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航原本已买好机票回北京，忽然接到Robert电话告知他将于本世纪的最后一天到上海，谢航吃惊不小。Robert特意说明此行无关公务、纯属私人性质，他等不及在西半球看到新千年的太阳，所以要来尽可能东边的地方。谢航半开玩笑地说那应该去日本，比中国还能早一个小时。Robert也半开玩笑地回答日本盈孚隶属于亚太区，不归他直管，不如来中国名正言顺。谢航心说既然是私人出游与公司行政区划有何相干，而且自己也没义务留在上海招待他，但一转念回北京无非是陪父母吃顿饭而已，比寻常周末只多出一天假，不如等春节再回吧。谢航便问Robert是否愿意晚上一起吃饭。Robert很高兴地回答当然愿意，这正是他打电话的主要目的，只是不清楚谢航是否已另有安排。
鉴于Robert是德裔，谢航第一反应便是去Paulaner（宝莱纳）啤酒坊吃猪肘，不料Robert却说想吃日本料理，谢航差点脱口而出你真是应该去日本。自从多年前与那位导安公司的孟某某吃了顿饭之后谢航对日餐就一直敬而远之，但既然老板明确提出来她也只好尽力满足。
谢航让下属推荐沪上哪家日本餐馆最好结果众说不一，谢航这才发现原来上海竟有这么多家日料。市场总监提意那就订人均最贵的吧，谢航却摇头予以否定，问哪家最难吃？众人都一愣，谢航忙解释并非不好吃的那个“难吃”，而是难以吃到的意思。财务总监说古北好像有一家听人讲牛气得很，必须提前预定不说而且连菜单都没有，老板兼大厨根据当日的食材和当时的兴致做什么你吃什么。谢航说这家好，就用这么怪脾气的餐馆来招待怪脾气的Robert，众人都笑。如此怪脾气的餐馆在如此重要的日子早已订满，辗转托人托到一家日资公司的“取缔役”，该取缔役与该餐馆老板相熟，这才总算订妥。
Robert令谢航多有领教的除了怪脾气还有他的精力旺盛，他似乎从来不需要倒时差。坐在这家外观并不起眼的料理店听谢航把预订过程中的周折与趣事都倒完，Robert难得开心地笑了，盯着谢航说：“Abby，跟你在一起总是很愉快，你有一颗柔软的心。”
谢航回敬道：“Robert，愉快应该是相互的，我真希望在新世纪和新千年里也能看到你柔软的一面，也让我多一些愉快的回忆。”
Robert垂下眼睑，摆弄着手上的筷子说：“Abby，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怪人，但我不是个坏人。”
这话令谢航有些沉重，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已对这位盈孚全球老大、自己的顶头上司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起初她感觉Robert简直像是个患自闭症的天才少年，与Robert相比所有人都显得虽然正常但很平庸；后来她越来越相信Robert是深陷抑郁症的痛苦而不能自拔。Robert总是毫无理由地忧虑或焦躁，更严重的是经常流露出对生活中的林林总总都丧失兴趣，只有每个季度的业绩数字才能令他超乎常人地专注和投入。谢航搞不清究竟是抑郁症促使Robert在竞争中脱颖而出还是竞争中的压力导致了他的抑郁症。
虽然没有点菜的权利但酒水可以选择，Robert点了一瓶大吟酿。看着放在托盘里奉上的是那么一大瓶，谢航惊呼两个人怎么喝得了。Robert指着标签上的度数解释说：“酒精度才18%，比你们中国的酒低得多，和威士忌相比它简直像啤酒。”看着倒在透明杯子里的清澈液体谢航将信将疑，她和Robert轻轻碰下杯然后试探着抿一口，有股淡淡的甜，伴随一种清香，丝绸一般滑进嗓子里，从口鼻到喉咙都觉得清爽而甘冽，胃里却暖暖的。谢航冲Robert莞尔一笑，显然觉得这酒味道不错。
