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孤独的苦行僧


第二十一章 孤独的苦行僧



舒志红收到裴庆华的短信得知他晚上要到家里来,高兴得什么似的,立马把公司的一摊事抛到九霄云外,飞一般开车回家忙活。裴庆华推门进来一边换鞋一边皱皱鼻子,问道:“什么味儿?”

舒志红已经从厨房蹦出来迎接,挥着手上的锅铲说:“你的运气怎么这么好,昨天我爸妈刚把他们从北戴河捎回的螃蟹给我送来。你先坐一会儿,香辣蟹马上出锅。”她回到厨房把推拉门随手关严,说,“你要嫌热就把空调再开大点儿。”

裴庆华把门拉开:“不用,对我来说已经够享福了,这样厨房也能凉快些,而且我还是现场监督一下为好,别又像上次似的出事故。”

“嘿嘿,不会不会。”舒志红一指压在案板上已经满是菜汁油渍的菜谱说,“我这回聚精会神严格按照书上操作,绝不一心二用。对了,还是搬过来住吧,你那间小破屋条件太差,我就是为你才租这么大房子的,你不来多可惜。”

裴庆华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门框上,看着舒志红忙碌的背影隐隐有些不忍,但他还是狠下心开始旁敲侧击:“你说两个人在一起,什么最重要?”

舒志红头也不回地应道:“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裴庆华被这句话深深触动,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过一会儿才说:“我觉得开诚布公最重要。”

舒志红扭头瞟一眼裴庆华:“那好,就请你开诚布公地回答我,为什么死活不肯搬来和我一起住?”

“不是跟你解释好多次了嘛,太远。”

“远?芍药居到知春里这点距离在北京还算远?而且我可以保证开车接送你上下班,多早都送、多晚都接。”

“你开车接送不就要浪费两个人的时间嘛,付出双倍的代价。”

“我不觉得是浪费更不觉得是代价。何况你每天月下漫步的距离足够走到芍药居了,你怎么不认为是浪费时间?”

裴庆华不说话了,他与谭媛深夜健步走的习惯已经从冬到夏四季轮回,除非阻于风雨或有事至今坚持了一年半。他不知舒志红是何时发现的,也许曾经有许多夜晚舒志红就守在路边的车里注视着他和谭媛,他再次惊骇于舒志红的隐忍与心机,难怪从某个时候起舒志红再也不提到知春里租房合住,但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沉闷片刻他回一句:“这完全是两回事。”

“庆华,你也开诚布公一点好不好?你说,咱们现在还算不算在一起?”舒志红转回身,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裴庆华。

裴庆华沉下脸:“那也不能为了在一起而伤害他人!”

舒志红的双手慢慢垂下,喃喃地说:“将近三年了,在关键问题上你从来不肯正面回答,要么闪烁其词要么揪住我的某个小错误反过来指责我。每次我问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你就说你心里都是汉商网。我问你,我和汉商网属于一个范畴吗?是非此即彼、不可兼得吗?我也有我的骑牛网,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最重要。难道你心里除了汉商网已经没有丁点地方留给我了吗?”

“人跟人不一样,男人当然要以事业为重,而且我和谭媛聊的也全是汉商网。”

“我也可以和你聊汉商网呀,你最开始搞互联网的想法不都是和我聊的?汉商网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呢。庆华,究竟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你开始变了?你我之间话越来越少,见面也越来越少,是因为你一直记恨那五年我没去看过你?因为咱们在性上面不和谐?因为简英?因为谭媛?还是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庆华你为什么不肯明确告诉我,非要我猜?你希望你我之间就像你和简英一样渐渐淡了然后断了?还是你希望等到抓住我的什么把柄再和我分手?”

裴庆华冷冷地反问:“你有什么把柄?”

舒志红愣住了,低下头把脸扭向一旁:“我就那么一说。”

“你不止说了,你还做了!”裴庆华厉声道,“敢做就要敢当!如果你承认那些都是你干的,再去向谭媛和谭启章道个歉,我可以不再追究。”

“我干了什么?我为什么要向他们道歉?你究竟和谁站在一起?”

“我和道理站在一起!我再说一遍,承认错误、赔礼道歉,否则……”

舒志红挑衅地瞪着裴庆华:“否则怎么样?”

“否则……明知故问,你很清楚会怎么样。”

“看,你从来不肯正面回答我问题,连分手二字你也想先让我说出来是吗?”

