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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2

2

“冒昧把您叫出来,打扰您周末休息,非常抱歉。”

“啊,这倒没关系。”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

翔子意味深长地喃喃自语。我看着她,回忆历历在目。

十五年前,和她的母亲第一次见面那天的点点滴滴——那位母亲那天一系列极其令人费解的言行。

她通过社交网络直接给我发来邮件,是我决心捐精两个月后的事。大概是十月中旬——“连环诱拐杀害幼女案”刚在几天前告破,人们彻底松了一口气。而天气仿佛迫不及待似的,一下子冷了许多,就是那样的一个秋日。

“我拜读了您的资料。请原谅我的唐突,明天能否与您见面?”

读完邮件的瞬间,我不禁苦笑:还真是唐突啊。那段时间,我同时和几个家庭有联系,但如此着急的委托还是第一次。

不过,第二天我倒没什么特别的计划,也没有不能立刻与对方见面的理由,于是没有多想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当然没问题。”

“非常感谢。那么,我们就约在这里见面……”

于是,我们约好第二天晚上七点半碰头。

约定的时间到了。

刚走进对方指定的商务酒店大厅,我就在电梯间看到一位样貌特征与所述相符的女人。她戴的鸭舌帽几乎盖住眼睛,口罩遮住嘴巴,穿一件厚针织衫和一条紧身牛仔裤,和她之前告诉我的信息完全吻合。

“初次见面,我是和您联系的……”

我主动走上前去,很开朗地和她打招呼。

但是。

“欸——”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认出我便瞪大了眼睛,惊讶不已,虽说如此,却没有害怕的样子。不如说,就像偶然在街角撞上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

“您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

“没事。”她马上用力摇头,“对不起,只是突然有人和我打招呼,我有点被吓到了。”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边说边低头致歉,与此同时,一丝疑虑开始冒头。

难道我们认识?

但无论如何回忆,我都很确信,自己这辈子没和眼前的这个女人有过接触。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整理好情绪后问:“您今天是一个人来的?”

“嗯,对……”听她的语气,似乎有些事情难以启齿。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对我来说却是更大的冲击。几句敷衍了事的寒暄后便按下电梯按钮的她,居然直言不讳地说:“我们去房间说吧。”这下反倒是我禁不住“欸”了一声。

“这种事,我不想在人多的地方聊得太深。”

“嗯,这倒也是……”

她这样说,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可即使想要避人耳目,这样做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吧?幸好我不是那种心怀不轨之人,可一个女人怎么能开门见山地将刚刚见面的男人,而且是几乎不了解基本情况的男人带进酒店的客房呢?

“请进。不好意思,没法隆重地招待您。”

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我又有了一个假设。

她不会是瞒着丈夫来的吧?

因为没跟丈夫说,才害怕被人看到,难道不是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固执地用帽子和口罩遮住脸,和一见面就把我带进客房这两点就都说得通了。这样一来,我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无法满足,这回只好拒绝对方了。

“抱歉匆忙地把您叫来,不过我不打算今天在这里接受您的捐赠。”

说话间,我的目光被她不经意间露出的素颜吸引了去。她的皮肤白得仿佛刚刚降下的新雪,眼睛和鼻子轮廓清晰,虽然没有化妆,但浑身上下还是透着一股藏不住的华贵。褐色的双眼目光清澈,或许身上有某种异国血统。如果我们并肩走在路上,大概街上的行人都会回头看她。不管怎么说,她很漂亮,这一点毫无疑问。

不过,她的表情格外疲惫。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消瘦的面庞无精打采。或许是我多心了,她的脸色好像也不好,与其说“肤白貌美”,不如说“面色苍白”更合适。

“啊,不好意思,我的样子应该很糟糕吧?”

直到她主动问起,才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今天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因为这件事见了好几个人,可能是累到了。”

这样啊。

那就不奇怪了。不如直接说,既然要为孩子选择一位合适的父亲,仔细斟酌也是理所应当的。

“您丈夫知道这次的事吗?”

