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子比三年多前更黑更瘦，他和裴庆华坐在联想桥北面的一个小饭馆里，周围几桌都是旁边家居装饰城下晚班的店员和工人，听裴庆华问他怎么气色不如以前便长叹一声：“因为没有哥你罩着我了呗。”
裴庆华安慰说：“好好养养，不急。”
大德子和裴庆华碰下杯，凑近说：“哥，我是来投奔你的。如今我一个亲人都没了，只能指望你。”
裴庆华苦笑：“我？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不是开公司呢嘛，有啥跑腿儿的都交给我，越脏越累越好，我绝没二话。”
“我现在办的是家网站，网站大概是个什么东西你知道吧？一屋子人都在电脑前面编程序，累是真累，但不脏也不用跑腿儿，你会干吗？”
“那……我给你当保镖，你好歹是个老板，万一生意上有谁想找你麻烦。”
裴庆华把手机往桌上一搁：“绑我还是劫我？都随便。我身上连个钱包都没有，就这么个诺基亚，用了三年多，天线有点儿松，有俩按键不太好使。”
大德子哭丧着脸：“哥，像咱这样的出来找不到事儿干，招工都不要有前科的，我跟你没法比，之前就没干过正经活儿，又没本钱自己做，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只能找你啊。”
裴庆华又苦笑一下：“公司已经有我这么一位刑满释放人员，你觉得还不够？非要再来凑个双数？”
“我可以算编外的，你说呢哥？做买卖总得有人帮你催个款收个账，光靠小北不行吧，他还是跟我学的呢。”
裴庆华有些不快，沉下脸说：“别听小北胡吹，一能吹成一万，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哪有账可收？再者说如今是互联网时代，招数都在网上，根本用不着面对面，你以为还靠老一套？”
大德子不说话，闷头喝几口酒之后又问：“哥，要不你借我点儿钱？我自己做点生意。”
“不是我不肯帮你，是有心无力。我那点钱全投进公司了，现在每天一睁眼就是一屁股账要付，房租、工资还有机房和带宽的租金。你看看我每顿吃什么、住在哪儿就应该明白我没有半点夸张。等过一段有了转机，我手头稍微宽裕些，到时候一定帮你。”
“过一段是多久？”大德子眼巴巴地问。
裴庆华沉吟道：“最快的话，再过一年……”
“啊？！一年？这还是快的？”
“慢的话，就不是你找我借钱的问题，而是我该找谁去借钱……”
大德子忿忿地嘟囔：“那我可等不起，过两天我就饿死了！”
过两天大德子不仅没饿死反而四下出没，他当真摸到裴庆华住的筒子楼踩过点，还去汉商网的办公室瞅了瞅。裴庆华敞开大门由着他看，以为让大德子亲眼见识到家徒四壁也就知难而退了。谁知大德子初心不改，仍然缠着裴庆华要钱花，说当初在里面他就发现裴庆华最能省吃俭用最能攒钱，如今做着大买卖还节省到这个地步那攒下的钱肯定少不了。起先裴庆华只是哭笑不得，后来被大德子搞得不胜其烦便跟大厦门卫打招呼再也别放大德子进来。大德子只好另想办法，天天晚上蹲在青云厂宿舍楼外等裴庆华，裴庆华懒得轰他，偶尔还泡碗方便面款待他。一个礼拜之后裴庆华发现大德子不来了，刚松口气却听谭媛声音颤抖打电话说那个人正在她楼下呢。裴庆华吃一惊，心想大德子的事不能再拖下去，该做个了断了。
塔院南面挨着北土城西路在元大都遗址公园边上有家规模挺大的韩国风味餐厅，裴庆华把大德子约来打算让他好好吃一顿。大德子看裴庆华点完菜问：“哥，这些得多少钱？”
“估计咱俩得花小三百块。”
“哥，这也太破费了，你不攒钱啦？”
裴庆华笑笑：“你这阵子那么辛苦，好好给你补补。”
“那也不用点这么些肉吧，猪肉、牛肉还有狗肉，你不心疼啊？”
裴庆华没接茬，忽然问：“你还记得这辈子第一次吃肉吗？”
“那哪儿记得住，太小了，我只记得小时候买肉凭本儿。”大德子不禁沉浸在回忆里，“其实也不是本儿，就是个对开的牛皮纸卡片，上面一堆格格里写着几斤几两，拿钱买几两肉售货员就在上面用笔划掉几两。我记得特清楚，一次买两毛钱以下不记本儿，每回我妈想做丸子我们娘俩就轮番去好几趟供销社，每趟只买两毛钱肉馅，凑一碗做冬瓜丸子汤，再放点儿虾皮，啧啧，真香啊……”
