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庆华正准备上床睡觉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的第一反应想到舒志红可这力度与手法实在不像，一边纳闷一边趿拉着鞋走到门口问道：“谁啊？”
“我！”门外传来一声不耐烦的低吼，裴庆华听出是萧闯。
门一开扑面而至的是一股浓烈的酒气，萧闯一只手撑着门框一只手叉着腰，翻楞眼睛问：“就你自己？那谁没在？”
裴庆华不禁皱起眉头：“你这是喝了多少？要问也该来之前问吧。”
萧闯径直往里走，嘟囔道：“我的家都不能想回就回了？什么世道？！”
自从公司搬去知春路客厅和大卧室一直没重新添置家具，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裴庆华之前睡过的行军床，上面凌乱地堆着不少杂物。萧闯四下看看，烦躁地把东西往旁边挪了挪，一屁股坐在行军床的一端，却不防床的另一端立刻翘起，裴庆华抢步上前一只手撑住萧闯一只手压住行军床，总算把人和床都稳住。萧闯嘴里骂骂咧咧，但这一惊吓倒让他的酒醒了大半。
裴庆华拿过一把折叠椅打开坐在萧闯对面：“你从哪儿过来？喝酒还敢开车？”
“我没开车，打车来的，车扔在五道口了。”
“这么晚怎么想起来这儿？”裴庆华笑道，“不会是喝得忘了家在哪儿吧。”
萧闯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反问：“老裴，你信吗？你能想得出来吗？”不等裴庆华反应他忽然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喊，“谢航，跟了她的洋老板了！”
裴庆华被这话震得在折叠椅上晃了一下，难以置信地问：“‘跟了’？什么意思？你是指……？”
萧闯颓唐地低下头：“就是那意思，她跟老外……好了。”
“你怎么知道的？”裴庆华惊问，“你刚才跟谁喝的酒？谢航？”
“她？她还能跟我喝酒？老裴你说醉话呢吧。”萧闯咧开嘴露出一脸凄惨的苦笑，“雷岷，就是他告诉我的。”
“雷岷？”裴庆华更是惊讶不已，“你和他怎么凑到一起了？当年你们俩应该算地道的情敌吧。”
“所以那孙子绝对不会放过戳我心窝子的机会，一个比一个混蛋！”
裴庆华顾不上琢磨此刻雷岷、谢航还有那个老外的混蛋指数在萧闯心目中究竟如何排序，他的思绪都在谢航身上。自从五一节聚过那次之后再未见过，印象中连电话也没打，他从谢航那里不曾察觉任何蛛丝马迹，因此无从知晓谢航是否真的和她老板好上了、何时好上的以及好到何种程度，不由怀疑道：“雷岷的话靠谱吗？也许他是蓄意编出来伤害你还有谢航。”
萧闯睁大眼睛很费力地想了想，摇头说：“不像，我看那孙子受的伤害不比我小，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全下来了。”
“他怎么知道谢航和她老板……那什么了？”
萧闯让裴庆华倒杯水来，喝一大口之后说：“雷岷是这么跟我讲的，盈孚给咱们学校捐了个实验室，这么大笔捐款肯定得搞个捐赠仪式，雷岷就是在仪式上见到谢航和她老板的……”
裴庆华惊愕地打断：“谢航总不会大庭广众跟她老板怎么样吧？”
萧闯皱起眉头盯了裴庆华好一会儿才说：“你想什么呢？除了他们俩盈孚还有其他人在场，谢航怎么可能有任何举动。”
“所以雷岷凭什么断言谢航和她老板有事？”裴庆华质疑道。
“你听我说嘛，仪式上和后来的聚餐雷岷都没找到机会和谢航搭话，但他参与接待所以清楚谢航他们住在王府饭店，这孙子晚上就去找谢航，说是替学校去送礼物……”
