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二旗的一座四层棕色商务楼下,寒风中伫立着三、四十号人,多数双手举着张A4纸,上面印有几个黑体字“链速通还钱”;有两个人扯着一条横幅,上面钉着几张白纸,每张纸上只印一个大字,串起来是“链速通我 你没完”,“我”字与“你”字之间距离过远,貌似还有个字被风刮掉了。
裴庆华裹着件找小北借来的皱巴巴的军大衣,混进人群中间,见有个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面相还算和善,赔着笑问:“那句话应该是我‘跟’你没完还是我‘和’你没完?”
男人瞥他一眼,吸溜下鼻涕答道:“是‘操’,后来有人说不太文明,怕给我们形象抹黑,就给撕了。”
裴庆华“哦”一声:“还是补上个字比较好,不然这话不通顺。”
男人又瞥他一眼:“你要是也被骗得血本无归早就顾不上这些。”
裴庆华忙说:“我也被链速通骗了。”
“赔了多少?”
裴庆华一怔,忙掩饰道:“不好意思说,丢人。”
“这有什么丢人的?讨债就应该理直气壮!比如我吧,被他们骗了七十万,打横幅的那俩,右边的老廖赔了一百六十万,左边的老袁赔得最多,两百四十多万。”他用下巴往周围比划,“之前统计过,我们这些人一共赔了将近五千万。”
裴庆华双手拢在大衣袖子里有些讨好地说:“看来我终于找到队伍了。哎,大冷天的怎么不进他们公司里?在这儿站着他们也看不见。”
男人不禁恼火:“前几天一直在他们公司闹,今天物业保安突然不让我们进了,说物业已经终止了链速通的房租协议,把链速通撵走了,搞得我们连抗议对象都找不着了。”
“那怎么办?”
“刚才还商量呢,有说找华研投资讨说法的,有说找监管部门反映情况的。”
“哦……”裴庆华叹口气,“好好的公司怎么一下子就垮了?”
“都说是樊志钊那小子拿咱们的钱去炒比特币期货,全被平仓了。靠,要是炒期货还用得着他?我自己也会炒,不加杠杆根本不可能把七十万都赔光。”
裴庆华试探道:“你后悔不?反正我现在特后悔,区块链呀、比特币呀还有他们这个保币,我是一点儿都不懂。唉,真应了那句话,不懂的东西不要碰。”
男人脖子一梗:“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不懂,他们就有理由骗咱?没这个道理嘛,他们必须把骗咱们的钱一分不少还给咱们。”
“链速通都被物业撵出来,还能有钱给咱们?我是不敢抱太大希望。唉,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冒风险的事再也不能干。”
男人不以为然:“但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回说白了就是咱们运气不好,早出手卖掉的都赚了。哎,你什么价买的?”
裴庆华一愣,含糊地说:“发行价买的。”
男人惋惜道:“那你更应该早点卖掉。我是四块五买的,好在买的不太多,十五万个。老袁最惨,六块买的,一下买了四十万个。你想想卖给他的那家伙赚了多少?一块变六块,短短三个月赚了五倍,两百万!唉,我当初要是卖给老袁也成啊,能赚……二十多万,里外里差出九十万!”男人眼神中的贪婪转瞬即逝,不得不回到残酷的现实,“几家欢乐几家愁,真是妈了个币!”
裴庆华语重心长道:“侥幸心理要不得,不然早晚吃大亏。”见男人一脸诧异地瞪着他,裴庆华忙说,“我这回就是太贪,总指望还能再涨点儿,结果……”
男人猛跺一脚:“可不是嘛,管他是保币还是什么币,管他是泡沫还是骗局,你是一块钱买的,我是四块五买的,咱们都没买错,错就错在卖晚了砸在手里。唉,以后真得长记性,不但要设好止盈点更得坚决执行,到点位必须卖掉走人。”
裴庆华心情复杂地看一眼面前这个男人,既怜悯他的倒霉更厌恶他的贪婪。恰好一阵旋风席卷过来导致众人纷纷调头躲避,裴庆华借机挪到队伍另一侧,靠近一个小伙子问:“你来这儿几天了?我在几个币圈的贴吧里找人都没回应,总算在这儿见到同志们了。”
小伙子淡淡地说:“我也刚到。”
“哦。你多少钱买的?买了多少?”
小伙子依然不看裴庆华,只回了句:“没买多少。”
裴庆华只得改变策略,奉承道:“我看这些投了保币的净是像我这岁数的,恐怕这么多人里只有你一个明白人。哎,我一直想找个专家请教一下,今年冒出好些这个币那个币的,你是因为什么看中这个保币?”
小伙子这才扭脸看眼裴庆华,用一只手挡住嘴说:“其实我原本不看好这个保币,所以7月份链速通搞ICO的时候我没参与。9月份七部委公告以后发虚拟币的不少家陆续办了清退,我发现保币居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跟没事儿一样,我就琢磨这链速通看来不一般,要么有背景要么确有真东西,就开始在交易平台上关注保币。10月份居然从五块涨到将近七块,好不容易等到它回调到六块六我赶紧出手。然后……”精彩的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小伙子黯然地说,“就没有然后了。”
裴庆华呆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跟你不一样,我是因为长期看好区块链、看好链速通才投的,没打算炒。”
小伙子一撇嘴:“看好?你告诉我怎么才叫好?要我说就一条,有人愿意高价接盘的就叫好。网上很多人骂樊志钊,说他坏透了,恨不能抓住他扒皮抽筋。要我说他们都骂错了,樊志钊不是坏而是笨,笨到把钱赔个精光。他要是赚了现在骂他的人会怎么样?肯定一边倒地夸他谢他。所以我说最可恨的不是樊志钊……”
裴庆华忙问:“那是谁?”
