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878次



第二十二章 第878次



自打有了智能手机萧闯就极少像以前那样捧过一本书看,总有人抨击碎片化阅读,他倒真心觉得满地碎片起码比仅有一只花瓶要好。步入中年萧闯开始不自觉地留意有关健康养生方面的信息,关注了若干此类公众号,不时对照出自己疑似已有某些隐患、某些先兆,然后慌张地找人打听。老卓对此颇不以为然,说假如你确实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就去医院检查,否则踏实安心过好每一天,别庸人自扰,自媒体那玩意儿能信吗?此语出自老卓这样的资深自媒体人士之口,萧闯听来不啻是个讽刺。他极担心老年痴呆症是否遗传,有篇公众号文章说高智商人群多发老年痴呆尤其令他忧心忡忡。老卓问有证据么?萧闯说目前尚只是猜测,老卓嗤之以鼻猜测你也当真?萧闯急道但也没证据说智商高的人不容易得老年痴呆啊,老卓同情地看萧闯一眼,心说你就是智商太高闹的。

但有一个疑虑萧闯没跟老卓讲,实际上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他怀疑自己得了性瘾症。初次听到这个词还是早在2010年老虎伍兹事发后被爆出住进一家医院接受专业治疗,萧闯受到不小的触动,原来问题不仅是道德层面,也许有心理乃至生理上的原因。他在网上搜了不少文章,发现大多提到“性与爱彻底分离”是性瘾症的典型特征,把他吓一跳。难道他一向标榜的“走肾不走心”、“动家伙不动感情”并非什么潇洒、超脱,而是有病的表现?他尝试过自我约束自我治疗,说白了就是禁欲,但均告失败,最长的一次也只坚持了两周。这让他进一步断定自己已经是重度性瘾症患者,因为“不由自主”地去想、去实施某种失控的性行为恰恰是性瘾症严重程度的主要标志。

萧闯开始向外界寻求帮助,好在他找的不是莆田系的男科医院或者某些靠公众号火起来的心理大师,不然后果可能更糟。萧闯联系的是美国的国际医疗服务机构,专程到洛杉矶做了全套体检,并做了很繁琐的心理测试。从结果来看雄性激素水平等方面大体正常,性心理评估后医生认为暂无必要开展行为矫正治疗,分析萧闯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个是固定伴侣的长期缺失,一个是压力过大又找不到其他排解压力的渠道。萧闯听后苦笑,说费半天劲你给我开的药方就是找个wife,翻译一边笑一边翻成英文,心理医生也笑着说你的压力已经够大,就不要再背负更多耻辱感和负罪感,祝你好运。

萧闯原本已经准备回国,忽然接到服务机构专门与他联络的协调员发来的邮件,说已约好一位泌尿外科的专科医生。萧闯诧异,对方说因为体检验血后发现有项指标异常,慎重起见要再做些后续检查,更多信息会由专科医生提供。

和前几次一样,协调员带着一位助理再加一位翻译浩浩荡荡到酒店接了萧闯去专科诊所。专科医生是个印度裔,尽管没有任何印度口音但萧闯仍然完全听不懂那些生理与医学词汇。翻译指着电脑屏幕解释说,血液检查结果中有一项前列腺特异抗原(PSA),萧闯的结果较正常范围高出不少,但只凭这一点尚不能断定前列腺癌,因为前列腺增生或者偶发性的前列腺炎症都可能导致这种情况,所以还要看游离的PSA也叫fPSA与结合的PSA也叫cPSA占总PSA也叫tPSA的比例。

萧闯头都大了,急着问:“结果呢?”

专科医生好像能听懂萧闯的意思,直接答复说:“结果同样显示异常。”

萧闯也听懂了,心跳骤然加速,忙问:“So?(然后呢)”

医生说:“然后我需要对你做DRE。”

萧闯懵懂地望着翻译,翻译冲他竖起食指比划说:“医生要对你进行指检。”

医生做完指检又请翻译与助理都进来,对萧闯解释说:“正如我所预计的,应该马上做TRUS,借助超声波显像引导经直肠做前列腺穿刺活检。一般我不会当天为病人做,但你的助理告诉我由于你计划离开美国所以要尽量缩短诊断时间,因此我们现在就开始准备。”

接下来的时间里萧闯就如同梦游一般,回答护士的各种例行问卷,被护士摆布着进行各种前期准备,应对来自护士、助理和医生无微不至的各种关切:“你感觉可以吗?一切都OK吗?有没有任何的不适?”

