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今夕何夕



第十二章 今夕何夕



头一次经历的黄金周把裴庆华累得精疲力尽,因为裴庆霞已经决定长假过后便回山西老家,他和舒志红陪姐姐把几个必去的景点都游了一遍。裴庆霞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才拿定主意走的,自打汉商网从魏公村搬到知春路身兼采买和大厨于一身的她便失了业,因为距离太远没法在家做好饭菜再送到公司。她曾试着打车送饭,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即将被彻底淘汰的“面的”,行至中途她已经晕得要吐。刚有所动摇她又听说员工们都抱怨路边的盒饭太难吃,分外想念大姐做的过油肉和猫耳朵,她便找街坊借了辆三轮板车,用被子把装好饭菜的饭盒盖严,一路往知春路骑。等她一身汗一脸土把饭菜抱进公司,员工们心疼得不行,几个女孩眼圈都泛红。茅向前一个劲使眼色,卢明心领神会说大姐你别再送饭了,送来已经凉了,就算我们忍心让你送,你也不会忍心让我们吃凉的吧,说得裴庆霞和大家都有些难过。

裴庆霞问弟弟能不能在靠近公司的地段租房子,裴庆华说现在住的房子萧闯没跟咱们要钱,眼下实在掏不出另租一套房子的预算,裴庆霞当了半年挂名的法人代表已经懂得预算这类词汇,只得叹口气说那我还是回老家吧,在北京闲呆着还不如回去伺候爸妈。裴庆华说也好,等我有钱了租套大房子再把你和爸妈都接来,一旁的舒志红撺掇说有钱干嘛还租房,直接买套大房子。

舒志红这几天心情无比的好,憧憬着即将与裴庆华重回二人世界,对裴庆霞便格外殷勤。一路陪着把近处的动物园、紫竹院和颐和园都走到,又坐火车去了八达岭。三个人被人流裹挟着从一座烽火台走到下一座,裴庆霞又脸色发青直要呕吐,裴庆华忙把姐姐拽到一处宽敞且通风的位置。舒志红纳闷怎么连火车都晕了?裴庆霞难为情地解释不是晕车是晕人,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长假结束开始上班,裴庆华喜滋滋地从华研大厦回到汉商网,发现茅向前不在,想必又跑楼下抽烟去了,便吩咐卢明说:“华研已经把他们广告的素材发到我邮箱,我给你转过去,其中有个是用Flash做的动画,你和老茅研究一下嵌在咱们网页哪个位置合适。”过一会儿茅向前就回来了,裴庆华把手头事情告一段落意识到还没听见卢明对茅向前转达,便有些不高兴地问:“卢明,忘了我刚才交待你什么了?”

卢明的眼睛依旧盯着屏幕,说:“没忘,我正和老茅商量呢。”

裴庆华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胡扯!我一直坐在这儿没动地方,根本没听见你和他说!”

卢明被吓一跳,茅向前也一愣,但他马上笑道:“卢明没骗你,我们俩已经在网上讨论半天了。”

裴庆华颇为不快:“你俩就坐面对面还用邮件发来发去,效率有点儿低吧?”

“不是邮件,是即时消息,就跟平时说话一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卢明又补充道,“这东西叫OICQ,要不你也装一个试试?”

裴庆华将信将疑走到卢明身边,好奇地旁观卢明演示如何与茅向前即时聊天,看着看着他猛一拍卢明肩膀,惊呼道:“这东西太棒了!快告诉我怎么装!”

卢明揉着肩膀到裴庆华的电脑上帮他下载再帮他注册,裴庆华说:“这下好了,讨论问题再不会影响到周围的人。这么好的东西你们怎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是不是想当我面用它偷偷说我坏话?你们赶紧把我加上去,然后跟我打个招呼试试。”

迫于裴庆华的“淫威”茅向前与卢明都开始用OICQ和他聊天,聊了没几句裴庆华忽然喊一声:“太神奇了!真像面对面一样!比发邮件反应快多了,也比打电话好,不仅没有延时而且聊过什么都可以保存下来。这才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忽然有些惆怅,自语道,“唉——这东西要是早出来七、八年,我和简英可能就是另一种结果了,何至于……”

他忽然间张口结舌,因为舒志红不知何时已经轻手轻脚走进来,此刻正站在他面前,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裴庆华尴尬地问一句:“你来啦?”舒志红默默点下头。裴庆华又问:“怎么没提前说一声?”

