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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将前往的远方 做自己

第四章
我将前往的远方做自己

每个人的人生必然都会走到一个关键时刻,成败在此一举,那就是必须开始接受自己是谁。再也不是你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物,而是真正的那个你,之后永远都会是如此的那个你,到底是谁。

——英国小说家,约翰·福尔斯(John Fowles)

有一篇短篇小说《好人难寻》,是任何美国文学选集都会选进去的经典作品。

故事非常简单:主角是一个平凡、唠叨的老奶奶,某日与儿孙三代出游到佛罗里达。在旅途中,老奶奶始终想绕道去田纳西探望自己的老朋友,没想到这一改道,竟让他们在半路遇上歹徒。

老奶奶脱口指认出对方就是新闻上报道的逃狱犯人,这下子引来了杀身之祸。歹徒把一家人依序带到树林里处决。老太太一直向他求情,拼命称赞他是好人,不会对妇道人家下手,却仍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一一走上黄泉路。

老太太开始呼喊耶稣,歹徒却说自己从不祷告,反而嘲笑老太太:“如果上帝真的能让你们起死回生,那现在就应该赶紧让你们上天堂与他会合啊!我不信上帝真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就在几乎放弃信仰,承认自己也不相信起死回生的那一瞬,老奶奶突然萌生勇气,伸出手按住歹徒的肩膀,对他说:“你也是我的孩子。”

语毕,歹徒还是把她杀了。

老太太死时,作者如此写道:“就像一个婴孩蜷缩在树下,带着微笑望向天空。”

我虽不是基督徒,但这篇小说深深打动了我。

小说中真正让老奶奶得救的,并非挣扎过程中频频呼喊耶稣,而是在面临死亡,走过恐惧、悲伤与失去,最终勇敢伸手按住歹徒的刹那。

所有意义的追寻与完成,都是要经过负面的检验,经过死亡、痛苦与狂喜,得出的果实才是真正的信仰。

一开始就深信不疑的,有时反而是一种盲目的自信给软弱的自己所打造的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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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跟我说,他们这一代坏掉了。

我问,怎么了?他接着用羞赧中带着些许怒意的口气说道,他终于明白,生长在台湾,他们这一辈中永远没有人能够成为迈克尔·乔丹(Michael Jordan),没有人能够成为村上春树、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甚至女神卡卡(Lady Gaga)……

我不知道该夸奖他们这一代的抱负远大,还是该耻笑我自己的度量狭小?因为我看不出来,能成为这些人有什么好?

“因为就会有很多人景仰你,爱你,你对人类的影响没人能忽视!”学生说。

“但是这些人都已经出现过了,而且,他们也都只会有一个,就算能够成为他们,也都只是第二号翻版了,对不对?”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年轻的孩子涨红了脸,好像快要哭了。

对于他们这一代来说,电脑从能识字开始就随手在侧,所有这些媒体上的偶像一路陪伴着他们成长,没有他们得不到的信息,各式各样的明星如同死党般在网络上随叫随到,加入偶像脸书中好友群也宛如跻身成功人士俱乐部,无怪乎一旦初期的兴奋消退,随之而来的即是愤愤不平与困惑:“被尊崇的那个人为什么是你,而不是我?”

想要被记住、被尊崇的渴求不是他们的错,每个世代都会出现对成功、成名的焦虑,只是因为网络的兴起,让这样的目标设定显得更理所当然,让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变得更加难以平心静气地接受。

“你说到的那些人名,难道只有他们的人生才是值得追求的吗?”我反问。

“你有没有真正想过,自己的特质与强项又是什么?为什么要让媒体告诉你,你是谁?而不是去反思,如果我不是他们,我可以成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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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禁想起还在念书的时代,没有电脑査寻藏书,无法按下关键词就会显示出相关数据,因此我总是站在一排一排的书架前,一本一本地翻阅。

因为这样,我发现了太多并非“最热门搜寻”会提供的人名与著作。

我才知道,有这么多相对名气不大却在百年后仍被列为重要文献作者的作家。他们也许仅有那一两本著作,看似寂寞,却又非常怡然地被放在那不起眼的位置上。

世上有太多尚待被探索的知识,有的热门,有的冷僻,有的追求实用,有的强调精神,就是需要各种不同的人愿意付出精力,发挥所长,耐得住寂寞,相信自己的由衷之言有朝一日能改变世界,所以这个世界层出不穷的新问题,才能一次一次找到不同角度,突破现状。

我该怎么告诉年轻的孩子们,做自己不是因为选对了某条功成名就的路,有时反而是因为你选了世人眼中最辛苦的那条路?为了做自己,多少人其实付出过相对更加倍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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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又气又无奈地给我看他在国外读书的孩子一顿饭吃掉两百欧元的账单。我心想,谁要你给了他一张信用卡副卡?但是嘴上还是安慰他:“他从小就没吃过苦,知道自己爸爸事业有成,这张账单爸爸付得起。”朋友脸上竟然立刻就有了自得的笑意,完全没听出我的讽刺。

这不是付不付得起的问题。难道我这朋友没有想到过,孩子可能把这张账单发在脸书上,期待众人来点赞?