“还是首都生活水平高。”裴庆华感慨道，“我这辈子头一次吃肉是六岁，老家那里养不起猪，倒是养了一条黄狗，和我亲得很，整天在我屁股后面跟着。有一次忘了因为什么，我把黄狗闹急了，它猫下身子冲我呲牙，像是要扑我，那样子可凶了，吓得我赶紧躲我姐后边。我姐就把这事告诉我妈，我妈又告诉我爸，我爸当天晚上就把黄狗给杀了……”裴庆华指一下刚端上来的狗肉锅，“所以我这辈子最先吃的是狗肉，那条跟我很亲的黄狗的肉。”
大德子咽口唾沫：“你爸真下得去手，自家的狗打两下就长记性了。”
裴庆华接着讲：“我当时一边吃一边哭，难受得死去活来，后来长大些我妈才把道理给我讲明白。在我爸心里什么都比不上他儿子重要，但凡让他认定有谁威胁到我，哪怕是丁点儿威胁也得除掉，再亲近的人他都下得去手，更甭提一条狗。”
大德子的筷子本来已经伸向狗肉锅，听到这段话又把手缩回去，盯着裴庆华像是在琢磨这话里的意思。裴庆华干脆挑明：“我的公司包括公司里的人就是我的孩子。但凡谁让我认定他威胁到我的孩子，原本再亲近的人我也下得去手，何况一条狗！”
大德子脑子不笨，早明白了，把筷子往碟子上一撂，瞪起眼睛说：“嘿，你骂我是狗？！”
裴庆华笑道：“有你这么对号入座的吗？你可是原本和我很亲近的人，最好别跟狗比，那下场可不怎么样。”
大德子脖子一梗：“哥，你这是不想让我踏实吃顿饭了？你还别吓唬我，在里面那几年你见我怕过谁？我好言好语求你，你要是死活不肯帮我，那我也只能不顾死活！”
裴庆华面无表情看了看大德子，心思转到一桌子肉上，闷头开吃像是要把饭钱吃回来。消灭掉一盘五花肉之后裴庆华随口问：“去看过你妈了吧？”
大德子立刻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敬裴庆华：“哥，一提这事我就得谢你。九里山那片墓地真不错，风水没得挑，我妈这辈子总算安顿在一个好地方。哥，我记你一辈子好。”
裴庆华喝口酒说：“这都是应该的。那时候你还在里面，既然我先出来，你又把这事全权托付给我，理应尽力让老人家有个好的归宿。可惜我能力有限，实在负担不起更高档的陵园。”
大德子以为裴庆华是在暗示什么，忙拍胸脯表态：“哥，我都记着呢，买墓地的钱、落葬的钱我都有数，等我有钱立马还你。哥，就冲这个你也该先借我点儿，等我做生意赚了钱不就能一总还你了嘛。”
“你误会了，我指的不是钱。我的意思是，购墓人是我、操办安葬是我……”
大德子再一次打断：“哥，我知道你辛苦……”
裴庆华不予理睬，忽地提高声音说：“所以我还可以再操办迁葬！”
“什么？迁葬？”大德子身体被震得一晃，“你要把我妈迁哪儿去？”
裴庆华摇摇头：“我说不好，这得看你对你妈究竟够不够孝顺。”
大德子瞪起鼓胀的双眼直勾勾盯着裴庆华看半天，咬牙切齿地问：“你敢打扰我妈把她老人家从墓里起出来？你敢把我妈随便找个地方撒了？！”
裴庆华淡淡地说：“应该问你自己，是你敢不敢。”
“姓裴的，你敢动我妈一下试试！”
裴庆华微微一笑：“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动，到期以后我只要不去陵园续交管理费，你敢不敢等着瞧他们会怎么做？”
大德子早已没心思吃眼前这桌菜，脑子里在紧张权衡裴庆华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真干得出来，他忽然咧嘴一笑：“你又在吓唬我，我知道你这人心软，这种事你狠不下心的。”
裴庆华端起酒杯回敬大德子：“该我谢你了，都是跟你学的，以前我根本不会生出这种念头，现在嘛既然我能想到就一定能做到。”
“就为这点儿事你真至于把我妈刨出来？！打死我也不信！”
“那你就试试看！”裴庆华全然不在意旁人纷纷侧目，高声说道，“是你逼得我别无选择！”
大德子不吭声，以他的见识绝想不到去找律师咨询或者去陵园管理处确认，他脑子里就一个想法：“完了，我妈在他手里呢……”