“是华研投资,他们要是不报案不把消息公布出去,我也许还来得及把保币甩手抛掉,当天中午平台上还有人打算六块钱收呢,结果晚上雷就爆了屁也卖不成,你说华研投资是不是害人害己?”
裴庆华正无言以对,左边举着横幅的老袁忽然回头对众人说:“楼里的人出来吃午饭了,咱们喊几句口号吧,让他们拍视频发到网上,替咱们造造声势。”众人连同裴庆华都应声好。老袁指挥:“把手里的纸都拿好。我喊链速通,你们喊还钱,喊齐点儿哈,就像电视上喊中国队加油那样。”
“链速通——”“还钱!”“链速通——”“还钱!”
裴庆华心不在焉差点喊出个“加油”,忙学着旁人有模有样地握拳举向半空,跟着卖力地喊“还钱”。
一阵过后喊的人与看的人都觉得未免单调乏味,老袁又回头说:“把华研投资也捎上吧,我这一句长点儿,你们不变。”
“链速通和华研投资——”“还钱!”“链速通和华研投资——”“还钱!”
裴庆华正有一搭无一搭地跟着喊,忽然靠边一个女人举手喊一句:“还有汉商资本!”
裴庆华吓一跳,老袁发愁道:“连起来太长了。”女人执拗地说:“分着喊。”
“链速通——”“还钱!”“华研投资——”“还钱!”“汉商资本——”“还钱!”
方才对面看热闹的人中刚有人举起手机,裴庆华就已经将大衣领子竖起来把脸挡住大半,此刻趁没人注意溜到女人身边,见她年纪与裴庆霞相仿便招呼道:“这位大姐,汉商资本也欠咱们钱了?”
女人咬着牙说:“他们骗咱们钱了!”
“是吗?我咋不知道。”
女人白他一眼:“你肯定也是二手买的,没听过链速通的宣讲会吧?”裴庆华茫然摇头,女人又白他一眼,“真不稀罕跟你们这些稀罕投机的站在一起。”
裴庆华勉强挤出点笑容:“大姐您给我讲讲,我特想听听汉商资本有多可恨。”
“他们宣讲保币咋有前景的时候专门说的,华研投资和汉商资本咋看好他们,咋投了一笔又投一笔。”
裴庆华诧异:“是奕华资本吧,您听错了,汉商资本和链速通没关系。”
女人笃定地说:“就是汉商资本,我儿子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汉商资本的大老板甭提多看好他们,又怕自己目标太大,专门用他媳妇的名字开了家公司,用他媳妇公司的名字投的链速通。”
裴庆华大惊失色:“链速通的人真这么说的?”
“这还能有假?我儿子骗我干啥?我骗你又干啥?”
“你儿子咋不来?这么冷的天让你跑来遭罪。”裴庆华恨不能当场对质。
女人脸上浮现一层哀戚:“我是瞒着儿子来的,他要知道一准儿把我拖回去。”
裴庆华尚未从震惊中彻底恢复,随口支应道:“大庭广众的,他不想让你给他丢面子。”
“你整错啦,不是我也不是他的面子,是不想丢他老老板的面子。我儿子2010年大学毕业就进了汉商网,后来叫东宝网,但那个楼还叫汉商大厦。他冲着自己老老板的面子买了链速通的保币,吃亏也只能认赔,还能咋地?”
裴庆华脱口而出:“他叫什么?哦不,他买了多少?”
女人奇怪地看他一眼:“一共一百七十万!里面的一百一十万是他们小两口这些年攒的,六十万是我把老家的房子卖了补进去的。唉,原本是要买房子交首付的,这下什么都没了,他媳妇天天跟他吵,说坚决不要孩子了。”
“这么多钱足够首付在周边买套不错的小三居,哎,买什么保币嘛。”
“我儿子说了,小三居没住几年还得换,靠那点工资奖金根本赶不上房价,越攒钱越买不起,说不能攒钱得投资,能涨得比房价还快的只有这个什么链什么币,他说拿在手里一年以后就够直接买套大三居。”
裴庆华不禁扼腕叹息:“你们前一阵卖掉也行啊,至少不会赔。”
女人双手一拍,手里那张纸差点被风刮跑,顿足道:“谁说不是呐,我听媳妇跟儿子唠叨过,说涨了四、五倍咋还不卖,儿子说汉商老板没卖就说明还能涨,汉商老板啥时候卖他也啥时候卖,唉……要不然媳妇也不会对他那么凶,儿子如今悔得肠子都青了,有啥用?他冲着汉商资本和老老板的名字买的保币,又因为信他们才一直不肯卖,你说,这还能不算是汉商资本骗的他?”女人一扭头,才发现身边没人了,裴庆华不知何时已经走开。
裴庆华疾步走到邻街拐角,上车前三两下把大衣脱掉扔到后座上,沉着脸冲小北说:“回家!”
裴庆霞严肃地叮嘱纳纳和宝宝:“你们俩乖乖在房间做作业,谁也不许去你爸的书房,听到没有?你爸你妈他们开会呢。”
宝宝拧着身子说:“试都考完了,没作业。”
裴庆霞不信:“就算放寒假也该有寒假作业吧,人家纳纳怎么有那么多功课?”
宝宝一撇嘴:“她几年级我几年级?能一样吗?”
纳纳已经懂事地点头回房间了,裴庆霞捏着宝宝胳膊说:“你自己看书或者玩儿电脑都行,反正不许去书房。”
宝宝忍不住定睛朝书房那边张望一眼,噘着嘴走了。裴庆霞在身后说:“你俩今天都不用练琴,省得吵。”
纳纳和宝宝的房间里各传出一声欢呼。
书房里聚集着五个人,裴庆华坐在写字台后面,侧面是秦奕丹,单人皮沙发上坐着卢明,两把临时搬进来的椅子上分别是裴庆华的律师和财务经理。
律师说:“警方对链速通立案侦查已经告一段落,除樊志钊在逃外,检察机关可能将对六个人提起公诉,罪名分别是共谋侵占公司财产、诈骗和挪用资金。”
秦奕丹倒吸一口凉气:“六个,这么多!”