上罢前菜和刺身，谢航仍对着眼前的海胆发愁，这东西就像河豚一样虽然历经很多人推荐但她一直抵触至今。Robert津津有味地吃完，见谢航的那份原封未动便一再怂恿，谢航连连苦笑摇头，Robert端出老板架子沉下脸说：“Abby，如果说今年你还有什么事情尚未完成，恐怕就是这份海胆，我真不希望你把它留到明年、留到下个世纪、下个千年。”谢航无奈只得勉强把一小块海胆放进嘴里，咦，口感居然不错，原以为又腥又涩实则绵软柔滑，她又喝一口清酒，两者搭配在一起味道竟然更佳。Robert很有成就感地笑道：“怎么样？我让你做的事只会对你有好处。”他的眼神忽然毫无征兆地变得黯淡，口气一转，“海胆就像我一样，虽然内心渴望给人以满足和享受，但外表却不讨人喜欢，让人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见Robert平白无故情绪再次低落，谢航替他把酒满上，安慰道：“Robert，谢谢你，至少你今天推荐我尝试的两样东西都让我很开心。”然后和他碰杯对饮。
服务生预告下一道菜是烧物，同时抱歉地告知由于客人较多可能上菜稍慢。谢航不以为意，而Robert竟因这小小的不确定而开始焦虑。他把一张纸巾拿在手里完全展开，然后严丝合缝按照固有的折痕重新叠好，再继续对折想把纸巾的面积变得尽可能的小。看他咬牙切齿跟一块纸巾较劲，谢航觉得Robert就像一个男孩，禁不住想伸手帮他，Robert不耐烦地拨开谢航探过来的手，直到确信无法继续折叠才把这件作品满意地压在碟子底下，随即露出孩子般灿烂的笑容问：“Abby，你知道这几天我有多快乐吗？”谢航一愣，首先想到盈孚的业绩，但早在几周前形势就已明朗这会又是一个超出预期的季度、一个业绩靓丽的财年，意料之中的事何以谈得上快乐？这时Robert揭晓答案：“过去十个月我都在做同一件事，现在终于结束了。我将自由自在地走入新世纪、新千年，我，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谢航心头一震，问道：“你的意思是？”
“没错，从任何意义上讲，我现在都是一个人。”Robert冲谢航挤下眼睛。
谢航从未留意过老板的个人生活，只知道Robert一向没有采买礼物带回家的习惯，而Robert也从未对下属提及他的家庭，好像真的是孤家寡人。听他的口气显然离婚是桩喜事，但谢航觉得自己的身份似乎不适合表示祝贺，便只是笑笑。
Robert殷勤地把谢航的酒杯倒满递过来，兀自干了一杯，随即一脸愁苦地说：“我不信任她，我曾经努力过但还是不行，不知是她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但事实就是我永远无法再信任她。”谢航正不知作何回应，Robert又嘟囔一句，“你知道在任何关系中，信任都是最重要的。”
话说到这一步基本属于把天儿聊死了，谢航一时找不到新话题，只得埋头于接踵而至的烤鱼和寿司，间或喝一口清酒。吃完最后一道甜品她看眼时间，可以回住处稍事休息再去外滩参加上海美国商会组织的跨年晚会。起身时她发现Robert的西服肩头有一根头发，便下意识伸出手指把头发拣走，Robert抬头看眼谢航，没说什么。
盈孚公司为谢航长期包租的酒店式服务公寓在衡山路上，Robert以往来上海都住浦东香格里拉，这次他不想搞得那么正式，便让谢航在同一座公寓订了间套房。回到公寓约好一小时后再一同出发，谢航出电梯便一溜小跑奔回房间，在出租车上她的小腹就开始阵阵作痛，肠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拧着。等她拖着酸麻的双腿从洗手间出来，虚汗把衬衫都沁湿了，她刚开始脱衣服就忽觉头重脚轻，太阳穴生疼、耳鸣眼花。谢航开始后悔，看来今天尝试的两样东西都已产生恶果，海胆令她上吐下泻而清酒让她头晕目眩。她用残存的气力反思，清酒虽好但自己喝得太快太多，当时只觉得清甜爽口根本没把它当酒；而海胆恐怕是过于富含蛋白质，自己的肠胃难免吃不消。谢航用内线拨了Robert的房间想告诉他自己无法赶赴晚会，电话却一直没人接，估计Robert正在洗澡，谢航给他留了言便走进淋浴间。
即便说清酒和海胆的责任在Robert，而淋浴这一错误决定就赖不得旁人了。本已扛不过酒的后劲再加上浑身乏力却在闷热缺氧的淋浴间里洗了许久，谢航再也站不住了，披上浴巾在马桶上坐半天才稍缓过来。她穿好内衣系上浴袍，又给Robert打电话，仍然没人接。她正纳闷就听门铃响，扶着墙走到门口一问，Robert隔着门关切地问：“Abby，你还好吗？是累了还是不舒服？”
