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与这个世界和解



第二十三章 与这个世界和解



年末已至,裴庆华独自坐在母校系馆门前的台阶上,看眼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有些不耐烦地给萧闯打电话:“你到哪儿了?”

电话背景音嘈杂,似乎有不少人大声喧哗,萧闯嚷道:“老裴你等我几分钟,我把架吵完马上到!”说完就挂了。

裴庆华正纳闷,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禁打个寒颤,立刻发觉臀部底下阵阵冰凉,忙起身活动,心想如今确实不如当年火力壮了。

又过了七、八分钟,一辆奔驰SUV开到楼侧路边停下,萧闯呼哧带喘跑过来连声抱歉:“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裴庆华迎上去扶住萧闯胳膊说:“那也用不着跑。”等萧闯气息平顺又问,“你刚才说什么?吵架?”

“对,吵了一大架。”

“跟谁吵?”

“跟一帮人吵!”萧闯说着火气又上来,“我都快到学校东门了,结果路被堵得死死的,我急啊,就下来瞧。你猜怎么着,正赶上五道口金融学院一个什么总裁研修班下课,那帮来接人的司机全把车停在路边,占了人行道、自行车道不说,还占了成府路从东向西全部行车道。我问你们怎么把车停路上,没人搭理我,旁边看热闹的说他们经常这样,拿这儿当车展,攀比谁的车最豪,老板们攀比谁的车停得离校门最近、自己走的步数最少。我一听就火了,破口大骂你们算神马东西,有几个臭钱、开辆破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几个司机下来跟我吵。我怕过谁?警告你们再不挪车老子真往上撞,反正老子的车是自己的,你们的车是你们主子的,有本事就别挪。他们这才把最里面的车道腾出来。看热闹的都给我叫好,哈哈!”

裴庆华望着略显憔悴的萧闯关切地问:“发这么大火,你这身体吃得消吗?”

“没事儿,好不容易出口恶气,现在神清气爽。”萧闯忽然回过味来,登时皱起眉头,“我身体怎么了?”

“谢航特意叮嘱我,你身体不太好,让我千万不要跟你争执、不许惹你生气。”

萧闯紧张道:“她说我身体怎么不好了?”

“你不是高血压嘛。”裴庆华摇头,“我看谢航对你有点儿呵护过度,咱们这岁数血压不高反而不正常。”

萧闯暗暗松口气,忙笑道:“没错。女人都是事儿妈,谢航最典型。”

裴庆华也笑:“我家里还有个小小事儿妈,纳纳才十岁多,比她妈管我管得都严。那天我开车带她们娘儿仨出去,纳纳说爸你不要走西苑那边,我问为什么,她说那儿有好大一片共享单车都快堆成山了,我说又没堆到路上,不影响爸爸开车。她说那你先答应不能生气,我问爸爸为什么生气,她说你每次见到一大片共享单车就生气,奕丹听了笑得不行。”

萧闯忿忿不已:“又得瑟,最烦你显摆有俩孩子。别说我没警告你,以后尤其不许当着谢航显摆。”

两人沿着学校南北向的主干路溜达,身旁不时有骑自行车的学生匆匆经过。裴庆华转而说:“细想起来,我对你印象有所好转就是两年前你痛骂共享单车那一回,让我发现你这人并非那么惟利是图,还有一点正义感和责任心,说明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萧闯对最后这个词有些敏感,干咳一声说:“老裴我劝你以后尽量别用成语。”

裴庆华扭脸问:“但我挺好奇,怎么谢航突然一下又跟你好上了?”

萧闯有些尴尬,他当然不愿将个中内情和盘托出,抬脚将路面上一粒石子踢到路边,故弄玄虚地说:“这就叫精诚所致、金石为开,你看我这成语用得多好。”

裴庆华淡淡一笑:“反正我感觉无论你还是她这半年好像都有了不少变化。”

“这话不假。像刚才跟那伙人吵架,如今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那股铜臭气,可搁在几年前我恐怕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萧闯感慨,“以前我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牛逼得一塌糊涂,有阵子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是处、脆弱得不堪一击,现在我终于活明白了,在时间面前谁都是个普通人。”

“从另一个角度讲,无论他怎样普通,都是个人。”

萧闯摆手:“两码事,我说的是种生命观,你说的是你那套人文情怀。”