“礼物纪念品之类的都应该在仪式上当场交换吧，用得着他大晚上跑人家酒店去送？”
萧闯翻个白眼：“丫在我面前当然得编个理由嘛，还能实话实说他就是去找谢航套近乎？”
雷岷确实在萧闯面前有所保留，他去找谢航事先并没想好任何堂而皇之的借口，就那么一时冲动鬼使神差地去了，在王府饭店门口想和出租司机理论车费为何比他预想的要贵，竟然一眼瞥见谢航和她老板齐曼正巧从车前方闪过往街上去了，他赶紧结账下车刚要叫住谢航又忽然改了主意。谢航和齐曼并排沿着金鱼胡同向东走，雷岷隔开一二十米跟着，期间谢航曾飞快地回头看一眼，把雷岷吓得忙低头遮掩。走到灯市东口谢航他们向北过了马路，却又向西往回走，雷岷心想这俩人真守规矩大老远非要到路口走人行横道，但很快发现谢航一直扭头朝路对面看，他忽然明白谢航这是在确认有没有盈孚的人从酒店跟出来，不禁好奇心更盛。
谢航和齐曼走到和平宾馆拐进去直奔歌厅，雷岷紧跟上去正好见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里，他刚要进去却被拦住，原来门票每人180元。雷岷犹豫了，若是真有机会和谢航泡歌厅花多少钱他都乐意，但如今却是跟踪窥视谢航与别人享乐这代价未免有些高。把门的见雷岷掏兜便耐心等待，谁知他掏出的不是钞票而是证件。雷岷解释自己是全国知名学府的团委负责同志，因听闻有本校女生在该场所出没特受学校和家长委托前来带女生回校批评教育。把门的似懂非懂，双眉紧锁摇头，雷岷又重复一遍而把门的再次摇头，雷岷问你还不明白？把门的说不花钱不让进，你还不明白？雷岷只得掏钱买了票。
歌厅里空间很大，彩灯闪烁乐声震耳，雷岷贴着墙根眯起眼睛搜寻半天终于捕捉到谢航的身影，那两人并未下场跳舞而是围坐在场边一张高桌旁。雷岷用手遮住前额绕过去，在两人身后数米开外找到个不错的位置抵近观察。劲舞环节告一段落，DJ和领舞女郎都下场休息，上来一位男歌手开始唱《再见二十世纪》。就在场地上方的球灯剧烈闪烁中雷岷恍惚看见齐曼探头过去亲了谢航一下，雷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随后不错眼珠地盯着两人。歌曲渐近尾声，场中贴着地面喷出阵阵烘托气氛的白雾，谢航和齐曼四目相对，就在璀璨的灯光照耀下就在雪白的雾气衬映下就在雷岷的真切注视下，谢航把脸挨近齐曼，两人深情款款地吻在一起。雷岷的心疼得几乎叫出声，他的所有念想瞬间化为泡影，想起往返车资与门票竟只换来眼前令人心碎的一幕，雷岷立刻决定要把这份痛苦与萧闯分享，还得狠宰萧闯一刀来弥补他心中的不平。
“你说，这还能有错？”萧闯一边问裴庆华一边起身扫视，“你电脑呢？上网搜一下她老板，我倒要看看她找了个什么玩意儿！”
裴庆华也默默站起来，走到小卧室把笔记本电脑打开，跟进来的萧闯抢过去打开盈孚公司的官网，盯着全球总裁的照片咬牙切齿。裴庆华问：“你确定是他？”
“这还能有错？”萧闯又说一遍，“公司新闻里好几条都是他到中国的消息，来得真够勤的。我真搞不懂谢航找谁不好偏偏找个老外，一身毛儿一身味儿！”
裴庆华不禁笑道：“单凭一张头像你能看出这么多内容？”
“废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老外不都那个德性？！雷岷跟我说，那个场子里竟是中国女孩傍老外的，差不多每个男老外都搂个中国妞。真想不通谢航怎么也会堕落到这一步，老裴你说她图什么？为了出国？她出国还少吗？为了钱？她钱还少吗？为了升职？她官还小吗？难道是图老外活儿好？”