裴庆华已经一切如常，一边用夹子“嘶嘶”烤肉一边说：“但你有选择，我怎么做完全取决于你怎么做。好好想想吧，将来你有没有脸去见她老人家。我再给你提个醒，你如果有任何对不起我就是对不起你妈，我立刻让陵园的人把你名字从她的墓碑上磨掉！”
大德子像是被抽了筋一样软下来，可怜兮兮地问：“哥，我再也不跟你借钱了，你好赖给我个事做，成不成？”
裴庆华摇头：“你别惦记了，自己想办法过这道坎儿吧。”
“为什么？”大德子绝望地喊道，“凭啥小北可以跟着你，我就不行？就因为他没进去过？”
裴庆华两道冰冷的目光射向大德子：“因为他从来没敢威胁过我！”
向翊飞坐在裴庆华对面，时不时歪头从显示器侧面偷瞄一眼，见裴庆华刚把视线从电脑上移开、两根手指压在睛明穴上按揉，他瞅准机会问道：“庆华哥，您这会儿有时间吗？想跟您聊几句。”
卢明扭头挤兑他：“小向，又忘了？你应该叫庆华叔。”
裴庆华从桌上抄起一个纸团砸向卢明，脸冲着向翊飞：“有空，你说吧。”
“庆华哥，我最近一直在看汉商网的数据，在过去半年里有过两次及以上购买行为的会员还不到20%，80%多的半年度活跃会员只买了一次东西，会员的活动频次太低了。再看看咱们那么高的获客成本，好不容易吸引来的会员中绝大多数半年才买一样东西，这样下去咱们汉商网真拖不起。您觉得我的想法有道理吗？”
卢明撇嘴道：“你说的只是现象，没听出有什么想法。”
“汉商网不定期地对某种商品或某个品牌集中搞促销，投入大量人力财力，会员反而越来越麻木，这样就成了恶性循环，越无感越刺激、越刺激越无感，汉商网越来越依赖于大幅度降价促销，我感觉会出问题。”
裴庆华正在沉吟，卢明再次表示不以为然：“这还是现象。不是有句话说嘛，老板需要的不是指出问题，而是解决问题。”
向翊飞脸红了：“嗯，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来提升会员的购买频次？”
裴庆华笑道：“让我猜一下，你大概想建议汉商网也卖书吧？”
“嗯，图书确实是个高频次品类。”
卢明窃笑：“我还以为你有啥高招……卖书这事庆华哥早就想过了。”
裴庆华说：“翊飞，卖书确实是个方向，但目前还排不上日程。因为当当网和卓越网已经很强大，市场虽然并非绝对没给第三家留出空间，但这需要大把的钱砸进去，要么站住脚要么输光离场，眼下汉商网这么干等同于自杀，只能等融资进来以后再说。”
“嗯，我明白。”向翊飞显然意犹未尽，“但我还是觉得……”
“小向，我刚才分给你的活儿干完没有？要是干完了我这儿还有别的活儿，看把你闲的。”卢明有些不高兴了。
谭媛替向翊飞抱不平：“卢明你干嘛？还让不让人家小向说话了？”
向翊飞忙不跌地说：“卢明哥您交给我的活儿正做呢，肯定不影响明天活动上线。庆华哥，我觉得咱们会员购买频次太低的根本原因在于汉商网的黏性不够。”
裴庆华站起身在几张桌子间的过道上溜达，边走边说：“这就是咱们看法中的分歧所在，你认为是网站的黏性问题，我认为是交易的方便性问题。对于网民来说最方便的是网上下单、货到付款，而商家最不放心的也是货到付款，除非由他们信任的物流公司代为送货和收款，汉商网过去一年多一直在下工夫打通这个环节。如果哪一天会员觉得在汉商网买东西很方便、没有后顾之忧，他们的购买行为自然就会频繁起来。”
“我觉得这问题对于像易趣之类做C2C的网站才是关键，买卖双方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当然会两头害怕；但汉商网做的是B2C，会员一般不担心这些有头有脸的大牌厂商收了钱却不发货，顾虑主要集中在质量和假货问题。因此咱们可以把送货和收款都甩给厂商，汉商网专注于内容和活动中的黏性。”向翊飞滔滔不绝，“俗话说越熟悉越信任，现在一多半的会员登录一次再也不来，如果能让他们每月甚至每周都来，感觉就像家一样，自然就能消除不信任感，下单就不会再犹豫。”