“好,就顺你的思路讲,一个人如此,一家企业、一个行业也是如此。眼下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企业也许正是前些年无所不能的巨头。行业的变迁已经不再限于领头羊地位的争夺,而是行业整体的兴衰更替,激烈扭打在一起的老大老二很可能都被新兴行业一下子淘汰淹没,当前越强大的个体也许在将来消失得越彻底。”

萧闯叹息:“过十年、二十年回头看大致如此,但如今创业确实太难,经常听不少创始人抱怨,寡头垄断早已形成,寡头们采用贴身跟随战术几乎可以轻松扼杀各类创业公司。”

“不会的,我没这么悲观,一切寡头在成为寡头的那一天就注定离覆灭不太远了。新兴的东西一定会在全新的地方出现,它从一开始并没把颠覆寡头作为目标,而寡头的覆灭不过是个副产品而已。谁能战胜搜索引擎、谁能战胜即时通讯?答案也许是将来根本不再需要搜索也不再需要即时通讯……眼下不可一世的家伙都会被路过者无意间或者顺便消灭掉。”

萧闯不由自主缩一下脖子,套上羽绒服的帽子说:“惨烈,听着就觉得凉飕飕的……”

“倒也未必,我仍然不悲观。你不觉得现代商业文明的确比以前文明多了?拿互联网行业来说,咱们做互联网的最先学会妥协,一切按照规则,彼此互留余地,不再是你死我活,这就是进步。要是能把这种理念传播到整个商业生态,再把商业文明大而化之影响到政治文明、社会文明,下一代的生活环境应该更好,我认为这是咱们的使命。”

萧闯冷哼一声:“老裴,你的问题就在于不仅还有使命感而且太有使命感。”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当年的女生宿舍楼前,裴庆华颇为遗憾地说:“这楼修得已经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修旧如旧很难吗?”

萧闯更为光火:“靠,把树全砍了,丁点儿当年的意境都没了。”

“是啊,我记得门口一边一棵大梧桐,晚上女生宿舍关门前你和谢航在那棵树下,我和简英在这棵树下,总是等到楼门要关的最后一刻她俩才跑进楼。”

萧闯坏笑:“哟,怀念起初恋了?我还以为你娶了小17岁的早就把小两岁的忘了。”

“胡说八道!扎克伯格来中国的时候我还猜想简英会不会陪着。”

“看来秦奕丹管你管得真够严的,你跟简英是一点联系都不敢有吧?听谢航说,简英离开Facebook好几年了,当初最早的产品经理如今得有多少身家?她现在硅谷当天使投资人呢。”

裴庆华长长地“哦”一声,欣慰地说:“这回她手里的期权总算没变成纸。真好,社交网络和天使投资,她当年要做的两件事都实现了。”

“不过,谢航说简英也一直没小孩。”萧闯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谢航说她是被我耽误了,简英是被你耽误了,说她们俩这辈子摊上咱们俩都倒了大霉。”

裴庆华一愣:“谢航真这么说的?简英一直不要小孩怎么能赖我?”

萧闯赔笑道:“女人嘛,比较情绪化,不太讲逻辑。当然她主要是怨我,你纯属陪绑。”

旁边不远就是他俩曾经住过的男生宿舍楼,三十余年弹指一挥间,站在楼前抚今追昔都不免伤感,半天谁也没说话。萧闯忽然问:“你一直在帮老闫?”

裴庆华瞟一眼萧闯:“我以为你跟你们宿舍的人从不联系。”

“不是我,是谢航,她挺关注老闫的公司和他那项技术,但觉得赢富来投不太合适,说你应该投。”

“我一直想投但老闫不要,我也没帮上什么,最近在跟他一起组织两个认证会,希望能尽快打开局面。”

萧闯笑道:“你可真不务正业,没出钱、光出力。换做我才不会在没有我股份的公司身上耽误工夫。”

裴庆华用目光向曾经生活过四载的建筑物告别,转身边走边说:“什么叫正业?咱们干的都算不上,倒是老闫一直在忙于正业。可惜啊,你们宿舍、你们班只有一个老闫。咱们学校出了这么多人,能让我佩服的就两位,老闫是一个,另一位是当年亚苏的鲁总。”

“亚苏……鲁总……”萧闯不由感慨,“我这辈子挣的第一笔钱就是鲁总那一千块,恍如昨日啊,好多年没听到他消息了。”

