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要去听一场名为“橄榄树”纪念李泰祥的演唱会,年轻一辈朋友的反应竟是:“不懂这首歌当年为什么这么红,旋律那么简单,好像儿歌喔!”
(不,一点也不简单,这背后是有故事的……)
想要解释的冲动一瞬即过。
你不懂得《橄榄树》又与我何干?就像你也不会知道,直到今天我听见约翰·列侬(John Lennon)的《想象》(Imagine)为何眼睛仍要泛泪。他只能用一首这么简单的歌告诉世界,不要忘记爱与和平,欲辩已忘言。
(世代交替,你我就像斑马线上面无表情、双向擦身而过的路人。)
脸书让你们横向的联结变得无远弗届,但是纵向的承先启后呢?
这些年,我常会努力回忆,我的父母在我这个年纪时候的样子。他们那时快乐吗?迷惘吗?会恐惧吗?
父亲五十岁的时候,我初一。母亲五十岁的时候,我才刚上大学。风雨飘摇的大环境,孩子又都还在念书,除了咬着牙继续往前,他们没有太多选择。
(未来的你们,又将会如何记得我们?)
我不会忘记,一九七九年只有三家电视频道的台湾,当时因故曾有几个月所有娱乐节目都停播,然后,不知整件事是怎么开始的,没有媒体打歌造势,几个月后《橄榄树》的一卷卡带在同学之间流传起来。
约莫同时,云门舞集的《薪传》一个一个乡镇开始巡回,校园民歌声中,十大建设也如期在次年全部完工。只有活过那个年代的,才记得台湾那时什么都没有,却开始慢慢什么都有了。仿佛十几年来的苦闷与愤怒都成了能量,原本眼看将是一艘沉船的台湾,后来竟乘风破浪,在八十年代经济起飞。
* * *
忙到快七点,匆匆在路边夜市吃了碗锅烧面,在周五下班人潮中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小黄,对司机说了地点,砰地关上车门。有那么三五秒,一种久违了的安宁让人变得有些恍惚,整个人瘫在座椅上,无声的自己望着无声的街灯流离,竟也是一种幸福。我的台北。
“今天晚上世贸会议厅有什么活动吗?”司机先生问,闽南语的口音。
“是齐豫的演唱会。”我说。
“啊,齐豫喔——”
五十好几的大叔像是听到了一个老朋友的名字般,发出了开心的笑声:“我最喜欢她那首——”
说到这里突然停电,下一秒没预警便开始唱:“一条日光的大道,我奔走大道上……啊kapa kapa上路吧,这雨季永不再来……”听他唱得如此欢乐,我惊讶于他对这首歌确实钟爱难忘。人不可貌相呢。
在夜幕低垂壅塞的基隆路上,我加入他的歌声,为我们开出另一条车道,叫作记忆。
“司机先生,你几岁了?”
“五十八了。”
《一条日光大道》被朗朗唱诵那年,他是二十六七的春风少年兄,我是十六七的平头小文青。“小孩都大了吧?”
“我晚婚啦,大的刚上大学,小的才初一。”他说。
我一语他一言,目的地不一会儿已在眼前。下车前我说:“欸,既然你也这么喜欢齐豫,要不要下车看看还有没有票?”