裴庆华皱起眉头：“别说得这么不堪，谢航图的为什么不能纯粹是情？她怎么就不能跟她老板彼此真心喜欢？”
萧闯斜睨裴庆华：“是我了解她还是你了解她？谢航有洁癖，居然能受得了又是毛儿又是味儿的洋鬼子，不是自暴自弃还能是什么？她这是糟蹋自己！”
“萧闯，退一万步说，就算谢航自暴自弃，责任在谁？”裴庆华啪的一下把笔记本扣上，厉声道，“责任完全在你！是你害得她走到这一步！”
相识多年尤其是栖身于萧闯屋檐下以来，裴庆华还从未这样对萧闯发过火，一向面对萧闯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也都是充耳不闻一笑而过，此刻竟因为谢航跟他动了气，萧闯脸上有些挂不住，质问道：“老裴，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究竟跟谁更近，我还是谢航？”
“萧闯，你和谢航分手到现在一年多，我一直没主动跟你提过这事，感情这东西外人没资格说三道四，我更不想夹在你俩中间左右为难，但你今天既然问到我那我就多句嘴。萧闯，谢航从来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轮不到你指责谢航！”
萧闯鼓胀着眼睛愣半天，伸出手没头没脑来一句：“把你手机给我。”
裴庆华本已下意识拿起手机递过去忽又收回手：“你要干嘛？给谢航打电话？”
萧闯瓮声瓮气地嘟囔：“她一看是我就不接，都试好几回了。”
裴庆华笑道：“自作多情，恐怕谢航早把你的号码删了。她可能是不方便接。”
萧闯白裴庆华一眼：“我的手机号她一辈子都不会忘，根本不用存。”
“如果她不想理你，你用我的手机打给她又能怎样？你一开口她就挂了。”见萧闯闷头不语裴庆华又问，“你想跟她说什么？你还能跟她说什么？”
“我就是想亲口问问她，既然她连那个老外都能接受，为什么不肯重新接受我？难道我比那个老外还脏？难道她这样做就是为了恶心我？”
裴庆华把手机搁回桌上：“算了吧，这话你还是别问的好，要不然今后她连我的号码也不接了。”
“那你现在就打，我不出声，你就问她跟那个老外到底是真心还只是玩玩？”
“我才不打呢。我凭什么掺乎人家的私事？除非将来有一天谢航主动跟我提，否则这事我就永远装作不知道。”
“你就当是替我打、替我问行不行？我没求过你什么吧？”萧闯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老裴，我求你一回，你替我问个明白，要不然我心里实在难受啊……”
裴庆华想了想，再次拿起手机晃一下，说：“萧闯，这手机还是谢航送给我的，我当着你的面用它打给谢航，替你套她的话，而她完全蒙在鼓里。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得起她吗？”
“那我现在就去门外等着，你问完她再告诉我，这样总行了吧？”
裴庆华依然摇头：“谢航找不找别人、找什么样的人，都跟你我没任何关系，我绝对不会干涉她的私人生活，更不愿被你当枪使。萧闯，请你别让我为难，你已经对不起她，我可不想也对不起她。”
“难道你宁肯对不起我？”萧闯“噌”地站起，“没错，这手机是她给你的，可这房子是谁给你的？！我帮你帮得还少吗？现在只请你帮我个小忙你就这么推三阻四，老裴，做人不能这样吧？”
