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眼下的状况都糟透了,一切都太疯狂了。
当然,我没有被黑暗组织绑架或囚禁在他们的地下基地,宁静的住宅区里也没有突然爆发枪战。
我一身运动装,盘腿坐在长桌前面,耳朵里塞着有线耳机,不时把手伸向啤酒罐或小零食——这就是所谓的“线上饮酒会”,眼下正是气氛热烈的时候。这一幕夏夜的情景着实乏善可陈,在旁人眼里,大概也只能用“平凡无奇”来形容。
“我现在就去干掉那家伙。”
所以出现在屏幕上的这行文字,才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嘭!”老旧的空调半死不活地重新送出一波冷气,窗帘滑轨上的风铃像收到暗号一般摇动身子,发出“丁零零”的响声。与风铃清凉的音色相反,我放在键盘上的手心却隐隐渗出一层冷汗。
我该回复什么?
别的先不说,究竟有必要把它当真吗?
一切的开端平常而简单:几位好久不见的好朋友商量着组局喝上一场。因为工作关系,另外两人住在关西,只有我住在东京,于是我们决定来一场最近流行起来的线上饮酒会。
“别拦我,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电脑屏幕竖着一分为二,右边是茂木,左边是宇治原。我们从大学起就是狐朋狗友,一起在家里喝酒,一起和女孩子联谊,一起成天在街上跟美女搭讪,一起像喝白开水一样灌下便宜的酒,再借口宿醉逃掉必修课。我和他们一起,写下了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的,羞耻得让人恨不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但绝不会褪色的一页青春。
“别这样,你先冷静一下嘛。”
深思熟虑后,我的指尖敲出了这样一句无功无过的回复。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啊,我该说什么好呢?就算拼尽全力阻止,对方可是远在天边——距离我将近五百公里的西边啊。
“说起来,我看秋津在社交媒体上说,他已经是第四次调职了呢。”
满面通红的茂木,仍然一个劲地聊着朋友的八卦,对我们私下的沟通毫不知情,做梦也没想到有一位好朋友对自己动了杀心。
“欸,真有他的。”我一边露出干巴巴的笑容应和,一边再次确认画面一角的聊天窗口。代表对方正在输入的“…”符号闪烁了几次后,耳机里传来略显笨重的电子音:“咣——咣——”
“我还是原谅不了他。”
“就算刀刃相向,我也一定要杀了那家伙。”
宇治原的嘴唇抿成“一”字,冷冷地板着脸——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是他心意的明证,一看便知他不一定是在开玩笑。毕竟,他是个有多次前科的人。
就在我再次敲击键盘,输入“不管怎么说”的时候。
“咣——”
嗯?
我暂停了手上的动作,查看聊天窗口。
“还有,这东西我只发给你。”
他发来一个附带文字的图片文件。
“你给我看清楚了,把它印在脑子里。”
“最近我也总是在想,调职的话还是趁着单身比较好,所以要调就趁现在,桐山。因为你是单身贵族最后的靠山了。”茂木笑着,点出了我的名字。
不会吧。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是对那张图片揭露的令人震惊的真相,我都完全无法理解。
完蛋了!
就在刚刚,一切已经四分五裂。回忆,羁绊,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稀碎,碎到体无完肤。只因为那一张照片,那一枚绝无仅有的炸弹——照片中的那对男女关系亲密地朝镜头比着胜利的手势。
“咣——”刚才的提示音再次响起。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是条件反射般地查看聊天窗口。
“抱歉,有点急事先下线了,今天非常感谢。”
发消息的还是宇治原,但这次的信息不是单发给我的,而是发给群里的所有人。
“啊?这大半夜的?”
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啊。茂木的追问毫无意义,宇治原直接退出了视频,画面上只剩下紧锁眉头的茂木。
“突然搞什么?怎么这样!”