舒志红淡淡地说:“我去希格玛的一家公司,顺路就过来了。”

“哦……”裴庆华没话找话又问,“对了,你装这个OICQ没有?”舒志红默默摇下头,裴庆华说,“不应该啊,你消息那么灵通怎么会不知道这东西……”

“我当然知道,知道就一定要装、一定要用?”舒志红终于找到发作的由头,“我正在到处推广骑牛网的站内即时通信,为什么要用别家的产品?我有病啊?!”她说完就把头一甩,转身走了。

裴庆华下意识地抬起手,嘴张了张但并没喊出什么,更没有即刻起身追出去,他只是扫一眼四周,只见茅向前、卢明他们都是一副埋头紧张工作的姿态,似乎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

晚上加完班裴庆华正准备回魏公村,忽然收到OICQ上的好友邀请,他一看便猜到是谁,因为昵称显示“骑牛教主”,刚添加成功对方便打招呼:

骑牛教主:是我。

庆华:嗯,猜到了。

骑牛教主:我问你,你是不是仍然时不时想到简英?

庆华:当然没有。

骑牛教主:那为什么上午我刚到就听见你说起简英?也太巧了吧。而且你装上OICQ为什么最先想到的不是找我,而是她?

庆华:就是凑巧嘛。我刚好收到简英的电邮告诉我她的航班信息,然后随口感慨一句如果有OCIQ不就更方便了嘛。

骑牛教主:简英要回国了?

庆华:对,下周五到北京,她让我去接她。

……一阵静默……

骑牛教主:你以什么身份去接她?前男友?

庆华:不是,就是普通朋友、校友。萧闯也去。

骑牛教主:萧闯也去?

庆华:对啊,他们是同班同学,关系很好。

骑牛教主:谢航与简英的关系更好吧?

庆华:当然,但谢航在上海不在北京。要是见到萧闯不知道谢航会有什么反应。

骑牛教主:我更关心你见到简英会有什么反应。

庆华:我?十年没见了,还能有什么反应?

骑牛教主:你肯定特激动特期待吧?

庆华:你想哪儿去了。要是你不高兴,我不去就是了,萧闯一个人去接就行。

骑牛教主:别呀,那我成什么人了?你就……去你的吧。

……一阵静默……

骑牛教主:这个OICQ确实挺好的,有些话当面或在电话里我肯定问不出口,现在反正看不见你的眼睛、听不到你的声音,我就把你当作一个靶子,什么话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射出去。

……静默,直至下线。


裴庆霞离京与简英到京是同一天,裴庆华先陪姐姐坐公交车到火车站,送走姐姐之后再坐机场巴士去机场,原本打算两段路都搭萧闯的车却都泡了汤。萧闯头天晚上才突然打电话说第二天去不成了,裴庆华忙问原因,萧闯支吾说简英临出发前给他发邮件让他不必来接,裴庆华更加诧异。萧闯反问裴庆华收到相同邮件没有,裴庆华答没有,萧闯若有所悟,说看来简英是不想让我搅和你俩久别重逢,这话让裴庆华陡然心动,不由开始紧张。萧闯又表示将仍按计划送裴庆华他们去火车站,裴庆华谢绝了,说我姐其实宁愿坐大公共,心里对与简英的见面又多一分期待。