“还在做老本行,单凭这一点就能看出他的定力。”裴庆华瞟萧闯一眼,“当年汉商网被假货害得最惨的那次我有幸跟鲁总有过一面之缘,他对我讲的几句话让我受益匪浅,一句是人不能总挑简单的事干,有些事正因为难才更要去做;还一句是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萧闯听到“假货”二字立刻有些不自然,干笑道:“说得挺好、挺好。”

沿路经过几座曾经徜徉数年的教学楼,又回到校园中心的十字路口,裴庆华建议:“要不要去主楼看看?那里有块刻着你名字的牌牌。”

萧闯摆手:“没什么好看的,你不是给我发过照片嘛。”他朝东西向的主干道一指,“往西边遛遛。”

往前没走多远,在校河边有处长椅,一个男生躺在上面,脸上扣着一本打开的书。裴庆华羡慕道:“年轻就是好,我这么躺一会儿准得着凉。”

萧闯径直走过去,抬脚踢了下长椅的木板:“嘿!醒醒!”

男生蓦然睁开眼,见两个中年人正低头俯视自己,愣愣地问:“干嘛?”

裴庆华温和地说:“现在是冬天,椅子这么凉容易感冒。”

萧闯可没这么客气,沉着脸问:“你怎么不上课?”

男生直起身回答:“没课。”

“没课就在这儿睡懒觉?不去图书馆?不去实验室?不去操场锻炼?有你这样当学生的吗?!”

裴庆华和男生都莫名其妙,男生反问:“躺会儿怎么了?”

“怎么了?一寸光阴一寸金你懂不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懂不懂?你哪个系的?”

男生把书本收拾好,不服气地嘟囔:“想坐这儿就明说,扯那么多没用的。”

裴庆华不爱听了,教训道:“这椅子原本就是用来坐、不是用来躺的。你躺着别人怎么坐?”

男生左右瞅瞅:“那些椅子都空着,干嘛偏坐我这个?”

萧闯掏出手机:“你哪个系的?有胆子就说出来!”

男生飞快地回一句:“你管我哪个系的……”一溜烟跑了。

萧闯终于心满意足地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晃悠,裴庆华也坐下,说:“你也真是,人家躺就躺呗,咱们坐哪个椅子不一样?”

萧闯拍着椅子说:“不一样,这是我的椅子。”

裴庆华乐了:“你简直霸道得没边了,哪儿写着这是你的椅子?”

萧闯冲斜前方的地砖努努嘴,裴庆华这才发现地砖上居然镶着块铜牌,探身过去定眼观瞧,嘴里念道:“座椅捐赠,萧闯,1986级本科……”裴庆华惊讶不已,“萧闯,这椅子真是你捐的?”

“这还能有假?86级没有跟我同名同姓的吧。”

裴庆华像打量陌生人似的盯着萧闯不住摇头,慨叹道:“真不敢相信,太不可思议了。”

“不至于吧老裴,一张椅子才多少钱?”萧闯忽然竖起眉毛,“在你眼里难道我连这点钱都掏不出了?没错,小创游戏如今半死不活,但我好歹有些家底,你不至于这么瞧不起人吧?” 

裴庆华急忙摆手:“不是钱的事。年初那笔一千零五十万你出的不情不愿,而这把椅子的象征意义极大,捐献捐献,意味着你和母校捐弃前嫌。”

萧闯笑道:“你这说法挺有意思,我回去得告诉谢航。”

裴庆华闻言走到左右几张座椅处的铭牌寻找,回来诧异地问:“怎么谢航没和你一起捐?其实你们俩应该合着捐一张,就又多一处你们俩名字并列。”

“她想捐但我没同意。我不想让她的名字就这样躺在地上,被人有意无意地踩踏,我心里不舒服。”

裴庆华不由得颔首:“看来你是真在乎谢航。”

其实萧闯的话仅说了一半,只放一张铭刻他个人名字的座椅另有一层用意。萧闯想得很多很远,假如他离开这个世界后有谁想为他献束花,此处座椅便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这层意思他对谁也没透露,尤其是谢航。

裴庆华忽然意识到什么,拍下萧闯肩头说:“所以你这几个月已经溜回学校若干次了,对吧?难怪懒得再跟我去主楼,你和谢航早去看过那块纪念牌。”他怅惘地叹口气,“本来我还感觉万分荣幸能陪你时隔27年重归故地,亲眼见证你与母校来之不易的和解,没想到你却是特意叫我来看这张椅子。”