“我觉得小向确实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思路。”谭媛认同道，“庆华，咱们一直着眼于成功率，希望把交易变得足够方便，让会员来一次就买一次。小向是着眼于签到率，希望会员每个月来十次，哪怕十次里只有一次发生购买行为，那也是每个月买一次，要真能实现这一步汉商网就相当厉害了。”
裴庆华坐在桌沿上说：“也许确实有殊途同归，但以咱们的能力只能选一条路，兵分两路只会被各个击破。归根结底是想把汉商网做成什么样的终极目标，我理解翊飞是想做成一个特别吸引人的网站，来得勤自然买的多。但我心目中的汉商网是要成为一个有生命力的平台，购买、物流和支付都应该在这个平台上完成，而绝不是甩出去，不管是甩给厂商、货运公司还是甩给银行，我恰恰希望把他们都拉进来，这将是汉商网作为平台最有价值之处。”
“庆华，我跟你提过好多次了，要想搭建物流和支付平台必须马上找融资，没有钱这些咱们根本干不了。”
裴庆华冲谭媛笑一下：“有钱有有钱的干法，没钱有没钱的干法……”
卢明忽然叫道：“这话是志红姐先说的！”
裴庆华不搭理，继续说：“正因为现在资源有限，咱们才只能专注于一件事。翊飞，不是说你的思路肯定错了，只能说现在汉商网不适合你那条思路。”
谭媛却不愿就此放弃，她鼓励道：“翊飞，不妨说说你的具体思路呗，也许没钱照样能干呢。”
向翊飞已然不再像刚才那样自信满满，他看看谭媛又看看裴庆华，顺便偷瞟一眼卢明，这才略带踌躇地说：“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在3C之外，再做一个汽车频道……”
“什么？！我没听岔吧？汽车？有没有搞错！你一再说要提高会员的购买频次，难道老百姓买汽车比买电脑还频繁？小向，说胡话呢吧？”
尽管裴庆华和谭媛都觉得卢明的态度有点过分，但他俩也感到向翊飞提出开辟汽车频道实在匪夷所思，因为汽车相比所有的3C产品都更加小众更加低频。向翊飞倒不在乎卢明的嘲讽，他关注的是裴庆华也已然失望地不再抱任何兴趣，正要解释却听一直置身于热议之外的茅向前嗓音低沉地说：“这下可惨了，太惨了……”
几个人都吃一惊，围到茅向前身边，谭媛盯着电脑屏幕念道：“2002年6月16日凌晨2时40分左右，北京市海淀区石油研究院内一名为‘蓝极速网络’的非法营业网吧发生火灾，造成25人死亡、12人正在医院抢救……据介绍，此次火灾所造成的群死群伤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在北京发生的最为惨重的一起……经公安机关调查，判定起因系人为纵火，四名纵火者均为未成年人……这间网吧开张不到一个月，没有任何营业执照，也没有任何安全防火设施……”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仿佛在向那些逝去的生命致哀。茅向前掏出烟攥在手里，嘴里念叨：“一把火，25个人说没就没了，他们只是想上个网……”
卢明打个激灵：“不会有咱们汉商网的会员吧？”
向翊飞说：“应该不会，估计大多是周边学校的学生。”
卢明反驳：“咱们的会员也有很多是学生。”
谭媛脸色苍白，难过地说：“行了！争这个有意义吗？！”
裴庆华默默从桌上拿起手机走出去，站在走廊尽头他又想了一会儿，这才下决心从通讯录里找出那个已经很久没联系的名字拨过去。铃声响了好一阵才接通，传来萧闯懒洋洋的声音：“哟，怎么今天想起我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庆华问：“看到新闻没有？”
“新闻多了，哪方面的？”
“昨天夜里石油大学有家网吧着火，死了好多人，我想问问，是你的网吧吗？”
萧闯阴阳怪气地说：“我倒想问问，你希望是我的网吧吗？”
裴庆华不由皱起眉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记得你有网吧就在学院路，所以我担心……”