折腾了近四个小时,护士请在观察室床上休息的萧闯起身回到医生的诊室,医生在又一次细致询问各方面感觉之后说:“活检样本会送到专门的病理实验室。”

萧闯问:“多长时间出结果?”

“一般需要一个星期。”

协调员忙说:“我们会催的,希望能在三天或四天后拿到。”

萧闯又问:“然后我再到你这里来?”

医生看一眼协调员,答道:“这要看活检的结果,也要看他们如何安排你后续的诊断和治疗。”

萧闯下意识地问:“那我这几天干什么?“

医生微微一笑:“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回酒店的路上萧闯又问:“我这几天干什么呢?”

协调员笑道:“自由活动。洛杉矶周边有不少好玩的地方,你只要保证我能随时联系到你就行。”

“又不是头一次来,值得去的地方都去过了。”萧闯嘟囔,“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你尽管放心,我们为你提供的是最专业的医疗服务。”

萧闯愈发不踏实:“你说我到底得没得前列腺癌?”

“这个我可说了不算,应该听医生的。”协调员又叮嘱一句,“你自己说了也不算。”

回到酒店简单吃了点东西,还特意要餐饮部送来根香蕉吃掉,奔波一天身心都遭受重创再加上药物作用,萧闯很快就沉沉睡去。

睡梦中萧闯迎面撞到个面目不清的人,忽然伸手指着他喝道:“你居然还能睡得像猪一样,就不怕再也醒不过来?!”

萧闯像诈尸一样噌地坐起,瞬间彻底醒了,他发现从头顶到前胸都汗涔涔的,到卫生间拿毛巾擦了擦,瞥一眼洗面池旁边的液晶钟,已经是早晨快八点,这一觉真睡了不短时间。他索性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绿意盎然的草坪,意识到自己该做重要功课了。

打开电脑习惯性地访问百度,萧闯忽然灵机一动,这里也可以用谷歌了,既然有条件何不利用?谷歌用起来不太习惯,他便与百度结合着对照,很快发现两者确实各有千秋。萧闯先搜“前列腺癌”,赫然看见这种癌在美国位列男性恶性肿瘤发病率的第一位,而死亡率仅次于肺癌,列致死率第二位!他的手指竟有些不听使唤。怎么可能?不会吧?为什么是我?肯定搞错了……他使劲摇晃脑袋试图摆脱这些念头,接着搜“PSA”,大致明白医生起先为什么怀疑他得了前列腺癌,又学习什么叫指检和穿刺活检,因为刚有过切身体验所以理解起来容易得很。各项检查之后是诊断判定早中晚期和恶性程度,以萧闯的性格向来先看最坏的情况,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归入晚期扩散最严重那一类。

更惊心动魄的在后面——治疗。萧闯走马观花把适用于早期前列腺癌的放射性粒子植入术和前列腺切除术很快扫过,紧盯中晚期患者命运如何。当他看到控制前列腺癌的主要机理在于抑制乃至根除雄性激素分泌时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即两个字跳入他眼帘:去势!不会吧,此去势应该不会是彼去势吧?萧闯赶紧回到百度直接搜中文,他惊呆了,自己的理解没错,无论手术去势或者药物去势结果都是同一个,永久丧失性能力!

萧闯瘫软在椅子上,大腿止不住颤抖,在脑子里不住问自己:这是报应吗?他说不清,更不愿深想,可又能问谁?难道问老天爷?反正自己很快就要亲自去见他,问不问有多大区别?萧闯眼前恍惚出现一架天平,一边是死亡一边是性无能,人固有一死,难道为了苟活宁可把自己变成太监?他想到了父亲丧失自我意识、任人摆布的模样,萧闯觉得如果被阉割他宁可自己意识全无,起码不会感到羞耻。不,他宁可干脆放弃生命,因为失去尊严生命的意义又从何谈起?萧闯这才发现在这世上他没什么可牵挂的,反正也用不着他再写本《史记》。想到此处萧闯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他决定不接受治疗,要让自己完整地告别这个世界。

不,他是有牵挂的。萧闯想到了谢航,如果有谁是他在这世间还想再见一面的,答案并非垂老的双亲而是谢航。萧闯拿起手机看眼时间,北京已近凌晨一点,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给谢航发条微信,身为将死之人想到什么就该马上去做。萧闯写道:“我很快就要死了,当得知死讯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希望你知道,当生命逝去时我最后在想的那个人,也会是你。”

没多久手机忽然叮咚一响,把已成惊弓之鸟的萧闯吓一跳,谢航居然回了:“大半夜的你抽什么疯?”

萧闯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抓起手机:“我没在国内,在洛杉矶。”

“你到洛杉矶干嘛?”