萧闯打哈哈:“你跟谢航完全两码事,由你陪我更具历史意义。”

裴庆华发现刚才溜掉的那个男生并未跑远,而是缩在斜对面一棵树后向这边张望,指给萧闯说:“那小子真闲得没事干,咱们念书时可没这么游手好闲。”

萧闯不以为然:“时代不同喽,如今的孩子再怎么用功恐怕也赶不上咱们那么好的机会啦。”

裴庆华笑道:“又要开始忆甜思苦了?什么想买股票的时候股票便宜,想买房子的时候房子便宜,诸如此类,哦还有,没有上一代人压着咱们。”

“未必吧,谭启章没压着你?”

裴庆华沉吟:“应该说是并肩战斗更合适。”

“哟,你心里彻底跟谭启章和解了?”

“早已经和解,如今是终于释怀了。”

“难得!对了,谢航说过一条,她还有幸近距离听过很多后来称王称后的歌手免费当她面唱歌,每次提起来都被年轻人羡慕得不行。”

“单独给她唱?”

“不是,在酒吧、夜总会,哦,还有校园里……”

裴庆华明白了:“记得当年有次在酒吧听歌,好像那个唱歌的后来就挺火。”

萧闯惊问:“你们俩还跑去酒吧听过歌?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裴庆华解释:“很早以前了,而且就那么一次。”见萧闯依旧皱着眉头忙岔开话题,“既然咱们这么幸运就更应该善待年轻人,你说呢?”

“难道我对年轻人还不够好?小创游戏和浏览器的用户都是年轻人,小创系的员工都是年轻人,我如今投的项目大多是八零末、九零初的年轻人做的,我对他们都不薄。”

裴庆华笑道:“你这口吻就是一副居高临下的腔调,连最起码的平等待人还没学会,如何谈得上一个‘好’字?谢航曾经对我讲过,人这辈子关键在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什么时候找对了,人生就圆满了。我现在体会到这不是件一劳永逸的事,得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人呐,一辈子都在学着与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和睦相处。”

“莫非……你想收山了?”萧闯瞟裴庆华一眼,“咱们这代人就是靠不断打破原则才走到今天,包括别人强加到头上的也包括咱们自己设定的。你如今准备接受下一代人给你制定的原则?”

裴庆华沉默片刻,并未明确回答,而是说:“我发自内心地希望,下一代里即便没多少天资、没什么机会的人也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萧闯有些黯然:“你有下一代,这么想毫不奇怪。老裴,最近我脑子里常忍不住胡乱琢磨,该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越想越发觉自己很失败,所谓的精彩绚烂不过像一只萤火虫而已,在浩瀚的时空中留不下任何痕迹。”

裴庆华把手搭在萧闯肩头按了按,说:“你还是做加法的习惯性思维,不妨试着学做减法。”

“什么意思?”

“与其向外寻求答案,不如反身向内。与其考虑最终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不如想想这辈子不要给自己留下什么。”

“不给自己留什么?”

裴庆华凝视萧闯笃定地说出两个字:“遗憾。”

萧闯正打算深入探讨却见裴庆华朝正前方一扬下巴,他扭脸发现那个男生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男生把书本夹在腋下,怯生生地说:“我知道你们是谁。”

萧闯不满被搅扰,不客气地问:“你想干嘛?”

“只想认识一下。您姓萧,”男生又转向裴庆华,“您姓裴。”

裴庆华笑道:“你神通广大嘛。”

男生晃了晃手机:“我拍了你们的照片,提取主要特征然后在网上一搜,就什么都有了。”

“然后呢?”萧闯不耐烦道,“到网上发帖子说我们以大欺小、把你从椅子上轰走?”

男生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想跟你们谈一下我们在做的项目。”

“你们?还有谁?”

“我们一共三个人,同一个宿舍的。”

裴庆华问:“你大几了?”

“大四,明年夏天毕业。”

“你们做的什么项目?”

“人体姿态识别。”

“就你们三个同学搞的?”

“我们跟一位老师一起搞的。”

裴庆华立刻说:“那得首先讲清楚,项目成果究竟属于那位老师、学校还是你们仨?”