萧闯打断道：“所以你担心我躲过一劫？你巴不得是我的网吧被烧了吧？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实话告诉你，我在学院路上何止一家网吧，好几家呢，可惜着火的这家偏偏不是我的。”
“你怎么这样想？我只是看到新闻想关心一下……”
“关心？你是关心我有没有被公安带走调查吧？”
“萧闯，你可真分不清好赖。”
“老裴，这话应该我说给你听吧？！你在我家一分钱不花住了多少年？临走连声招呼都不跟我打，要不是去年十月份因为暖气试水通知不到人，居委会费半天劲才找到我，我都不知道你搬走大半年了，有你这样不懂好赖的人吗？”
裴庆华一愣，刚暗忖自己确实有些不妥但转念一想又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突然搬走？我为什么不愿意跟你打招呼？”
萧闯的调门也骤然升高八度：“既然你不愿意打招呼，那咱们干脆老死不相往来，你今天干嘛又给我打电话？还不是想看我的笑话！这机会你等好久了吧？”
“你可真是小人之心！我看见新闻就想到这事肯定会引发一场对网吧的大清查大整顿，想提醒你尽早采取应对措施，这把火可能对整个网吧产业造成根本性的影响，甚至是致命的。”
萧闯不禁哈哈大笑，笑够之后才咳嗽一声说：“老裴，真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你说我怎么就那么有先见之明呢？实话告诉你，去年我就把名下的全部网吧都转手了，一家不剩。你也不打听打听，我的广告联盟早已经成了气候，还会在乎网吧这点小钱？你说的没错，估计这把火能让全国的网吧至少关掉一半，可偏偏对我不会有半毛钱影响。哈哈，想幸灾乐祸？你做梦去吧！”说完电话便挂了。
裴庆华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但他实在心疼，何况这部诺基亚5110还是谢航送的。他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萧闯这种人，原本他也没指望萧闯因他的这份关切而感动，但起码应该领受他所释放出的善意，谁知作为加害者的萧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没有对他这位受害者表现出一丝歉意和悔意，反而变本加厉积攒出更多的敌意；难道萧闯为了逃避愧疚与自责，早已在心里把裴庆华从朋友划为仇敌？想到这里，裴庆华再也没有丝毫的惋惜与不舍，立刻把萧闯从通讯录中永久删除了。
裴庆华正在办公室和茅向前商量网站服务器架构升级的事，忽然接到谭启章的电话，谭启章问：“庆华在公司吗？我在翠宫，你要是不忙能不能马上过来一下？”
谭启章的口吻听上去挺客气，但裴庆华能感觉到他的急切，便说声“好”。挂了电话裴庆华有些为难地看着茅向前，茅向前立刻说：“你有事就先忙，我这事虽然急但也不是非得今天定，明天也行。”
裴庆华随即想到谭媛，想问问她是不是又跟她爸顶嘴了，谭媛却不在座位上。裴庆华问卢明，卢明说谭媛早上露过一面后来就出去了。裴庆华走出卫星大厦过马路就进了翠宫饭店，直接到谭启章的套房前敲门进去，第一眼便看到谭媛正侧身坐在沙发上，眼圈有些红，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情绪还没平复。
谭启章招呼一声：“庆华来了？还挺快。”一边让裴庆华坐下一边递给他一沓用曲别针订起来的A4纸，说：“你先看看。”
接在手里刚粗略扫一眼裴庆华的脸色登时变得严峻，这是一份媒体监控报告，网页分别摘自于中关村在线、天极网和赛迪网等几家最有影响力的IT行业网站，在每篇华研集团高层动态和新产品发布下方的评论区都有被红框标出的几条网友留言，留言的腔调笔法各不相同但内容大体一致，都是讲谭启章把女儿放到裴庆华办的汉商网，现在裴庆华和谭小姐关系热络，不知这是否正如谭总所希望？又把谭裴二人以往过结简述一番，最后猜测也许谭总巴不得将裴招赘，这样外界对人家翁婿之间的旧事都只能闭嘴了。