“看病,前列腺癌。”

手机在萧闯掌中狂震,是谢航发起语音聊天,他接起来有气无力地“喂”一声。

谢航急切地问:“你在哪儿?”

“告诉你了,洛杉矶。”

“我问你具体位置,洛杉矶的什么地方!”

“干嘛?你怀疑我骗你?都快死了我还有心思逗你玩儿?”

“把你地址告诉我,我去找你。”

萧闯感动得鼻子发酸,故作若无其事地说:“谢了,等你飞过来我也回去了。”

“我也在加州,圣迭戈北面,离洛杉矶很近,你现在到底在哪儿?酒店还是朋友家?”

萧闯的心差点儿跳出来,简直不敢相信:“我在千橡树的四季酒店。”

“千橡树?Thousand Oaks?我在Oceanside,开车两个小时吧,我这就过去。”谢航忽然警觉道,“你真的不是在骗我?”

萧闯拖着哭腔说:“我倒怀疑是你在逗我,你真在加州?怎么会这么巧?”

“算了,我豁出去再信你一回。”谢航下定决心说:“你哪儿也别去,呆在酒店等我。”

中午时分谢航就赶到了,在四季酒店大堂见到迎候她的萧闯,谢航先狐疑地端详一阵萧闯满含欣喜的笑容,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加州?谁告诉你的?”

萧闯一怔:“刚才你跟我说的呀。”

“真的不是你事先打听到我也在这边,然后把我诓过来?”

萧闯委屈至极:“我要是骗你,不得好死!”他立刻难过地说,“这个已经应验了。得换个说法,我要是骗你,我就……”

谢航忙拦住他:“好了好了,不用赌咒发誓,我来都来了。”

进到萧闯房间,谢航留意到桌上有几个药盒,拿起一个看了看问:“你在吃抗生素?”

“嗯,医生嘱咐要防止感染。”

谢航坐在沙发上又问:“你之前在国内看过么?”萧闯摇头,谢航诧异,“那怎么忽然想起跑到美国来看病?”

萧闯不愿提及自我怀疑性瘾症的事,尴尬地敷衍道:“身体感觉有些不舒服,就想来这边做个全面检查,结果一查真查出毛病了。”

“医生怎么说?确诊了没?”

萧闯颓丧地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一指电脑屏幕说:“谢航,我要么活不成了,要么‘活儿’不成了!”

谢航半天才反应过来,惊愕地大睁双眼骂道:“流氓!”但她马上竭力挤出点笑容宽慰说:“不会的,流氓都会活成老流氓,你放心好了。”

萧闯无力地摇摇头,端起笔记本电脑递给谢航,谢航仔细浏览有关内分泌治疗的介绍,眉毛越拧越紧,显然不愿相信,问道:“最终都会发展到这一步?”

“只要有雄性激素分泌,前列腺癌就谈不上彻底根除,迟早复发、扩散,要想活就做不成男人。”萧闯一脸慷慨赴死的表情,“我已经决定了,做不成男人还不如死。”

“你不想治病?”

“不治。”

“结论太仓促太武断了吧,至少换家医院或者回北京再看看,北京的大夫一个月接触的病例恐怕比这里大夫一年接触的还多,经验更丰富。”

萧闯把笔记本电脑接过去放回桌上:“如果注定是那个归宿,我宁愿不开始。生命的长度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追求的是精彩。”

谢航忍不住揶揄:“你这辈子确实够精彩的。”

萧闯一愣,倍感凄楚地说:“是啊,所以刚才我就想,只要最后见上你一面,这辈子我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谢航看着萧闯不禁心酸,他曾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也是陪伴自己最久的男人,十一年之久。谢航忆起两人第一次在教室遇见的样子,轮到萧闯向全班做自我介绍时大大咧咧地说我是萧峰的萧、闯王的闯,那是1986年;忆起萧闯头一次乍着胆子请她去录像厅看83版的《射雕英雄传》,那是1987年;忆起萧闯和她看电影《疯狂的代价》,一开场便是朦胧的女性胴体,整部电影萧闯一直死死攥着她的手,那是1988年;忆起刚毕业那个夏日的午后,那是1990年……

萧闯见谢航出神地看着自己,便把椅子往前挪近些,动情地说:“前几年看到过一段话,当时就想得把它背下来,以后有机会一定要亲口说给你听。现在我不想再等下去,因为恐怕不再有以后。谢航,你年轻的时候很美丽,不过跟那时相比,我更喜欢现在你历经了沧桑的容颜。”

