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将前往的远方 重新计时

入秋了。

傍晚时分走出地铁站，离相约时间尚早，我便在忠孝复兴站外的人行道上坐下，又当起了大城市里的乡下人，研究起来往人群。

崇光百货大楼浅绿色的灯光墙面耸立面前，说它是外星人的飞行器降落于地球也不无可能。人潮一波波进出地铁站，繁忙紧凑，却又显得无比荒凉。

然后，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初到纽约时，我也时常像这样坐在街头，或某个公园的角落，看着周遭的人来人往。

当时美国经济严重衰退，纽约街头处处是流浪者与垃圾。二十五岁的我，面对这一切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有时还能气到笑出声来。

面对眼前一个全新的可能，不需要立刻决定什么，也没有足够的经验去决定什么，那个自己为什么能活得那么理直气壮？

（那样的我哪里去了？）

当时并不知道，接下来这段纽约时光对我的人生会造成什么样的改变，但永远记得的是，曾经因为陌生所带来的心惊胆战，隐隐感觉到快速流动中的血液，都在告诉我：一切才正要开始发生……

因为年轻，世界是陌生的这件事，曾经如此理所当然。因为感受到陌生，才有了好奇的动力。

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可能是被自己的孤独放逐，也可能是打开孤独，让新的可能进来。

二十七年后，独自坐在台北街头，我又想起了那个曾经目光无畏的年轻人。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情境，面对未知，面对孤独，也面对“一切才正要开始发生”。

一念之间，那个我仿佛又来到了面前。

十六岁发表第一篇小说，大学还没毕业就出了第一本书。也许就是起步太顺利了，在二十几岁还无法决定未来要往何处去的时候，以为写作只是已尝试过的一个选项，还有那么多没有尝试过的路，怎知我不行呢？

从小成绩都是名列前茅，大学联考第一志愿台大外文系，拿到博士，拼到了正教授……总认为没有我不行的事。但是我一直不快乐。太多的努力都只是为了证明，我也可以有资格快乐。

殊不知，快乐只是悲伤的反面，并不是单独成立的绝对值。

至今虽然还是有朋友会认为，我当年没有在纽约好好打拼，做一个功成名就的“海外学者”或“旅美艺术家”，颇为可惜。也因为在异国他乡经过了感情上生离死别的重创，我常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惊与悲。但是我忘记了，这件事情的最宝贵之处不在于实质的结果是否令人羡慕，而是我曾经跨出过那一步，勇敢地尝试过……

让现在的孤独，成为一种人生重新计时后必然的状态。因为一切才要发生，所以必须让自己处于一种宽容与开放的心情。

（又可以去面对一个未知的开始，连孤独也会变得青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