裴庆华恳切地说：“萧闯，你喝多了，等完全清醒你就会明白，这不叫帮忙，这是要我助纣为虐。你真的关心谢航吗？你是要向她发难！你已经伤害过她，还要再伤害她一次？既然谢航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跟她老板的关系，一定有她的理由，如果你对她还有一丝感情就请你尊重她的意愿，不要去打搅她。我最后劝你一句，别再过问她的私事，因为……”
萧闯冷冷地问：“因为什么？”
裴庆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因为……你已经没有资格。”
萧闯脸色铁青，伸手指着裴庆华的鼻子说：“你最好也想一想，你还有几分资格住在这儿！”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裴庆华一个人在屋里回味最后这句话，不由得惴惴萧闯不会真的一气之下对他下逐客令吧……
七月的一天裴庆华忽然接到谭启章电话说他在翠宫饭店，让裴庆华如果方便就过来坐坐。裴庆华挂上电话便出门，穿过知春路就进了翠宫饭店，助理带他走进谭启章的大套房，谭启章迎上来惊讶地问：“你怎么到的这么快？”
裴庆华笑道：“汉商网就在翠宫对面，卫星大厦，一步之遥当然快了。”
“你们搬家了？”谭启章不待裴庆华回话就嘀咕，“要知道你这么快我就该让她早点来，或者晚些给你电话就好了……”
裴庆华不知谭启章指的是何人，但显然是今天会面的主角，既然谭启章没挑明他也不多问。两人闲扯一阵就听门口有响动，随即从裴庆华背后传来一声：“爸！”
谭启章忙冲门口招手，裴庆华立刻转过头，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正笑吟吟走过来。谭启章拉着裴庆华站起身，招呼道：“你一眼能认得出吗？媛媛！你们好些年没见了吧……”
谭媛冲裴庆华欠身致意：“裴大哥，不会认不出我了吧？”
望着面前的谭媛，裴庆华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不自然地笑一下说：“可能是因为穿戴，我好像没见你穿过裙子，印象里永远是一身松松垮垮的运动服。”
谭媛笑问：“在你心目中我就一直是那种柴火妞、丑小鸭？”
“不丑！我闺女啥时候丑过？而且是越变越好看！”谭启章怜爱地拍了下谭媛的后背，“如今更是才貌双全，刚拿到硕士文凭。”
“那我更得刮目相看，失敬失敬。”裴庆华也冲谭媛欠身说，“今后请多指教。”
谭启章马上摆手：“哎——她有什么资格指教你？我让她来就是想拜托你好好指教她，就像当年你教她立体几何一样。都别站着啦，咱们坐下聊。”
裴庆华顿时明白了谭启章的意图，他并未马上表态而是问谭媛：“你决定回国发展了？”
“对呀，当初就是这么打算的。”
裴庆华问谭启章：“华研这么好的平台，怎么不让媛媛直接进华研？将来可以接你的班嘛。”
谭启章挠着后脑勺说：“我倒是想，可惜啊，女大不由爹，人家瞧不上华研这摊子，说PC已经沦为夕阳产业，认准了要做互联网。”
裴庆华并未把谭启章这席话太当真，他估计谭启章的真实想法是与其过早把谭媛置于自己羽翼庇护之下倒不如撒手让她好好历练一番，既然如此汉商网只是谭媛的练武场而他不过是个临时陪练，仅此而已。裴庆华闲聊似的问谭媛：“你学的什么专业？记得高中时老师曾想让你学文科，你好像不愿意。”
“我本科在国内学的计算机，硕士在美国读的是商业管理。”
“嗯，专业都很对口。你这么想搞互联网，美国可是鼻祖，你怎么不在那边找家网络公司先干一阵，积累些实践经验再回国？”
谭启章插言道：“媛媛，你裴大哥已经开始正式面试，你好好表现，别吊儿郎当的。”