说话间,我的心跳仍在加速。
一粒冷汗从我的额头滑到脸颊、下巴,轻轻掉在运动衫上。
该怎么办?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眼下的状况都糟透了,一切都太疯狂了。
特别是在宇治原下线前发来那张照片之后。
但是……此时此刻,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宇治原随时可能行凶。
※
酒会大概是两小时前开始的,也就是刚过晚上八点半的时候。
我下班回家,换上在家里穿的运动衫,把笔记本拿到长桌上开机,通过指定的链接进入会议室。
一张熟悉的男人脸立刻出现在屏幕上。
“哎呀呀,好久不见啦。”
“嘿!”穿着西装衬衫的茂木朝我扬扬手,低沉的嗓音充满磁性——看来是下班回来没换衣服。做了锡纸烫的黑发很有光泽,两条眉毛粗而清晰,内双的眼睛显得忧郁外加一些慵懒,鹰钩鼻弯得很厉害。晒得恰到好处的皮肤显出健康的肤色,大概是常陪客人打高尔夫得到的赏赐吧。这种公子哥般的气质,正是被称作“外资房地产基金的营业员”该有的样子。他学生时代闪闪发光的锐气略有收敛,周身开始散发出成年男子应有的荷尔蒙气息和漫不经心的气质。
“欸,话说,你住的房间好像很不错啊?”
“哦!不愧是你,真有眼光!”
茂木的房间宽敞,以白色为基调,壁纸看上去很高级,从灯光效果来看,天花板应该不低。他身后是吧台型的组合式厨房,估计是坐在餐桌上连线的,再往后还有一条幽深的走廊。
“难道是虚拟背景?”
“怎么可能。”
他身后的走廊右手边有一个拐角,走廊中段和尽头各有一扇门,两边的墙上竟然还神气活现地挂着抽象画。尽管隔着屏幕看不到整个房间,但环境透着十足的优雅气息。如果屋里再养一只波斯猫或马尔济斯犬,我几乎要怀疑他跻身于土豪阶级了。无论怎样,茂木的住处在方方面面都和我这个单身汉的住处——房龄二十年的朝北一居室天差地别。
“顺带一提,这里的卖点是可以俯瞰梅田的街景,一览无余哦。”
也不知茂木是否察觉到了我的忌妒,他毫不谦虚地朝画面右侧扬了扬下巴。那边大概有一扇连通阳台的窗户吧。
“难道你买房了?”
“没,那也太夸张了。”
茂木自嘲地笑了笑,摆正了坐姿:“说起来,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嗯……”我摸着下巴,飞速盘算着。
茂木是在步入社会第四年的夏天调职的,所以——
“有五年了吧?”
“都这么久了吗……”他的目光仿佛望着远方。
接到茂木的消息,是在三个星期前。
“嘿,好久不见。”
“虽说有些突然,但我想来一次线上饮酒会。”
那时我从家附近的车站下车,走在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我还记得看到名为“秀男”的聊天群出现在聊天窗口的最前头时,在公寓大厅停下脚步的那一刻。
“怎么了,这么突然?”(已读2)
“嗯,这个嘛……”
原来是茂木前几天在下班路上,从JR梅田站前面走过时遇到了宇治原,两人完全是偶遇。在群里聊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宇治原也在半年前被公司调到了大阪。
“而且,说了只怕会吓到你。”
“他的公寓就在我住处的对面!”
“不会吧(笑)。”(已读2)
“抱歉,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跟你说。”宇治原发来一个表情包,是一只兔子在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然后我就想跟好久不见的秀男们喝一杯啦。”
——对了,“秀男”可不是“熟悉的男人们”的简称。
——是“优秀的男人们”的意思。
我依稀记得,定下这个名字的好像是茂木。
这个聊天群是在大学一年级的五月建的。当时,我们三个人都考上了东京都内某所有名的私立大学,却因为老家在外地,没什么朋友,渐渐成了不合群的人,然后就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起。
在这种认同感的推动下,一度无论发生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秀男”群里都能闹翻了天。不过随着我们大学毕业、步入社会,许多个春夏秋冬过去,群聊的频率慢慢减少到三天一次、一星期一次、一个月一次,终于被淹没在众多聊天记录之中。
我们的工作忙碌起来,各自在职场上交到了新朋友。多年的“板块运动”使曾经连在一起的三块“新大陆”,缓慢却扎实地拉开了与彼此的距离。而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茂木结婚和调职大阪这两次“地壳运动”。
——又不是生离死别,不要哭丧着脸啦。
——“优秀的男人们”会听不下去的哦。
我们三个开了一场小小的送别会,茂木当时是笑着这样说的,但我确实有种预感:如果没有茂木牵头,招呼我们“是不是该聚聚了”,我们多半是聚不起来的——步入社会后,几乎每次聚会都是如此。
如今就连送别会那天的记忆也已经退到海平线的另一头,变得模糊不清,沉船“秀男”却突然从海沟的深渊被打捞上岸。
线上饮酒会定在三个星期后的星期五举办。茂木的妻子说好那天带女儿回娘家,从某种程度来说,那天的他相当于“单身”,这大概是他选择这一天的理由之一吧。
“咦,优奈今年几岁了?”(已读2)
“三岁啦。”茂木秒回,还发了一只挺胸抬头的小熊。
——我今后要是生了个女儿,估计会绝望得大哭吧。
——心想:如果她有朝一日被小混混抱在怀中,我可怎么办。
——那她还不如狠狠心,把我和那个小混混都杀了呢。
想起茂木以前半开玩笑的感叹,我不由得在屏幕前苦笑起来。我记得当时自己好像在心里吐槽“那你真要感谢老天,让你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还直接说了出来。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竟是我们三个中第一个结婚的,而且已经成了一个孩子的爸爸。命运啊,真让人捉摸不透。
“那就先这样。”
“OK.”
