埋在田中。等我来生转世时,一定会去拿来用。

请你立刻将食堂重新开张!

你有才能。

你能够通过料理让别人幸福。

所以请你继续下去。

你拥有我所没有的可贵才华,请好好珍惜时间,积累经验。

你完全不必自卑。你可爱、聪明,又会做菜,是值得人们爱护的存在。

因为是几十年迎来送往、看过那么多人的我这么说,所以你一定要相信。虽然你可能会不相信我的预测,但就是那么准。

请你更有自信、堂堂正正地活着。

请你稳稳地踩着地面呼吸。

像你这样乖巧的孩子,要更尽情地玩耍、恋爱、开阔视野。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要大,只要你想,哪里都可以去。如果想吃河马肉,就飞一趟坦桑尼亚或什么地方吧!

这是我给独生女儿说的最后一番话。

以前我们感情不好,我没对你做过一件母亲该做的事情。不过,我保留下来的那份爱都化成强大的力量在那个世界守护你。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不要怕。失恋并不会死人。

最后,我要告诉你,Amour酒馆的Amour并不是你所想的法语单词“爱情”,而是流经俄罗斯的阿穆尔河,也就是Amur。高中时,我和修学长约定蜜月旅行要去阿穆尔河。现在想起来,我们实在是兴趣古怪的高中生,不过当时是认真的。也许是在风景明信片上看到的吧,我完全被那个景色迷住了。所以我拜托我的先生将来有一天把我的骨灰撒进阿穆尔河。那样也好。

虽然没有达成蜜月的梦想,但是借着你的料理环游世界,我非常、非常满足。

真的谢谢你。有你这个女儿真好。

还有,趁我还没有忘记,要告诉你一件事:冰箱冷冻室里面有你的脐带。

重要的东西只要冷冻保存即可,需要的时候再用微波炉解冻,大部分东西都能如此保持原状。

虽然脐带没有什么用处,但那是你是我女儿的不可动摇的证据。

你不是怀疑我并非你的亲生母亲吗?

拿去做DNA鉴定,立刻就能证实。

而我是怎么生下你的呢?等我们来世相见时,我再告诉你。

人们不是说“死后不留烂摊子”吗?

所以这是我留给你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作为一个不检点的母亲,我很抱歉。

我还要再告诉你一件事。

伦子的伦并不是不伦的伦。想想看,这世上哪有父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是不伦之子而取名伦子呢!其实那只是普通的隐喻罢了,因为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像我这样过着不检点的人生,希望你这一辈子都认认真真地遵守伦理而活。

如果你是如我期待的孩子,我会很高兴。

所以,不要以你的名字为耻。从今以后,要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将来有一天,我们在某个地方相见时,请不要无视我。

有着不检点的人生,

但最后非常幸福的你的妈妈琉璃子

我紧紧握着信纸,冲下楼梯,跑进漆黑的厨房,用力撬开冷冻室的门。

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咖喱、变成黑色的香蕉、吃到一半的蛋糕,甚至连蜡笔都偷偷混在食品里面。

我从那堆东西里翻出几张我小时候的照片。

已经褪色还带着冰霜的小时候的我,呵呵笑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我是头一次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笑对母亲的日子。

从我懂事以来,我心中就一直有“可恨的妈妈”这一想法。不知不觉中,我就进入了反抗期。我终于明白,怪不得我的相册中没有一张笑着的照片,里面也到处都是照片被撕掉的痕迹,斑驳如虫蛀。

大颗的泪水滴落在幼小的我的脸上。

清理掉所有杂物后,冷冻室的里层出现了一个小盒子。盒子是淡褐色的,上面没写任何字。

我屏住呼吸,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静静躺着一截像用过的线香灸似的干燥脐带。

妈……

我用发不出的声音呼唤。

妈妈能感受到我此刻的声音吗?

我永远的妈妈。

这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却又是这样永远留存的东西。

这世上一定还藏着很多很多只要我坚持寻找就能找到的东西。

我跪在冰冷的厨房地板上,手心里紧紧攥着连接妈妈和我的脐带。

虽然所有的事情看似都解决了,可是后悔就像一块小骨头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一直无法咽下。

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不想动。

即将入夏,但是蜗牛食堂仍继续休息,不知不觉,时间就这样悄然无声地流经我的身体。

而且,我几乎没有吃过像样的饭。

我不想再见到血,也不想进食。

我尽量选择没有生命的东西吃。

我的身体瘦成不可思议的状态,皮肤也很粗糙。

但是我不在乎。

我的饮食大部分是快餐,有时候一天三餐都吃泡面。

因为这样,我变成煮泡面高手。说我是“快餐料理研究者”也不为过。厨房的收纳柜里还有一大堆妈妈买的已经过期了的泡面。

快餐完全没有感情和思虑,对现在感情过敏的我而言是最适当的食物。

或许,妈妈也是不想思考和感受才只吃快餐食品的吧。

即使偶尔做菜,我也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就像章鱼吃自己的脚来填饱肚子,猫咪舔着自己的性器官一样,我完全没有在吃什么的实际感受。料理必须在用心帮除自己以外的人做的情况下才能成为供给自己身心的营养。

我就这样茫然地度过每一天。

一个晴朗的下午,我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有东西砸到窗玻璃上。

我惊讶地转头一看,肮脏的窗玻璃上留下东西撞过的痕迹。

我觉得奇怪,小心翼翼地走到屋外,发现草丛里躺着一只鸽子,脖子流着血。

我走近一看,鸽子已经死了,好可怜。

我想把它埋在无花果树下,于是轻轻捧着它的尸体蹲了下来。过去,只要看见死去的昆虫、小动物或枯萎的花朵,我都会这样吊唁它们。爱玛仕的眼珠和蹄子也长眠在这棵无花果树下。

这时,于温暖的微风中我听到妈妈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不能让它白白死去!”