站在首都机场1号航站楼的接机大厅里,裴庆华看眼手腕上的电子表,时间还早,他溜达一圈发现商务中心有几台电脑可供上网,便进去押了身份证找处位置开始在汉商网上灌水,同时挂着OCIQ不时和茅向前他们聊聊。混了将近一个小时,裴庆华临走前试着把浏览器主页设置为汉商网,竟然成功了!他偷瞄空着的几个位子,电脑屏幕都开着,他溜过去如法炮制把那几台也都改了,然后交了上网费匆忙逃离现场。侥幸得手的兴奋并未维持多久,裴庆华便有些黯然,即使商务中心工作人员不会很快发现并改回原设置,也未必有几个上网者会因此留意到汉商网,何况这整座航站楼很快就要停用改造,那几台以汉商网为主页的电脑不知将归宿于何处。自己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但裴庆华很清楚,如果再有这样的机会他仍将照做不误,因为最终的结果只可能来自于一次次看似徒劳的努力之中。

望着航班信息显示屏上几个世界主要城市的时间,裴庆华犹豫要不要把电子表改为纽约时间。这块表和他一起离开监狱,前几天去配上电池居然还能走,他便戴着来接简英。十年前他初次戴上这块表也是在这座航站楼,只不过当时在二楼、此时在一楼,这一送一接之间经历了多少变故……这么想着裴庆华便决定不改,就显示北京时间,挺好。

大屏上显示从旧金山来的航班已经落地,裴庆华的心跳开始加速,他设想着简英如今的模样、简英第一眼看到他会是怎样的表情,又根据简英可能摆出的几种姿态设计自己该如何应对。他考虑许久却冷不丁闪出一个念头,万一简英也同样打算视他的态度再决定自己的态度,两个都意在以静制动的人相遇岂不会尴尬冷场?这么一想他不由得越发紧张。

忽然,一个女声在侧后方响起:“庆华?!你怎么躲在这儿?我推着车已经转悠半天了!”

裴庆华一惊,马上转过头,简英正半嗔半怒地看着他,与当年在学校裴庆华先去图书馆占座而简英苦寻半天终于找到他时的表情一模一样。裴庆华一时有些恍惚,愣一下才歉疚地说:“没想到你出来得这么快,刚准备到前面去迎你。”

简英灿然一笑,张开双臂很大方地等待裴庆华的拥抱,裴庆华又是一愣,有些僵硬地和简英抱一下便分开,因为他怕简英感受到他那过分热烈的心跳。裴庆华极其自然地把行李车接过来,简英也极其自然地让他接过去,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默契得就像当年裴庆华从简英手里接过暖瓶或书包一样。

裴庆华扭脸看眼简英,由衷地说:“你没怎么变,还是原来的样子。”

“不会吧,都十年了,我总该有点进步吧……”简英说完自己先笑了,“我倒感觉你有不少变化,以前你比我大两岁,现在你好像比我大五岁……”

裴庆华能觉出自己脸红了,忐忑地问:“我是不是显得老了不少?”

“没有呀。你说我现在还跟原来一样,即便你比我大五岁那也才二十多嘛,比你的同龄人年轻好多呢。”简英边说边打量周围,“咱们这是去哪儿?”

“去排队等出租,我没车,只好委屈你打车进城了。”

“哎呀不对不对,现在不能走,还没跟谢航会合呢!”

裴庆华惊讶地问:“谢航也来?”

“对呀,她说好专门从上海飞回来接我,我们俩的航班如果都正点应该是前后脚到北京。她没跟你说?我还以为她会告诉你呢。”简英正帮裴庆华把行李车调头,忽然站住脚说,“我真傻,谢航特意叮嘱我不要让萧闯来接,还不许我告诉他为什么,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谢航这个时候也会在机场。难怪谢航不告诉你,谁不知道你和萧闯好得穿一条裤子。”

裴庆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嫌萧闯碍眼的并非简英而是谢航,自己昨晚却因此平白生出些憧憬。惭愧得无地自容之际他含混说一句:“我和他只住过一间屋子,没穿过一条裤子。”

走回国内到达区两人远离人群靠墙站着,裴庆华问:“谢航那班飞机几点到?”

简英抬手看眼表:“按说应该到了。”她随即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显示屏搜寻航班状态。

裴庆华转动手腕调整一下自己的手表,又问:“你的表改成北京时间了吗?”