“别胡搅蛮缠!我问你,你给谭启章打过电话、发过短信,没错吧?你找卢明谈过借用水军的事,没错吧?你原本担心用骑牛网的水军过于明显,后来发现借用汉商网的水军更容易被我发现所以作罢,没错吧?你找人在网上留言发帖让谭启章难堪,逼他让谭媛离开汉商网,没错吧?如果上述有一条我冤枉你了,你证明给我看,我立刻向你赔礼道歉。”

舒志红又把脸扭向一边:“不懂你在说什么,而且我也不要你赔礼道歉,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裴庆华恨恨地说:“真想不到你会干出这种事,昏了头了?玩儿网络暴力玩儿上瘾了?我跟你明确说过多少次,我和谭媛之间就是同事和朋友关系,顶多再加个曾经的师生关系,你为什么始终不肯相信?你怎么会使出这种下三滥手段?”

“你说谁下三滥?!”

裴庆华眯起眼睛看着舒志红,冷笑道:“这么说你承认那些是你干的了?不然何至于这么激动?”

舒志红满脸的难以置信,痛心地说:“你从进门到现在一直在套我的话,故意激怒我,就是想证明你的猜测?这就是你所谓的开诚布公?你问我为什么不肯相信,你应该反过来想想我为什么不信。我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一切都让我确信你和谭媛不止是同事朋友,也不止是曾经的师生或兄妹,你们之间就差一步,而那一步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

“所以你哪怕不择手段也要阻止?”

“我没有!”

忽然从舒志红背后的灶台上爆出一阵猛烈的噼啪作响,同时升腾起一股焦黑的油烟。裴庆华一把将舒志红拽出厨房,抢步到灶台前把火关上,抽油烟机开到最高档排了半天才勉强看清锅里剩的东西。

舒志红踮起脚伸长脖子远远地张望,怯生生地问:“还能吃吗?”

裴庆华把锅放到洗碗池里,没好气地说:“甭惦记了,连锅一起扔了吧。”

舒志红气急败坏指着裴庆华鼻子:“都赖你!你赔我螃蟹!你赔我锅!”

“好,确实赖我,让你一心二用了,对不起,我赔。”

舒志红白他一眼:“好吧,看在你认罪态度挺诚恳,算了。只是晚饭又得出去吃了。”

裴庆华面孔一板:“你为什么不能像我这样也认个错?只要你认错道歉我就原谅你。”

舒志红原本已去拿手包和车钥匙,一听这话登时回头说:“你还有完没完呐?!原谅我?你原谅过谁?你会原谅萧闯吗?别看你和谭媛走得这么近,但你心里永远不可能原谅谭启章。”

“所以你才死不承认?”

热泪在舒志红的眼眶里打转,她带着哭腔说:“庆华,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了。这么些年我还不了解你?你今天不是来要我认错道歉的,你只是想求得一份心安,你是怕冤枉了我将来后悔。如果你真的还想和我在一起,就不应该一直纠缠在所谓的对错上。在你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死刑犯!”

裴庆华走到餐桌旁,自进屋后第一次坐下,嗓音低沉地说:“还记得当年你抄给我的那首小诗吗?‘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如今你的真诚呢?你连吐露真话都做不到了。”

“因为吐露的结果不再是‘赢得爱情’而是失去。”舒志红难过地坐在屋角从宜家买来的小板凳上,把头埋在胳膊里,好一阵才仰起脸说,“亏你还记得那首小诗。我问你,抄写诗的那张纸片呢?”

裴庆华怔了半天,像是在竭力回想亘古以前的事,嗫嚅道:“原先一直夹在1993年的效率手册里,萧闯没动过我的东西,应该还在,要么被我拿到办公室要么搬到筒子楼了……”

舒志红露出凄婉的笑容:“如果我告诉你此刻那纸片就在这个家里,你信吗?”

裴庆华竟打了个冷颤:“在你这儿?你什么时候拿来的?”

舒志红也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我在魏公村陪你的时候找过好几次,还真让我翻到了,但我一直没拿走,直到你要搬去筒子楼的前一天晚上,我才专门把它带回来。”

“为什么?担心我搬家把它搞丢了?”

“是,又不全是。”一大滴泪珠从舒志红的脸颊上无声地滚落,“我只是有种强烈的预感,迟早有一天应该让它回到我手里,它不会一直属于你。”

“从那时候你就已经考虑分手?”裴庆华震惊得一下子站起,居高临下盯着舒志红看了半天才喃喃地说,“我明白了,两方面的结果对你而言都比没有结果更好。如果能让谭媛离开汉商网当然再理想不过,而哪怕是今天这个结果也足以给我个理由了断。这一天在你心里已经预演过好多次了吧?”