谢航把门打开，无力地靠在门上，惨笑一下：“真不该听你的，清酒和海胆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实在没法陪你去晚会了，很抱歉。”
“忘掉那个鬼晚会吧，你的样子糟透了，我想咱们得马上去看大夫。”Robert走进来双手撑住谢航的肩膀，审视着她的脸问，“你还能自己走路吗？”
谢航强撑着说：“我觉得不是过敏，多喝水、休息一下就没事了。”说话时她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发抖。
Robert急了，他走到写字台前拿起电话问谢航：“叫急救车是什么号码？也是911？”
谢航随手关上门，摇晃着走过去从Robert手里拿过电话挂上，埋怨道：“你太夸张了，我没事。你想让我新年夜在医院里过吗？”
Robert摇摇头，显然觉得谢航不可理喻，嘟囔道：“我恐怕不能听你的，给你十分钟，如果仍然感觉不好我必须送你去医院。”他说着就要把谢航扶到床上。
胳膊搭在Robert肩头，谢航的脸离Robert很近，她忽然闻到一股强烈的气味，有点像中药但显然不是，这气味直蹿入谢航的脑顶，令她一阵恶心。她一边推开Robert一边问：“你刚用的什么香水？”
Robert既诧异又生气：“你开玩笑吧？这种时候你还关心这个？科隆香水！想知道牌子吗？4711!”他说完便弯腰欲将谢航抱起来。
谢航忽然想吐，她拍打Robert肩膀让他把自己放下，随即踉跄着走到洗手间趴在洗面池边开始干呕。Robert跟进来站在一旁轻轻抚摸谢航的后背，谢航止住呕吐艰难直起身，用手背擦一下嘴角，头无力地靠在Robert胸前。过了好一会儿她总算缓缓睁开眼睛，这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也看见了Robert，她的身体不由自主打个寒颤，因为镜子里的Robert正目不转睛盯着谢航的胸口……
这座公寓提供的所谓酒店式服务之一便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前台，谢航扑到前台时把坐在里面值班的小伙子吓一跳。谢航松垮地披件大衣，头发粘在脸颊上，急切地问：“最近的药店在哪儿？昼夜24小时开门的。”
小伙子愣了下才回答：“出大门往左手走，快到富豪环球东亚那里有家药店。如果他家不开门的话就只能再到前面徐家汇找找看了。”谢航道声谢便转身走向门口，小伙子在她身后问道：“您有什么需要帮忙吗？”谢航头也不回已经出了门。
事情发生后谢航的第一反应是计算日子，果然，今天正是危险期，她随即做出第一个决策——买药。刚走到衡山路便道上一阵冷风把谢航灌个通透，浑身一激灵的同时头脑也清醒许多，她立刻做出第二个决策——求助。谢航掏出诺基亚想都没想便按下第一个快拨键，终于等到对方接起她立刻呼喊：“萧闯！你在哪儿啊？”
没有回音，谢航使劲把手机压到耳朵上，隐约听到一阵悉索声，随即传来萧闯口齿不清的话语：“谢航？是你吗？怎么了？”
谢航一时难以启齿，感觉此刻自己如此无助而萧闯又如此遥远，绝望地喃喃重复道：“你在哪儿啊……”电话里传来的不是萧闯的回答而是一个女人的窃窃私语，继而好像听到萧闯不耐烦地低声呵斥什么。谢航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她气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近乎崩溃地嘶喊一声：“你在哪儿？！”
萧闯既恼火谢航搅扰了他的好事又怨恨身下的女人破坏了他与谢航重续旧情的氛围，借着酒劲气急败坏地反呛：“你有意思吗？！你还有什么资格大半夜查我的岗？！你以为你是谁啊？！”
电话早已挂断而谢航还痴痴举着手机，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被风一吹热泪变得冰冷。耳边的手机突然响铃差点把谢航的鼓膜震破，她以为是萧闯看都没看便接起说：“我再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电话里传出的却是句英语：“Abby，你在哪儿？”
是Robert！谢航冷冷地问：“你想怎么样？”
“Abby，你在哪儿？我从洗手间出来你就不见了，你还好吗？”