简英依旧目不转睛盯着显示屏:“还没顾得上呢,反正我算起来也挺方便。”

裴庆华摘下表递到简英面前,说:“还认得这块表吗?”

简英收回视线,接过表拿在手里端详,年深月久表带业已有些斑驳、表蒙子早留下不少划痕。她忽然仰起脸,睁大眼睛问:“这是我送你的那块?”裴庆华点头。简英立刻有些感动,她用纤细的手指摩梭着表盘,喃喃地问:“你一直戴着?”

裴庆华摇头:“有几年没戴了,因为你回来才又开始戴。”他指一下手表,“你看看上面是哪儿的时间。”

简英看了眼就有些诧异地问:“北京时间,怎么了?”

裴庆华不由得动情,声音暗哑地回答:“你当初说过,什么时候我的表和当地时间对上,咱们就又见面了。”他清楚地记得简英当年的原话是“又在一起”,但他没那么说。

简英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低头忍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不听我话,我说过不许你把纽约时间改成北京时间,可你还是改了。”她也摘下自己的手表,将两块表拿在手里对照着把自己的也调为北京时间,然后把裴庆华的表还给他说,“好了,我们又在同一个时空了。”

裴庆华正心潮起伏难以自已,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谢航,忙接起就听谢航急切地问:“老裴你到机场没有?接到简英了吗?我正往外走呢,你不用管我先去接简英,我肯定能找到你们……哎!已经看到你们啦!”裴庆华忙四下打望,只见谢航正拽着一个很轻便的拉杆箱挤出人群向这边走来。

简英也发现了谢航,立刻撇下裴庆华跑过去,和谢航紧紧抱在一起。裴庆华推着行李车跟上来,把谢航的箱子也装上,耐心等待那俩人彼此松开,他不得不承认刚才简英与他的拥抱纯属礼节性质。裴庆华细看谢航不禁一惊,短短半年竟如隔三秋,谢航脸颊消瘦,皮肤也不像以前那般光泽,眸子里仿佛笼着一层纱。谢航本想和裴庆华打招呼,见他正表情复杂盯着自己便笑道:“老裴,干嘛这么看着我?不会是嫌我这个灯泡破坏你俩久别重逢吧?”

裴庆华干咳一声:“看你和简英拥抱的样子,感觉我才是个地道的灯泡。”

简英瞟一眼谢航又瞟一眼裴庆华,半真半假地说:“你们自然点儿行不行?别搞得好像我是飘洋过海给你们当灯泡来了。”

裴庆华正尴尬不已,谢航捅一下简英:“喂,你是英语说得太久已经不会用中国话开玩笑了吧?那你可得抓紧练练,免得老说没轻没重的话,让别人都没法接。”

简英一吐舌头,不再作声。裴庆华由此发现谢航的另一点变化,如今的谢航似乎比以前少了一些温婉、多出一分凌厉,他刚推着行李车领头向出租车等候区走去。谢航立刻叫住他:“等一下!咱们不坐出租,我们北京office有车来接。”

趁谢航联络盈孚公司司机的当口裴庆华问简英:“你在北京住哪儿?先送你还是先送谢航?”

正打手机的谢航立刻摆手:“你别管,我都安排好了。简英住香格里拉,离你住的地方不远,咱们先一起去香格里拉给简英接风,然后各回各家。”

裴庆华知趣地不再多话。盈孚公司的司机很快赶到,谢航指使他接过裴庆华手上的行李车,自己挽起简英的胳膊往停车场走,裴庆华讪讪地跟着。谢航问简英:“几年没回来,对北京第一印象如何?”