谢航的眼睛瞬间因泪水而模糊,她赶紧把脸扭向一边,看着窗外假山上流淌的淙淙瀑布。

萧闯继续说:“谢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请你允许我把话讲完。我对不起你,是我毁了咱们俩原本很美好的人生。你不用原谅我,但请你不要再恨我,因为我已经受到了惩罚。”

谢航无言地点下头。

“谢航,这辈子我只爱过你,别的都是花钱买的,从没走过心。你可以嫌我脏,但请你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谢航点下头:“我知道。”

萧闯忽然单腿跪在谢航面前,手搭在谢航膝头:“谢航,咱俩的第一次都彼此给了对方,我想把我的最后一次也给你,至于你的最后一次……”萧闯凄凉地苦笑一下,“给谁都无所谓,反正我看不到了。”

谢航先是被萧闯的举动悚然一惊,心神紊乱之际又听到他这段近乎临终哀求般的话语,眼泪立时夺眶而出。谢航不愿看到萧闯这样,心已经痛得受不了,她不能拒绝萧闯,也不想拒绝,她这辈子从未感觉过有谁如此需要她,当年她跟萧闯如胶似漆时两人须臾不愿分开,而此刻一旦分开便可能是永别。谢航抬手轻轻抚摸萧闯的头发,然后缓缓但是义无反顾地张开双臂,时隔多年再次向萧闯敞开了怀抱。


萧闯给了谢航一个深情而悠长的吻作为终曲,半跪着看眼身下,低声叫道:“靠!血!”

谢航忙抱歉:“我现在越来越不规律了。”

“不是你的。我的,在套子里面。”

谢航立马挺起上身,关切地问:“你出血了?怎么搞的?”

萧闯随手把避孕套扔进纸篓,歪在床上说:“我昨天刚做了前列腺穿刺活检。”

谢航气坏了:“什么?!你疯啦?大夫没嘱咐你吗?不要命了?”立刻又自责道,“也怪我,怎么会没想到呢?不然你干嘛吃抗生素。”

萧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无所谓,跟你做完这最后一次我死而无憾。”

谢航心疼得眼圈又红了,搂住萧闯柔声说:“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绝不是你的最后一次;我还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是你和我的第878次,咱们还会有第879次,第880次……第1000次……第……”

萧闯惊讶不已:“你还记得当年的次数?”

谢航不好意思地否认道:“区区三位数而已,还用记吗?”

“你肯定用心记的,都已经……十八年了。”萧闯贱兮兮地在谢航耳畔摩挲。

“你干嘛?”谢航不由警惕。

“我想……现在就要第879次。”

谢航用力把萧闯推开:“你休想!我正告你,从今往后这方面一律听我的,你发誓!”

萧闯无可奈何地举起右手,像招财猫似的摆动说:“我迫于你的淫威不得不发誓,以后一切行动听你指挥。”他忽然没头没脑冒出个问题,“对了,你到加州是公务还是度假?”

谢航嫣然一笑:“你终于想起关心我了。在路上我还发愁,如果你问起我该如何回答,你居然过这么久才意识到,真自私。”

“不是自私,我是脑子乱。”萧闯惭愧之余不免狐疑,“有什么不好回答的?要是不方便就不说,现如今我哪还有心思探听别人隐私。”

谢航脑袋一歪:“我是别人么?”

“我不是这意思,是不想让你为难,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隐私。”

谢航竟有些难为情:“我没有事情需要瞒你,但先说好你不许笑话我。嗯……几年前我就在圣迭戈的一家专门机构冷冻了我的卵子,这次来原本是要和代孕者签协议,再去精子库挑选满意的捐精者……”

萧闯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工程够浩大的。”马上又问,“为什么是原本?”见谢航低头不语,萧闯忍不住猜测,“不想找代孕了?还是想自己生?可你都……”

谢航抬眼看着萧闯:“今天我的想法忽然有了变化,生命的延续、基因的传承似乎不再像以前显得那么重要,而是应该力求把今生今世过得更好。与其把感情投入到下一代,还不如倾注于眼前的人身上。”

萧闯的脑子确实比以往慢了不少,半天才醒过闷来,一把紧紧搂住谢航。谢航拼力挣脱:“不行!一周之内都不行!”

萧闯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是想抱着你,不行吗?”

谢航忙哄道:“好、好,那就只抱一下。你也累了,争取睡一会儿。”

等萧闯再睁开眼,窗外已经黑了。谢航坐在桌前看电脑,听到动静回过头,脸色异常严峻。萧闯被吓得头皮发麻,嘟囔道:“怎么又是睡一觉就翻脸?”

谢航问:“你为什么故意吓唬我?”

“我哪儿吓唬你了?”