“这也是裴董的意思,多几个人分摊责任总比让一个人挨板子好过一点,我估计判下来最重的应该不超过三年。前一段我与华研投资方面密切配合的重点是厘清链速通的股东与管理层之间的责任归属,警检双方一致的结论是股东与董事既不知情更未参与,不承担刑事责任,当然经济损失只能由公司股东共同承担。”
裴庆华说:“干得不错,我之前最担心的就是奕丹被无辜卷进去,至于金钱方面的损失就当是交学费了。”
律师接道:“得益于在设立奕华资本时就妥善搭建了防火墙,无论链速通公司还是奕华资本出了多大娄子,都不会牵连到奕丹以及你们夫妻双方共同拥有的家庭资产。”
“好。我还想到另外一层,防火墙必须是双向的。”裴庆华指一下卢明,“我个人的资产也不要和汉商资本搅到一起,如果我出了什么娄子,一定不要牵连到卢明、老茅他们在汉商资本的利益。”
卢明与律师对视一眼,都不解裴庆华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律师说:“遗憾的是奕华资本投到链速通里的钱我们实在是无力回天,那六千万肯定是……”律师看眼秦奕丹,没往下说。
“我刚才不是讲了嘛,学费。”裴庆华转而问,“那些参与链速通ICO的投资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卢明晃悠着二郎腿说,“认倒霉呗。”
裴庆华问秦奕丹:“到底有多少人买了保币?”
“参与ICO发行期认购的投资人大约两千多一点,当时樊志钊坚持定了个等值二十万人民币的起投门槛,说是为了把一些风险承担能力差的小门小户挡在外面,其实是想尽量制造保币含金量高、供不应求的形象。但因为后来保币可以在各种虚拟币交易平台自由买卖,谁也说不好目前持有保币的究竟有多少人。”
卢明不禁皱起眉头:“老大,您不会是打算……”
裴庆华自言自语:“两千多人,两千多个家庭,里面肯定有不少找亲戚朋友筹措的,连锁反应得波及多少人?”
“老大,您可能不了解那些人,根本不是您以为的那样。他们不清楚这里面的风险?当然清楚。他们不知道投资要量力而行?当然知道。但他们为什么还要掺和链速通的ICO?因为贪婪!因为侥幸心理!因为自以为是!没人逼他们,是他们自己愿意火中取栗!老大,不用替他们操心,凡是拿得出几十万上百万玩儿币的人十有八九都赔得起。”
裴庆华并未回应卢明而是又问秦奕丹:“据你所知,链速通在ICO期间有没有打汉商资本的旗号做宣传?”
“嗯——也许有。介绍投资机构时肯定会提到奕华资本,提到我自然就会提到你,连带着免不了提到汉商资本。”
“是免不了提到还是蓄意提到?”
秦奕丹有些紧张,观察裴庆华的脸色斟酌道:“书面介绍材料中肯定没有提及你和汉商资本,我审查过。但他们营销中口头上怎么说我并不清楚,也无法控制。”
“是无法控制还是默许?”
秦奕丹僵在那里,半天才回答:“庆华,我没打过你的旗号,至于他们……”
“你以前知不知道他们曾经用汉商资本做过幌子?”
秦奕丹低下头说:“我有所耳闻,但只是耳闻。”
裴庆华不再追问,转向卢明说:“你讲的那些我明白,也相信普遍现象确实如此。链速通出事后我在网上四处寻找保币投资人聚集的贴吧、QQ群之类,一个个帖子、一条条留言地看,上午还专门跑到链速通公司门口混进那帮人里,就是想了解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因为什么参与ICO。我之所以说你讲的是普遍现象但不是全部,是由于碰到了一个情况,一个我之前从未预料过的情况。”他把那个女人的经历讲完后说,“卢明,从今往后我每次到汉商大厦都会觉得大堂里、停车场或餐厅有双眼睛从背后盯着我。他曾经是咱们的员工,虽然时间很短,但他是出于对我、对汉商资本的信任才投的一百七十万,如今钱没了,老婆天天埋怨他,房子买不成干脆连孩子也不打算生了。你算算看,票子、房子、妻子、孩子,没的没、悬的悬,他今年大概整三十,而立之年,搞不好就剩个老妈……”
卢明嘀咕:“那只是她一面之词,谁知道她儿子决定投资时究竟怎么想的。”
“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没必要编这套来骗我!”裴庆华火了。
“这个简单,”卢明忙转向秦奕丹,“嫂子,从投资人资料库里查一下,想办法找到这个人,我给他一百七十万。老大,咱花钱买个心安,这总可以了吧?”
裴庆华一摆手:“当然不能用你的钱。刚才为什么说要把我的个人资产与汉商资本的股东权益切割清楚,就是不想因为我下一步的举措而让你和老茅这些跟着我的兄弟蒙受损失。”
卢明嘴一撇:“老大,别瞧不起人啊,这点钱我说掏就掏,用不着请示老婆。”
“我指的不是这点钱。”裴庆华郑重地说,“是所有,是全部!”
“啊?!”四个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呼,随即面面相觑,都是一脸难以置信。
“我不是一时冲动,也并非单纯花钱买心安。你们想想,上午在链速通抗议的有四十来人,我找了三个人聊,就赶上一位是这种情况。两千多人里会有多少类似情况?卢明刚才说十有八九赔得起,那剩下的十分之一也有两百多人。他们未必都是因为冲着我、冲着汉商资本的信誉而买的保币,但这些人的生活和家庭很多方面都可能因此陷入困境,咱们不应该做点什么?”
“老大,问题是您什么都没做错,平白无故干嘛由您掏钱填这个窟窿?”