“好？你认为我会好吗？”谢航忽然大声吼道：“我出来买药！”
“药？治什么的药？你回来吧，我陪你一起去。”
谢航冷笑一声：“你是怕我报警吧？”
“你怎么这样想？我是担心你，这么晚了街上不安全。”
“放心，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上海都比旧金山安全得多，更何况对我来说你才是最危险的人！”谢航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街道上一派热闹景象，车流不息，人声鼎沸，谢航耳朵里充斥着旁边酒吧的喧闹声，偶尔能见到楼宇间闪过几发偷摸燃放的焰火，人们都沉浸在千年交替的兴奋与憧憬中。有几个年轻老外排成一排迎面走来，耍酒疯想把谢航围在中间，被谢航恶狠狠的眼神瞪得扫兴闪开。谢航一边走一边流泪，此时此刻她心里最恨的人并非Robert却是萧闯，先决绝地把手机上保存萧闯号码的快拨键删除，她还想把那个号码连根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几番努力但仍是徒劳。
所幸那家药店不仅比想象中离得近而且居然在新年夜仍然开门。谢航走进去漫无目的用眼睛在柜台和货架上逡巡，值班的男店员并不问话，一双眼睛跟着谢航在不大的店里游走。谢航最终不得不难为情地问：“请问有那种事后避孕的药吗？”
男店员神奇地看都不看便回手从身后的货架上抓过一盒药扔到谢航面前：“毓婷，你是说这个吧？”
谢航拿起盒子看药品说明，男店员眯缝着眼说：“回去先吃一片，隔12个小时再吃一片。”交完钱揣起药正匆忙离去，谢航又听男店员冲她的背影喊：“不一定百分百有效喔！”
往回走谢航的脚步放慢了许多，她需要在嘈杂纷乱的环境中尽快冷静下来，确切地说她要先检讨自己，然后才能做出第三个也是最重大的决策。“为什么会这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她一遍遍拷问自己。很自然她的思绪由近及远，最先想到的就是为什么会让Robert得手，“我但凡还有一丝气力……”她心底刚近乎绝望地发出这声呼喊，脑子里却闪过另一个念头，自己的无力反抗在Robert眼中会不会成了半推半就？她回想晚餐结束时曾用手指把Robert掉落在肩上的头发捻起，这样的细微动作会不会被Robert视作某种暗示乃至信号？她忽然又想到一处细节，为什么晚餐只有自己与Robert两人？按说既然大老板此行不涉及公干，想必不会在席间密谈公司事务，那邀请盈孚在上海的一班高管出席岂不更热闹且隆重？但谢航在潜意识里从未有过这种想法，似乎Robert来上海天经地义就应该只有她相陪，而且显然众下属与Robert也都这么认为。谢航想到此处不禁一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假如众下属与Robert都误会了她的本意，这还能算是误会吗？过错究竟在他们还是谢航自身呢？又想到每次Robert到上海自己所给予他的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呵护，谢航不由觉得委屈，那只是出于她关心他人的本能，无论对什么Robert还是什么Robson她都会如此，但Robert会这样想吗？谢航含糊了，她不禁再次扪心自问，究竟是Robert一厢情愿过于敏感而会错意，还是自己过于愚钝竟一直迟迟没发现内心中隐秘的情愫？这个念头竟把谢航吓一跳，恰在此时吹来一股冷风，令谢航从里到外感受到无法抵御的寒意。
远远的谢航看见公寓大厦门口站着个人，起初以为是值班的前台，走近些认出竟是Robert，Robert也发现了谢航，快步走过来把抱在手里的大衣往谢航身上披，谢航甩下肩膀躲开，嘴上说：“没看到我穿着大衣吗？”
Robert一路跟到谢航的门前，谢航进门时回头面无表情地瞟他一眼，Robert问：“我可以进去吗？我有几句话想说。”谢航没理他，但并没反手关门，Robert忙抬脚跟进去。
殷勤地为谢航倒杯水，Robert转身却发现谢航在房间中央站着，眉头紧锁厌恶地盯着凌乱不堪的床，只好问：“Abby，你打算坐哪儿？我把水放你旁边。”