“挺好的,就是这机场有点……刚结婚和我先生回国那次我就说怎么还是留学走时那个机场,今天一看还不如上次,更挤更乱。”

谢航笑道:“这还叫对北京印象挺好?你现在还没出机场呢,对机场的印象就是对北京的全部印象。”

简英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估计的,北京城里应该变得很漂亮很气派吧。”

“机场马上也会很漂亮很气派,你运气不够好,下个月新航站楼就要投入使用,肯定不比美国任何一个机场差。”

盈孚北京办公室来的车是一辆别克,司机把行李装好,谢航拉着简英坐进后座,裴庆华坐在副驾驶,三个人还没来得及叙旧谢航的手机就响了,她接起听一阵便问:“真有这么多人排队?不会是开发商雇的托儿吧……”她歪头只考虑了三秒钟便轻描淡写地说:“既然你们排得这么辛苦,只买一套未免可惜,还不如干脆买两套吧,反正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在你们手里……”

谢航挂断电话转而对简英说:“你知道么,我今天是拿护照上的飞机,身份证留给公司的人让她们去帮我买房子了。”

简英吃一惊:“啊?你说的一套两套是房子?我还以为是衣服呢……”

“切!开发商卖衣服吗?”谢航笑道,“本来我也不知道,是我们财务总监告诉我的,上海竟会有这么好的政策,购买商品房可以返还个人所得税,而且没有国籍和户口的限制,我都不敢相信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好事,买!干嘛不买?!你不知道我每年得交多少税,能返还给我当然好啦!”简英似懂非懂,谢航却越说越兴奋,“好像去年就施行了,我要早一年去上海该多好。公司的人四处帮我看房子,他们都建议我买这个叫仁恒滨江园的楼盘,在浦东,外滩斜对面,今天正好开盘。”

裴庆华不以为然:“买一套就够你住了,再买一套只能空着。”

谢航拍着前排座椅头枕说:“老裴你不懂,只买一套我也不会住,盈孚给我长期包租的公寓不住白不住。买的这两套我都租出去,怎么会让它们白白空着?”

简英问:“现在上海的房子贵不贵?”

谢航一甩头发:“贵贱都是相对的,反正我让她们去看的都是比较高端的楼盘,如果买个便宜房子还不够我退税呢。”

裴庆华有些惊讶,在他印象中谢航虽然对数字极其敏感但惟独对金钱缺乏灵性,向来一副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态度,而如今的谢航却透出一股海派的精明,莫非这么快就已入乡随俗?

简英发自肺腑地说:“我现在真是两眼一抹黑,谢航你可得多给我讲讲。”

谢航沉吟道:“你倒不一定急于买房子,北京没出台类似政策,要不你也把公司开到上海去?”

简英笑了:“我说的不是房子的事,是怎么在中国开展业务。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都不认识哪儿是哪儿,总部那些老外更不了解中国国情,真有点担心我们公司甚至我本人会不会对中国水土不服。”

谢航的兴致顿减,捂着嘴打个哈欠才说:“瞧你心急的,才下飞机、时差还没开始倒呢,把业务做起来又不在一朝一夕。”

“我没法不急啊,你以为我下这个决心容易么,刚上飞机我就有些后悔,单枪匹马回北京是不是自讨苦吃。你先告诉我,美国公司在中国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哪几方面?”

谢航默不作声,裴庆华还以为她是不愿当着司机的面谈论公司事务,其实她是在斟酌对简英讲到何种分寸。谢航下意识端正坐姿然后才开口:“如果是面对媒体或者在某个高峰论坛上发言,我会这样说:外企要想在中国取得成功,最重要就是把自己真正融入中国,要深入了解中国国情,放下架子、低下身段,从思维到团队、从文化到产品都力争做到本地化,只有这样才能在中国成为合格的企业公民。”

简英等了片刻忍不住问:“还有呢?私下里你会怎么说?”

谢航脸上浮现一丝疲惫与苦涩:“我会告诉你,外企在中国根本不可能成功。”

“啊?!”简英发出一声惊呼。

“你别以为我在危言耸听,真的不是吓唬你也不是给你泼冷水,而是想让你对将来有个更现实的预期。”谢航神情严峻地说,“我算是很早进入外企的,这十来年眼看着外企在中国快速发展,我作为直接的受益者也跟着水涨船高,但我心里很清楚,外企在中国的路很难走得更远。”

“为什么?”