舒志红用手掌擦掉眼泪,勉强翘了翘嘴角,说:“庆华,你走吧,以后好好照顾自己。我想最后跟你说的是,你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像我这样爱你的人了。不过你可能无所谓,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当你需要时才出现在你身边的人。”

听到裴庆华关门离去的声音,舒志红终于控制不住抱头痛哭,她哭的时候仍然在想,只要裴庆华肯返身回来她就再也不会让裴庆华离去,无论做什么她都愿意。

但是,裴庆华没有回来。


也许是想亲身丈量一下从芍药居到知春里的距离,也许是因为心情郁闷不愿与普遍热衷打探究竟的“的哥”同处一个狭小空间,裴庆华没有打车而是一路走回去。白天的酷热远未消退,路面上升腾的蒸汽与汽车尾气搅浑在一起,炙烤着道边的树木与行人。裴庆华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苦行僧,既背负着与生俱来的罪孽又彰显出超乎常人的坚忍与决绝。

已经解开几个纽扣,濡湿的衬衫仍然别扭地贴在前胸和后背上,令裴庆华有些惊异的是,汗居然是冷的。他边走边琢磨一个问题,如果刚才舒志红真的认了错也道了歉他会怎么做?难道他真能像自己所言原谅舒志红?真的可以既往不咎、和好如初?想着想着裴庆华竟对舒志红生出几分感激,他在心里感谢舒志红最终没有让他不得不面对这个难题。

说不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裴庆华与舒志红在一起越来越难以体尝到曾经的欢愉和温馨,而不适感倒越来越强烈。他忽然想到舒志红虽然姓舒,但在他与舒志红的相处中似乎从未达到过他对二人世界的最低要求——舒服。正相反,不舒服倒是从最初的邂逅就一直隐隐伴随至今,只是好奇与乐趣、新鲜与刺激随着接触增多、交往深入完全掩盖住了偶而有之的不舒服,思念与依恋令他刻意选择性地无视问题的存在,但这问题不仅顽固而且暗地里日积月累,与感情此消彼长、不断角力,直到突破某个临界点,不舒服占了上风并终于压倒感情中仅剩的不舍与不忍。

临界点究竟出现在何时?归因于何种契机?舒志红见证了裴庆华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吃麦当劳、第一次性经历乃至第一次接触互联网、第一次创业,而令裴庆华每每想起都感到不舒服的是,相对于自己的这些第一次舒志红却早都是“过来人”,俨然是将他领进门的师傅。这般一次次的伤裴庆华的自尊心,也就难怪他对舒志红从未有过像对简英或谭媛那样的无微不至,因为天底下哪有徒弟呵护师傅的道理?反过来,裴庆华还曾指望舒志红能对他多一些关爱与照顾,可惜舒志红起初是欠缺这方面意识,后来是虽有心但能力所限,以至于裴庆华从未享用过舒志红成功烹制的饭菜,好像连杯水也没替他倒过。

难道就是因为这些琐事与细节?虽说想在一起时一切都不是问题而不想在一起时一切都是问题,但裴庆华深知这些远非关键所在。他沿着元大都遗址往西走,昔日宏伟的城墙之所以沦落为今日颓圮的残垣,风吹雨打、数遭兵燹只是外因,根源在于这看似壮阔的城墙实质只是一抔土而已。裴庆华看着低矮的土城,轻声念叨:志红,你就是太自我了……

毋庸置疑,舒志红是深爱裴庆华的,爱到几乎忘我,但矛盾与悲剧恰恰在于这忘我的爱在方式上却又是那么的自我,舒志红对裴庆华从来是“爱你没商量”、“我想怎么爱你就怎么爱你”,却似乎极少顾及裴庆华的需要和感受。想到此处,不免又忆起令裴庆华至今耿耿于怀的五年隔绝,“隔”可以归咎于谭启章把裴庆华当作替罪羔羊,导致他与舒志红被一道高墙阻隔;但“绝”就只能怨舒志红,是她的一意孤行、一厢情愿害得两人五年不得相见还音讯皆无,而且她始终坚信那么做是出于她对裴庆华真挚的爱,只有那么做才能保护两人的感情不受五年厄运的影响。裴庆华又想起就连做爱都要按照舒志红设想的场景、编排的程序,以期达到舒志红心目中最理想的境界,这怎能怪自己视床笫之欢如畏途?舒志红生生把两人本应该最爱做的事搞成他避之犹恐不及的功课,真难为自己竟忍了这么久。

忍!不忍又能怎样?面对一个苦苦守候他五年的女人,面对一个忘我爱着他、帮他迈出每一步而且坚信自己所做一切都是为他好的女人,他除了忍耐还能做什么?主动提出分手?这个念头裴庆华从来没动过,直到今天舒志红突破他的底线才令他拿定主意,而他的底线是舒志红不能出于对他的爱而伤及他人。

天已经全黑了,街上的人反而比刚才多起来,路边的小馆都把饭桌摆上人行道。裴庆华站在十字路口望眼对面南侧的翠宫饭店再望眼北面的卫星大厦,抬手看下时间,自己竟然已经不停不歇走了两个半小时。这一路走了多远?裴庆华略作盘算大概10公里。自己与舒志红这一路走了多久?裴庆华再次盘算不由暗吃一惊,十一年!也是十一年!他猛然记起谢航与萧闯也是历经十一年而分道扬镳,难道这是定数、是劫数?