“期待酒会。”(已读2)
话虽如此,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打退堂鼓。
毕竟这几年我们每年也就联系几次,彼此的关系到底还能不能回到从前?就算曾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曾经彻夜推杯换盏,在厕所狂吐到天亮,要说此时我心里没有一点不安,那也是不可能的。
况且,线上饮酒会也是我提不起兴致的理由之一。网络状态肯定时好时坏,聊天的节奏也会被打乱,而且战线容易拉得过长,找不到挂断的时机。之前的线上饮酒会,我没有一次喝得尽兴。
“不过,宇治原这状况,让我想起那次联谊了。”
屏幕上出现的文字将我拉回现实。
“哪次联谊?”
“就是我得了声带息肉那次。”
哦,那次啊,我想起来了。
宇治原联系我,是在三天以前。
他用简单两句话交代了自己的情况。
“抱歉,我喉咙痛得说不出话了。”
看到这条消息,往昔的记忆立刻苏醒,我不禁笑了出来。
那是大学三年级,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初秋的时候。
那天,我和茂木在学生食堂的老位置吵闹,宇治原走过来,用沙哑得不堪入耳的声音向我们报告:没戏了,完蛋了。要么做手术,要么一个月说不了话,只能二选一。
没完没了地喝酒、K歌,滥用嗓子,竟使宇治原患上了一般来说只有歌手或搞笑艺人等靠嗓子吃饭的人才会得的病——声带息肉。
他确实是我们三个当中最能嘚瑟的,平时总是喋喋不休,以至于有人说他出生时的第一声不是啼哭,而是开口讲了一段单口相声,震惊了整个产房。也因为他太能说,联谊后女方对他的评价往往是“真是个快活的人呀”,就此告终。
——唉,没想到“说话大王”的名号竟这样得到了认证。
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扬扬自得,真是天生的傻瓜。
医生说,治疗方法有两种——要么做手术切除,要么沉默一个月,等待患处自然痊愈。他选择了后者。
——要切开喉咙实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明天的联谊我要化为地藏菩萨,拜托二位了。
既然如此,不是应该遵医嘱,现在也别和我们说话吗?我有些疑惑,已经遍体鳞伤了,还要按约定时间参战吗?我有些无语。不过那时候的我们没心没肺得很,只是觉得“这样也挺有意思”。
“你还记得那次联谊的结果吗?”
“当然记得,那是宇治原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一次联谊吧。”
“真是逗死人了。”
——怎么能这样啊。
——难道以前我用心编织的语言都付之东流了?
宇治原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自暴自弃地小口喝酒,仿佛在祭奠多年来错失的一大把良机。那副模样至今仍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
几乎是同时,我放心地笑了,伸手拿起罐装啤酒。
我这大概是杞人忧天吧,只要见了面,我们三个很快就能回到从前。我们知道彼此过去的失败、羞耻,熟悉彼此的全部,正因为如此,才能一起把酒言欢。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三个是彼此的狐朋狗友,也是彼此稳稳的靠山。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
“不过,那家伙好像有不少心事。”
“心事?”我似乎嗅到了一股诡异的气息。
“半年前他调职的事,不就没告诉我们吗?”