我的耳朵确实听到这话。没错,那是妈妈健康时的声音。

啊!我四处张望。

如果可以的话,哪怕一次也好,我想紧紧抱住妈妈。

可是,那一瞬间是最初,也是最后,妈妈的声音像烟雾,消失在树林的另一端。

我手边只剩下鸽子的尸体。

突然,我觉得那只鸽子就是妈妈。

我也突然想起熊桑说过,这一带的鸽子不像城市里的鸽子那样乱吃奇怪的东西,是只吃虫子的野鸽,因此肉特别香。

我慎重地抱着鸽子的尸体站了起来。

还是热的。

我不能让妈妈白白死去。

我急忙拿着蜗牛食堂的钥匙冲向厨房,在好几个月没动过的深底锅里加水烧开。

我把鸽子浸在滚水里,仔细地拔着毛,然后切开鸽子的肚子,塞入香草,给它全身抹上盐和胡椒,放置一会儿,之后和大蒜一起用平底锅煎成金黄色,等到表皮酥脆后再放进烤箱里慢慢烤。

我心无旁骛,忘记了时间。

猛然回神看向窗外时,已经是黄昏了。在夕阳的照射下,一切景色都像涂上橘子酱似的,就连我家大门旁边的棕榈树也在夕阳的照射下拉出长长的影子。烤箱里散发出香喷喷、甜丝丝的味道。

再过十分钟就烤好了。

我把浆得硬挺的白色麻纱新桌布铺在蜗牛食堂的餐桌上,拔出原本计划给客人喝的意大利阿马龙极品红酒的瓶塞,将酒倒进专用的大酒杯中。

像血一样鲜艳的红酒在光下发出红宝石般的光泽,我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有奢华的甜香。

我不得不认为这是妈妈借着鸽子,以冲撞身体的方式传达信息给我。我摆好沉甸甸的银色刀叉。等野鸽烤好,在剩下的烤汁中加入红酒煮干后,再浇上浓稠的卤汁便大功告成。我立刻装盘端到桌上。

妈妈再度唤醒了我做料理的乐趣。

我在心中恭敬地说了声“开动啦”,将叉子刺入刚才还在天空中飞翔的野鸽。肉的纤维之间流出红色的肉汁。我用刀切下一块肉,把热气腾腾的肉片送进口中。那充满粗犷大地风味的肉汁在口腔里散开,就在我吞咽的瞬间……

咦?是心理作用吗?喝一口红酒,以镇定我骚动不安的心,再吃一口烤野鸽肉。然后,就像按下坏掉的旧风琴键盘后过了一段时间才会发出声音般,“哦……”。

终于,声音终于回到我的身体里了。

就像顺利通过身体里面复杂缠绕的线团后终于来到体外,就像阳光照进几十年都没有打开过的储藏室。

“真好吃!”我的声音确实振动了喉咙,在舌头上温柔演奏,化成微风,从我身体里面振翅飞向妈妈所在的美丽宇宙。

“谢谢。”我发出声音,传达给妈妈。那是我好久没有听到的自己的声音。

我一点不剩地吃完烤野鸽。吃着吃着,我突然有种在和妈妈一起吃的感觉。我连骨头旁边的肉都啃了个精光,红酒也喝完了。鸽子的小小心脏缓慢而确实地融入我的气息。爱玛仕和野鸽在我身体里合而为一,我重新开始焕发生机。

我不能放弃料理!

我打从心底这么想着……

所以,我要从头开始做菜!

我要做出让身边的人感到欢喜的料理。

我要做出让吃的人变得温柔的料理。

即使只是小小的幸福,我也要继续做出人们吃了以后会感到幸福的料理。

就在这世上唯一的蜗牛食堂的厨房里!


注释:

[1]在日语中“桑”是跟在姓氏后面的,表示对人的尊称。——编者注(若无特别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以樟脑作为增塑剂,用硝酸纤维素制成的第一种塑料。

[3]L-mesu的日文发音和法国奢侈品品牌爱马仕(Hermès)的日文发音相同。

[4]让·科克托(1889—1963),法国先锋派诗人、剧作家、画家。——编者注

[5]意大利最古老的瓷器品牌,自1735年卡洛·基诺里侯爵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兴建瓷窑开始闻名于世。

[6]法国著名水晶制品品牌。

[7]俄罗斯生理学家、心理学家、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发现了食物之外的无关刺激可以使狗分泌唾液。

[8]一种原产于意大利的传统陈醋。

[9]青葱的一种。味道较淡,可用于调制众多食物。

[10]日本独有的歌曲种类,《天城越》是日本歌手石川小百合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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