我真正想说的是:“你让他失去了认识到自己是谁的机会。”

年轻的孩子不懂。他们或许以为自我的价值的成立,是网络世界可以随时变换的虚拟身份,是脸书上传的一张疯传的相片。只要有一个神来之笔,点赞人数可以从个位数到破万。

然而,成年人就真正比孩子们更清楚吗?

这套虚拟的身份游戏,不是早在成人的世界里日日上演?有多少人敢说,他这辈子不在乎拿出的名片上,印的是什么职务头衔,待的是哪家企业机关?

如今,只是将这个势利又肤浅的游戏用数字科技文明重新包装,提前进入了年轻不设防的生命。

而后知后觉的我,过了很久才想通,朋友拿出儿子的账单,根本也是在对我炫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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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写博士论文大纲的时候,有一章我计划要讨论爱德华·阿尔比(Edward Albee),但是指导教授对此质疑:“他都已经三十年没有人讨论了,是个过气的剧作家了,改个题目吧。”并不认同这样看法的我,选择的是更换指导教授。

等到论文大纲通过口试,阿尔比暌违纽约剧场三十年后,竟同时有新作登台,而这部《三个高大的女人》(Three Tall Women)接下来获得热烈好评,也让剧作家拿下他生平的第三座普利策戏剧奖,百老汇趁势又把他几部旧作重新推出……

对自己择善固执的结果感到高兴,但是我心中更感激的是艺术家教会我的这一课:不由别人的评价或眼光来告诉你“你是谁”。几乎所有人都宣布他的时代已结束,在六十八岁这年,艺术家以新作告诉世人:“我是阿尔比。”

如何能熬过中间那段从云端跌落,长达三十年的无人闻问?阿尔比的回答是,他这三十年从来没有停过笔。

二〇一六年阿尔比去世了。

我永远记得,在剧团朋友的派对上,我终于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阿尔比。朋友说:“去啊去啊,介绍你自己,把你的论文送给他。”

我只是笑笑,不打算这么鲁莽,能够在一旁看着我的男神就已心满意足。如今他再度成为百老汇的男神了,不需要这时候让他以为,我不过是又一个来趋炎攀附的无知之辈。

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了他差点赔上了自己的学位,跟系主任闹翻。我一直相信他是顶尖的,而他果然也没让我失望。

我为他冒过的风险,没有任何实质利益的考虑,单就只因为在做学问这条路上,我知道,我必须开始学习相信自己的判断与眼光。

曾经,就像《好人难寻》中的那个老奶奶,在求生与信仰之间,我也看见了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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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毕业四十年,大学毕业三十年……就在最近几年,这类的同学会忽然多了起来。

照理说,这两年都在停薪留职,处于停顿状态的我应该对于这样的聚会难免感到有些迟疑。即使还在忙着教书、写论文的时候,我就已意识到,对于多数从事其他行业的同学来说,我的世界提供不了任何职场上彼此可互通有无的人脉资讯。同学会仿佛是被逼着走出自己的舒适圈,跟外面更大的世界比一比的勇气大考验。

但是我几乎是载欣载奔,每一场这样的聚会都没有错过。因为如今的我常想到,自己从小并不是一个容易跟大家打成一片的孩子,很早就是“文艺气息”罩顶又少年老成,要是被当成怪胎、眼中钉,被同学们捉弄或霸凌也并非不可能。但是这样的事一次都没发生过。

我仍记得他们对小时候身体不好的我常有的关心表现,帮我送作业回家,体育课帮我作弊,这种种小事都让我难忘。如果不是有他们陪我长大,换了一批人做同学,我的成长也许就完全不同。

并非每位出席的同学都有着飞黄腾达的人生,但仍愿意放下虚荣与比较之心,在我看来,热情参与的这份自在,才是人生成就见真章的时刻。

都知道我在写作,但真正读过我的书的同学却少之又少。某位称得上事业女强人的大学同学,问我都在忙什么,我说我在写书。显然对我作品一无所知的她,耸耸肩说了一句:“你知道吗?我以前得过XX写作班小说组第一名呢!”

我说是啊,我知道。

但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不重要了。

我就是一个写作的人,不需要别人来认可,也不需要有人来附和,没有读过我的书没关系,只要是做自己的人,都是我的良师益友。

这样的人,他们的人生才是我更想要阅读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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