谭媛根本不理睬谭启章，全神贯注地对裴庆华说：“我觉得今明两年是中国互联网产业最关键的时间窗，未来的发展格局很可能就在这期间定型。这两年在中国取得的实践经验恐怕比在美国更有价值得多。说实话我已经有点后悔，假如早知道从去年开始国内互联网的势头这么猛，我都不应该出去读这个硕士。”谭媛忽然笑靥一展，“嘻嘻，不过现在也不晚，两年前我毕业时汉商网还没成立呢。”
裴庆华心头一紧，不由想起两年前自己还没出狱，脸上有些不自然。谭启章瞬间觉察忙正色道：“媛媛，你裴大哥说得太委婉，其实他就是想问你是不是在美国没找到工作、呆不下去才回来的？”
“什么呀，净瞎说。”谭媛噘起嘴，“我根本就没在那边找工作，一份resume（简历）都没发过。”
裴庆华笑了：“如今你可是海归，我们汉商网还在初创阶段，恐怕给不起海归应得的高工资。”
“我不要高工资，裴大哥，你都可以不给我工资，真的。”
裴庆华故作严肃地说：“不给工资可不行，一个是劳动法不允许，再一个是汉商网只有我不领工资，你总不能和我平起平坐吧。”
谭媛忙不迭地点头：“嗯嗯，那我就象征性地领一点工资，比如……每月五百，你看行吗？”
“媛媛，以我的了解你肯定很希望尽早独立，如果在工资之外还得找你爸妈要生活费，好像不能算独立吧？”
谭媛立马开始很认真地心算，一边掰手指头一边嘴唇无声地翕动，她忽然扭脸问谭启章：“爸我每月给我妈交多少房租和伙食费合适？”
谭启章故意模仿女儿的口吻答道：“我们就象征性地收一点，比如……每月两百，你看行吗？”
谭媛立刻点头，又转向裴庆华：“那就每个月九百，好不好裴大哥？”
“都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我们汉商网就有，如果加班还提供晚饭。”裴庆华笑着补充。
“喔喔……”谭媛马上又默念一阵，“那八百应该就够了。”
裴庆华忙摆手：“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就是宣传一下我们汉商网的福利。”
谭启章竖起大拇指：“这福利真实惠，怎么想起来搞的？”
“你忘了？咱们当年在科贸中心中午的盒饭也是华研免费提供。算是继承传统吧，汉商网最先是我姐负责给大家做饭，搬家后我出钱给大家买盒饭。”
谭启章不由唏嘘：“唉，公司小有小的好处，像个大家庭，有人情味儿。如今华研员工怎么吃午饭我都不清楚，是发饭卡还是饭补？各子公司各地区恐怕也各有各的章程，我都搞不懂喽……”
谭媛显然对怀旧毫无共鸣，她挺兴奋地说：“裴大哥，都谈好了那我等一下就跟你回公司上班吧。对了，以后你别叫我媛媛了，工作场合不够正式。”
“那叫你什么？谭媛？感觉不够亲切。”
“你可以叫我英文名字，Yvette，记住没？”
裴庆华默默念叨几遍：“太拗口，算了还是叫你谭媛吧。”
谭启章站起身说：“媛媛，不计较报酬是对的，作为一个刚步入社会的新人关键在于长本事。再一个我丑话说在前头，既然裴大哥肯要你你就要有长期打算，要能吃苦，多经历些挫折，别三天两头打退堂鼓，听见没有？”
“听见啦，罗嗦死了！”谭媛不耐烦地摆手。
谭媛跟着裴庆华从翠宫饭店出来穿过知春路就进了卫星大厦，等电梯时裴庆华忽然笑了，谭媛纳闷地望着他，裴庆华说：“我刚才出去是一个人，回来就变成两个，招人从来没这么顺利过。”
“我不算是你招来的，是我投奔你，你算收容或者就当大街上捡的我。”
“别这么损自己，好歹我当过你几天辅导老师，贬低你也就是贬低我。”
进电梯谭媛又问：“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天上班，可我什么都没带，是不是不够正式？”