谭启章也在翻看同一份报告，不满道：“后面几家网站我一点不了解，有个叫天涯的，里面说得更不像话。”
裴庆华忙往后翻，看到天涯社区电脑网络版块里几个帖子的截图，有一个竟然把谭启章比作王允、谭媛则是貂蝉而裴庆华成了吕布，楼主阴阳怪气地发问这连环计要对付的董卓究竟又是何人？裴庆华惊问：“这会是什么人干的？”
谭启章气呼呼地说：“正是因为不知道，我才把你叫来。你不是搞网络的嘛？总应该比我懂吧。”
裴庆华仔细看了看：“里面最早的帖子也是这个月刚发的，除非有之前的东西漏网，否则这一波就是最近的动作。这份东西是谁整理的？”
“华研公关部有专门的媒体监控组，今天一早交给我的，我一看头都大了。”
“会不会是哪家竞争对手搞的？”
谭媛摇头：“我觉得不像。这事就算闹得再大也不会影响到华研的品牌形象，消费者才不关心这些八卦。竞争对手一般会攻击说产品质量差、配件以次充好、三包纠纷或者价格猫腻之类的。胡扯什么你跟我的关系纯粹出于一个目的，就是成心让我爸不痛快。”
裴庆华也感觉谭启章的愤懑与焦虑在于此事关乎他自身的形象，谭启章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把华研艰难撑到现在，最恨的就是耍阴谋使绊子，而他也最忌讳别人说他阴谋家、做局者之类，眼下竟有帖子明指他不惜用女儿堵裴庆华的嘴，怎能不令他心神不宁甚至暴跳如雷？
谭启章忽然阴森森地问裴庆华：“你最近见过林益民没有？”
“没有啊。”裴庆华一愣。
“你不是一直在帮他卖那个MP3么？”
“哦，合作一直有，但去年春节跟他碰过一面之后再没见过。他的丽双MP3已经能排进前十名，我估计他现在未必还有心思跟你过不去。”
谭启章冷哼一声：“变着法儿恶心我、给我添堵的，天底下除了他没别人。”
裴庆华问：“打个比方，如果你要对付林益民会想到用这种手段吗？不会吧，他和你一样都不是网络时代的人，怎么会想起用这招？”
“嗯，我觉得庆华说的有道理，这事应该和林叔叔没关系。我前一段还给林双发过短信，她说她爸正打算在北京买房呢，给她们姐俩各买一套。”
谭启章愈发烦躁：“媛媛，你马上离开汉商网，赶紧给我到华研上班！”
“凭什么呀？！我不！”
“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跟我犟嘴也就罢了，对你裴大哥连哥都不叫，庆华是你叫的吗？！”谭启章来回踱步，最终停在裴庆华面前说：“你看怎么办吧。”
裴庆华只好笑笑：“你的决定我尊重，谭媛的决定我也尊重，这事最好你们父女俩协商一致。”
谭启章盯着裴庆华看了一会儿，狐疑地问：“你是不是也希望她继续呆在汉商网？你跟我说清楚，网上扯的那些东西到底有影儿没有？庆华，我把媛媛交给你是想让她历练历练，可从来没想过别的，你永远只能是她的裴大哥！”
“爸！我们俩什么事都没有，他有女朋友。你怎么跟那些人一样瞎说八道！”
“别提网上那些人，一提我就来气！”
裴庆华被夹在中间很是尴尬，忙岔开话题嘀咕道：“发这些帖子的究竟是一些人还是一个人？”
“肯定不是一个人。”谭媛说，“虽然前面几家行业网站的评论区可以匿名留言，但论坛里不行。你们都没注意那些帖子上有发帖人的注册日期吗？ID都开挺长时间了，说明操作这事的人为了让帖子更加可信，特意找的老ID而不用新号。”
谭启章疑惑道：“那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干的？”
“背后主使肯定是一个人，具体发帖留言的是一帮人，否则不可能集中爆发。”
谭启章盯着谭媛：“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水军？”
谭媛点下头，裴庆华听到“水军”二字不由心思一动。
谭启章敲了敲茶几：“你们看看，网络真不是个好东西，一片乌烟瘴气！庆华，这事还得你去查，你和媛媛都不是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外人不注意你们也根本不了解情况，搞这个动作的家伙很可能就在你汉商网内部！”