萧闯却问:“你们搞的主要侧重哪个方向?步态识别?”

“我们的技术适用范围很广泛,不单是步态,针对坐姿也没问题,比如可以用于识别司机的驾驶习惯、纠正不规范动作。”

萧闯一挥手:“你们应该优先搞步态识别,这方面的应用场景最丰富,需求也最迫切。”

裴庆华一愣:“你倒挺在行,关注过这一领域?”

萧闯不睬,接着对男生说:“你把资料发到小创投资,会有人看的。”

男生惴惴地问:“能要一下您手机号或者加您微信吗?”

萧闯略作踌躇,笑着冲裴庆华说:“让你亲眼瞧瞧我对年轻人够不够好。”说完把手机递给男生:“加吧。”

等男生三步一回头地走远,裴庆华揶揄萧闯:“你真是贼不走空,回趟母校都能顺手牵个项目。”

“老裴,有个好好的词叫‘不虚此行’,你的体育老师没教过吗?小创投资眼下虽说投不出以往那样的大手笔,仨瓜俩枣的天使投资不在话下。”

裴庆华感慨:“想当年咱们上学时脑子里也满是各种各样的奇思怪想,有哪样真正实现了?记得当年为了能去电子一条街买个9块钱的集成电路芯片,跟导师磨了半天嘴皮还是没批下来,最后是我从牙缝里挤出9块钱伙食费才买到手。唉,那时要是能有天使投资人该多好……”

萧闯哈哈笑道:“如此说来,现在的年轻人也有比咱们幸运的地方。”

“当然,每代人既有各自的幸运也有各自的劫数,既有各自的机遇也有各自的挑战。说咱们是幸运的一代并非沾沾自喜,而是提醒自己要懂得感恩。”裴庆华话音刚落手机响了,他看眼显示对萧闯一笑,“你的名声真有问题,奕丹从来不查我岗的,听我跟你在一块儿就这么不放心。”他接起来问:“奕丹,怎么了?”片刻过后他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渐渐阴云密布,最后只说句:“知道了。”

萧闯见状忙问:“出什么事了?”

“奕丹踩上个雷。”裴庆华面色沉郁地看着萧闯,“雷爆了!”


在华研投资的一间会议室里,会议桌一边坐着满满一排,另一边孤零零瑟缩着一个人。谭媛低声问秦奕丹:“庆华什么时候能到?”秦奕丹正待回应会议室的门开了,裴庆华被人领进来。

秦奕丹左边的人忙纷纷起身向左挪个位子,裴庆华坐下来问:“开始多久了?”

谭媛说:“正要开始。链速通的高管和骨干都已召齐,安排在旁边的房间,小谷与樊志钊关系最为密切,所以首先找他谈。”裴庆华点头。谭媛转而问:“小谷,你再把情况当面跟我们简单说一遍,你是什么时间发现樊志钊跑了?”

“昨天晚上。”小谷低着头回答,“本来约好他一到深圳就跟我语音连线,结果一直联系不上。我都担心别是飞机出事了,查半天才发现他根本没飞深圳。”

裴庆华隔着秦奕丹问谭媛:“已经向边检核实过了?”

“嗯,华研从边检和航空公司两个渠道确认,樊志钊这会儿人应该已到美国。”

“他是卷款跑路?”

小谷苦笑:“链速通已经没款可卷了。”

裴庆华眉头紧锁:“那么多资金哪儿去了?我猜你们搞研发根本没花多少钱。”

小谷沮丧地说:“都被樊志钊拿去炒比特币期货了。”

裴庆华惊愕不已,扭脸问秦奕丹和谭媛:“他沾上这个你们知道吗?”

秦奕丹摇头,谭媛厉声问小谷:“他炒多久了?”

“很早就开始玩儿,早先是在796,今年改在BitMEX里炒。”

裴庆华问:“他喜欢买涨还是买跌?”

“一直买涨,樊志钊属于最坚定看好比特币的。”

裴庆华不解:“既然看好比特币,他为什么不持有比特币现货?”

“有啊,怎么没有?樊志钊的账户里拿着不少比特币。”

裴庆华益发愕然:“他手里拿着比特币,应该买期货跌嘛,这样才能对冲规避风险。他持有现货又买涨期货,如果比特币大跌不就期货现货全赔了吗?”