我开口就问这个,是因为如果这个条件无法满足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当然,对方也有可能说谎,所以我才要先发制人,不给对方留思考的时间。

“这个嘛……”面对我的攻势,她苦笑道,“其实我很久以前就离婚了。”

“啊,这样哦。抱歉,失礼了。”

原来这才是她刚刚难以启齿的原因。

“离婚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这种人大概不适合婚姻。”

她说正因如此,她才选择了所谓的“单身妈妈”这条路——虽然不想和某个男人结婚,但还是想要自己的小孩。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希望最好能趁早生下孩子——她这样告诉我。

确实如她所说,捐精的对象不仅仅是为不孕不育烦恼的夫妻,除了她这种情况,我还听说过海外一些女同性恋伴侣也有这方面需求。

话虽如此。

我应该相信她吗?

她方才的回答并未显得多么狼狈或词穷,但如果事先有所准备,我的问题也绝对不难应付。

在我满脑子想着各种糟糕的可能时,她开口了:

“对了,我要怎么称呼您?啊,当然了,您不必报上完整的姓名,只告诉我名字就好。”

“只告诉我名字就好。”这大概是对方为我着想,怕我担心暴露真实身份。一般来说,捐精以匿名为首要前提——这样一来,她的问题确实可能引起对方的警惕。虽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打算最后公开自己的身份,但目前她还不清楚我的想法,可以说她有这种考虑是很自然的。

而且,我和其他捐精者一样,没在社交网络上公开任何多余的个人信息。因此,她事先能掌握的就只有年龄、职业、最终学历、血型、性格和体形了。所以她多半是为了让我们的对话顺利进行下去,才说只要告诉她名字就行的吧。

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诚实地给出回答:“翼。”

“翼先生吗?是个好名字呢。我叫美子。”

“美丽的美,孩子的子。”她自言自语般地说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再次从正面看她的脸,这张脸确实一点也没有辜负这个名字,只是气色实在不好。无论怎样,我都觉得以她的身体状况,现下不适合考虑接受捐赠的事。

“那个……如果您今天状态不好,我可以之后再来一次。”

我情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完全是为她的身体着想。然而——

“不,那不行,因为……”

她接下来说出的话,令我除了哑口无言,再没有别的情绪。

“明天之前,我无论如何都要把捐赠者确定下来。”她的语气平淡,声音里却带着切实的笃定。

她说什么?

老实说,我根本没明白她的意思。

想来,她在第一封邮件中提到“明天能否与您见面”,从措辞来看确实很着急,和现在这句话放在一起,也算前后一致了。可问题是,她到底为什么这样急?

“所以,请您务必听好我下面的话。”

她的语气依然平淡,却掷地有声。

“我想了解翼先生的为人:您的童年是怎样度过的?现在从事什么工作?还有,您为什么想要捐精?极具标志性、能据此探明您真实身份的内容,您当然可以模糊处理,但我希望尽可能详细地了解您是怎样的人。”

“嗯……”

我心里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不,岂止很多,简直是太多了。

“只要您的时间允许,我可以听您说上几个小时。”

这一刻,从她的话和她坦然望着我的真诚目光中,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无法动摇的意志。

她是认真的。

绝不是想找乐子,也不是一时冲动。虽然不知道她私下面临多么紧急的事态,但她是真心想了解我这个人,想分辨我是否适合成为她孩子的“父亲”。既然如此,她这副不寻常的疲态反而博取了我的信任:这是她和众多捐精者真诚沟通过的最好证明。

某种超越理性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或许她值得信任。

本着这个想法,我尽可能地将自己的情况讲给她听:我的出生地、家庭状况、从小到大的前半生经历,以及我为何想要捐精。

“大概就是这样,我上了大学,在学校认识了现在的妻子。

“接着,我与妻子在我步入社会的时候结婚,但后来迟迟要不上小孩,两个人都经历了一段相当痛苦的时光。

“老实说,我当时非常不安。经常怀疑要不上小孩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日子每天都过得很不是滋味。

“有了亲身感受,现在我是在征得妻子同意的前提下捐精的。”

我一口气讲到这里,同时尽量说得恳切而详尽。

她听完我匆匆忙忙的“自传”,满意地点头说了句“谢谢您”,出其不意地递上这样一个问题:

“话说,您的名字‘翼’的由来是?”

“我父亲爱好观鸟,所以给我取名‘翼’,大概是希望我用他赐予我的翅膀翱翔吧。”

在给孩子取简单的名字这一点上,我大概遗传了父亲。我想着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继而想到我最终不过是安于做一名普通的上班族,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结束了这个话题。

“真是太好了。”

她微笑着,边说边眯起眼,好像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听您说了这么多我才讲自己的想法,真是不好意思。其实,见到您的一瞬间我就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

“决定就接受这个人的捐赠。”

“啊?”