回想起第一次在飞机上与舒志红偶遇,回想起两人探讨左边还是右边,裴庆华的眼睛湿润了,茫茫人海间有几人能与你一路同行十一年?这是怎样的缘分?但时至今日缘分终于走到尽头,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各奔东西。裴庆华擦了擦眼角,抬腿继续朝前走,他决定走到黄庄,凑足11公里,用这段路程向他与舒志红十一年的感情告别……


正上着班,谭媛给裴庆华发了条MSN,说向翊飞有些想法要约时间谈谈、今天晚上行么,裴庆华说行。谭媛又说小向希望仅限于咱们仨。裴庆华说明白,卢明倒好办,问题是咱们够呛耗得过老茅,他没准儿通宵,咱们得等到啥时候。谭媛说那就别在办公室谈,换个地方,用我爸在翠宫的那个房间。裴庆华问方便么,为这点事惊动你爸不合适。谭媛说不用找他,让我爸助理跟饭店打个招呼就成。

下班后三个人分头离开办公室,到翠宫饭店大堂聚齐,谭媛让服务员把门打开,围着茶几坐了。向翊飞骤然置身于陌生环境愈发紧张,谭媛鼓励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这儿是自家地盘。”

向翊飞清清嗓子:“庆华哥,经过这段时间的仔细研究和思考,我还是觉得汉商网有必要开辟汽车频道。”

裴庆华不由得微微蹙下眉头,这一细小的反应被谭媛和向翊飞都捕捉到了,谭媛表示不满:“庆华,你不要一上来就抱有成见好不好?要open(开放),对各种思路都open,这很重要。”

裴庆华笑道:“我一句话没说已经被你劈头盖脸训一顿,咱俩是谁抱有成见?”

向翊飞说:“我知道这想法听起来有些……荒唐,因为现在买得起汽车的人不占多数,经常买车换着开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单就购买行为而言汽车确实小众、确实低频,但对于汽车的关注却是大众的、高频的。我查过一些研究资料,说一个人从萌生购买电脑的念头到真正实施购买行为的时间跨度平均不到三个月,关注相关话题的频率大概每月将将三次,商品的单价越低则关注时间越短、关注频次越低。而汽车方面的数据是关注时间平均超过一年半,关注话题频率每月超过十次之多;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对于汽车的持续关注不会因为买完就终止,反而会有一波上扬并保持很久,因为要炫耀要攀比,也需要进一步关注装饰和保养等话题。”

裴庆华插问:“这个道理我认同,照此逻辑人们对房子的关注时间更长、关注频次更高,汉商网是不是还应该开辟房产频道?”

“没错,如果条件允许确实可以考虑。但汉商网现在精力有限,如果只做一个就应该做汽车而不是房产。因为关注汽车的网民特征与关注3C的非常吻合,都是青年男性为主,而关注房产的男女比较平均、年龄段也更宽泛。”

裴庆华眉毛一挑:“你也知道咱们现在精力有限?”

“庆华哥,我明白你的担心,怕两线作战难度太大,但我恰恰觉得开辟汽车频道很可能减轻咱们在3C方面的压力。我向谭媛了解过汉商网去年初全面转型做电商的情况,到目前广告收入越来越少而广告投放越来越多,这一消一涨正是让汉商网资金紧张的根源。咱们现在花很多钱打广告、做活动、买流量,以高昂代价吸引来的网民要么注册后便沉寂要么参与完当期促销再也不来,投入产出的效率非常低。而汽车的热门话题可以长期持续活跃,咱们靠内容引来流量并把网民黏住,就可以省去买流量的钱。如果会员每个月能来十次,顺便下单买3C产品的概率就可以增长若干倍,汉商网的GMV肯定大幅提高。”

“汽车频道的运营费用靠什么?广告?”

“对,汽车厂商的广告投入比消费电子厂商只多不少,而且汽车产业链延申很广,从4S店到做防冻液的,大大小小有各种类型的广告主供咱们挑选。”

裴庆华摇头:“翊飞,谭媛没给你讲过我们经历多少痛苦才摆脱对广告收入的依赖?你这是想让我们走回头路?”