裴庆华瞥她一眼：“你的意思是我对你的到任接待得不够隆重？”
谭媛一吐舌头，出了电梯实在忍不住又说一句：“我发现你这八年的变化比我从高中生到硕士生的变化还大。”
“是吗？”
“你自己可能感觉不到，一直跟你在一起的人也未必看得出来，只有我这样隔好些年再见你的才能发现。”
裴庆华没搭话，他心里清楚，这八年里没有谁一直跟他在一起，一个都没有。
走进办公室，裴庆华拍拍手说：“大家先停一下，咱们汉商网又来了位新伙伴——谭媛，刚从美国回来，商业管理的硕士。这几天她先熟悉下各方面情况，然后再分派具体工作。好，大家欢迎！”
掌声中谭媛向大家点头致意，抽空冲裴庆华会心地一笑，两人心照不宣，之前的渊源还是暂且不提为好。
卢明像闻见腥的猫似的立马凑到谭媛身边，俨然一个热心提携新进的前辈说这说那。过一会儿卢明领着谭媛走到裴庆华桌旁说：“庆华哥，我对面一直没人坐，堆了不少东西，我收拾出来让谭媛坐那儿吧，这样我给她介绍情况也方便。”
裴庆华瞟他一眼：“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你堆的吧，早该收拾了。”
卢明讪笑一下，心花怒放跑去收拾了。谭媛说：“咦，这个称呼不错，以后我也叫你庆华哥。”
萧闯已经在亚运村附近找到一处规模不大的中档写字楼，租下其中的半层把公司搬了过来。当初的头一位员工兼创始合伙人郭胖儿已然成了郭经理；瘦头陀硕士毕业后放弃了赴美深造的计划，成为目前学历最高的员工兼创始合伙人，称呼也转正为鞠经理；阿甘刚把本科文凭混到手，成为目前最年轻的创始合伙人，不过公司上下仍然都叫他阿甘。
经过将近一年的苦心经营，萧闯他们的上网导航和众多插件已经占领了超过百万台电脑的浏览器主页和桌面，据估计当时全国能上网的电脑大约五百万台，所以萧闯对外宣称每三台电脑里就有一台被其所覆盖倒也不算太夸张。手中有了这等筹码再物色广告客户就相当顺利，有太多公司都梦寐以求自己的品牌能在上百万台电脑的屏幕上闪耀。但萧闯仍不满足，主页再重要毕竟也只是一个页面而已，就好比一座豪宅的大门再璀璨夺目人家也是一迈步就进去了，谁也不会望着大门发一天呆，所以还要占据里面的各个房间。而从主页进去便是大大小小的网站，萧闯从年初开始四出联络各类中小网站的站长，希望组成一种广告联盟，就是联合起来寻求广告资源，把广告同时在各家网站上投放，再根据点击量或转化率统计分成。主意虽好却应者寥寥，因为萧闯单靠上网导航的名气远不足以服众，站长们虽说日子大多过得青黄不接但仍怀疑萧闯鼓吹的这个联盟能否成事，最具代表性的顾虑便是跟着你就能有广告找上门、人在家中坐广告费就能进账？面对质疑萧闯磨破了嘴皮子还是收效不大。
这天中午在慧忠路上的餐馆吃完饭回到公司，照例进入午休时间。萧闯因为从未正经上过班，前些年在家散漫惯了，反正股市午间也休市，便一直保留着学生时代睡午觉的习惯，瘦头陀他们刚毕业更乐得如此。萧闯喜欢热闹，也是为了彰显兄弟亲密无间，所以几个人共用一间大办公室。阿甘像只猫似的伏在会议桌上打盹，瘦头陀则一直盘踞长沙发，萧闯仰在转椅里、双脚翘在写字台上闭目养神，只有郭胖儿斜靠着电脑桌用耳机听广播，他自打上学时就每天中午听曲艺节目。
几声轻微的窃笑令一向神经衰弱的萧闯睁开眼睛，他抬头看看，嘟囔道：“是郭胖儿吧？又听评书呢？这么好笑，还是单田芳的《隋唐》？”
“不是，单口相声，刘宝瑞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萧闯打个哈欠慨叹道：“这都多老的段子了……刘宝瑞，我出生那年他就死了，三十多年过去还是没人赶得上他。”
