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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年级的生活练习 我的夜市家族

我的夜市家族

小时候,父亲老爱笑我是乡下人。

“乡下人”这词在我们家不是用来骂人或责备的,反而更像是又气又好笑的宽容,带着一点疼惜。乡下人比较容易被占便宜或不知变通,只会自己埋头做,自己生闷气。

在纽约住了这么多年,总是仪容整齐地忙出忙进,在外人眼中我是十足都会人的模样。但是乡下人与住在哪儿或做哪个行业无关,那是一种性格。骨子里我其实真的是个乡下人。

被问到对美食的看法,我的回答总是可以天天吃都吃不腻的,就是美食。比如说,水饺。

被问刷卡还是付现,我永远是付现。信用卡只有订房或预约不得不用的时候才拿出来,皮夹里有现金才最有安全感。

乡下人对食衣住行不是没有讲求。只要是自己穿的用的,一定要简单实惠,花钱是怕失礼不是为享受。

看到什么都当新鲜事,更是乡下人另一项特征。

那个卖葱油饼的原来不是在卖小笼包?卖糖炒栗子的哪弄来一个英文的看板?对面在拦出租车的,好像是哪个艺人?……

不用天天去上课的日子,并没有让我感觉到少了舞台的失落或无聊。生活原来并非我们所想象的,一定要怎样过才可以。

有一个流浪者,每晚九点左右就会骑着脚踏车在老宅附近出现。在固定的骑楼长板凳前停下,他摊开自己的家当,一床被一席毯,极为慎重正式地开始为自己铺床整褥,俨然回到自家卧室一般,而且十点一定躺平就寝。

原来,流浪者的生活比我要规律得多啊!

大街上永远不乏新鲜事,就像是实时的网络直播。我随时都可以在路边坐下,开始像那些庄边田旁的老农,点起烟跷起腿,旁若无人地看着人来人往,一坐就是大半钟头。

不用等到更老,我现在就已经加入了路边阿伯们的自得其乐。

* * *

因为是乡下人,所以总觉得自己是个过客,来繁华的世间不过为了见见世面。终有一天,要回到自己的故乡。

乡下人就是离不开自己的老家,总想守住点什么。

绕了地球大半圈,四十五岁以后,我的生活圈竟然又回到了儿时的小世界。

一方面是担心父亲所以不敢住太远,二来是从小生长在永和,觉得没有地方比这儿感觉更方便、熟悉的了,所以我从未把住进台北市当成实现人生梦幻的努力目标。

最早有记忆的那个老宅再度近在咫尺。记得童年时牵着父母的手,穿过小巷,来到乐华戏院周边,那就像是走入了吃喝玩乐应有尽有的大千世界。

乐华戏院已经不在了,改建成了一座钱柜大楼。

早期外围并没有夜市,只有戏院外一圈小摊贩,卖一些烤鱿鱼、煮花生什么的,方便看电影的观众带进场。往里走倒是有个小菜市,现在也不见了,不知何时小吃摊取代了菜贩,一整条街越摆越长,成了现在夜市的规模。

我的蜗居就在夜市里,环境谈不上美观、清幽,林立的店家也都走低价路线。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到了外面看什么东西都觉得贵。

一回,朋友请我去他八千万新台币新购的豪宅做客,室内的装潢当然无可挑剔。但是一想到住在豪宅要过两个马路才会有一间便利店,我反暗自庆幸,自己不必住在生活这么不方便的地方。

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人哪!

与夜市为邻,对单身独居的人来说,一下楼就可以看见川流人潮,也许是预防忧郁症的最佳处方。

一写起稿子来三餐完全不正常如我,只有住在夜市里才可以随时觅食果腹。

现在每次回父亲那儿,一定得大包小包把印佣不识的日用品顺便补货,住在夜市里让这件家务方便不少。

有时想给父亲变换一下点心,从蒸糖糕到韭菜包,夜市里也都有的卖。

更不用说,夜市这个乡下人的大本营,让我仿佛置身一个想象的大家族,与他们一起生活,一起悲喜……

* * *

DVD贩卖店的阿姐,生得一双铜铃大眼,面如罗汉,身壮如牛。开口向她询问有没有日剧还得鼓起三分勇气,谁都知道那些是没有版权的盗录。

大姐不作声,凭着她阅人无数的那双大眼睛,把我好好打量了一番。确定我不是便衣临检或是同行来踢馆,她一挥手,要我跟她走到店外行人视线死角的货架后方。

果然一切应有尽有。

这种违法交易一开始也非我所愿。离开台湾太久,学生们耳熟能详的经典日剧我一部也不知,对于早就融入日常语汇的日剧人物,那些已经成台湾人基因一部分的想象力公式,我完全不懂,不来恶补一下我简直就是个异乡人。而这些老日剧当时已很难搜罗,网络看片也还没像今天如此易得,能发现夜市里有这样一爿小店算我运气好。能得到大姐的信任,八成也是因为我的乡下人本质难逃她法眼吧?