谢航恼恨地说：“这里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呆，明天我就要求换房间，不，我要另换一家公寓。”
“要不，去我的房间？”Robert说完就后悔了，果然，谢航两道像剑一样的目光恨不能把他断为两截。
谢航在沙发上坐下，Robert从写字台拖过一把椅子坐到谢航对面，谢航扭脸不睬他，专心致志地吃药。Robert搓着手说：“Abby，对不起，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清酒和海胆看来也在我身上发挥了作用……”
谢航立刻咄咄逼人地质问：“你是说，今天发生的事并非出于你的本意？”
“Yes.”Robert笃定地回答。谢航气懵了，竟忘记英语中对否定疑问句的回答习惯与汉语正相反，Robert见谢航杏眼圆睁急忙把话说全，“是的，一切都是出于我的本意。只是……”
“只是什么？”
Robert窘迫之际从茶几上拿过空药盒随手拆解，一边把它从六面体摊成一张纸板一边咕哝道：“只是……我没想过让它以这种方式发生在这种时候。”
“你设想的是什么方式？什么时候？”
Robert双手合十把纸板用力夹紧，想让它尽量接近一个完美的平面，低着头说：“以你能接受的方式，在你准备好的时候。”
谢航看着Robert无意间摆出的这副虔诚忏悔的模样，觉得这位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大老板此刻竟像一个做错事的大男孩儿，可恨之余不免又有几分可笑。她不愿再多说，拿起没吃完的药板刚要收好才发现药盒不见了。
Robert这时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把展开的纸板递向谢航，红着脸说：“对不起，我毁了你的药盒。”
谢航当然不会接，她没好气地说：“被你毁了的岂止是药盒！”见Robert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又跟一句：“你的话说完了，可以走了。”
Robert讪讪地站起身走到门口，谢航正等着锁门却不防Robert忽然转回身冲她张开双臂，谢航惊得心脏差点跳出来，Robert说：“我还有最后一句：明年见。哦不，下个世纪见，下个千年见。”
谢航伸手冲走廊一指，厉声说：“出去！”
新千年的头一天谢航一直在床上昏睡，夜里又饿又渴的她起来找点吃的，发现门缝处躺着一张纸，捡到手里是张贺卡，上面的英文写着“新年快乐、新世纪快乐、新千年快乐”，署名“RZ”，谢航随手又扔到地毯上。手机有不少未接电话和短信，里面Robert的号码出现好几次，除了与贺卡同样内容的短信之外还有一条，写的是“我希望在离开前见你一面”，谢航把短信删了，接着蒙头大睡。不知睡了多久也数不清醒过几回，半梦半醒之际谢航就望着天花板发呆，萦绕在脑海里的始终是同一个问题，自己无法接受的究竟是Robert这个人还是Robert对待自己的方式？
2号中午谢航终于走出房门，先到徐家汇逛了一圈新开业的港汇广场，做了Spa又做头发，然后再去淮海路上的美美百货，直到晚上才拎着好几个购物袋回公寓。门后又有一张Robert写的便笺，座机上的留言灯不停闪烁，内容都还是那一句“我希望在离开前见你一面”。洗漱完毕谢航却毫无睡意，她只开了盏小灯，蜷在窗前的沙发里望着衡山路上的夜色。谢航考虑了很多，思来想去决定做个测试，就看今夜Robert会不会来敲她的门。
已经很晚了，谢航依稀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她的神经立时绷紧，望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那条光带。脚步声越来越近，谢航的脉搏也越来越快，但脚步声经过门口又继续前行，没有片刻停留甚至迟滞，原来是虚惊一场。谢航刚松口气，那脚步声竟折返回来！比刚才走得更急，径直到谢航门外站住，一动不动。谢航的心几乎到了嗓子眼儿，双手紧紧把沙发靠垫抱在胸前，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口。门缝里的光带被两个暗影割断，外面一定是Robert的两只脚，谢航几乎把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误以为是敲门声。