郭胖儿附和：“没辙，单口相声最难说，对口相声这些年也再没出过大师，越来越不景气喽。如今谁还听相声，全都看赵本山二人转去了……”
“你刚说什么？”萧闯心思一动。
“我说赵本山、二人转……”郭胖儿一脸懵懂。
“不是这句，再往前！”萧闯把脚放下来，坐正身子。
“我说相声不景气……没大师？”郭胖儿有些紧张。
“也不是这句，还得再往前！”萧闯急道。
“我说……单口相声最难说……”不只是郭胖儿，连阿甘和瘦头陀都抬起头既困且惑地望着萧闯。
就听“啪”的一声，萧闯猛拍桌子站起身：“对！就是这句！单口相声最难说！我想问你们，为什么？”
那三个人隔着不近的距离你看我我看你，责任最终落到最懂曲艺的郭胖儿头上，郭胖儿嗫嚅道：“因为……就一个人，没人捧，特容易冷场？”
“对啊！咱们这几个月就是在说单口相声！难怪那些站长听半天仍然无动于衷，因为没气氛嘛！我再问你们，什么相声容易说？”
阿甘迷瞪着眼睛答道：“当然是双人相声，一个逗一个捧。”
瘦头陀一撇嘴：“你梦见双人舞了吧？那叫对口相声！”
郭胖儿摇头：“还有比对口相声更容易的，那就是群口相声，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管业余还是专业的谁都能上去说。”
“没错！但我要再问一句，一群人凑一起干什么能比说群口相声更引人注意？”
阿甘眼睛里闪现光芒：“一群人打游戏？”
“错！一群人打群架！还说什么群口相声？直接群殴！你们信不信，这样会招徕最多的人围观，立马成为关注热点，咱们想不火都难。”
瘦头陀最先领悟：“闯哥的意思是……找个对立面，跟他在网上打口水战，看热闹的肯定多，没准儿能搞出个新闻事件，这样关注咱们广告联盟的人就会多了。”
“可上哪儿找对立面呢？”郭胖儿发愁，“要是真有对手咱们也不至于说了几个月单口相声。”
萧闯把郭胖儿和瘦头陀都招呼到会议桌旁坐下，目光灼灼地说：“咱们造一个对立面！或者说，从咱们自己身上分裂出一个对立面，让这俩打得不可开交，其实是咱们在左右互搏。”
三个人都恍然大悟，随即四个脑袋凑作一堆好一顿商议，等一切运筹已定阿甘却嘟囔道：“咱们这么干……合适么？总感觉有点阴暗……”
瘦头陀一脸不屑：“俗话说得好，‘兵者，诡道也’，这叫计谋而且是阳谋，将来可以作为教科书公之于众的。”
萧闯白他一眼：“这可不是俗话，是孙子他老人家说的。”
瘦头陀一笑：“我知道，就是觉得孙子这俩字不好听。”
“怎么不好听？又不是装孙子的孙子，人家是真孙子。”萧闯转而做阿甘的思想工作：“我估计你之所以觉得阴暗是认为咱们在骗人，一人分饰两角，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那我问你，电影算不算骗人？特技算不算骗人？人们不是照样花钱进电影院受骗？被咱们骗的人损失什么了？我不仅不要那些站长掏钱，我是巴不得给他们分钱！阿甘，这不是欺骗，这是在做市场，纯属正常的造势手段。”
“咱们虽然没骗他们钱，可至少骗了他们的感情、骗了他们的信任。”
“阿甘，你这就属于钻牛角尖了。凡事应该看结果而不该拘泥于过程中的条条框框。咱们让他们知道并接受广告联盟，让他们早日获得收益，用收益把他们的网站越办越好，咱们不仅是在积德，更是在为中国创造一个繁荣的互联网世界！”
郭胖儿有些不耐烦：“阿甘你要不愿意干脆别搀和这事，先忙另外几个活儿。”
“不行，阿甘必须参与，我连他的角色都设计好了。”萧闯拍拍阿甘的肩头，“你就本色出演一个淳朴善良的小网站站长，我们每波攻势前都把脚本给你看，你把真实感受告诉我们，我们再相应调整，保证打动每个站长的心。”