谭媛立刻说:“庆华,凡事没有绝对的,咱们不能矫枉过正,摆脱对广告的依赖并不意味着排斥广告收入。用汽车频道的广告收入来养3C的电商业务,我觉得可行。”

“要想做成一家公司,节奏和次序非常重要。谭媛,不信可以去问你爸。”裴庆华站起身在地毯上踱步,“互联网和其他行业一样,一定要先做专、做精然后再做广。面面俱到等于面面俱不到,你还记得这句话吧?咱们最初做3C电商为什么选择MP3作为突破口?就是要把某样东西做到极致,然后再拓展其他品类。现在咱们连3C还没做到家就要去做汽车、做房产,我看是作死,节奏和次序都错了。”

向翊飞也站起来说:“庆华哥,您看看汉商网的浏览路径分析,美人美图一直是会员访问最集中的版块之一,按理说它对会员下单很难有直接帮助,连广告都带不来,表面看就是个不伦不类的鸡肋,但它对于网站黏性、维持会员活跃度很有价值。汽车频道能比美人美图起到更大的作用,您当初能开辟美人美图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开辟汽车频道?”

裴庆华在向翊飞面前停住脚,直视他的眼睛说:“你用的这个词非常准确——鸡肋,美人美图就是鸡肋。汉商网作为一家堂堂的大型专业电商平台,上面竟然有块地方简直像不入流的黄色论坛。如果你问我做汉商网的这三年里什么最让我后悔,就是当初同意开这个美人美图。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


国庆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向翊飞悄悄把裴庆华叫出办公室说想单独谈谈,裴庆华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更适合私下交谈的地方,便带向翊飞走到楼梯间回手把防火门关上。向翊飞瞄一眼裴庆华就低下头,欲言又止,裴庆华见他忸怩的样子便笑:“不用说我也能猜到,是国庆不想来加班吧?咱们公司对加班的态度历来是欢迎但不强求,你如果有安排就安心休假,不要有压力。”

听到这话向翊飞更加难为情,脸涨得通红,憋半天终于说:“哥,我实在对不起您,对不起汉商网,我是想……离开。”

裴庆华惊讶不已:“你正式上班还不满三个月,这主意变得太快了吧?”

向翊飞简直无地自容:“对不起哥,辜负了您的抬举。”

裴庆华盯着向翊飞若有所悟:“是又想出国了?还是终于等到哪家大公司要你了?其实早前我也有所怀疑,你会不会只是把汉商网当作临时过渡,毕竟像你这么优秀的人一般不太可能瞧得上初创公司。”

向翊飞急忙否认:“真不是,我没打算出国也不会去别的公司。您千万别怀疑我的诚意,更不要怀疑汉商网的吸引力。不过,我之所以决定来您这儿确实还有点儿特殊原因……”裴庆华一怔,向翊飞接着说,“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小学来了家电脑公司,当时没注意叫什么名字,就记得每天有好些纸箱子进进出出,里面据说装的都是电脑,觉得特神秘。长大了看到华研集团的介绍,提到他们最初就是在我们小学办公,我才知道那家公司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华研。我来汉商网之前在网上查您的资料,发现您那个时期正好在华研,我就觉得和您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就像好多年前您经常在楼道里向我迎面走来又和我擦肩而过……”

裴庆华愕然地仔细端详向翊飞,思绪已经回到十余年前那个酷热的夏天,他穿过一群小学生挤到华研办公室门口,有一伙蹭空调的孩子,一个少年撩起上衣露出肚皮……他不禁惊喜地问:“你们当年是不是经常围在我们公司门口蹭空调?”

“蹭空调?”这回轮到向翊飞一怔。

“就是堵在我们机房门口,等门一开里面的冷气吹出来。”

向翊飞木然地摇头:“没印象。我就记得骑在窗户上,看楼下出来进去搬电脑,有面包车、有小货车还有三轮车。”

裴庆华不甘心地追问:“你没在我们办公室门口呆过?”

向翊飞被问得有些含糊:“也许……呆过?那时候太小,忘性比记性大。”

是啊,裴庆华暗自感慨,那时候的小学生,也许还曾被小戚之流戏耍捉弄,如今已是一个令自己不仅平视还需重视的后生。他忽然心头一震,难道这就是常言说的后生可畏?难道自己才36岁就已经老了?他勉强笑一下,转而问:“听你刚才的意思,是想自己干?”

