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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将前往的远方 年年

年年

就要除夕了。

从十天前就开始提醒父亲,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下周除夕啰!每天说一遍,还顺便带上各种春节应景摆设与道具。今天是花,明天是糖果,后天是春联。一天一样,就怕父亲不晓得,他又度过了有惊无险的一年。

今年依然回到同一家花店买了两盆兰花。一盆放老宅,一盆放我的小窝。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人登门拜年,但还是花了点时间把两处都布置了一下。花店老板娘很大方,花器中各式的金银元宝、爆竹、橘果装饰插得满满,我在一旁看着她工作,觉得她的作品比一棵圣诞树还更闪亮华丽。

十多年在国外生活,碰到春节这个日子,只有特地去中国城才能感受到一丝年味。回台湾后,发现跨年的节庆欢乐气氛已经远远超过这个传统的农历年,朋友们都趁着年假携家带眷出国,连放鞭炮这个活动也因环保还是公共安全理由被禁止了。我现在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在父亲与我疏远后的那些年,我一个人都是怎么过年的。想必是下意识里压抑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吧?

(我可以二十年不过年,但在心底却无法否认,我是喜欢这个节日的。)

年前跟同样单身的老朋友约了碰面,她也是过年就安排出国的那种。我问她,等年纪再老一些,都不会想要留下来在台北过年吗?

她反倒很惊讶地反问,如果只剩自己一个人,为什么还要过年?

我说,我已经跟自己约定,就算以后一个人,也要照样买花、挂春联、订年菜。

除夕夜一个人自己在家涮锅子,真有那么可悲吗?我不知道。

或者说我无心也尚无勇气,把那样的情况想得太具体。毕竟目前还有父亲陪我过年,在订年菜的时候,我仍还是怀着期待的心情。

(虽然父子二人过年能做的,也就是好好一起吃顿年夜饭而已……)

* * *

想起小时候,大年初三这天父母总会在家里自己下厨宴客。

在那个年代,请客没像今天这么讲究,不必非要上馆子,也不需展示什么特别手艺。只不过父母亲平日都工作,在家里请客的机会不多,除非是有亲友难得远道而来,再者就是大年初三这一顿,请的都是几位退休的单身伯伯。

这几位只身在台的老人,都曾经是显赫一时的人物。顾伯伯是邵氏电影公司旗下南国演员训练班的创办人,由他调教出来的邵氏大明星不知凡几。贾伯伯在大陆时就已经活跃于话剧界,来台湾后更是推动现代戏剧发展的重要功臣。

但是最让我意想不到曾经有多风光的,是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喜欢戴着一副深色眼镜的郑伯伯,圆滚滚的身材配上他白皙的皮肤,现在想起来,还真像只熊猫。

父亲告诉我,在抗战的时候,郑伯伯被任命为中国电影制片厂厂长。那是当时后方最重要的文艺重地,郑伯伯手里掌握了最多的资源与人才,拍过多部鼓舞民心的大片,以及许多珍贵的纪录片,如我们这一代人最耳熟能详的《中国之怒吼》。

来到台湾后,老蒋特别召见,三个电影公司任他挑。

“结果我们这位老兄狮子大开口,要老蒋给他一百万美金,另成立他自己的电影公司,这下犯了老蒋的大忌,忠诚有问题,从此就被打入冷宫了。”贾伯伯说。

三位伯伯在他们那个年代都是新派人物,离了婚后一直单身,也不想麻烦国外的儿女,所以都独居在台北。顾伯伯与贾伯伯都小有积蓄,郑伯伯不知为何,反而是三人中景况最差的,栖身在学校分派给他的一间单人小宿舍里。

晚景虽然有些凄凉,但最风趣、乐观的也是他。对电影从未死心,仍在自己写剧本与构想各种拍片计划。现在想来,那都已是痴人说梦了,但是他永远能讲得眉飞色舞,一开口描述起他脑中的电影分镜,就完全进入忘我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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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准备年货采买的时候,不知为何,多年都不曾想起的这几位伯伯,他们的身影突然又浮现眼前。

想必都已作古多时了。

想当年在我们家,大年初三这一天上演的可是全本的中国电影与戏剧史呢!

那时的他们也不过六十多岁吧,可是在小孩的眼中,觉得他们都好老了。然而,我总记得他们几位精神抖擞、衣冠楚楚的模样,从不曾像某些失意文人,几杯黄汤下肚后,便开始指天骂地。大年初三这天有他们来做客,屋里总是笑声不断。

如今自己也有了些年纪,才更懂得欣赏他们的修养难得。即使早已失去了舞台,却能不酸朽也无牢骚。尤其想到郑伯伯的赤子之心,对比着他曾经辉煌的经历,让我看到上一辈文人与今日文化人求官贪名之不同。

我也看到我的父母待人宽厚、温暖的一面。关心几位过年时孤家寡人的老大哥们,年年特地下厨邀请他们的这份诚意,远比任何珍馐盛宴还更有滋味。

那样一个以诚字为贵的年代,随着年味的淡薄,也早已消逝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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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订购了狮子头、佛跳墙、红枣人参鸡汤、金瓜米粉、八宝饭这几道年菜,但是过年没有一条全鱼总是不成的。

研究了网络上的各种食谱后,决定要来自己试做清蒸石斑。

(或许以后每年过年都可以来学习一道新菜?)

那个落单的椭长老瓷盘,早早便教印佣从柜中取出清洗好。

抹好盐酒的石斑放进装满水的大铁锅,点火,计时十五分钟。拿出另一个小锅开始把香油与色拉油烧热,一面教印佣怎样切出细葱丝。

开锅,把鱼取出。淋鱼露,放上葱姜。热油滚烫浇下,立刻一股鲜美的香气爆发。

几分钟前手忙脚乱的锅盘声霎时归于宁静。姿态婀娜的石斑躺在久违了的瓷盘中,黑白相间衬着青绿,一种素雅的丰盛。

我注视着那幅画面良久。

直到视线都朦胧了,耳畔开始出现嗡嗡的低鸣。

听起来像是在某处聚集了满满一屋子的人,那些模糊的激动、闪烁的低语,正从某个遥远的时空,一阵阵传送到了这个告别的夜晚。

一如我的心跳,穿越了记忆,也正穿越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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