“嗯，”裴庆华起身道，“我这就回去查。”
谭媛刚要动作就听谭启章说：“你先别走，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裴庆华一出门就掏出手机往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正好是卢明，裴庆华吩咐：“你把手头的活儿先停一下，到翠宫饭店来，我在大堂等你。”
房间里谭启章没好气地冲谭媛说：“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你冷静想清楚然后咱们再谈。”
卢明顶着烈日一路快跑，满头大汗冲进翠宫饭店的旋转门，发现裴庆华正在门里等着他。两人找到一处僻静的位置坐下，裴庆华当头问道：“你喜欢谭媛？”
卢明吓一跳，愣了片刻才忸怩地说：“谈不上喜欢吧，就是有些好感。她又聪明又漂亮又能干，而且背景那么好……”他偷瞟一眼裴庆华，“不光是我，搁谁都会觉得她不错吧。”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什么了。人家又聪明又漂亮又能干，尤其还有那么好的背景，怎么可能瞧得上我？”
裴庆华暗笑，感情这东西竟会让人如此自卑，也不由得慨叹像谭媛这样集各色优渥于一身的幸运儿虽令人艳羡但又令人却步。他趁势追问：“所以你就想让谭媛离开？”
“离开？离开哪儿？”卢明一头雾水。
裴庆华的心凉了半截，直觉告诉他恐怕怀疑错了方向。
楼上的套房里谭启章看着谭媛，老辣地又换个方式启发道：“媛媛，爸就给你个机会，如果你真想和裴庆华好，今天我就试着抛开一切成见，看你能否说服我。”
谭媛做个深呼吸，双眼盯着地毯中间的图案，缓缓地说：“我到汉商网整整两年，相处久了感觉裴大哥真是个很好很出色的人。但我也渐渐发现我们俩真不是一代人，或者说不是一类人，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就像我跟你之间一样远。裴大哥的一些理念倒未必肯定错了或已过时，只是和我的不一样。虽然有个词叫求同存异，但如果有太多理念从根本上不一致，肯定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关系。”
谭启章暗暗松口气，慈爱地拍下谭媛后脑勺：“臭丫头，你才多大就有一套理念了？”
谭媛甩甩脑袋以示抗议：“你看，我最讨厌你这种口气，凭什么只有你配谈理念？这方面裴大哥比你强多了，虽然他也很少认同我的观点，但他起码认同我可以有观点。”
心情好转的谭启章嘿嘿一笑：“行，以后凡事都听听你的观点，成了吧？”
“比方说，我坚持认为不应该现在离开汉商网，起码要等把汉商网做出个样。”
出乎谭媛所料，谭启章立刻点头赞同：“嗯，我也认为暂时不要急于离开。”
“啊？！爸你改主意啦？”
“你想想，如果你此刻离开不正好授人以口实，证明我果然心虚吗？”
谭媛盯着谭启章看一会儿，下了个结论：“爸你真老奸巨猾。”
大堂里的卢明见裴庆华默然不语便说：“庆华哥，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问您一句，您到底是喜欢志红姐还是喜欢谭媛？”
裴庆华错愕之际反问：“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卢明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吧……您要是仍然喜欢志红姐，最好还是别和谭媛走太近，要不然志红姐恐怕得误会。”
裴庆华登时想起刚才看到的帖子里就有一条说谭小姐与裴总“走太近”，他的神经骤然绷紧，下意识抓住卢明的手腕问：“你是因为这个想让谭媛离开？”
卢明慌了，颤声说：“您怎么又这么问？我没想让谭媛离开啊，您的事我以后不问了。”
这时裴庆华的手机响了，他松开卢明一看是谭媛打来便绕到柱子后面，接起来问：“和你爸谈好了？”