“嗯,就是我跟您提过几次的汽车频道,虽然您始终不认同,但我还是想验证一下,不然不死心。”

裴庆华耐着性子劝道:“各方面道理我都给你讲了,汉商网不适宜在当前另辟新领域。尽管无法采纳你的建议,但我对你这个人还是非常认可的,你不要意气用事,遇到点不顺心就甩手走人,这样迟早栽跟头。做大事不能任性,而是要有韧性,坚韧的韧,同音不同字,境界更是天上地下。”

“您的话我都明白,也谢谢您的忠告,我会记着。不过,我也想说几句对您的看法,不知您愿不愿意听?”

“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只管说,我洗耳恭听。”

向翊飞长吁一口气:“哥,那我可就说了。我觉得您对于互联网的理解和观念有些老套,但我认为问题不在您,而在您的岁数。比方说,您以前肯定不看《圣斗士星矢》如今肯定不玩CS,对吧?”

裴庆华隐约有印象当年萧闯在家无聊时整天看圣斗士的动画片,还偶尔冲他比划什么“天马流星拳”,令他很是不齿。他迟疑道:“我知道的C/S是客户机服务器的意思,一种架构……”

“当然不是,是游戏,反恐精英,半条命,您连听都没听过吧?”向翊飞开始数落,“我们80后是跟电脑一起成长的,今后十年80后将一直占据网民的绝对主流,我们看什么、玩什么、想什么、要什么决定了中国互联网未来十年的走向。而您呢?您年纪比我们老、层次比我们高,因为看不起而不理解,因为不理解而更看不起。所以我觉得您和汉商网今后面临的最主要问题不是资金,而是思维。”

裴庆华勉力摆出一副不耻下问的姿态:“那你说说看,对于你搞汽车频道这件事,我的思维有什么问题?”

“您还是当年搞电脑的思维,一定要把产品做到质量可靠、技术专精才推出。但互联网不一样,网民要的是新奇、好玩,不但可以包容网站的瑕疵更愿意参与一同充实完善,这反而能给网民带来成就感。互联网是开放自由的,其实更直白的理解就是随意,不能太煞有介事。有个想法先搞个大概模样就可以给网民看,哪怕漏洞百出、缺这缺那人家也未必嫌弃。相反呢,一味追求所谓专精所谓极致,结果可能是无人喝彩。”

裴庆华既没反驳也没辩解,平和地问:“既然你准备做一个全新的网站,就没必要仍定位于单个频道了吧?”

“对,我要打造一个围绕汽车主题的垂直门户,也可能是个社区。不过汽车只是主题而不是专题,”向翊飞笑了下,“哥,跟您的思路不一样,我不排斥更不限制我的会员在上面聊3C。”

裴庆华发自内心地表态:“挺好,有想法就去做,希望你能早日成功。对了,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你只管提,资金、服务器或者办公室,咱们可以像一家人一样合用。”

“哥,您的心意我领了,非常感谢。但说实话,汉商网的条件这么艰苦,服务器早该扩容,办公室也挤不下了,您的资金肯定更紧张,我不好意思再跟您开口。而且我希望自己的网站能跨越式发展,迅速突破初创期的瓶颈,所以不想缩手缩脚、小打小闹。我已经和华研集团谈妥,他们决定给我投五百万人民币,占49%的股权。”

“哟,这得大大恭喜你喽,网站还没搞出来你的身价就已经值五百万了。”

向翊飞很是不好意思:“还早着呢,他们的钱要分期分批到位,给我规定了好几个里程碑指标。”

裴庆华忽然又想到另一层:“难怪你去找华研,因为你不单是和我有亲近感,小时候你没准儿也和谭启章好几次擦肩而过呢,他对这份渊源也会深有感触。”

向翊飞立刻有些局促,红着脸说:“不是,哥,我没去找他们,是谭媛介绍我和谭总见了一面,后来华研投资部很快就敲定了。”

裴庆华登时目瞪口呆,自从走进楼梯间向翊飞已经给他带来一连串的出乎意料,而最令他震惊的莫过于这最后一个。裴庆华无论如何想不到也难以接受貌似为留在汉商网而不惜与谭启章吵得不可开交的谭媛,竟会背着他第一时间把向翊飞引荐给谭启章。他暗自嗟叹,正如他自己总结的那样,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血缘牢靠。

心神不宁地交代几句把向翊飞打发走,裴庆华脑子里仍旧纷乱不堪,他一想与其胡乱猜疑还不如当面问个究竟,便立即给谭媛打电话:“现在有空吗?……那你出来一下,有个事想聊聊。我就在楼梯间,老茅常溜过来偷偷抽烟的地方。”

没一分钟谭媛就推开防火门进来,见裴庆华脸色不对忙问:“出什么事了?”

