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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年级的生活练习 老收藏

老收藏

一直到了二〇一三年,我才开始使用智能型手机。

最早的古董手机用的还是易付卡,因为拨打出去的次数少,多半是别人打给我。我没有与人用电话聊天的习惯,多半三言两语就解决。不知道是否现在的我果真多出了许多朋友,只知道每天 LINE 里总有许多讯息。但,如果是群组,我仍然只是个旁观者,他们说这叫作潜水,偶尔才会浮出水面抛几句话。

睁开眼,翻个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拔下充电器,手指点出屏幕上的未读讯息。以上已成了我这几年来的起床仪式。

起床后,烧热水泡咖啡,点起一根烟,等水滚的时候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检查邮件信箱。大多来信都是工作上的事。要敲时间,要填数据,要提供演讲题目与大纲,要附上个人简介……起床后的头一个小时,多半都是花在回复这些邮件上。

已经想不起来没有网络的二十年前,如果不必赶着出门,我都是如何安排起床后的第一件事?

吃早点?不是。我从出国念书的那年起就不再吃早餐了。看报纸?也不是。我们家三十年前就不再订报了。

真是太奇怪了,好像有一段人生就这么被洗掉了?还是说,原来人生中那段空出的安逸独处,从此被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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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念书的时候,起床后总会打开收音机,固定在专播七十年代老歌的频道。也许只是啜着咖啡,听着音乐发一会儿呆。

但是我现在手边连一台收音机都没有。

某回,睡前要设定手机的闹钟,因为次日一早有个重要会议,却发现手机竟然死机了。而我手边竟然连一个电池小闹钟都没有。

那些曾经生活中的必备品,我如同失智般就这样遗忘了它们。

譬如说邮票、信封与手写通讯簿。曾经,每个人都会必备那么一本写满了电话与住址的簿子,每隔几年还要重新誊抄一次。现在已经没有人在做这件事了吧?

不用脸书,不认识与不显示的电话号码一概不接,这已经常常令想跟我联络的人抓狂。仅剩的LINE与E-mail最后不得不维持开放,虽然我也未必第一时间就回复。

无论内心有多么抗拒被这样一个掌中小物所操控,尽管若非有公事正在等待确认,我不会有检査手机的强迫症,生活中还是处处有它侵门踏户的痕迹。

有时很想来试试,不跟朋友联络,关掉手机,整个礼拜不见人也不说话。每餐只有一个便当。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黄昏的时候,找一间便利店门口坐下看来往人潮。每天都穿同样一套衣服。每晚只点一盏灯。想睡觉的时候就睡觉,不想睡的时候随手拿起一本小说通宵读到天亮。

听起来还挺像退休老人的生活。

到了真正成为老人的那天,我可能不但不沮丧,反而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不必假装自己是年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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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就不太像真正的年轻人,因为新的科技产品总让我焦虑,觉得原来的旧设备早就得心应手,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便。

返台任教的时候,我带回来五六十卷VHS录像带。除了部分是购买的正版,多数都是我从电视上录下的节目。当中包括公共电视上播出的各类人文艺术专辑,艺术表演频道上名家剧场以及舞蹈的现场录像,还有艺术电影频道上那些修复过的世界经典名片……

当时,学校的视听设备也还是VHS,因此课堂上有机会跟学生分享这些市面上买不到的珍藏。几年后机器发生故障无法更新,因为录放机在台湾地区已经停产,我只好请朋友从美国带一台回来。

完全进入DVD时代后,我每天都在担心着,唯一这台录放机到寿终正寝那一天,会不会VHS在美国也正式下台鞠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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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念那些过时的老古董,譬如转盘式电话机、卡带式随身听,甚至敲打字母时总会发出铿锵悦耳节奏的打字机。

有一种卡片式的小收音机,我那时常戴着耳机,坐在地铁上听着电台播放那些我喜爱的老歌曲。

所有这些功能,现在都可以一机搞定。手机上无所不能,但所有手机上的内容也都变得无足轻重。

下载链接任意转发,每个人都活在跳跃错乱的时空中。

便捷成了现代人的迷思,忘记了过程跟意义是一体的两面,缩短了过程,同时也可能稀释了意义。

就像那时,要录下那些电视节目事前得有充分准备。首先必须对那些题材与人物已有涉猎了解,当每周电视节目表刊出时,我才能知道哪些是不可错过的,将它们特别圈起。虽然有定时装置,我通常都还是会同步边看边录。每一个节目的存档得来不易,有限时间里精挑细选,最后才有了这些收藏。

甚至,那背后的意义已经不是节目本身,而是一种生活的方式。

曾经,我有一本簿子用来搜集好文章的剪报。上世纪末,我用录像带排出不同时期所关注的艺术动态。

收纳在电脑里的只是数据,剪报簿与录像带里记载的才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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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敢说在未来,冲洗的相片与录像带录音带不会卷土重来?人们到头来还是会需要有触感及温度的收藏吧?