“想象一下,如果一个人的手脚在这个房间而脑袋在另一个房间,会怎样?”

“哎你要吓死人呀?!”简英捣谢航一拳,坐在前面的裴庆华忍不住笑出声。

谢航却一脸肃穆地说:“外企就是这样。即便做到在中国区的一把手,我也只是一双手脚,强调的是执行力,不仅没有决策权甚至连建议权都形同虚设,而拿主意定决策的脑袋远在大洋彼岸,即便有海底光缆连着又能怎样?他们总以为在美国、欧洲或日本成功的那一套在中国定然可行,但他们不明白中国的市场不一样,市场规律在中国不适用,严格说来根本不能叫市场。”

简英似懂非懂,兀自揣摩道:“照你的意思,最关键的是与总部的沟通、让他们理解中国的特殊性?”

谢航怅惘地摇下头:“我试了这么多年还没成功,我也没听说有谁在哪家公司成功做到过。说真的简英,我已经有些厌倦了,烦透了外企这种大企业病,我曾经很渴望自治而不再盲从于总部,可现在已经不抱奢望,所有在中国的外企都一样僵化迟钝。我之前搞不懂,像我原先的公司、现在的公司、微软、摩托罗拉、通用电气,这些伟大的企业从初创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非常了不起,为什么在中国越来越步履维艰?后来才想明白,遗憾的是等他们来到中国已经是各自的暮年……”

一直屏气凝神听得有些心灰意冷的简英忽然愁容顿开,长舒一口气笑道:“这我就放心了,我们公司年纪还小呢,才成立没几年,刚上市不久。”她越发兴致勃勃地说,“老板已经和我定好,这个fiscal year(财年)会给我五个million(百万)的budget(预算),所以我得趁老板还没改主意抓紧物色办公地点和招兵买马。谢航,你多陪我呆几天吧,我好随时向你讨教。”

谢航又打个哈欠:“哎呀这我可做不到,后天我就得回上海,Robert星期一就到。”

“Robert?”

“我老板,盈孚全球的老大。唉,我上任还不到半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了,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爱上中国了……”

裴庆华默默看着窗外的三元桥,周末下班高峰时的北三环居然不算很堵,他盼着尽快开到香格里拉,尽快吃完饭他好尽快回家,虽然姐姐刚走没人会在家里等他。这一路他都插不上话,他也不想插话,听着谢航与简英先是汉语夹着英语进而英语夹着汉语地聊,他意识到虽然同在一辆车里但与她俩的距离却很远,甚至感觉在她俩眼里自己就如同司机一样仿佛并不存在。对于他和简英之间的陌生与疏离裴庆华有心理准备,令他惊愕且失落的是谢航与他之间也有了隔膜。这隔膜不在于地位和财富的差距,更与北京和上海的距离无关,他认为根源在于谢航变了而且变了不少。裴庆华想到了萧闯,他暗暗把萧闯和谢航做了番对照,马上得出一个结论——两人的分手对于谢航的影响比之于萧闯要剧烈且深刻得多。如今的萧闯还是原先那个德性,而曾经的谢航已经在世间再也找不到了,想到这里裴庆华不禁心痛,痛得连胃都开始疼了。


穷苦的日子按理说应该度日如年,但每当发工资裴庆华总惊讶怎么一个月一眨眼就过了,令他疑惑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每天过得很慢而每月却转瞬即逝。又发了三次工资裴庆华猛然意识到这一年就要过去,而舒志红有些不屑地提醒他,即将过去的岂止是这一年,这十年、这百年乃至这千年都要画上句号,马上要来的将是一个新千年。

“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激动?”舒志红像盯着个怪物似的问裴庆华,“多少人能跨个世纪就算幸运,咱们能跨个千禧,这得是多大的福分啊!”