“不过,刚才跟您聊过之后,我更确定了,翼先生就是我要找的人。”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收回一开始说的话,能否请您今天,就在这里捐赠?”

形势变化太快,我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似乎是愿意接受我了。她从床上起身,走到房间的一角,从行李箱里取出注射式捐精的相关器具。

“会不会太突然了?”

“不,我倒是不介意。”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您还是很疑惑吧?”

“老实说,是的。”

“疑惑也很正常。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但是,”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发誓不会给您添麻烦,不会强迫您登记为孩子的父亲,也不会请您付赡养费。虽然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法律效力,但如果您有需要,我也可以和您签订合同。”

“不用不用,那样也太夸张了。”

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我会这样想,是因为在她的眼瞳深处和言语中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决心。到底是什么驱使她这样做的呢?若说我对潜藏在她背后的事情没有一点兴趣,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不能逃避。不能坐视不管。

——又不是非要有孩子才能幸福。

——你真的这么想?

那一天,我不敢直视妻子的目光。

这一刻,我还要继续逃避吗?

“求您帮帮我。”

我沉稳地接住了她求助的眼神。

那是我和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同时,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捐精。在她之后,我又见过几对夫妇,可没遇到像美子这样让我放心的人。后来,工作愈加繁忙,再加上生活中的各种琐事,我自然而然地不再关注这类消息。

不可思议的是,她当初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那次之后却没再请我提供精子。捐精不见得一次就能成功,听说多数受捐者在怀孕之前,都会定期、持续地要求捐赠者提供。

那天之后,这个疑问在我心中悬了两个月。直到某天我突然收到她的邮件,告诉我她已经怀孕。

“万分感谢您的帮助,这份恩情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想不通的地方仍然很多,但眼下我至少该先说句“恭喜”,我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回复了消息:

“如果今后您的孩子想知道生身父亲是谁,请给下面的地址发邮件。”

那是我特意注册的一个免费的邮箱。

“我妻子也想见孩子,我保证不会假装没看见的。”

我在信的末尾写下这些,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可我再也没收到她的回信。

那女人就这样淡出了我的人生,如今,她生下的“我的骨肉”坐在我面前。

从那天到现在,十五载光阴匆匆而过。

“从小到大,妈妈一直这样告诉我:‘你爸爸的事,等你长大了再详细告诉你。’”

翔子盯着餐桌的某个点,有些迟疑地讲起来。她的语气沉稳,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上小学的时候,我一直都能接受,心想:那就等我长大吧。”

讲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继而严肃地抬起头。

“前几天,老师在课上讲到了户籍制度,我忽然意识到,看看我的户籍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我父亲到底是和母亲离婚了,还是去世了。”

原来如此。只要没做过分户或转户的手续,确实是能查到的。

虽然确实可以查到,但就算她去查了,户籍上也不可能有我的名字——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光看户籍是不可能让她想到“母亲是通过捐精生下我的”。既然如此,翔子为什么会和我联系呢?不,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她联系上我的吧。至少照她刚才说的,她的母亲美子似乎还认为“现在告诉女儿这个事实为时尚早”。

翔子没有理会我的讶异,继续说着:

“于是我就知道了,母亲之前离过婚。”

“嗯,她当时也跟我说过。”

原来那不是说谎,我甚至感到了一丝沮丧。

“可是呢,”翔子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我发现了一个比离婚更严重的问题。”

“什么问题?”

“她前夫的名字。”

“名字?”

“没错!”她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出一个名字,“宝藏寺雄辅。”

“啊?你说什么?”

我虽然条件反射般地问了回去,但其实没有再次确认的必要。

我——不,几乎每一位日本国民都知道他的名字。

“就是在那起有名的‘连环诱拐杀害幼女案’中被逮捕的男人。”

“怎么会……”

我不由得喃喃自语,想起那天和真夏的对话。

——可是哦,凶手年轻时候的照片,是不是和爸爸有点像?