“你跟我讲前列腺癌发病率最高,致死率第二,但这是美国的数据!”

“对啊,我在美国看病,当然应该看美国的数据。”

“但你是中国人,是黄种人,情况完全不一样。我查的数据是前列腺癌在中国仅排在第六位,还不到万分之一。黑人是前列腺癌最高发的人群,而美国是全球前列腺癌发病率最高的国家。你用美国的数据做参照不是成心吓唬人嘛。”

萧闯不以为然:“管它高还是低、第一还是第六,反正摊到我头上就是百分之百,我就是一万个人里最倒霉的那一个。”

谢航口气和缓下来:“还有你跟我讲的治疗问题,那只适用于中晚期尤其是重度患者,早期轻度的前列腺癌有多种方法治疗。你还这么年轻,发现得又这么早,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到晚期?你到底是吓唬我还是吓唬你自己?”

萧闯脖子一梗:“谁也没吓唬。做最坏的打算,争取最好的结果。但如果治来治去最终仍逃不过一刀切掉,那我宁可从一开始就不治。”

谢航被气乐了:“你可真行,原来不治之症还可以这样理解。”

“我没开玩笑,更不是吓唬谁,这是我的生命观。”

谢航伸手一指:“还有一条最可气,你明明是昨天刚做的穿刺活检,我查了最快也需要三天才能出结果,你凭什么已经把自己判成中晚期?”

萧闯振振有词:“墨菲定律知道吧?怕什么来什么,我干脆一步到位假定自己就是最坏的情况,这样任何坏消息都不可能打倒我。”

“哼,那是因为你已经把自己打倒了。”

“可你又把我扶起来了。”萧闯忍不住喜形于色,“这就叫因祸得福,谢航,我真得好好感谢这个病。能跟你重新在一起,多活一天也值了。”

“既然如此,你难道不想多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当然想,但前提是首先要活成个男人,否则不如不活。”

谢航叹口气:“又绕回来了……”

萧闯下床吃了片药,心思又开始不安分,问道:“结果要三五天才能出来,没必要在这儿干等,想不想去哪儿转转?拉斯维加斯怎么样?”

谢航摇头:“来回跑太折腾,你应该好好休息。再说假如结果提前出来大夫要和你谈,咱们赶不回来怎么办?”

“我是觉得去赌场可以忘掉一切烦恼,这样等下去度日如年。”

谢航在桌上敲了下:“喂,有我在你身边,你还需要去赌场才能忘掉烦恼?”

萧闯忙讪笑着连连摇头,可过一会儿又禁不住凑上来嗫嚅道:“其实洛杉矶本地也有赌场,就是人气不太行。”

谢航冷冷瞪他一眼,萧闯这才彻底打消念头。谢航说:“明天我要回去一趟。”

萧闯顿时紧张:“干嘛?你不陪我了?”

“我的事总要处理一下。”谢航笑道,“起码得让我拿几身衣服吧?”

“那我跟你一起去。”

“单程两个多小时,不想让你累着,我快去快回还不行么?”

“不行,要好几个小时呢,太久了。我现在连一分钟都不想跟你分开,因为每分钟对我来说都很宝贵。”

谢航既感动又心疼,站起身张开双臂,萧闯立刻扑过来,谢航忙抵住他肩膀说:“只是抱一下,听话!”

萧闯忙不迭点头,两人紧紧相拥,许久不愿松开。


第四天协调员先发邮件又打电话,告知病理分析报告已经出来,因为萧闯时间紧急所以他们几经努力终于安排好明天就能见前列腺癌方面的专家。萧闯指着邮件里“时间紧急”几个字问谢航,这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时间不多了?谢航方寸也乱了,安慰说应该是指你的行程吧,要回国所以时间仓促。萧闯默然无语,脸色黑得吓人。

一整天萧闯极少说话,只是固执地不许谢航离开他的视线,哪怕一秒钟看不到也不行。两人手拉手在四季酒店的花园里散步,坐在中式凉亭里晒太阳,连吃饭时萧闯都不肯松开谢航的手,搞得两人只能单手操作。晚上很早就躺下,都睡不着,萧闯的前胸紧紧贴在谢航的后背上,一句话不说就这么一直抱着。谢航想起好多年前萧闯头一次去深圳回来也是这样,整晚睡不着一直抱着她。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萧闯早些年得这个病就好了……

第二天协调员、助理和翻译在酒店大堂等萧闯,见萧闯挽着个女人走来都很诧异,萧闯介绍说这是我女友。谢航问协调员要地址,因为萧闯执意坐她的车。

两辆车先后抵达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罗纳德•里根医疗中心,面对宏伟的大楼萧闯心里愈发忐忑,眼见接纳他的医疗机构规格越来越高他更加断定自己确已病入膏肓。在泌尿外科的等候室里协调员问萧闯和谢航:“你们要一起见医生吗?”两人同时点头,协调员马上把手里的iPad递给萧闯:“那就请你现在签署这份授权书,否则医生和我们都不能向这位女士通报你的病情,因为涉及你的隐私。”

萧闯不解:“我和她一起来的,这还不足以证明?”

