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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后记

从一年前开始动手写下这本书里的第一篇,一边写着,父亲也一边继续在老着。等到书已完成,回头再看到当时记下的点滴,竟然许多已是无法再按键重来的记忆。

父亲的话更少了,打盹的时间更长了。现在的他,有时会突然抓住我的手握着,所有他再无法组织成字句表述的感受,只能写在那掌心里。

我想,我要用文字记下的,就是在那样的一握里,所有以前的我所无法懂得的人生。

大多数的我们都在回忆过去,但是我仿佛想起了我的未来。

所有在眼前的路,其实我们都知道它会带我们前往何处,只是我们都不愿意承认。那样的前方并非未知,有可能是早就在生命中发生过的种种,只是我们从来都逃避或未正视。譬如说,孤独。或者是,悲伤。

我们都希望青春期的格格不入与自我怀疑不要再发生,曾经闭起眼咬紧牙跨越过的两难与背叛不会留下记录,但是我现在渐渐相信,人生的下半场不过是同一张试卷的重新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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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没出国念书,在报社上班,下班回到家都近晚上十点。因为年轻好胜,我还跟出版社签了好几本书的稿约,同时接了报社许多的采访稿,努力赚稿费存钱,心里还没放弃留学的梦想。所以,过了午夜便是我挑灯夜战的开始,埋头写稿。母亲身体不好,总是早早就寝了。父亲通常晚睡,在客厅里看他的电视。

某天,他忽然伸头进我房间,问我要不要喝疙瘩汤。

父亲拿出冰箱里的剩菜,我们家里管那叫“zhé luó”。我从来不知道那是哪两个字。就像许多在我们家里会讲的外省地方土话,从来只会说却都不会写。父亲用大碗装上一点面粉,再放进一小匙清水后,就快速用筷子如打蛋般翻搅,于是碗内就会出现一把如绿豆般大小的面珠,倒进大锅菜的热汤里滚煮,接着再一次重复同样的动作。从头到尾我都在旁边看着,这是父亲唯一完整示范教学过的一道面食。

“记着,水绝对不能放多了,那样就结成了死面块。不能急,慢慢打,小面疙瘩才松软好吃。”父亲说。

后来,在许多馆子里吃到的面疙瘩,正是父亲所说的那种“死面块”,大如香菇,硬如牛脯,被我认定全是冒牌货。我家的面疙瘩一粒粒滑溜如蛋花。

在美国留学的时候,遇到下雪的冬夜,我也会依父亲教的做法,为自己煮碗疙瘩汤取暖。

唯一不同的是,再也不会听见母亲第二天起床后,看见厨房洗碗槽里堆放的锅碗,她一定会用揶揄中又带着默许的口吻补上的那一句:“你们爷儿俩昨晚又吃疙瘩汤啦?”然后就会听见她开始洗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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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上半场,现在想起来,在那时就算结束了。

那个几乎像是可以从此安稳、幸福的家,还有我以为没有理由不会实现的幸福想象,接下来却一步步走向毁坏。

在历经了这些年种种剧变后的我,如果还能找到什么力量在支撑着我往前,我想就是类似的、许多以往并不觉得有何重要的记忆。

当一切已物是人非,那些在残圮中赫然发现的小细节,往往会产生强大的能量,如同科幻电影中由一个基因化石可以复原整个侏罗纪。

人生阶段的分界,未必是以时间来度量。抛开了线性时间的枷锁,也许会发现,下半场才是故事真正的缘起。我们的上半场过得何其匆忙、粗糙,并不曾看清楚试卷上的问题为何,却总以为标准答案存在。

写作,如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填上属于自己的答案。

常遇到《何不认真来悲伤》的读者问我,写这样一本书是否给我带来了疗愈?我的回答总是,是的,但不是在当下的那个写作过程。因为疗愈不是一场驱魔,或是一阵大悲大喜的解放,它是一个每天在进行中的功课。真正的疗愈是学会了如何在满目疮痍中,找到那些强韧的生命碎片,进而发现,以往那座人人奋力攀登的高塔,原来可能不堪一击。从求之不得到心安理得,只有靠诚实地不断自我对话。

不再逃避生命底层我们终须面对的告别与毁坏,之后才是疗愈真正的开始。这本《我将前往的远方》,某种程度来说,更像是记录了我接下来的自我修补。

年过五十之后,我才认识到自己真正拥有的能力,不过就是坚持而已。

难关还在持续,悲伤让人安静,我期许一个更清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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