“哦。”原来是这个啊。
“况且,”茂木继续说道,“他这次调职,应该是对仕途有帮助的那种。”
“这样啊……”
“不仅如此,他好像还有更大的烦恼。”
“更大的烦恼?”
“是有关未婚妻的事,具体的我不太清楚……”
话虽如此,但听茂木的语气,我知道那不可能是什么好事,或许宇治原在考虑退婚,或许是对方有了退婚的念头,多半是类似的情况吧——我天马行空地发挥着想象,茂木忽然把脸凑近了屏幕。
“话说,桐山,你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我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
“婚事啊。你有女朋友了吗?”
“哦。”好吧,原来他要问这个。
虽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可还是很难一下子开口。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失望。
之所以没能立即回答,理由很简单:我正在谈的,几乎可以算是一场不伦之恋。
她的名字是“南”——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她的姓还是名,甚至不知道这个名字是真是假。半年前,我们在交友软件上认识,幽会几次之后确定了关系。不过,我的隐瞒也是徒劳的。她刚才还发来消息,说今晚会来找我,让我别睡。为此,我连大门都没有锁,说起来真是令人汗颜。
我们交往半年了,但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二月的某天晚上九点多钟,东京地铁麻布十番站的四号出口。我在寒冷的天空下等她,怀揣着一半期待,一半不安。首先锁住我目光的,是她可爱的样貌。毛茸茸的厚呢子外套上系着围巾,蓬松柔软的褐色半长发光泽水润。垂顺的齐刘海很适合她,刘海下面那双蒙眬的下垂眼最大限度地勾起了我的保护欲。她身材娇小,穿上高跟鞋还矮我一头,这也为她平添了几分可爱。
不过,她最厉害的地方是对时机的把握,这一招堪称绝妙。
——明天你一早就有安排吗?
明明是她抛着媚眼,问出这句让人浮想联翩的话,但从店里出来后,我一恍神,她已经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对我说了句“那下回见”,就消失在我眼前。飘忽不定的影踪宛如一只纹白蝶,仿佛伸手就能抓到,却怎么也碰不到它的身子。明明把它赶进了笼子,一不留神它又轻松地逃掉了。简直着了她的道……我一面自嘲,一面还是不可抗拒地被她吸引,显然还是自己的道行不够啊。
——其实,我马上就要结婚了。
——不过他现在调职到仙台去了,没关系。
直到她追来我家,我们在单人床上纠缠在一起,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我才得知她这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和你在一起,我好舒服呀。
——也许是你和他不同,性格沉稳的缘故吧?
别这样,这可是地狱的深渊啊。理智这样告诉我,情感却不停地为我辩护:“在这种状况下,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吞下眼泪、全军撤退的?”于是我的态度强硬了起来——不过,我刚刚对自己的失望,已经和这类道德上的问题有所区别了。
如果是大学时候的我,说不定会像讲勇士故事似的四处炫耀这件事:我很厉害吧!羡慕吧!因为那时的我什么也不怕,不讲究先来后到,而且没什么好失去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茂木已经有妻有小;宇治原的情感生活好像不太顺利,但也有了未婚妻。在人生的游戏中,大家都稳扎稳打地策马而行,只有我还绊在这样的地方,停滞不前——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事实让我格外难以启齿。
“没有啦。”
“你刚才分明就是在沉默。”
“不,真的没有。”
茂木坏笑着,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凑巧这时系统发来通知,提示宇治原进了会议室,解救了我的尴尬。
“啊,他来了。”
茂木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宇治原身上,脸上露出小孩子恶作剧般的笑容,仿佛我们刚才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您终于大驾光临啦。”
“抱歉,晚了些。”沙哑得如同大限将至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画面被一分为二,视线左边出现了一张羞涩的笑脸,调皮大王的气质依稀可见。
简单的蘑菇头、清爽的大眼睛,笑起来嘴角向上翘得厉害。若隐若现的犬齿让人莫名联想到黏人的博美犬,爱开玩笑的感觉还在,不禁让人莞尔:这人确实是沉默不语的时候更受欢迎。
“你这家伙,等你等到花都谢了。”
“对不住,有点工作没做完,比我想象中花了更长时间。”
“好了,别费嗓子说话了。虽然很遗憾,今天就是保持沉默也不会受欢迎。”
茂木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你懂我的意思吧?”几秒钟奇妙的沉默后,宇治原也绷不住了:“好怀念过去啊。”大概网络状态不稳定吧,聊天的节奏感有点差,这就是我不喜欢线上饮酒会的原因。
“喂,宇治原,都怪你用便宜的路由器。”
“就是的,难得聚一次,要活用现代文明的产物啊。”
我原本打算用这句玩笑话代替寒暄,冲淡自己的厌恶,却不巧跟茂木说了同样的话。我一下子噤声,不情愿地妥协了——唉,这就是我对线上饮酒会没有好感的原因。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现代文明的产物?”宇治原不解地歪歪头。
“你就打字参加吧。”
“那样应该更好吧?”我也趁机敲边鼓。
“那就承蒙二位关照。”
刚挤出这句话,宇治原就调了静音。既然不需要说话,他索性关闭了麦克风,免得让杂音打扰我们。画面一角的聊天窗口显示出“…”的标识,很快出现了一行文字:“这下就万事俱备了。”
“那我们再来一次。”我和宇治原也模仿茂木的样子,对着各自的手机屏幕举起啤酒罐。
“为了‘秀男’的重逢——”
“干杯!”