2000年八月底，在一个名为“站长之家”的中小网站主论坛里，有位个人网站的站长发出一篇长帖，声泪俱下控诉“创盟天下”这家网络广告联盟的斑斑劣迹。据这位站长所述，他在轻信了创盟天下极富诱惑性的宣传后成为联盟会员，把创盟提供的广告放到网站主页两侧，原本并未指望有何效果，谁知竟在一个月后收到创盟汇来的两百元钱，尝到甜头的他又试着用创盟的资源做了个漂浮广告放到页面上，第二个月竟收到三百元！他干脆把通栏和旗帜广告位都拿出来放了创盟提供的广告，甚至下狠心做了最令网民反感的弹窗，眼看自己当月将要有近千元进账，却就在结算日的前一天被创盟判定广告点击作弊，不仅白白放了一个月广告、近千元收益泡汤而且被创盟封杀。他花了大把时间精力与创盟沟通理论但无济于事，哀叹自己一世清白却被创盟认作恶意欺诈。身心俱疲的他痛定思痛，醒悟创盟原来采取的是欲先取之必先与之的策略，先用头两个月的及时付费作为钓饵诱骗他把全部广告资源交给创盟，创盟却在此时狠下杀手，污蔑他点击造假剥夺他应得的收入，最后他泣血呼吁广大同仁抵制创盟天下这个骗子。
首先出现的跟帖大多是问广告联盟是啥东东？楼主当然懒得解释；也有不少站长惊呼两个月五百差不多够虚拟主机费用了，真有这么好的事？楼主气愤地说要不然我也不会上当；有人质疑楼主莫非真的造假了？接着有人问啥叫点击作弊？楼主先斥骂楼上的楼上定是创盟的马甲跑来诬陷，又给楼上解释常用的点击作弊有哪些并指天发誓自己从没干过。
很快在另一家论坛又有人发帖戳穿创盟天下虚假宣传，说创盟天下号称旗下已拥有上万家网站会员，其实刚成立不到半年的创盟至今会员数将将三千，而且公司管理混乱难以为继，已经两个月没开工资，该楼主说着说着便透露出自己刚从创盟离职，强调发帖并非出于泄私愤而是为公义。
一时间类似的帖子满天飞，站长们纷纷讲述自己花钱花时间养网站的不易，而创盟天下竟然黑心骗取站长们的信任，实属十恶不赦，有专业网站特意做了汇总和跟踪报道，门户网站都有转载，各色人物粉墨登场争相发声，创盟天下乃至广告联盟这种新生事物都被推上风口浪尖。几乎就在同时，又出现不少帖子或明或暗提到有家叫互联时空的公司也在做广告联盟，不知道怎么样，站长们不妨试试。帖子里立刻有人骂你是互联时空的托儿吧，发广告也不看地方。
这时创盟天下终于打破沉默走上台面，痛斥互联时空采用不正当手段挖走业务骨干而该骨干又以创盟客户和前员工的口吻发帖抹黑老东家，同时贴出那个站长点击作弊的证据，并表示虽然销售人员在营销中确有夸大其词的现象，现有联盟会员数确实不到一万但正以每个月上千家的速度增长。互联时空当然不会忍气吞声，也跳出来指责创盟天下自己不干净反而对其横加污蔑，两方都竭力扮无辜、博同情，却把相关论坛搅得乌烟瘴气，反正论坛巴不得有热点吸引眼球，几个帖子都被加精置顶还做了专题。群魔乱舞固然热闹但围观者很快疲劳厌倦，而新的热点层出不穷，不到一个月就被人淡忘了。
作为创盟天下和互联时空两家公司背后的操盘者，萧闯团队是在五洲大酒店摆的庆功宴。酒酣耳热之际萧闯举杯做了番总结，此次貌似互黑实为自黑的闪电战取得的直接成果包括：第一，众多中小网站站长在两家公司互泼脏水的过程中充分了解了广告联盟；第二，站长们普遍产生了一个错觉那就是广告联盟模式已成气候，因为似乎很多网站已经不是这家联盟便是那家联盟的会员；第三，虽然这两家公司看来都不是好鸟，但不妨碰碰运气，不少站长干脆同时申请加入两家广告联盟。而这正是萧闯最希望看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