裴庆华看着卢明:“即便一件事故的起因与我无关,而一旦后果与我有关,我就绝不能坐视不管。”他转向秦奕丹:“何况谁能保证这件事真的完全与我无关?”
“其他那些人呢?因为自作聪明、贪得无厌咎由自取的,您也赔给他们?凭什么啊?您不能这样惯他们毛病!亏钱了找您要,赚钱的时候怎么不分给您?您自己可刚刚赔了六千万!还有那些一块钱买的六块钱卖了的人,他们怎么不站出来?退钱的应该是他们,赚多少退多少!”
“他们只是这回比较走运而已。”裴庆华淡淡一笑,“卢明,咱们之前一直走运,我这回只是把以前赚的退一部分出来,远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他问财务经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对吧?”
财务经理反问:“具体涉及的资金量是多大?”
秦奕丹说:“这要看规矩怎么定,是一律按发行价退给保币持有人还是……?因为不少持有人是从交易平台买的二手、三手,价格比发行价高很多,他们之前就不同意按发行价清退。”
“他们纯属给脸不要脸!这不叫清退,是咱们看他们可怜尽量弥补他们一些损失,白给的烧饼还嫌没芝麻。”卢明越说越气,“就好比一列火车停运,旅客持票退款,他说我这票是从黄牛手里买的高价票,你不能只按票面价退我钱,哪个车站会搭理他?爱退不退!”
秦奕丹问裴庆华:“那就一律按发行价?”裴庆华想了下,微微点头,秦奕丹对财务经理说:“四亿到五亿人民币之间,具体数字我稍后给你。”
裴庆华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财务经理,财务经理苦笑:“砍掉一条胳膊算不算伤筋动骨?裴董,您是老板,我只是替您管钱的,不适宜对资金的用途说三道四,我的职责是保证您的钱达到尽可能高的使用效率。”
裴庆华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幽幽地说:“胳膊砍了还能再长出来,何况我有三头六臂。”
卢明见其余几个人都闷头不语,急道:“老大,有些话嫂子说不合适,他们俩更是如此,只能我说。您到底图什么?做慈善?比他们更需要救助的人多的是;心里不安?我实在搞不懂您哪儿来的负罪感;图个好名声?可您从来不是沽名钓誉的人啊!”
裴庆华反问:“就拿那家没了一百七十万的做例子,你不是也认为应该帮他们一把?”
“那个只是特例。首先他跟咱们沾亲带故,毕竟是汉商人;其次据说是冲着对您、对汉商资本的信任才投的;第三嘛确实挺惨,那个家能否保得住都成问题。所以出于道义和情分,我愿意帮。”
“好!那其他人怎么办?你能保证再没有同样符合这三项条件的?符合两条的呢?只符合一条的呢?都不管?让他们自认倒霉?两千多人,我相信其中一定还有不少也很惨的,养老的钱、治病的钱、上学的钱、结婚的钱,一下子没了,你让他们怎么办?我也相信其中一定有贪婪的自食其果的投机者,但怎么区分?挨家挨户给他们做尽职调查?可行吗?所以没办法只能一视同仁,宁可花很多冤枉钱被那帮家伙捡便宜,也不能漏掉一个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咱们是干投资的,当然在乎投资回报率,依我看如果能让成百上千个家庭过个好年,没哪项投资比这回报更高!”
秦奕丹笑着看眼律师和财务经理:“你们听到了?庆华的意思是确保春节前把这事处理完,好在今年春节晚,今天正好是腊八,咱们还有三周时间。”
卢明气馁道:“老大,我跟您将近二十年了,您从来不肯听我劝……”
“听人劝吃饱饭?”裴庆华笑道,“但我从来不愁吃不到饱饭,你更没饿着。”
律师说:“裴董,这件事未必简单。您以什么身份、什么名义退他们钱?此举是否暗示您或者奕丹承认在链速通ICO募资中存在过错?按发行价清退是否足够?会不会有人主张您赔偿他们的连带损失?我担心您好心办坏事,农夫和蛇那一幕咱们见的还少吗?”
卢明一拍大腿:“就是嘛,咱们绝不能引火烧身!”
秦奕丹顿时紧张:“真的,可千万别花大钱给自己惹麻烦。”
卢明接道:“老大,连我都无法理解您,外人能理解?理解不了他们只会往最恶毒的方向去猜疑!肯定说一个人如果没干亏心事,怎么会吃饱撑的大撒金钱?您冤不冤呐!”
裴庆华沉思片刻对律师说:“你不能只提出问题不提解决方案吧。”
律师笑道:“方案倒是有,刚才卢总讲的出于道义和情分,对我有所启发。咱们开宗明义必须强调只是古道热肠,没有半点义务,要想确保任何人都无从置喙就必须接着打‘受害者’这张牌。裴董,我建议您以本人名义发起设立一个链速通事件受害者专项互助基金。您自身就是这一事件的主要受害者,所以深知并同情众多不幸家庭的惨痛感受,但丢了条胳膊的骆驼毕竟比马大,您自愿挺身而出向其他受害者提供帮助,至于帮谁、怎么帮、帮多少都由您说了算,被帮的和围观的除了感激和赞许还能说什么?”
裴庆华非常满意:“高明!受害者、互助,这俩词就是两把最好的保护伞。”
秦奕丹也长舒一口气:“总算可以放心了,真怕好心没好报。”
只有卢明鼓着眼珠气哼哼地抬手冲律师点了两下,无奈地摇摇头。
裴庆华对秦奕丹说:“有一点你要留意,救助应该讲个先后次序,按持有保币的数量由低到高,先退小户、再退大户。”
“为什么?”秦奕丹不解,“认购越多的损失越惨重,应该先退那些认购两百多万的,最后再退只认购二十万的嘛。”
裴庆华耐心地解释:“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一起很出名的非法集资案,我有个同事也上当受骗了,投进去一万,好在退回来九千,从那个案子我悟出办理清退与清偿债务一样都应该从低到高。认购两百多万的往往具备承受更大损失的实力,好不容易东拼西凑将将够二十万门槛的,也许已经押上全部身家。何况同样是拿出两百万,先退大户未必够一家的,先退小户就足以让十家人高高兴兴,从资金使用效率来看也应该这样办。”
卢明一撇嘴:“老大,您可真够操心的,先退后退都得退,有何不同?从您身上割走这么大块肉,还顾得上管他们谁先吃?”