协调员抱歉地一笑:“我们需要一份正式的书面授权书,这是法律。”

萧闯一耸肩,便在iPad上填写谢航的身份信息随后在好几处用手指签下自己名字。协调员满意地说:“我会传送给医疗中心一份你的授权书,他们会存档。”

如此煞有介事令萧闯更感觉大难临头,仿佛签的是生死状。谢航安慰道:“这是例行公事,和病情根本没关系。”萧闯死死攥着谢航的手,脸色煞白。

大约一刻钟之后有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白人从走廊里面走出来,站定后先扫一眼五个人然后向惟一的男士伸出手说:“你好萧先生,我是Robert,请跟我来。”

谢航乍听到这个名字挽着萧闯的手不禁一哆嗦,好在萧闯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于此,正机械地与医生握手,谢航忙陪着萧闯同医生进去,翻译跟在后面。

诊室更像是间办公室,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桌上仅有一台挺大的显示器。见医生连件白大褂都没穿,显然已经不打算再做什么诊治,倒像专门告知噩耗的,萧闯情绪低落到极点,用英语直接问:“我还剩多少时间?”

医生先是一怔,随即抬起手腕认真地看手表。萧闯的头“嗡”的一声,精神支柱轰然崩塌,刚才还挺直的坐姿一下子瘫软,之前做过再多心理准备都无济于事,根本禁不起这最后一击。谢航也觉得天旋地转,赶紧和萧闯互相扶持才勉强坐稳,她不甘心地问Robert:“你是在看时针还是日期?不会只剩几个小时吧?”

医生眨着蓝色的眼睛笑道:“我是在开玩笑。萧先生,如果你真想把自己吓死,我倒可以帮你。”

谢航最先明白过来,急忙解释给萧闯,萧闯惊魂未定地望着医生,而谢航充满怨怼地说:“Robert,我不得不指出,你的玩笑非常不合时宜。”

医生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美式幽默玩得有些过火,忙抱歉道:“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我原本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搞砸了。OK,让我们重新开始。萧先生,今天请你来是想和你谈一下活检病理分析的结果。”

谢航已经紧张得忘了传译,由翻译把这段话译成汉语,萧闯耳朵里都是自己的心跳声,两眼直勾勾盯着医生。

医生请萧闯看显示器上的图像,说:“穿刺活检一共提取了12针样品,在其中的10针里没有看到任何异常,有两针……”

谢航急切地问:“发现癌变?”

医生耸下肩膀:“我不太情愿称之为癌变,我宁可说只是有些细胞生长异常。”他转向萧闯面带微笑问:“萧先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好消息?”

萧闯听翻译讲完一时难以置信,反问:“真的?”

医生举起双手:“都是我的错,刚才不该跟你开那个玩笑。萧先生,请你相信我的专业。”

谢航惊喜地摇晃萧闯的肩膀:“听到没?不是癌!你没事儿!”

萧闯脸上的肌肉依然僵硬,忐忑地问:“然后呢?”

“然后便是我今天要和你谈的重点,我的责任是把相关信息如实地为你讲解清楚,你的责任是做决定。”医生把显示器关掉,说:“你的PSA指标高出正常值,专科医生指检后认为应该做穿刺活检,这是正确且必要的。萧先生,任何事情都有好有坏,你还很年轻,身体状况很好,没有其他症状;但也正因为你还年轻,可疑部位或者说病灶也有很长的时间得以发展扩散。如果你今年已经八十岁,我会明确建议不管它,但你现在还不到五十岁……”

萧闯迟疑道:“你是说,关键要看是我老得快还是它长得快?”

医生笑了:“对极了。眼下你有两种选择,一个是积极治疗,把可疑的坏东西杀死在摇篮里,但有可能同时把好东西也伤害了,而坏东西恐怕还会不断长出来;另一个是严密观察,在判定它生长扩散的速度确实超过你正常衰老的速度之前,什么治疗措施也不做。”

萧闯不等翻译讲完便毅然决然地说:“后者!”