平日听多了小黄司机的抱怨,我本来预期他会反呛我:“哪有你们这么好命,有钱听演唱会,我们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没想到他沉默考虑了五秒钟,最后开心地回答我:“算了,我看我还是等演唱会结束,回来这里做生意就好了。”
等下了车后我才闪过这个念头:他那个念大学的孩子,会不会正在静坐抗议?做父亲的继续哼起《一条日光大道》,踩下油门,穿梭在台北的大街小巷,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 * *
曾经我们这一代相信的,用这一生所谓黄金时光所投注的,都正在面临着泡沫化。
我们的黄金时期?说穿了,都是在没有戳破的假象下,一知半解地在兴高采烈罢了。
曾经,我们努力读书,一张大学文凭就可以成为翻身的敲门砖。听从长辈的经验,相信只要进入一家大型、历史悠久的企业组织,或是公职体系,一步一脚印,我们的付出即可换来相对的保障,但是这样的契约已不复存。
曾经,我们相信科技文明与公民素养是提升生活质量的要素,从没想到原本应相辅相成的利器,到今天成了彼此颠覆毁灭的矛与盾。
曾经,我们天真以为人类一定是往更优秀、更文明的方向演进,明天一定会更好。如今才看到人类彼此残杀、自我毁灭的劣根性原来总在蠢蠢欲动,战后婴儿潮所经历的欣欣向荣并不能永保后世恒昌,也许只是因为“二战”带来的恐惧与创伤,人类到底安分不了多久。
从贫转富,又从盛转衰,我们这一代都已经历过至少两次社会环境的翻转。
但是,现在的我不认为有什么东西会理所当然地永远存在,也不相信若少了什么我的存在价值就一定面临否定。
因为从无中走来就不怕匮乏,不怕才可以卷起袖子重新来过。四十年过去了,我们也有属于我们的老确幸。那就是,走过了,面对了,就知道人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天底下没有白走的路,因为你们这一代还没有走过,所以看不见什么叫历史重演,或者说无法辨识那些我们早已看穿了的重蹈覆辙。
在美国生活多年的我,反观这个超级强国,得到的也是同样结论。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看到的里根保守主义当道,到九十年代后克林顿的自由主义抬头,又在“九一一”后如钟摆效应发酵,到后来的特朗普当选,美国走上了极右民粹之路,这中间岂有一定的对与错?跟真理正义又有啥关联?
不过就是慌慌张张的老百姓在病急乱投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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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中的那个歌声,再次唤起了记忆中的心跳、苦闷与悲伤。时代永远是颠簸、崎岖又充满险恶、未知的,因为我们走过,所以才不忍苛责。当年若不是也曾怀抱着理想,活在那样灰暗的年代,我们怎么会有走下去的动力?
没想到整晚最令我感动的一首歌,却已不再是《橄榄树》了,反而是齐豫向凤飞飞致敬所演唱的《掌声响起》。咦,当年在校园民歌对立面的,不就是凤飞飞、邓丽君这种“靡靡之音”吗?
(原来,有些掌声,是需要一个世代的等待与沉淀后,才更响亮。)
不需要继续流浪去寻找梦中的橄榄树了。
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我们都早已绿叶成荫。没有倒下的我们,最后都成了自己生命里的那棵橄榄树。
不是我们老了,不懂得什么是热血与激情。朝美国大使坐的车丢鸡蛋、跟教官拍桌子好像还是昨天的记忆。正因为如此,总得有人留下来守护着这份记忆,记得这一切不是因为一张选票或一次抗争就翻盘实现,而是多少人用了半生的岁月,好不容易才让所谓的自由一点一滴融进了生活。这中间尝试了多少的对话,多少的包容,耗费了多少的耐心,经历过多少次的期望与失望。这些,都是你们今后才要开始面对的。
(野百合如今安在?……梅花还能越冷越开花吗?……)
总有旧的谎言被揭穿,新的神话又来补位。比起上一个世代,年轻的你们至少从出生便已免于生存的恐惧。
你们总在“好”与“更好”之间挑拣,不知道从无到有这之间过程的漫长。也因此,你们从不知道有些事情的答案,并非二选一而来。曾几何时,只要有一道似是而非的二分法魔咒出现,大多数的人就身不由己,像看到滚轮就死命跑的白老鼠。
你支不支持XXX?你支不支持YYY?
当这样的思维与讯息充斥,关心的主题便已不再是公共事务,而是一种针对个人的泛道德检视,只闻风声鹤唳,再也没有对话。
人生中没有哪一种选择,不会隐存着事先未见的风险与事后的遗憾。没有哪一次难关,最后解决之道不是因为静下心来,靠自己找到出路。旁人的关心或承诺,都不过是杯水车薪。
成长是可能且必需的,每一次的未来,只有在坚持与不断修正的辩证中才会发生。你可以继续在面对困难时不断犹疑、猜测、恐惧,或者停止人云亦云,找出问题的钥匙究竟在谁的手上,以及只能适用于你的答案。
(总得有人对你们说说实话了,而不是一味地肯定与鼓励。)
所有的二分法,最后一定两败俱伤。乱世里最聪明的生存之道是两面夹攻,而不是同归于尽。
你们尽管去冲撞,但我们也有我们的战场。能够当一个守护的人,需要如坡上之树抵御着泥石流。那种盘根抓地的坚定与耐力,你们还没这造化。
或许当哪一天想到,该是回家的时候了,那时你们才会发现,我们为你们守住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