裴庆华当头问道:“是你把小向介绍给你爸的?”

“对呀,怎么了?”

“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哦,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我其实犹豫过要不要先跟你打声招呼,又一想也许成不了呢何必多此一举,结果没料到这么快就定了。是小向跟你说的?他心也太急了,要是我先告诉你就好了。”

“有什么好的?小向是汉商网的员工,你撺掇他出去创业还给他介绍投资,这不是拆汉商网的台吗?”

“庆华,你先冷静一下,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决小向的建议,以他的心气儿怎么可能在汉商网呆得下去?还用得着我撺掇?既然他去意已决,我帮他一把、成全他的志向,他对咱们肯定会心怀感激,有什么不好?”

“咱们?他感激的是你和你爸!别忘了,至今你还是汉商网的员工,不是华研的接班人!”

这是裴庆华头一次对谭媛如此严厉,谭媛脸上有些挂不住,反呛道:“那你现在就开除我好了!”

裴庆华毫不退让:“开除?只有对正常途径招进来的员工才谈得上开除,对你不适用!你在汉商网体验生活的时间已经足够长,可以回去向你爸交差了!”

谭媛的手已经把防火门“呼啦”一声打开一半,而后却慢慢关上,她眼圈发红,哽咽道:“庆华,我是该离开了,但走之前想和你好好谈谈。”裴庆华阴沉着脸不言语,谭媛说,“我爸跟小向谈完车向网的合作之后,私下问我知道他为什么投这个项目么,是因为他觉得小向简直就是十二年前的你,你们天生都是站在老板的角度考虑问题,他投的不是车向网,投的是小向这个人,就如同他这十多年始终看好你一样。”

裴庆华只冷哼一声:“连名字都起好了,车向网,向往车,估计广告语也一并定了吧?”

“庆华,跟着你的这两年我学到了很多,但我也发现你越来越像我爸,从理念到风格,尤其是思维。”

裴庆华赌气道:“就是觉得我老了呗,落伍了,该被淘汰了。”

“瞎说,要淘汰也该先淘汰我爸。我的意思是……怎么跟你讲呢?哎对了,还记得当初你教我立体几何怎么想象辅助面吗?你说不要被眼前看得见的东西所影响。我觉得你心里你眼中有太多东西,妨碍了你的想象力。”

裴庆华瞬间感到一阵失落和心寒,刚才是当年的小学生开导他,此刻是当年的高中生用他的原话反过来教育他,如此反差令他错愕也令他惶恐。哪怕刚出狱时他也不曾有过如此强烈的危机感,那时他还相信五年时间仍可以追回来,但现在他开始怀疑也许时间真的已经不站在他这一边。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地问:“你打算在汉商网干到哪一天?”

谭媛两眼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反问:“你就这么急于撵我走?”

裴庆华旋即又有些于心不忍:“是你说该离开了,何况你这么瞧不上我、瞧不上汉商网,你跟我已经学不到更多东西,我还是别继续耽误你了。”

谭媛笑问:“伤自尊了?说的是气话?我发现其实你们男生表面上挺刚强,其实比我们女生更脆弱。庆华,目前我还不想离开汉商网,我打算争取在年底前帮你把第一轮融资搞定,那样我走了也安心。”

裴庆华只僵硬地笑一下,未置可否。谭媛的手再一次放到防火门的把手上却又停下说:“哦对了,刚才我正想找你呢你电话就来了。简总她们公司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原本两周前他们就应该对咱们新做的合作方案提出反馈,可一直没回音,我想今天必须拿到要不然就得拖到长假以后。找了几个人都联系不上,后来总算打通了他们销售总监,支吾半天才说中国区的业务以后归他们美国总部直接管,应该会有人跟咱们联系,让咱们等着。我感觉不对劲,你最近和简总沟通过没?”

“没有啊,上个月谈的时候还一切正常。你先回座位吧,我打电话问问简英。”

裴庆华一边拨电话一边纳闷,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有所谓的诸事不宜?电话通了,他急切地问:“简英,在哪儿呢说话方便么?”

简英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我在机场呢。”

“哦,你去哪儿了?正要回北京?”

“我在北京,正要回旧金山。”

“哦,应该的,七天长假确实应该回家一趟。快登机了吗?等你回来咱们见面聊聊,你下面的人员是不是有些变动?”

电话里沉寂片刻才再次响起简英的声音:“庆华,这次回去以后在看得见的将来我可能不再回北京了。”

“啊?!你什么意思?怎么回事?”裴庆华惊讶得连声追问。

“不仅是我下面的人员有些变动,我本人也无法幸免,我们公司把整个中国区关了,业务停了,机构裁了。”

“啊?做得好好的怎么说关就关了?”