“萧先生,这是一个很重大的决定,不要急于下结论。严密观察的风险在于可能错过最佳治疗期,而积极治疗的危害在于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伤。你可以慎重考虑,也可以和家人朋友商量,因为你的决定不止影响你一个人。”

萧闯抚摸谢航的手说:“我已经决定,宁愿当下活得好,不要将来活得久。”

医生微微一笑:“我明白了,你并不怕死,你只是怕今天死,难怪刚才你的反应那么强烈。萧先生,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和你的交谈是我无数次与病人谈话中非常特别的一次。”

萧闯以为这已是结束语便主动向医生伸出右手,医生摇头:“不,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安排。严密观察并非什么都不做,从现在开始每六个月你要做一次PSA指标化验,即便结果没有变化也要每十二个月做一次指检,即便仍未发现变化也要每十八个月做一次穿刺活检。一旦在某次的某项检查中发现任何加速进展的倾向就要考虑采取适当的治疗措施。”

谢航问:“每次做检查都要来洛杉矶?至少抽血查PSA可以在北京做吧?我不想让他频繁长途飞行。””

医生又一耸肩:“随你们。但请把每次检查的详细结果及时提供给我。”

谈话结束医生送萧闯出来,握手时说句:“萧先生,祝你开心过好每一天!”

回程时两个人的心情与去程相比已是天壤之别,萧闯像个打了兴奋剂的话痨,一路眉飞色舞地东拉西扯。谢航忽然扭头瞥萧闯一眼,满腹狐疑地说:“我怎么有种感觉,从一开始你就是蓄意骗取我的同情……”萧闯张口结舌,谢航一撇嘴,“怎么样?无言以对了吧。”

萧闯越急于辩白越想不出有说服力的词句,急赤白脸反问:“我干嘛要骗你?”

“你说呢?”

萧闯情急之下又赌咒发誓:“我要是骗你,我就……”

谢航立刻制止:“不许胡说!”

“可我绝对没骗你,真以为我要么快死了要么快被骟了。”

“太难听了!”谢航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开心地说,“即使被你骗了,今天的结果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谢航,我这会儿的感觉就像是重获新生。”

谢航笑道:“既然老天给你机会,你从今往后必须重新做人。”


谢航特意把机票改为与萧闯同一天的国航CA888航班,登机后又调换座位得以与萧闯并排。飞机进入平飞状态,谢航吃过午餐刚把座椅完全放平想睡一会儿,萧闯却蠢蠢欲动,摸索着把手探过来。谢航将他的手拨开:“你干嘛?”

萧闯抱怨:“商务舱的位子隔得太远,中间还有这么个挡板,真不方便,早知道还不如换经济舱,挤在一起多好。”

谢航正色道:“喂,想什么呢?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争取一觉睡到北京。”

“那太浪费了,白白跟你挨着十多个小时。”萧闯把脸凑过来,“其实我也没想干别的,就想拉着你的手。”

谢航眼珠转了转,说:“这会儿太亮,等空姐把客舱灯关了吧。”萧闯忙点头,谢航又叮一句,“你说话算数!”

待客舱陷入一片昏暗,两人都侧躺下来,脸冲着座位中间的挡板,萧闯的右手与谢航的左手十指相扣,搭在中间扶手上,引得通道上偶尔走过的空姐不由得侧目。

飞机落地后两人都习惯性地第一时间查看手机。萧闯嘀咕:“哟,郭胖儿这厮也来接我,难得他有这份儿心。”

谢航头也不抬地问:“谁?”

“我只通知了阿甘,没想到小创游戏的郭总跟他一起来了。”

“哦,我也有人接,咱们拿到行李就各走各的吧。”

萧闯不禁错愕:“阿甘他们不是外人,先送你再送我,不麻烦。”

“接我的人已经到了,何必让她白跑。”谢航见萧闯依然直勾勾望着自己,只好尽量婉转地解释,“别人乍一见到咱们在一起未免过于突兀,还是慢慢找机会让他们知道为好,你觉得呢?”

萧闯有些落寞但没再说什么。

两人站在传送带旁边等行李,谢航一眼看见自己托运的行李已经出现在转盘上却故意视而不见。片刻过后萧闯把自己的行李从转盘拎到小推车上,问道:“你的还没出来?咱俩一起办的登机手续,行李不会分开多远。”

谢航说:“谁知道他们怎么弄的,肯定丢不了,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萧闯顿时醒悟谢航不愿跟他一同出现在接机人群面前,心里不免酸涩,脸上倒没表现出来,原本打算和谢航拥抱一番也只得作罢,抬手挥了下转身走了。

阿甘和郭胖儿在出口迎住萧闯便异口同声地说:“你总算回来了!”