——不过,当时的确有人这么说过,公司同事什么的。

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一切的一切。

怪不得刚碰面的时候,美子吃惊地大喊了一声。因为眼前出现的这个男人,和她的丈夫宝藏寺很像。

不仅如此。

——我们去房间说吧。

——这种事,我不想在人多的地方聊得太深。

还没怎么寒暄,她说完这两句话就突然把我带进房间。她当时执意用帽子和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以至于我误以为她是瞒着丈夫来接受捐赠的,原来是害怕被人发现。当然,她不是害怕被丈夫的熟人发现,而是想避开像苍蝇般跟在身后的媒体,所以才远离平时与丈夫一起居住的场所,藏身于那座酒店。

而且,那时的确有过报道来着:

“凶手的妻子或许已经预感到这一波风浪,连夜逃命般隐匿了影踪。”

不,还有别的。

——啊,不好意思,我的样子应该很糟糕吧?

她当时异样的疲惫,肯定也和逃避媒体有关。说起来,如果在那种状态下还能若无其事的人,或许反倒不正常了。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一动不动。但翔子的话依然在继续。

“知道这个事实后,我逼问妈妈。”

翔子问她,自己是不是那个变态杀人犯的女儿。

“结果,妈妈终于坦白了。她说,你是妈妈接受精子捐赠生下来的,绝不是杀人犯的孩子。”

翔子接下来说的内容大致如下。

原来,翔子的母亲美子和当时的丈夫宝藏寺雄辅在他被捕的前一天晚上发生了性关系。

“可谁知道,第二天,丈夫就被抓走了。”

惊慌失措的美子听了警方的说明后,认为应该避开很快就会蜂拥而至的媒体,于是在离住处较远的一条街上找到一家商务酒店,搬去那里生活。

“然后,她忽然想到,如果就这样怀了孕,那肚子里的孩子就成了杀人犯的小孩。”

“怎么会?”

“可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距离那一晚已经过去了四天,所以说……”

服用紧急避孕药避孕的成功率会显著降低,而且最关键的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她是不可能选择去医院的,毕竟不知道会在那里遇见谁。

“但假如真的怀孕,她似乎又没有勇气堕胎。”

就算自己怀的是杀人犯的孩子,这个小生命毕竟在自己的肚子里长大,至少继承了自己的一半血统。她无法任性地结束亲骨肉的生命,也不想这样做。这是她最后的坚持,绝不让步。

“于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妈妈,终于使出了最后一招。”

接受其他男人捐献的精子,“覆盖”掉之前的受精卵——是的,通过这种荒唐的办法,使自己无法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

如果是这样的话。

——其实,见到您的一瞬间我就已经决定了。

——决定就接受这个人的捐赠。

那一天,她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希望捐赠精子的男性外形或个人信息和宝藏寺尽可能地相似。因为这样一来,就算孩子生下后长相或行为方式和“父亲”越来越像也没有关系,只要不做亲子鉴定,她就能一直相信:

这孩子身上流的,不是杀人犯的血。

至少能给自己留下这种可能,让自己有相信下去的余地。

这样一来,社交网络上那些良莠不齐的捐精者信息对她来说,恐怕是一束“希望之光”吧。虽然那些信息都是捐精者本人提供的,真实性有待商榷,但她可以从中挑选和丈夫的信息尽量相似的男人。

——啊,不好意思,我的样子应该很糟糕吧?

——今天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因为这件事见了好几个人,可能是累到了。

所以,她打算从数位候选人中筛选出和丈夫最接近的一位,并且抱着审核公开在网络上的资料是否可信的目的,在酒店和诸多候选人进行了多次真诚的沟通。而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容貌相似”成了我的加分项。

不,光是这些还不够。

——明天之前,我无论如何都要把捐赠者确定下来。

听了翔子的讲述,我也明白她当时为何要那么着急了。

如果再不赶快接受捐精,怀孕时间就可能对不上,也就用不着再怀疑孩子的父亲是谁了。

还有……

——万分感谢您的帮助,这份恩情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那之后她没再邀请我提供精子,也就不奇怪了。

她不过是想从“我的孩子身上流着杀人狂魔的血”这一事实中逃脱,如果最终并未怀孕,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于是,妈妈泪眼婆娑地向我讲述了一切,告诉我,我不是杀人犯的孩子。”

翔子一口气讲完了这些,却低下头:

“但是,就算她这样说,不也证明不了什么吗?”