小谷叹口气:“樊志钊炒期货本来就不是为了套保降低风险,而是想搏一把大的。今年比特币涨疯了,他念叨过好多次,要是早点儿大笔买入看涨期货,就能赚得更多。”

裴庆华又问:“他恐怕不只是买了看涨期货,而且是加杠杆买的吧?”

小谷点头。谭媛急问:“他加了多少杠杆?”

小谷看眼谭媛又看眼裴庆华,嗫嚅道:“五十……”

秦奕丹惊呼:“五十倍!他疯啦?”

小谷哭丧着脸说:“12月18号比特币涨到将近一万九千美元,樊志钊确实乐得快疯了,谁想到第二天就掉头向下,昨天都快到一万一了,28号是季度合约的强制交割日,他被强行……平仓了!”

裴庆华问:“损失掉多少?”

“全没了。”

裴庆华厉声说:“我问你具体金额!”

“大概……将近……六个亿人民币吧。”

谭媛气得把手机往桌上一扔:“你们把ICO募集到的资金全赔光了?!”

小谷忙撇清关系:“不是我们,都是樊志钊一个人干的!”

裴庆华问谭媛:“链速通搞ICO筹到多少钱?”

“樊志钊告诉我的数字是五个亿不到一点。”谭媛叹口气,“另外我们几家投资机构之前投过两轮,总计两个亿,估计没剩下什么。”

秦奕丹小声说:“央行等七部委在9月4日发布公告叫停ICO,当时我们还庆幸链速通在关门前的7月份已经完成ICO,赶上了最后一班车。”

裴庆华眉头紧锁:“七部委在公告里不是要求搞完ICO的都得清退么?”

小谷抢先答道:“没人愿意退。不单是我们不想退,那些好不容易参与进来的投资人都不同意我们把钱退给他们,凡是一手买的不愿白忙一场,二手买的更不同意我们按发行价收回,那样他们就赔大了。”

“现在可好,什么都没了,所有人都赔得精光!”裴庆华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就叫利欲熏心、贪得无厌,最终害人害己!”

小谷摇头摆手:“不包括我,都是樊志钊。”他低下头又嘟囔一句,“其实真不能全怪他,他也是被逼无奈。”

“那应该怪谁?难道有人逼他去炒期货?”

“所有花钱买币的人呗,按发行价买的惦记涨十倍,二手买的盼着翻一番,樊志钊上哪儿去给他们赚到这么高的投资回报?”小谷偷瞄一眼谭媛和秦奕丹,“也包括你们……”

秦奕丹气道:“我们怎么啦?”

“要不是你们给他施加那么大压力,总催他把东西做出来、创出影响、打开局面,要不是你们不肯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也不会铤而走险……”

“你这是狡辩、抵赖!纯属信口雌黄!”谭媛彻底怒了,“先谈到这儿,有人会带你去休息,有什么需要你提供的我们随时叫你。对了,你们几个负责人已经在边控挂了号,想做樊志钊第二绝无可能,别说我没跟你打招呼。”

等小谷被带出去后裴庆华问谭媛:“之前听说链速通有希望在保险行业找到突破口,看来进展不大?”

谭媛叹口气:“不是进展不大,是毫无进展。樊志钊确实对保险比较熟,设想用区块链技术来储存海量的保单凭证,真正做到历史单据不可篡改,这样就能从根本上杜绝长期以来令保险行业束手无策的一些漏洞和弊端。这个概念很好,我们最初也是看中它才投的链速通……”

秦奕丹插道:“ICO能搞成也是靠宣传这个概念,中国第一家应用落地的区块链、被各大保险公司追捧的区块链保单,发行的虚拟币也叫‘保币’。”

“但是,”谭媛惆怅地摇头,“关键在于效率问题。至少以目前的技术手段来看,用区块链技术生成保单速度太慢、效率太低,我们一直期望链速通能在底层技术上实现突破,没想到樊志钊竟走上旁门左道。”

裴庆华沉吟片刻忽然问:“在座的都可靠?”谭媛讶异地点下头,裴庆华眼神阴郁地问,“如何证实所谓的平仓、赔光不是樊志钊精心设计的金蝉脱壳?”

这句话令在场众人都为之一惊,秦奕丹目瞪口呆而谭媛皱起双眉思索。裴庆华又问:“没往樊志钊身边派个人吗?”