“干杯!”
我们这个与众不同的“线上饮酒会”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一时间,我们聊的全是过去的事。
以惨烈结果告终的“第三糟糕联谊”结束后,学过空手道的宇治原喝得酩酊大醉,弄坏了茂木宿舍的厕所,害得大家没地方呕吐,称为“同时多发呕吐事件”。我们还曾吃遍全国各地的拼桌居酒屋,完成了一次巡礼旅行。和从前在一起时一样,基本是中心人物茂木抛出话题,我适当助兴。网络仍然有延迟,三个人微笑和点头的时间各有不同,宇治原也不时发来几条文字消息。
就这样,转眼就过去了六十分钟。
“说起来,五岛列岛那次事故真是太惨了。”
茂木已经喝得满面通红,口沫横飞。
他说的是大学四年级那年夏天的事,我们去长崎县的福江岛进行毕业旅行,在蜿蜒曲折的盘山道上开车时拐错了方向,直接开进了蓊郁苍翠的森林里。
“那次桐山真是太靠谱了。”
“是啊。”
“是吧?”我嘴里塞满了起司鳕鱼条,挤出一个笑容。
——不行啊,地图软件也出故障了!
——只要告诉大家我们在哪儿就行了!
茂木和宇治原慌张地大喊大叫的时候,我已根据附近电线杆上的标志确定了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向租车公司报告了具体情况。
“我不是只有那一次靠谱吧?”
和茂木共度了一夜春宵的女人打电话来,称自己怀了孕,要他付堕胎费的时候,茂木整个人茫然无措,我却立即识破了对方诈骗犯的身份。宇治原在涩谷中央街的街头喝得烂醉,险些和一群上班族打起来的时候,也是我设法化解了危机。
“哎呀,无论发生什么,桐山自岿然不动啊。”
“当时我只要走错一步,就要惨绝人寰了啊。”
擅长打开话题的茂木,飘飘然、有些得意忘形的宇治原,加上和他们二人相比有所保留、沉着冷静的我——正因为保持了这种绝妙的平衡感,我们三个的关系才没有致命的瑕疵,才能一起走过蠢破天际却又无比耀眼的青春时光。
“不过,真没想到我们就住在对街,太令人惊讶了。”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我们的话题渐渐转移到各自的近况上。
“的确是无巧不成书的偶然。”
“啊,对了。”茂木好像露出了坏笑,肯定又想到什么无聊的点子了吧。
不出所料,他缓缓开口:
“宇治原,你到阳台上来一下吧。”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苦笑起来。
“算了吧。都这把年纪了,用不着那么热衷于活动身子骨了。”
“少啰唆。快点啊,宇治原。”
这家伙可真是的。
我叹了口气,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两人的互动。片刻过后,宇治原也站了起来,看样子干劲十足。他的画面开始剧烈晃动:穿过起居室,眼前出现一面大玻璃窗,我以为他要把窗户打开,但画面中已经清楚地映现出对面的公寓。我隐约听到“喂——”的一声,宇治原那边还是静音,声音多半是茂木的电脑收到的。昏暗的光线中,镜头角度稍微向下调整了些,我看到对面阳台上有个挥着手的人影。两座公寓隔着一条马路,距离大概也就二十米吧。
“还是老样子啊。”我轻笑着,两人已经安静地走回先前的位置。
“怎么样,厉不厉害?”