裴庆华面无表情地说:“纯粹是个纪年问题,这一年和往年没有任何区别,要是按孔子或者释迦牟尼或者穆罕默德的生年起算,今年啥都不是。”

“公历!懂不懂什么叫公历?就是大家都公认的年历!”舒志红点戳裴庆华,“你真煞风景,大家都兴高采烈的,就你无动于衷。”

自从一起熬夜看完澳门回归的电视转播,舒志红就一直在兴致勃勃筹划如何过一个浪漫千禧。她曾设想去舟山群岛迎接新千年的曙光,裴庆华漠然看她一眼说:“咱们正在各自紧张地创业,哪有时间出去玩?”舒志红又提出那一晚去京广中心住,这回裴庆华连看她一眼都懒得看,反问:“下个月的工资都可能发不出,哪有钱出去住?”

舒志红被噎得直打嗝,不满地说:“一辈子只能赶上一回千禧年,你就不想过得有点儿意义?”

裴庆华头也不抬在电脑前忙活,回一句:“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意义!”

眼看崭新的千年就在眼前,眼看可能的选项越发有限,舒志红这天又不甘心地问道:“你到底想好没有,咱俩明天晚上到底怎么过呀?”

裴庆华瞟一眼搭在键盘上的左手,摘下电子表放到旁边,意兴阑珊地回答:“像平常一样过呗。”

“要不,你带我去世纪坛吧,虽然庆祝活动咱们混不进去,起码可以远远看个热闹,怎么样?”

“那还不如在电视上看呢,绝对身临其境,远远地能看到什么热闹?”

“那……你带我去教堂吧,王府井或者宣武门都行,肯定特有气氛,电视又不会转播,只能去现场。”

裴庆华有些不耐烦:“我出来一年了,你不是今天才遇到我吧?”

舒志红一愣:“什么意思?不懂。”

“我是说,这一年难道你没发现我特别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为什么我不愿意去香山看红叶?但凡人挤人、人挨人的地方我躲都躲不及,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偏要拉着我去,你成心吧?”

见裴庆华动了气舒志红不敢再言语,但她偏偏不巧又瞥见桌上的那块电子表,满肚子委屈瞬间化作怨气,忿忿不平地反问:“机场人少吗?乌泱乌泱的你不是照样颠儿颠儿跑去了?而且你还骗我说萧闯也去,我后来问过萧闯,他根本就没去,是简英不让他去!”

裴庆华暗吃一惊,他想不到舒志红会有如此大的误会,更想不到一向藏不住心事的舒志红竟把这误会按捺了两个多月。他忙解释:“不是简英不让,是谢航让简英别让萧闯去。”见舒志红被他的绕口令搅得一头雾水,裴庆华又把前因后果大略诉说一遍。

舒志红半信半疑,再次把视线投向那块表,冷冷地问:“你确实出来一年了,但之前为什么从没见你戴这块表,最近两个多月却天天戴着舍不得摘?”

裴庆华又一惊,嗫嚅道:“刚换了电池,不戴就白瞎了……”

“你已经养成用手机看时间的习惯了,为什么又开始戴表?何必多此一举?”

裴庆华回避着舒志红的目光:“那天整理东西偶然翻出来,没什么特别意思。”

“你少此地无银三百两,”舒志红冷哼一声,“你居然忘了?当初你可是一五一十对我交代过这块表的来历,你还敢说戴表并不代表特别的意思?”刚说完她就被自己的车轱辘话差点逗乐,但她强忍住依旧板着脸。

裴庆华的脸上却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道:“懒得跟你解释,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如果有些话是男女交往中的大忌,裴庆华刚说的这句大概名列三甲。舒志红方才不过是在闹情绪,此刻却是彻底寒了心。她默默站起身收拾东西,然后有条不紊地穿外衣、换靴子、套羽绒服,内心巴望着裴庆华即便不道歉至少要挽留她,但裴庆华一直端坐不动。舒志红的眼泪在眼眶里积聚,她背对着裴庆华说:“我怎么想重要么?我只劝你一句,最好弄清楚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她说完便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被重重地关上,裴庆华被摔门声震得身子一颤,但他依旧没有追出去的意思。他一直在忙着做汉商网2000年第一季度的费用预算,眼下惟一能令他跳起来冲出门去的恐怕只有服务器机房失火这类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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