谭媛猛然醒悟,吩咐坐在后面的人:“快去叫老房!”

很快一个面色惨白的中年人被带进来,谭媛沉着脸说:“老房,坐吧,有些情况需要你说明一下。”

老房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痛心疾首地连声说:“谭总,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老谭总,对不起华研!”

谭媛声色俱厉地斥责:“你对不起我对你的信任,更对不起自己担负的责任!我把你派到链速通当CFO,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你这会儿才说对不起,晚啦!”

老房几乎涕泪俱下:“我没脸回来见你……”

“现在有脸没脸也得见了。我问你,樊志钊动用大笔资金炒比特币期货,你为什么不制止、不报告?”

“谭总,链速通的情况跟我以往接触过的公司都不一样。他搞ICO筹回来的钱不是人民币也不是美元而是比特币,从来没进过公司的银行账户,我想管也管不了。他炒比特币期货都是动用他亲自握有的比特币,我完全无能为力啊。”

裴庆华问:“你觉得他炒期货爆仓之类的说法属实么?”

老房不认识裴庆华,愣了一下才回答:“应该……属实吧。我们都知道他向来是做多不做空,比特币十天跌了小一半,他又加了那么高的杠杆,按理逃不掉被强制平仓吧。”

裴庆华追问:“你能否确定他手里还有没有比特币?”

老房茫然地摇头:“说不好。”

“所以可能并没赔光?”

老房再次摇头:“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就算没赔光,他走到哪儿都可以把比特币提现,没人能管住他。”

谭媛气不打一处来:“你明明知道如此庞大的资金完全处于失控状态在链速通体外运作,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告?”

“区块链这东西我搞不懂嘛,樊志钊那张嘴说得头头是道,连你都信他,我能不信吗?他说他搞的叫创新,正因为没谁能懂才体现出他的超前性。”老房咕哝道,“我一想,反正ICO来的钱也不是华研出的,我只要看好华研投的那一个亿就算尽到本分。”

秦奕丹立刻表示不满:“你怎么能只负责看好那一个亿呢?其他投资人的钱就不是钱么?”

谭媛急忙对老房喝道:“你连那一个亿都没管好,还有脸给自己找借口?!你真的只是因为搞不懂?老房,我明确问你一句,你有没有收受樊志钊的好处?想清楚再说,当然你也可以等我们把你移交给警方以后再说。”

老房擦把汗,想了半天才开口:“要说好处,链速通ICO的时候给高管和骨干都无偿配发了一些保币,这个算吗?”

谭媛面色严峻地说:“老房,你现在就下去把樊志钊给你们配发保币的情况详细写出来,你不可能没有这个数据。”

老房急了:“不管他给过谁多少,如今都一文不值,写这个还有意义吗?”

谭媛恨恨道:“对我没意义,对你有意义。”

老房被两个人架走了。裴庆华侧身望着谭媛欲言又止,使了个眼色。谭媛立刻会意,将其他人都先支出去。裴庆华看眼秦奕丹又看眼谭媛,说:“赶紧报警吧。”

谭媛踌躇道:“我今天一直在犹豫。”

“别犹豫了。”裴庆华神情肃然地说,“链速通创始人及业务实控人樊志钊涉嫌利用职务之便,暗地挪用公司巨额资产据为己有并已潜逃出境,请公安机关尽速立案侦查。”

谭媛问:“你真怀疑他炒期货把钱赔光这类说法是烟雾弹?”

“都留给警方去查证吧。”裴庆华忽然自嘲地一笑,“他这才是真正的侵占公司财产罪,没有半点冤枉。”

谭媛心思一动,立刻意识到裴庆华这是又想起当年被父亲安在他头上的罪名,脸色有些不自然。

秦奕丹嘟囔道:“即便抓住他钱也追不回来了,何况恐怕根本抓不到。”

谭媛说:“奕丹,你没明白庆华的意思。”

“如果想在这次事件中全身而退,光声称自己是无辜者远远不够,必须把你们设定为受害者而且是最大的受害者。”裴庆华语气轻松地说,“要保住你们俩,看起来不把链速通的一两个人送进监狱怕是不行。”

秦奕丹大大的眼睛中露出一丝恐惧,裴庆华随手把秦奕丹肩头羊绒衫上的一撮羽绒拿掉,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真正完全彻底地理解了当年的谭启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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