简英惨笑道:“好好的?你可真会开玩笑。我们公司可能是受这轮互联网泡沫破灭影响最大的一批,这两年业绩掉得一塌糊涂,股票从最高点的三百多美金跌到两块钱,再跌就要退市了。”

“所以才更不该关中国区嘛,你辛辛苦苦干了三年,总算见到曙光了,市场马上就能起来,现在关掉不是前功尽弃吗?”

简英又凄凉地笑一声:“三年,整整三年,我的全部心血都白费了。岂止是心血,公司配给我的股票全都变成了纸,自己投的几个项目也都打了水漂,我先生如今已经懒得跟我抱怨,要是再不回去我恐怕就无家可归了。”

“你先生……照你的说法,不是一直挺理解挺支持你的吗?”

“唉,我算是明白凡事都有限度,我以前过于想当然了。他和你一样也是什么都憋在心里,起初是不抱怨,后来是忍着不抱怨,再后来是懒得抱怨,再这样下去就成了没必要抱怨,一拍两散啦。”

裴庆华意识到简英绝非开玩笑,心情沉重地说:“出了这么多事,你怎么一点都不告诉我?你也是憋在心里,难怪谢航说你和我很像。”

“我谁都没说,连谢航都没打招呼,要不是你打电话来我也不会主动告诉你。”

“起码应该让我送送你吧,三年前就是我接的你。”

简英更难过了,想起当时自己意气风发回到北京,与裴庆华和谢航团聚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恍然如梦,而今这场梦已然破碎。她抽了抽鼻子,说:“有什么可送的,我就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灰头土脸的狼狈相,活像个丧家之犬。”

事到如今裴庆华只得安慰道:“回去也好,家和万事兴,等这段互联网的冬天过去你再一展身手。”

简英的情绪似乎振作了些,憧憬道:“我想好了,该要个小孩了,这将是我今后一个时期的中心工作,所以我刚才说短期内不回北京了。”

“不回也好,是应该要个孩子,这样你的人生就完整了。”

“你自己呢?如今你比我更不完整吧,和舒志红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这回轮到裴庆华沉默一阵才说:“我和她……已经分开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因为什么呀?”

“可能因为……她这几年一直在等我,现在不想再等下去了吧。”

“哦。”简英迟疑着又问,“那你……现在是和谭媛……在一起?”

裴庆华苦笑:“怎么连你也这样想?我和谭媛不可能的,就像分处于两个平行平面中的直线,无论你从俯视图投影来看这两条线似乎有交叉甚至重合,事实上我和她永远不可能相交。”简英没反应,裴庆华补充说,“不久她就会离开汉商网,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过了一会儿简英才伤感地说:“现在你又是一个人了,庆华,好好照顾自己。”

裴庆华鼻子发酸,他赶紧咳嗽一声,说了句:“简英,你也要好好的。”然后匆忙挂了电话。

扶着栏杆慢慢在楼梯上坐下,裴庆华回想这一天、这一段所发生的事,想到舒志红、想到简英、想到谭媛甚至想到向翊飞,想到这些在他人生中的某个时刻走近他终又离开他的人,这才真正感受到天地之间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裴庆华不禁为自己感到悲哀,难道他命中注定将是个孤独的人?他越想越伤心,越发觉得自己可怜,视线逐渐模糊,一滴眼泪掉落在台阶上。他喃喃自语:走吧,走吧,你们都走吧……

忽然“吱呀”一声,防火门开了。裴庆华赶紧往脸上擦一把站起身,把刚探头进来的茅向前吓了一跳,茅向前看清是裴庆华,惊魂未定地问:“庆华?你怎么在这儿?”

裴庆华竭力掩饰着,尴尬地笑一下:“我来体验体验,这么冷清这么阴森的楼梯间,你孤零零一个人躲在这儿抽烟,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茅向前嘿嘿笑着掏出烟:“这你就无法理解了吧,我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阴森冷清。把烟点上,深深吸进一口,从鼻腔直冲头顶,那种感觉,整个人都飞升了。孤零零?才不呢,这时候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因为我正在做这辈子最为热爱的事情。”他说着又掏出一颗烟递过来,“你要真想体验就也来一颗。”

裴庆华品味着茅向前的话,只要坚持去做自己这辈子最为热爱的事情,又何来孤单与冷清?他顿时大为感动,一把搂住茅向前,发自肺腑地说:“谢谢你老茅,我至少还有你,真好。”

猝不及防的茅向前下意识地把手躲到背后,保护住手指间的两颗香烟,嘴里语无伦次地说:“别这样,让人看见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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