“我已经进电梯下楼了，你在哪儿？我想起件事情要马上跟你说。”
“好，你出电梯原地不动，我过来找你。”
裴庆华在卢明肩上拍一下：“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裴庆华在电梯间迎上谭媛，把她拉到角落里。谭媛说：“我是忽然想到的，华研对媒体监控的关键词照例无外乎公司名和我爸的名字，而刚才那些帖子和留言也都明确提到了汉商网和你的名字，为什么咱们的媒体监控没发现？”
裴庆华沉吟道：“咱们哪儿有资源搞媒体监控，我都是交给舒志红让她的人顺便帮……”他忽然打住，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望着谭媛，谭媛没说话，只笃定地点下头。这一突然发现对裴庆华的冲击着实不小，他手扶住墙壁镇静片刻才说：“我已经把卢明叫来了，他就在大堂那边，你哪儿也别去，我待会儿回来。”
将要走出电梯间时裴庆华猛地转过身又回到谭媛面前，谭媛问：“不是待会儿回来吗？怎么了？”
裴庆华脸色很难看，径直问道：“你之前告诉我，你爸去年国庆、今年元旦和春节跟你吵了三次，都是为了让你离开汉商网。应该问问他，究竟是什么原因触发他再三提这个事。”
谭媛瞬间反应过来，探出手指快速地揿按电梯按钮，说道：“我这就上去问他，然后给你电话！”
回到大堂重又在卢明对面坐下，裴庆华调整策略看似轻松随意地诈道：“你志红姐上次让你找人在网上发帖子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没下文了，前几天我还纳闷呢，一忙就忘了。”
裴庆华不动声色：“具体怎么回事？她就说跟你提过，我也没顾上再问。”
“哦，志红姐让我从水军里给她找一组人，以长期泡IT行业论坛的为主。说另一家也做新闻的网站让她看不顺眼，想找人炮轰他们一下。我说没问题，只是骑牛网自己也有一大拨水军，怎么想起用汉商网的？志红姐说怕用骑牛网的水军太明显，对方很容易就能追踪到这事跟骑牛网有关。我说行，骑牛网和汉商网就是一家人，这忙必须帮。但我让她先跟您打声招呼，因为您和老茅都专门对我强调过，那帮水军自己接活咱管不着，但把水军转借给别人必须您事先同意。志红姐就笑说她不是别人，然后才说她会去问您，让我先不用提这事。”
裴庆华业已了然，尽管内心很不是滋味但还得装出一切如常的样子，恰好手机响起他便说：“行，那没别的事了，你先回公司吧，我也马上过去。”
等卢明走进旋转门裴庆华才接起手机说：“你下来吧，别在电话里说。”
远远看见谭媛出了电梯快步向自己走来，从谭媛的表情和眼神里裴庆华已经知道答案，他颓然靠在沙发里，抬抬手示意谭媛坐下。谭媛一脸严肃地说：“第一次是电话，后两次都是短信。电话里是个女人，说我在汉商网被好几个男人同时追，从老板到程序员都快因为我打起来了，短信也是大概一样的内容。”
“短信呢？你爸没删吧？能不能查到对方号码？”
“我爸一气之下当时就都删了，后来想让人去查又算了，因为手机卡随便办又不用实名制，根本查不出来。”
裴庆华有些不解：“刚才我在的时候你爸怎么不提这些事？”
“他脑子里那么乱，一时没想起来，而且那些跟这次的帖子侧重点完全不同，这次是针对他，之前是针对我，他就没往一块儿想。”
裴庆华此刻脑子里恐怕比刚才的谭启章更乱，以至于过了好久他才猛然意识到谭媛一直守在旁边看着他。他冲谭媛惨然笑了下，说：“你回公司吧，我有些事情要去办。”
看着裴庆华神不守舍的样子谭媛有些不安，她关切地问：“你不要紧吧？要不先回家休息一下？”
裴庆华摇摇头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说：“今日事今日毕。”
谭媛紧张地问：“你要去干嘛？不会是……”
裴庆华回过头，脸色铁青，眼睛里露出逼人的寒光：“你说呢？！”
谭媛被这束光钉在原地，眼见裴庆华走远才喊出一句：“别太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