裴庆华笑道:“不光从我身上,你已经表态要赔那一百七十万,不许收回去。”
卢明不爱听了:“这话太伤人,咱们什么时候这么生分过?老规矩,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嫂子,我和老茅与老大在互助基金里的出资比例就按当年我们在汉商网的股本比例,不用问老茅,这事我说了算,他一定出。”
秦奕丹很是为难:“卢明,这不好吧。是我出师不利闯下这么大祸,哪儿能让你和老茅蒙受损失?庆华一定不会答应。”
谁知裴庆华笑道:“谁说的?难道你至今还不了解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这次的互助基金我的原则是不逼捐不化缘,但如果有谁主动伸出援手我也不会谢绝,这份人情日后一定奉还。”
财务经理轻叹一声:“裴董这话实在,因为地主家确实没有余粮了,我真怕您死要面子非得一个人扛。”
书房里几个人都沉默了,方才只是一如往常在谈论虚无缥缈的数字,此时才真正开始意识到几千人、几个亿即将带给他们的沉重压力,不免担忧在如此巨大的负担之下他们还能不能再次直起腰来。
谭媛风风火火迈进谢航的办公室,谢航已接到前台通报起身相迎,冲追在谭媛身后跟进来的助理说:“咖啡和茶,一样一杯。”
“不用,我说几句话就走。”谭媛一边摆手一边坐到沙发上,气咻咻地说,“疯了!庆华简直是疯了!”
“他又怎么惹到你了?”谢航在谭媛对面坐下,似乎并不格外惊讶。
“链速通爆雷,创始人跑路,我投的一个亿、奕丹投的六千万全打水漂。庆华还嫌赔得少,哭着喊着要出头替链速通把钱都还给参与ICO的投资者,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他们通过ICO募到多少钱?”
“差不多五个亿!”
“老裴都要从自己兜里掏?”
“对呀,真是疯了!”谭媛越说越气,“本来链速通搞ICO时我特意留了心眼,募集文件和认购协议中写得很清楚,这些花钱买虚拟币的人既不是链速通的客户更不是债权人,他们和华研投资、奕华资本一样都是投资人、是股东,和我们的地位与利益完全一致。创始人挪用资金并潜逃境外,侵害的是全体股东的权益,各自损失大家各自承担,哪有某个股东站出来替其他股东补亏空的道理?”
助理端来茶和咖啡摆到茶几上,谢航把两个杯子往谭媛面前推了推,说:“想喝哪个随便。我有句话也许不该讲,你别生气。”
“切!你看我现在还能更生气吗?”
谢航起身回自己桌旁把手机拿过来,说:“我注意到网上有些议论,或许老裴才想做点什么扭转一下公众的看法,因为……在很多人眼里这件事有点像是你们搭台、骗子唱戏,无论你们主观意愿如何,表象确实如此。”
谭媛睁大双眼:“你自己也做投资,难道连你也这么认为?”
谢航把手探过去在谭媛膝头拍了拍:“我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公众怎么看。换个角度想,如果没有你和奕丹的两轮投资,链速通能做得那么像模像样?你们真金白银的投资就是对链速通最好的背书。”
“但我们投区块链、投链速通并没有错,链速通搞ICO也是有价值的尝试,只是创始人单一环节出了问题,尽管问题极其严重,但毕竟是偶然的无法预见的,绝不能把责任归结到我们头上。庆华的举动恰恰等于向公众承认是我们的问题,这是最令我气愤的,我当然无法接受。”
谢航笑道:“你难道还不了解老裴?他做这个决定时只会考虑那些买了虚拟币的人以及公众能否接受,恐怕未必考虑过你哟。”
谭媛气呼呼地瞪谢航一眼:“你可真会安慰人,找你我算是找对人了。”
谢航故意说:“我倒有些奇怪,老裴既然表态全由他赔,不管你有没有责任都用不着你掏钱,你接不接受又有什么所谓?”
“拜托,我华研投资是链速通的大股东,奕华资本只是小股东,而庆华本人和汉商资本跟链速通压根儿没关系,他跳出来大包大揽算怎么回事?好像我没勇气担当,这不是成心打我的脸、打华研的脸吗?真没见过这样的朋友,坑我已成习惯。”
谢航忍不住笑:“他想当冤大头就由他当呗,这回就让他狠狠坑自己五个亿,你应该觉得解气才对,有什么好生气的?”
谭媛被问得瞠目结舌,过一会儿才嗫嚅道:“他这样做显得我好像很low。但华研和汉商的情况完全不同,汉商是他个人的公司,钱也是他个人的钱;但股权结构和治理机制决定了华研不是哪个人的公司,任何人都不能无视股东权益随意撒钱买好。庆华能那样做我可不行,别说他了,我连奕丹都比不了。哎对了,你能想象的到么,庆华家里拼命拦着他的是谁?不是奕丹而是裴庆霞。”
“他姐姐?”