“嗯。”翔子说得确实没错。

“我可能是你的孩子,也可能是宝藏寺的孩子。”

至少从长相来看,你应该是我的孩子哦——遗憾的是,这句话我讲不出口。

非但如此,现在那起案件又有了再审的可能,就算宝藏寺是她的父亲,“杀人犯的孩子”这一标签也可能不复存在。目前一切都未确定,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到底为何要费尽周章,特意来见我一面?

我直截了当地抛出心中的疑问,翔子猛地抬起头:“妈妈离了婚,又搬到现在这个没有任何亲戚朋友的地方生活,周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宝藏寺的前妻。从这一点来看,我们大概不会被奇怪的流言蜚语打搅,可以安稳地生活。”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弄个清楚明白……”她嘟囔道。

“弄个清楚明白?”

“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所以说,你想去做亲子鉴定?”

那么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想让我提供头发之类的东西去做鉴定?

听了我的问题,她摇摇头:

“不,做亲子鉴定需要监护人的同意。其实,我有更简单的办法。”

“简单的办法?”

“正因为想和您商量这件事,我才希望您不要告诉您太太,才让您一个人来的。”

凝望着被雨打湿的窗玻璃,我终于做好了打开“潘多拉的魔盒”的心理准备。

我取出刚从广场上拿到的“献血卡片”,目光落在那上面。

原来是这样。

卡片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一行字:“血型:B型。”

翔子那天的声音瞬间在我脑海中复苏。

——只是,无论我怎么争辩,说这样“无法确定到底谁是我的父亲”,妈妈就是不让步。

——她只是坚称:“你绝对不是杀人犯的孩子。”

她说,在母亲固执到接近疯狂的态度面前,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真有什么隐情,值得她如此坚信?

——所以,我就直接问了她那件事。

——然后,她这样告诉我:“你是B型血,你父亲不可能是宝藏寺。因为,那个男人是A型血。”

——我妈妈是O型血。

——很奇怪吧?

——妈妈怎么也该找和宝藏寺同一血型的人接受捐赠吧?

因为O型血和A型血的人,怎么也不可能生出B型血的小孩。

——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妈妈一定非常惊讶。

——因为本不该生出B型血的孩子的。

那么这件事说明什么呢?

——宝藏寺和您之中,一定有一个人弄错了血型。

——这才是我今天来见您的原因。

当然,从理论角度来说,就算确认了这一点,也不能证明我就是她的“父亲”。

因为即便我是B型血,也无法否认宝藏寺可能也是B型血的事实。

——但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两个可能是我父亲的人全都弄错了血型,这种概率实在太低了。

——所以,如果翼先生是B型血,我这辈子就会一直相信您是我的“父亲”。

——就像我母亲一直相信的那样。

就这样,她也决定掀起“潘多拉的魔盒”的一角,一窥里面的模样。她真正的“父亲”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宝藏寺。就算她的父亲是宝藏寺,父亲也有可能是被冤枉的。没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但假如我是B型血,她便将其他的所有可能埋进箱底,这一生都相信我是她的“父亲”。她心意已决。

我拿出手机,给之前的那个地址发邮件。

“翔子是我的孩子哦。”

最终,箱子里掉出来的,是对她来说的“希望”。

所以,就让她这样相信下去也无妨。无论那起案件今后出现什么变化,翔子都毫无疑问是我的孩子。只要她愿意相信,我也会相信下去。在从今往后的人生中,我都会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把她放在心上惦念着。

然而……

这么说来,真夏到底是谁的孩子呢?

——哦,狮子座AB型血的运势棒极了。

——是个好兆头啊。

妻子香织是B型血,我也是B型,也就是说,父母双方没人有A型血的基因。然而,真夏是AB型血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她在膝交叉韧带受伤做手术之前,曾做过血液检查。

只不过,即便如此,也还有讨论的余地。妻子是A型血的可能性很小,但并不是没有。因为我只是听她提到过自己的血型,听了也就相信了,从没亲自看过或听说过她的正式检查结果。

像翔子说的那样,我也觉得两个人的血型同时出错的概率实在太低,听说如果刚出生就采血,化验结果可能和实际血型不同。现在刚出生就给婴儿验血型的医院几乎没有了,但在我和妻子出生的年代,验血型还是很多医院给新生儿接生的基本流程之一,我不就是误诊的例子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