就像实体书不可能完全被电子书取代。就像至今我还是会买CD。

已不再对流行歌手感兴趣的年纪,开始收藏的是电影原声带。我喜欢站在CD架前,思索着当前的心情适合哪部电影的配乐来陪伴,而不是在电脑上被无厘头的链接牵着鼻子走。多数人以为是他们在按键点选,事实上是网络在我们身上装了开关,由它决定了我们对生活的反应。

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屏幕上自作主张跳出的推荐链接:“相信你也会喜欢以下……”我喜欢什么,多半时候它根本摸不着边。

痛恨这种暗示性的洗脑行为,所以永远只靠自己来搜寻,不让大数据来决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生活里若没有了这些可从架上取下把玩的记忆,工作与休息都是面对电脑,两者还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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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父亲以前总在床边放一台小晶体管收音机,有时收听京剧,有时收听说书或讲古。更早的时候,收音机里还会传出相声与大鼓这些说唱艺术。

小时候,夜里听到从他房里传出窸窣的电波低语,总会让我感觉到家人都在身边的一种安稳。

如今父亲已不能阅读了,本以为添购一台小收音机可给他做伴,没想到现在的频道早没有任何父亲熟悉的节目类型了。甚至对我这个学生时代就一直有收听广播习惯的人来说,现在台湾的广播真是怎一个吵字了得。没有一首歌曲头尾好好放完,主持人前头话不停,后头迫不及待又抢话出声。

我也算半个广播人。金钟奖入围了几次,不敢说专业,但至少我一直重视听觉的美感,因为相信愿意听广播的人,为的也就是那种贴心与私密感,好像主持人就在对你一个人说话似的。

美国虽然有线电视频道已经有几百家了,但是广播电台依然存活得很好。他们对 DJ 的声音质量与咬字依然讲究,就连搞怪出名的霍华德·斯特恩(Howard Stern),也一样拥有这些基本素质。试想,打开收音机会听到的,与电视机里的聒噪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谁还需要同样的轰炸呢?

也许也正因为他们维持着这种老派,与电视节目井水不犯河水,才能稳住永远存在的那一批需要声音陪伴的听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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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广播很古典,美国电视节目三分之一也都是在播放经典老片或曾经轰动一时的电视剧,这让我一开始也很诧异。

带了惊喜的诧异。

对当时才二十多岁的我来说,《神仙家庭》《我爱露西》《虎胆妙算》等等黑白电视时代的回忆,在台湾早就沉寂无影了,没想到我竟在异乡找回了自己的童年。更不必说,像《三人行》《黄金女郎》这些记忆犹新的喜剧,仍然可以让我笑到蹬脚。这些剧集不乏耳顺之年的主人翁,却能依然广受欢迎,一播就是八九季,看着演员老,由他们陪着观众,一起迈向下一个人生阶段。

老未必旧,新未必好。二十年前在美国时我最爱看的《法网游龙》至今仍在播出,看到我欣赏的熟男男主角,如今最新一季中已渐露老态,我非但没有感觉遗憾,反而是有一种感激。

因为真正的风格,永远不会老。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Tony Morrison)从不讳言她喜欢看回放的电视剧。“因为熟悉,所以安心,知道自己不会失望。”她在受访时曾经这样说道。

熟悉。安心。不失望。

迈入老年的她,一语道破了让自己活得舒坦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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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HS影带不能久藏,于是这几年我开始不放过那些好电影的DVD,转眼也有三大箱了。

现在的我宁可花时间去重读喜爱的书,重新再拿出老片子的DVD来观赏,不光是因为这些经典总让我有新的发现与收获,更因为它们提醒了我,人生中曾经有过那么多值得珍藏的事物。

不停更换手机,要求更多的功能,好不断下载再下载更多更多也许根本来不及享用的韩剧、照片、游戏等等,在我看来只会让自己更加焦虑,制造地球上更多的资源浪费。

到了这个年纪,一定要有一些收藏。

不是囤积或投资的那种收藏,而是从自己已有的生命经验中,挑选出那些让你熟悉、安心、不失望的记忆,它们才是人生下半场真正的陪伴。

每当听朋友相邀说,老了咱们一起去住养老院,我心里的第一个疑虑总是这些书、这些影片,还有许许多多留藏了属于我生活气味的不舍纪念,该怎么办?

能全部装箱,随我一起搬进那个分派好的空间单位吗?

还是,最后只能带走一只皮箱?就像常会看见的那些街友们,把所有的家当都放在一个推车或几个纸袋里那样?

我不需要图书室、健身中心、花园、步道那些公共设施,不管它们的设计有多么贴心。只要想到要住进一个没有自己的过去,没有个人印记的天堂,我总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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