过了不知多久，两个暗影忽然挪走，脚步声重新响起，虽然听上去步履有些沉重但毕竟越来越远了。谢航半天总算长出一口气，擦擦脸颊上的汗，先去把空调暖风关掉然后设置好闹钟，这才踏实睡去。
3号上午，谢航敲开Robert的房门，情绪明显低落的Robert没说什么，继续埋头收拾简单的行李。谢航把掩在背后的右手伸出来，手上是一个精美的包装盒。
Robert面露诧异：“送我的？是什么？”他打开包装是个深灰色的盒子，再打开原来是瓶香水。
“这是GUCCI的。”谢航很自然地说，“Bob，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用科隆4711。”
Robert立刻走进洗手间拿着个男士化妆包回来，二话不说便把整瓶科隆4711丢进垃圾桶，然后把谢航送的GUCCI香水收好，忽然抬头问道：“Abby，你刚才叫我什么？”
Bob本是Robert的昵称，有多少个Robert便有多少个Bob，但齐曼的性格做派却令公司上下从无一人对他使用过这一昵称。谢航脸上挂着层淡淡的微笑，似乎在无声地反问：“怎么？不可以吗？”
Robert喜出望外地伸出双臂，谢航这次没迎合但也没再抗拒，Robert抱住谢航，犹豫一下但终究还是没敢吻她。谢航等Robert松开她才问：“你昨天晚上去找过我？”
“我到了你门口，但最后还是决定不打扰你。”Robert又显出几分焦虑，“虽然我不知道你将做出何种决定，但我都会尊重。”
谢航点下头：“如果你昨晚敲我的门，我就再也不会让你见到我。”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接着说：“从今天起，在工作关系中我会像过去一样尊重你，但在私人关系中我希望你尽快学会尊重我。我们关系中最重要的就是彼此尊重，你同意吗？”
“OK.就按你定的规矩，以后我无论做什么都会先想想你是否希望我那么做。”Robert耸下肩膀，凝视着谢航的眼睛很郑重地说，“Abby，我现在有一个请求，”谢航一听周身顿时开始紧张，Robert赶紧笑一下，“放松，不是你想的那方面。我希望你能向我提出某种要求，某种虽然很难但我如果尽力仍然可能给予你的。”
谢航的眉毛立刻拧在一起：“你的意思是？让我……给我自己出价？！”
“不不，你又误会了。”Robert连连摆手，“为什么要那样想？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回报。”
谢航脸色铁青，扭头就走，Robert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谢航转过脸怒目而视：“你刚说过的话就已经忘了？！”
Robert瞬间松开手，一步迈到门口挡住谢航的去路说：“Abby，听我说，不要把你自己想得那么不堪，更不要那样看我。这并非关于钱，你和我都不缺钱，我是在说……怎么说呢……我希望你的人生更美好，我也自信能帮你达到某个目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见谢航显然在思索这话的含义，Robert趁势挑明，“我和你的关系对我来说非常关键，几乎等同于我和董事会那帮家伙的关系。如果你对我一无所求，你在我心里会始终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一个不确定因素，何况那天晚上我还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我怎么能对你放心？Abby，在我们的关系中信任至少与尊重同样重要，为了让我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你应该对我提出某种要求。”
谢航默默地望着Robert，Robert不安地搓着手，谢航又想了一会儿才回答：“OK，给我一些时间，我需要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