和性格谨慎、凡事认真的父母不同,真夏落落大方,有时候甚至有些莽撞,容易飘飘然。她和学生时代的我正相反,永远是朋友当中的核心人物,在排球部是副部长,在班里是年级副委员长,在学校是备受瞩目的学生。父母都是理科生,她却莫名对数字没有感觉,喜欢占卜,文艺气息浓厚。还有,还有……

没错,我越想越不对劲。

我和真夏的不同,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我一面接受着这个事实,一面在心里冷静地对自己说:“怪不得。”

翔子正是担心这种尴尬的局面发生,才事先在邮件中做好了安排:“最好是您一个人来,不让您太太知道。”无论她这一点到底像谁,总之是个聪明的孩子。

还有。

——嗯,或许是个办法哦。如果这样做,能帮上那些苦恼的人的话……

那一天,妻子香织这样说着,爽快地同意了我捐精的事情。

难道说,她已经知道了?

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近路?

——就是会想很多吧。如果真是自己的问题,要怎么办?

和其他夫妻一样,我们也想要孩子,却害怕面对突如其来的真相,所以想要逃避检查。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迟早不得不去看医生。而如果检查后发现,原因出在某一方身上的话……

到时候,究竟该如何是好?

夫妻俩携起手来,团结一心治疗不孕不育?

强迫自己接受没有孩子也无所谓的生活?

解除夫妻关系,各自迈入新的人生?

每一种办法仿佛都可行,每一种办法都没有错。

但还是有可能的。

避开这一切的可能。

不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就可行的方法。

只要接受捐精,若无其事地假装怀上了我们的孩子就可以了。

——要说我真的没有一点抵触,那也不可能。但如果是当成在“种子阶段”就把孩子送人了,或许我也能过自己这一关。

难道是妻子事先对捐精有所了解,又确实用过这种办法,才出乎我意料地痛快答应了下来?假如不是某一方的原因,只是两个人的“适配程度”不高,如果不认可这种办法,我的血脉就留不下来了。

——公公婆婆会不会瞧不起我啊……

——你是他们引以为傲的独生子,我却迟迟不能留下你的血脉。

那时,香织已经被逼到这一步了吗?

——当然,肯定是这样更好。真要有那样一天,我都想见见那孩子呢。

这样猜忌当时她那双湿润的眼瞳,我的思想是不是太扭曲了呢?

就算想破脑袋,也不知道真相。

不仅不知道真相,连该不该知道真相也不知道。

——对了,您发现了吗?

那一天翔子的声音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名字,是从妈妈和您的名字里得来的。“美”是“羊”字旁,“翼”是“羽”字旁。放到一起,就是“翔”。

“翔子”——“美子”和“翼”的孩子。

——大概是希望我用这双美丽的翅膀翱翔吧。

在荒唐至极的奇迹最后,这两位降临人世的我的“亲骨肉”,如今正是准备振翅翱翔的时候,用父母赐予她们的那双背上的翅膀——优雅、强健而美丽的翅膀。

那么,我现在到底该如何是好?

逼问香织?

逼问之后,把事实告诉真夏?

这种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我怎么忍心亲手撕毁真夏自传的第一章——讲身世的那页文字?

怎么忍心亲手将她那双美丽翅膀的其中一只,撕得粉碎呢?

身为她的父亲,我怎么忍心这样做?

——双子座B型血运势排第八,身边的人际关系可能会有些变化。

——啊,双子座A型血的运势最差,写着“需谨慎”!

看吧,占卜这玩意儿,果然谎话连篇。

纯粹是不科学的、无聊的迷信嘛。

因为我周遭的人际关系没有以那天为界限发生任何改变。

曾接受我捐精的女人自然而然地生下“我的骨肉”,知道这一事实的我,今后依然是“香织的丈夫”“真夏的父亲”。

“一切不过如此。”

喃喃自语的同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车站口。

即使隔着被雨打湿的前风挡玻璃,我仍然立刻认出了她。

栗色的长发、耀眼的天蓝色水手服领巾、黑底上印着白色商标的运动包和球包。

我“嘟”地按了一声喇叭,一脸稚气的少女把毛巾顶在头上挡雨,一溜烟儿地向我跑来。

她的脚步很轻盈。

仿佛有一双翅膀从她的背后张开,即将飞向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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