“对,我本来以为奕丹会反对,他们是2005年结的婚,那时候庆华的名气远大于他的财力,07年汉商网上市后庆华的财富才开始激增,所以大部分资产都属于两人共同所有。没想到奕丹对庆华倒很支持,反而是从来不管钱的裴庆霞急了,坚决不同意庆华这么干,两相比较差距真挺大的。”
谢航沉吟道:“我觉得倒未必说明她俩一个慷慨一个吝啬、一个高尚一个低俗,而是生长的年代与环境不同吧。奕丹自身家庭条件就不错,05年老裴尽管谈不上腰缠万贯但毕竟已过了最困苦的阶段,奕丹没尝过一天苦日子,千万富翁还是亿万富翁对她而言只是数字而已,不会对她的日常生活带来切实影响。裴庆霞就不同了,前半辈子的辛苦和拮据已经深深刻到她骨子里,在她眼中身家比性命更重要。”
“嗯,有道理。”谭媛立刻想到另一层,“就像华研和汉商更是情况完全不同,所以谈不上谁慷慨谁吝啬,我和庆华也谈不上谁高尚谁低俗,对吧?”
“你就那么在乎外界如何评价?”谢航点到为止,转而说,“记得我曾经跟你闲聊过,做到他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就可以赢得他人的尊敬;做了他人能做却不肯做的事,才可能赢得他人的钦佩。老裴这家伙又让我钦佩一回,不过我打定主意这次不再只限于钦佩,还要效仿。”
谭媛惊问:“你也要自掏腰包陪他一起补窟窿?这事跟你八竿子打不着,你何必趟浑水?”
“想做一件事往往不需要任何理由,不想做才会找出各种借口。”谢航不觉有些失神,自语道,“想不想重新接纳一个人也是如此。”
“什么情况?!不会吧……”谭媛掩住嘴巴,“你跟庆华?奕丹知道吗?”
谢航又羞又恼:“你想哪儿去了?!我指的不是他,哎呀我谁也没指,就是感慨一下。”
谭媛已然生起强烈的八卦心,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盯着谢航,谢航赶紧岔开话题:“不过我效仿的是老裴的义举而不是他的手笔,我跟他可比不了,人家是资本家,我是给资本家打工的职业经理人,必须量力而行,更多是道义上支持。对了,这点上你倒和我类似,红筹资本也是资本嘛,你也是给他们打工,所以用不着把自己跟老裴比。”
谭媛笑道:“我跟你也不能比。如今深切体会到,打工千万不能找整天跟你谈情怀的资本家,被我爸忽悠得我简直是给华研打义工,所以哪怕象征性支持一下庆华我都力不从心,更甭提什么实质性的了。”
谢航说:“你只要像我一样发自内心钦佩他就足矣,你不再生他的气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谭媛一撇嘴:“我钦佩他?他更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不可能。”谢航笑道,“他肯定不会忘了自己的姓——赔钱的赔。”
谭媛只微微翘了下嘴角,没笑出来,心事重重地问:“谢航,咱们究竟是对手还是朋友?”
谢航一怔,略带迟疑道:“对手二字有点儿过,在我看来既是同行更是朋友,怎么了?”
谭媛诚恳地说:“我希望咱们偶尔是对手、永远是朋友。谢航,这次链速通爆雷对我刺激很大,不单直接损失上亿,间接损失更是难以估量。我做投资十五年,当然有看走眼的,但那些失误仅限于圈内人了解,从来没有像链速通这样演变为公众事件闹得尽人皆知,对华研的形象带来异乎寻常的负面影响,我本人的自信心也受到沉重打击。原本指望一举扭转华研投资一向后知后觉的保守风格,没想到被寄予厚望的区块链竟成为我有生以来最惨的滑铁卢,搞得我对自己的判断力已经有所怀疑……”
谢航想了想才说:“坦白讲,我们赢富这两、三年也不太顺利,感觉比以往难做许多。区块链我同样投了不止一家,虽说没遇到创始人跑路,但各项目前景均不明朗。我深切体会到移动互联网的红利已经被挖掘殆尽,下一波浪潮在哪儿还看不清。说到直接损失,我重投的两家共享单车势头都不太妙,完全找不到出口,正考虑撮合他们合并,只能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两笔巨额投资最终沦为沉默成本。”
“我可不是来找你比惨的。”谭媛长吁口气,“不过看你把一道道伤疤亮出来我心情确实好多了。”
“我是要通过分享败绩来和你分享一个道理。绝大多数体育项目的角逐都是以一方胜利告终,惟独跳高是个例外,是以全部选手的失败作为结束。当最后一名选手最后一次横杆落地,满场向他致以掌声,这掌声并非单单因为他曾经成功越过某个高度,也是鼓励他将来向更高的目标挑战。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咱们做投资很像跳高,失败恰恰表明咱们是在尝试前所未有的高度,而成功无非是下次挑战的开始。”
“照你这说法,咱们投资圈比的就是谁能跳到最后?”谭媛刚略感轻松又忧郁起来,“你这别是谶语吧?难道最终等待咱们的都是失败?这是任何人无法逃避的宿命?”
谢航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成功与失败。”
郭胖儿和瘦头陀正好在停车场碰到,俩人一起走进朝阳公园西门的卡萨酒吧,阿甘已经到了,正坐在一张六人位的长桌旁跟服务生点菜,每人一份牛排焗大虾。
郭胖儿说:“这么‘隆重’,我以为就喝杯酒呢。”
近半年因为小创游戏不景气,郭胖儿一直挺不起腰杆儿,独掌小创浏览器的瘦头陀气焰却嚣张不少,他刚坐下就抱怨:“不能在亚运村找个地方?为顿饭跑这么远。”
阿甘解释:“闯哥离这儿近,从楼上下来没两步就到了。”
郭胖儿诧异:“萧总又新买的房?”
瘦头陀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嘟囔:“约在霄云路也行嘛,起码比这儿近。”
阿甘神秘地说:“这边是谢航的家。”
郭胖儿一惊:“萧总跟谢航又好上了?什么时候的事?”