“怎么了?”萧闯纳闷,“这才几天就想我了?”

郭胖儿的圆脸拉成个长脸:“你也真是,没事儿去美国干嘛?天都塌啦!”

萧闯立时定住脚:“出什么事了?!”

阿甘提醒郭胖儿:“到车上再谈吧。”

郭胖儿像没听见,气急败坏地说:“咱们的主打游戏全被下架啦!”

萧闯大吃一惊,心脏忽地一沉,不自觉扶住阿甘推着的行李车,脑海里冒出一个声音:“这一天终于来了!”

坐到车里萧闯连安全带也没心思系,瘫在后座上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上午。”坐在旁边的郭胖儿回答,“总局突然发的文,事先毫无征兆,咱们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单冲咱们小创游戏来的?”

“不单是咱们,禁了一大批,腾讯、网易、完美世界各有几款也摊上了,但只有咱们几乎是全军覆没!”

“因为什么?这回是防沉迷还是防近视?”

“罪状各不相同,有三款游戏被勒令整改,但关乎咱们生死的那几款版号都被撤销,彻底禁了。”郭胖儿一脸沮丧,“已经通过不同渠道打探过,好像没得救。”

阿甘一边开车一边说:“游戏行业最大的风险就是政策风险,擦边球不可能永远打下去,小创游戏的产品线过于集中,咱们好几年前就开始谈这个事,郭胖儿你一直抱存侥幸心理。”

郭胖儿烦躁地冲阿甘座椅背后擂一拳:“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家的飞机能一边飞一边换发动机?!”

萧闯叹口气:“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飞机已经掉下来,想不换发动机都不行。你的几款新游戏什么时候能顶上去?版号能顺利申请下来吗?”

郭胖儿哭丧着脸说:“真是祸不单行,总局刚下发通知说由于相关部门和流程调整,游戏审批工作将出现一定程度的延误。”

萧闯急了:“延误?什么叫一定程度?一个月还是三个月?”

“萧总,眼下小创更面临一笔庞大的支出,凡是购买游戏的玩家都会要求咱们退款,我的现金流恐怕需要你和鞠总支援。”

阿甘安慰道:“这种行业清理整顿两三年就会搞一次,咱们以前都挺过来了,这回也一定能挺过去。”

“这次恐怕跟以前不一样。”萧闯喃喃地说,“咱们头上一直悬着个雷,如今这雷到底还是劈下来了……”

进公司已经是下午五点,小创游戏高管层当即开会。在一片肃杀气氛中紧急商议出几条应对措施,裁员自然免不了,关键是转型,把以往被轻视的微信小游戏和基于移动端页面游戏的H5产品作为重点,同时寄希望于海外市场。

散会时已近十点,阿甘准备送萧闯回家,萧闯说先等一下。他躺在办公室沙发上发微信问谢航:“睡了吗?”

谢航很快回复:“刚从公司回到家,一堆事等着我,才处理完。”

萧闯马上开启语音,先叹口气:“唉……有个情况要跟你说一声。”

“怎么了?”谢航关切地问,“身体不舒服?”

“不是。”萧闯苦笑道,“好不容易跟你坐了趟飞机,我的身家少了一半!”

谢航自然是一头雾水,萧闯把情况简述一番沮丧道:“万一小创游戏一蹶不振,整个小创系就相当于被砍掉一半,我真的是只剩半条命。”

“别瞎说!”谢航随即反应过来萧闯所言的半条命并非指生命,转而说,“这是游戏行业固有问题,所以赢富基金向来不碰这一领域。”

萧闯咕哝道:“我以为你是不想跟我碰上才刻意回避游戏这个赛道。”

“算你有自知之明。”谢航又安慰萧闯,“你之前太顺,猛地栽个跟头难免重一些。做公司谁不是九死一生,起死回生的数不胜数,何况你还有半条命。好好休息吧,再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说。”

萧闯沉默片刻鼓起勇气说:“谢航,我想去找你。从洛杉矶回到北京我的资产已经大幅缩水,你如果有什么想法我都能理解,只是希望你能再陪我一会儿。”手机里半天没有回音,萧闯又说,“这些天我一直像坐过山车,从大悲到大喜,又从大喜到大悲。身体垮了、财富没了我都不在乎,但如果没有你,我真不想活了。”

“快被你气死了!我没有什么想法,是你自己想法太多!”谢航气呼呼地说,“我现在把地址发给你,你来认个门儿,走的时候把我家钥匙带上。”

萧闯一下子腾身从沙发上跃起,感觉已散掉大半的魂魄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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