“看到你们连那股蠢劲也没变,我就放心了。”
“啰唆死啦。”茂木做了个捶人的动作,然后“啊”的一声,好像非常吃惊,“话说,我还没吃晚饭呢。”
“其实我也是。”宇治原说。
“不会吧?我倒是简单吃了点。”
“那我们就来比试一番。”
“比试?”这又是在搞哪一出啊。
“看谁能最早叫到外卖——赌上大阪和东京威严的世纪大作战!”
“你干脆辞职去当视频博主算了。”无话可说的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但这次我决定不再一味地怀念,痛快地接下挑战。
“那三分钟之后,我们同时下单哦。”
各自用手机软件下单之后,茂木的表情一下子正经起来。
“我说,宇治原,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宇治原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僵硬。
茂木指的自然是上次提到的,宇治原和未婚妻之间的龃龉。
不愧是擅长打开话题的茂木——问话时根本不确认会不会牵连到什么人,如果用开车来打比方,就像是猛打方向盘,恨不得一把栽到路边了事,鲁莽得很。
一阵沉默过后,宇治原用一句“这个嘛”打开了话匣子,讲的内容大致如下。
原来,他有一个交往快四年的女朋友。对方和他在同一家公司做事务性工作,比他小两岁,他调职之前,两人好像是同一个部门的。大概半年前,宇治原向她求婚。不走运的是,几乎与此同时,他接到公司的调令来到大阪,就这样开始了始料未及的异地恋,婚事好像就自然而然地搁置了。
“她叫有村穗香。”
宇治原补充了这么一句后,聊天窗口不知为何归于沉寂。这段沉默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歪了歪头。可宇治原本人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板着脸凝视着屏幕。难道是在观察我们认不认识他女友?我暗自揣测。可如果是这样的话,直接问出来不就好了吗?当然,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茂木想必也一样。气氛一时间莫名尴尬,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宇治原终于若无其事地继续打字。
“然后呢,最近我突然发现——”
他的未婚妻好像有了新欢。
“啊?!”茂木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他的反应不算夸张,毕竟宇治原在大学时期,就有两次分手是因为他发现对方出轨。不过走到这一步,我很难不怀疑他看人的眼光也有问题。
“那这次你是怎么发现的?”
“都是一些琐碎的细节。”
譬如他周末回东京和未婚妻在一起时,对方看手机的次数明显增多。手机放在桌上的时候,屏幕总是朝下。以前参加酒会都会告诉他和谁一起去,最近却经常不挑明。
“不愧是出轨专家。啊,当然,是被出轨的那一方。”如果没有多年的友情撑着,茂木这句玩笑可谓能随时引爆大战级别的,但这回,连茂木也笑不出来了。
“刚才她也发来消息‘我一会儿去喝一杯’,只有这么一句,估计又在准备和那家伙见面了。”
“不过,亏你还能这么冷静。”
我一不留神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茂木听了立刻轻笑道:“喂,这话除了你,谁说都没关系。”
“对吧?”茂木试图拉宇治原做同盟,尽管语气轻松,神态中还是隐约可见几分僵硬,恐怕是想起之前那件闹到警察局的事了。
那是大学三年级的春天,宇治原去当时交往的女友住处时,不巧撞到她和一个陌生男人发生关系。他登时去厨房拿了菜刀走到两人面前:“我要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然后自杀。”
宇治原个性随和,和谁都能很快打成一片,对朋友有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但这也使他比别人更容易受伤,发现自己的信任遭遇背叛的时候,会不惜摧毁自己的一切去报复对方——我和茂木都知道,他的性格中有这种危险的特质。
茂木与我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宇治原仿佛没看到这些,继续讲道:
“然后,大概两个月前,她冲澡的时候,我看了她的手机。”
未婚妻的聊天软件之前都是可以直接打开的,这回却不知为什么上了密码锁。
“聊天软件最容易出问题啊。”茂木一本正经地点头。我也跟着附和:“是啊。”
“当然,我也这么想——”
他说,他凭直觉检查了某样东西。
“是通话记录啦。”
“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