瘦头陀一撇嘴:“真是有了女人不管兄弟,知道我最烦堵车还让我走东三环。”
阿甘气得直咳嗽:“你俩也太不关心闯哥了,闯哥这么大变化你们都没发现。”
瘦头陀还在纠结地理位置:“萧总干嘛不让谢航到霄云路去住?那么大房子。”
阿甘压低声音:“因为谢航嫌闯哥的房子……脏!”
郭胖儿一愣:“她也太挑剔了吧,那么棒的条件还脏?”
阿甘声音压得更低:“因为闯哥带不少女人回去过。”
瘦头陀的脑子慢不止一拍:“萧总有什么大的变化?还能再不找女人了?”
阿甘神情凝重地点头:“岂止是不找,对别的女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郭胖儿不由唏嘘:“真应了那句话,老房子着火,没救。”
“谁没救了?”萧闯边说边走进来,“哥儿仨聊什么呢?”
郭胖儿笑道:“听说你和谢航鸳梦重温,正替你高兴呢。”
萧闯坐下,脸一板:“这俩字也是你随便叫的?记住喽,以后得叫嫂子!”
郭胖儿讨个没趣不吱声了,瘦头陀问:“这么正式,已经领证了?什么时候操办?我结婚你给了一份大礼,我已经备好回礼等很久了。”
阿甘逗他:“回礼得考虑这些年的通货膨胀因素。”
萧闯挺高兴:“鞠总你有这份心就行了。领证、办事之类的,我做不了主也不敢提,都由你们嫂子说了算。”
郭胖儿问:“今天这顿饭就是告知我们这事?”
萧闯一摆手:“不是,叫你们来是有一件很大的事要商量。搞区块链的那家链速通爆雷你们知道吧,两千多人一共掏了将近五个亿买他们发的虚拟币,这钱有说被创始人炒比特币期货赔光了、有说被他瞒天过海卷跑了,总之是没了。链速通背后的投资人之一是裴庆华的太太,裴庆华已经决定出面替他太太把钱还给那些买了虚拟币的人。作为裴庆华的朋友,我尽管不太认同他这种做法,仍然想帮他分担一点资金压力。今天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咱们小创系出多少合适。”
三个人都不吭气,默默看着服务生把沙拉和汤端上来。瘦头陀最先忍不住说:“裴庆华的脑袋被门夹了吧?币圈有风险,投资需谨慎,那些买币的不知道?裴庆华懂不懂什么叫有限责任公司?如果出了事一切由投资人兜底,那还是风险投资么?干脆叫危险投资!”
萧闯说:“你讲的有一定道理。据我分析裴庆华可能是自认他太太公司在链速通运作过程中也存在过失,至少是监督不够,被运营团队冒用名义搞集资,客观上起到了推波助澜、助纣为虐的作用。”
瘦头陀不以为然:“我觉得链速通那么做无可非议,ICO募集当然得高举高打,哪家不是拉大旗作虎皮?这年头哪有真正识货的人,你不骗他、他不信你,没辙!”
阿甘有点晕:“你好像多了个‘不’字?”
瘦头陀一怔,郭胖儿摇头道:“鞠总没说错,就这么回事。如今你老老实实、有一说一反倒没人信,你云山雾罩各种唬人的名头吹得神乎其神,一大帮人上赶着给你送钱。”
萧闯把叉子往桌上一放:“扯远了哈!简而言之,裴庆华打算一肩扛下全部损失,你们看小创系该不该表示一下?”
“萧总,你的脑袋是不是也……”郭胖儿见萧闯一瞪眼忙生生把后半句咽回去,接着说,“他愿意扛就扛,咱们是小创系又不是汉商系,跟着凑什么热闹?”
瘦头陀吸溜吸溜喝完汤,先用手抹下嘴再用餐巾擦手,说:“既然人家打算一肩扛,就成全他呗,咱别抢风头。”
阿甘看不下去:“你们可能不太了解,这两年裴庆华不止一次帮过闯哥,再加上他俩多年以前就有很深的渊源,所以闯哥想出手帮他这一次,于情于理咱们都应该跟闯哥站在一起。”
郭胖儿与瘦头陀不约而同白阿甘一眼,意思是“你站呗,我们又没拦你”。
服务生把牛排端上来,萧闯心里搓火,刀叉在瓷盘上切得叮当响。阿甘试探道:“闯哥,你有什么具体想法就直接说,我们听你的。”
郭胖儿立马抗议:“阿甘,别随便代表我,我没同意。”
萧闯骤然发作:“你别过分!这些年你花了小创系多少钱赞助那些相声小品脱口秀之类的,我们从没说个‘不’字,因为知道你好这个,我们都愿意帮你满足心愿。现在是我有个心愿想花钱帮裴庆华,你哪儿来这么多话!”
郭胖儿嘟囔:“我那是替咱们小创系打广告,物有所值。”
“我这次也是在为小创系做公关,钱不会白花,让公众见识咱们小创系慷慨的一面,认识到咱们也是注重社会责任的公司。”
瘦头陀打圆场:“萧总你先说说,打算怎么帮?”
萧闯拿餐刀在桌布上比划:“要依着我,咱们小创系作为整体赞助裴庆华一个亿,其中我个人掏七千万,你们仨每人一千万……”
“啊?!”郭胖儿和瘦头陀异口同声惊呼,吓萧闯一跳,还以为自己的刀不小心切到谁,待回过神来忙说:“但小创游戏不是遇到坎儿了嘛,一时半刻缓不过来,所以我想打个折,我个人掏五千万,你们仨每人五百万,这总可以吧?”
阿甘马上表态:“我没问题,裴董这人值得交,我希望日后他不仅是你闯哥的朋友也是我阿甘的朋友。”
萧闯满意地点头:“阿甘有魄力、有眼光!真要论起来最初还是阿甘给我上过一课,那是2011年吧,他自己拿出将近两百万安抚老家那帮村民,自始至终没开口要我帮他。记得那会儿我对他的做法很有些不以为然,但眼下我不再那样看。咱们帮裴庆华和阿甘帮老乡是一回事,既是在积德也是在广结善缘。小创浏览器日后也难免碰上坎儿,我投了那么多家公司难保绝无一家是雷,万一咱们再遇到难处有谁愿意帮咱?答案不在将来而在当下。”
郭胖儿嘟囔:“萧总,咱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有闲钱去帮裴庆华?小创游戏全员包括我在内去年一分钱奖金没有,员工们知道你这时候大把对外撒钱会怎么议论?那些被裁掉的人会不会骂咱?”
“这是两码事。小创游戏裁员是因为业务转型和架构调整,上线游戏少了,从开发到运营自然不需要那么多人;奖金更是和业绩直接挂钩,全年业绩没达标当然不可能拿奖金。这些都跟我帮不帮裴庆华没任何关系,下面人不懂,你也不懂?”
“但小创系如今缺钱是现实吧,你这五千万投给小创游戏好不好?我起码少裁一百人。”
“郭总,小创游戏面临的困难归因于政策大环境,游戏版号不开闸我投钱给你有什么用?”
郭胖儿憋闷许久的怨气彻底爆发:“那你扔给裴庆华又有什么用?宁可给外人也不给兄弟,小创游戏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萧闯体谅郭胖儿近期承受的压力与挫败感,并不计较,开解道:“一码归一码,我并非亏待小创游戏,而是为了度过冰冻期不得已而为之。”
郭胖儿偷瞄一眼瘦头陀,就此闭口不言。阿甘说:“闯哥,我也想劝你一句……”
萧闯不高兴了:“怎么着?刚答应就反悔?我白夸你了。”
“不是指我那五百万,是说你那五千万。闯哥,其实小创游戏陷入困境蒙受损失最大的不是我们而是你,我想裴董很清楚你眼下的处境,你出一千万他也绝对不会嫌少。”
萧闯脖子一梗:“处境?我处境怎么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再不济也比他裴庆华有实力!只有我接济他的份儿,轮不到他可怜我!”随即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堤内损失堤外补,小创游戏几个月落下的亏空我一个星期就补回来了!”
阿甘等人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刀叉,诧异地望着萧闯,萧闯说:“惊涛骇浪方显英雄本色!本人已经不操盘很多年,近期比特币暴跌反倒唤醒我了,这种剧烈震荡恰恰是短线操作的绝佳时机,别人恐惧我贪婪。我在12月31号以12000美元的价格高杠杆买入比特币,1月7号比特币强劲反弹到17000美元,我果断获利抛出,你们算算我赚了多少!链速通那小子要是有我这手段,至于亡命天涯么?”
郭胖儿忙问:“现在什么价?”
萧闯愈发得意:“自打我卖出后一路单边下跌,已经跌破9000美元!”
“真悬呐……”阿甘心有余悸,“风险太大,晚卖几天就全砸手里。”
萧闯手一挥:“这十多年你白跟我做风险投资了?没有风险哪来回报?机会都是跌出来的。我打算等它跌到8000美元再次出手,肯定会有一波更猛烈的反弹。”
瘦头陀不禁啧啧称羡:“我最佩服萧总这方面的眼光和手法,可惜当年5.19行情过后就金盆洗手把心思和资金都转而投入互联网,令我无缘亲眼领略你操盘时的风采。萧总,你再次出手的时候带上我吧,我回去就把资金转给你。”
萧闯斜着眼睛问:“不肯出钱跟我一起帮裴庆华,倒有钱让我替你炒比特币?”
瘦头陀讪笑:“用你的话说,这也是一码归一码,不可比。”
萧闯见状只得说:“其实这五百万不用你们现在掏,都先由我出,有朝一日小创系分红或套现时我再从你们的份额里各自扣除,怎么样够替你们考虑的吧?”
郭胖儿表示怀疑:“小创游戏落到这步田地,还能指望分红?整个游戏行业融资和并购意愿已经降到冰点,上哪儿套现?”
瘦头陀故作为难地说:“早出晚出还不都是我们出?萧总,我们跟你打拼将近二十年,一直盼着分红或者套现,别说五百万,五万十万也是我们多年的辛苦血汗,裴庆华跟我们非亲非故,白白拿去填他的窟窿,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吧。”
萧闯本欲发作又竭力忍住,轻叹口气:“坦白讲,叫你们出钱并不是重点,我是想以此向外界尤其是他裴庆华证明咱们小创系这名号不是白叫的,咱们哥儿四个走到哪儿都是铁板一块。圈子里并没有汉商系的提法,但裴庆华那些兄弟至今仍然听他的,从没二话。这次裴庆华张罗搞互助基金,像卢明、茅向前那批汉商的老人儿没一个不主动出钱的。要不是为了跟他斗这口气,我才不跟你们费这通唇舌。”
瘦头陀嘿嘿一笑:“萧总,既然如此那你就一个人把钱掏了,对外声称是我们仨跟你一起出的不就行了,我和郭总绝不会说破。”
萧闯勃然大怒:“你小子太不仗义,竟敢算计到老子头上!碰上有人结婚朋友联名凑份子也得好歹出点儿钱吧?哪儿有腆着脸光写个名字上去的?”
瘦头陀的年纪和学历都高于另外俩人,何况如今小创浏览器已是小创系的顶梁柱,脸上立刻有些挂不住,不服气地说:“是你非要把我们的名字写上去装门面,我们又没求着你写。”
萧闯拍桌子嚷:“我不写成了吧,算我自作多情,从今往后没你们这俩兄弟!”
此言一出这饭断乎吃不下去了。阿甘勉强把郭胖儿和瘦头陀送到门口便折回来,郁闷地说:“闯哥,一开始你就犯不着非叫上他俩,刚才也犯不着说那么重的话。”
萧闯仰脖把杯中红酒一口喝干,长叹一声:“再也不谈钱了,太伤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