每次走过大姐的二坪大小店前,她都笑得像自家人一样亲切:“有新片喔!”不好意思只好再度光临。老偶像剧看完,接着开始接触推理剧。有时电视上正在播映中的,等不及知道结局也会来大姐这儿探问。

后来进片的速度越来越慢了,大姐跟我抱怨,现在网络太方便啦,都可以看免费的,利润越来越少,抓得越来越紧。

但是我一直到今天都还是不习惯在电脑上看影片,觉得那像是比非正版片更严重的侵权:难道这些编导、演员连我们正襟危坐观赏的尊重都得不到吗?

然后大姐的小店门拉下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日剧于我也像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热恋,来得快,去得也快。

之后阿姐的店又开了。

我远远经过,看见她又如以往站在门口,不同的是,她换了全新的造型——戴了一顶金色俏丽的短假发,瘦了一圈,穿起辣妹的短裙与长靴,非常日系的潮女。

虽然那阵子并无暇看片,但觉得应该去照顾一下生意,我还是挑了一套日剧,临走不忘调戏了她一下:哟!变这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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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又过了多久,好一阵子没看见她了,心想店是不是盘出去了?上门去打招呼,一个没见过的年轻美眉听我询问有没有新剧,紧张得无法作答。

我赶紧说我是刘姐的老顾客啦,她又跑到后面去叫人。一个中年男子出来了,跟我说:“对不起喔,我妹妹她……上个礼拜刚因癌症过世……”

当下我只觉得惭愧得想立刻夺门而出。

“哟!变这么漂亮……”我当时说的是什么鬼话?

可她明明那天与往常一样地热情,一样地干劲十足啊!那种底层讨生活的人早就不以为意的哈腰鞠躬,满口的“谢谢喔”“再来喔”,怎会让人怀疑她已是癌症末期的人?

但,除了回来夜市讨生活,她又有什么选择?由哥哥出面来善后,不正说明了她单身无人可依靠?

后来,我甚至没去注意现在那店面改成了什么生意,总是匆匆穿过人群不愿张望。但是偶尔眼角仿佛还是会浮现出一个金发身影。

我开始想象着她在世时,每晚关店后拎着一袋卤味及盐水鸡,独自回到住处,开始看她的日剧。

也许知道时间不多了,最后干脆豁出去,让自己扮一回日剧女主角。

也许我并没有冒犯到她……也许她这一生,没有比那段日子里获得过更多的注意与赞美……想到在夜市的喧嚣中,她的确曾经短暂地美丽过,我听见自己心底发出了一声欣慰又不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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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被人叫“哥”也是在夜市里。年轻的男孩嘴巴超甜:“哥,等下我帮你把面端过去”“哥,今天怎么这么晚,刚下班吗?”……

我从没被人叫过“哥”,第一次听到这样唤我,那一刻突然眼睛都湿了。

我没有弟妹,唯一的哥哥与我年纪相差十岁,在美结婚生子,与家里都不亲。他对我说过最亲密的一句话,恐怕是在过世的前一年,有一次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都是一个人自己长大的……”底下就不说了。他想说的是,他从没尽到过做哥哥的责任吗?还是,这个家以后就交给我了?……

我十岁就学会一个人买票看电影。漫漫暑假里,我最常做的事就是一个人跑到电影院后门,看画师绘制电影广告牌。母亲后来对在读大学的哥哥说:“整个暑假你好歹也带你弟弟去看场电影吧?”

而当年我跑来看人家画电影广告牌的地方,就是现在的夜市口,如今已不存在的那家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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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里有三家便利店,其中我偏爱的那家除了因为他们常有新鲜水果,还因为有那位服务态度好、人又长得帅的店员。

讲话慢条斯理,该给餐具纸巾,该加送调味包或兑奖点数,从不需要人提醒。他留了很长的刘海,总是盖去一只眼睛,活脱是个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过了午夜换班后,柜台后变成一个话多的胖子,留着满脸络腮胡。年纪一把了,会出现在便利店做这份钟点计时的工作,我想跟他罹患了严重的关节炎有关。

他的手脚全都因关节肿大而扭曲变形了,走起路来一痛一痛。每次看他吃力地帮我将物品装袋,都有一股想自己来的冲动,又怕他误会这是对残障的歧视,我只能尽量假装对他的行动不便视若无睹。

那回,太专心写作忘了时间,等到肚饿时已是夜市都收摊的午夜过后,只能到便利店点一份微波餐。难得夜班是那位长发帅哥,我一边吃着我的麻辣烫,一边看着他整理货架,每低一次头便拨一次刘海。

一辆摩托车这时停在了门口,车上骑士竟是那位大胡子哥。我看着他尺码过小的拖鞋套在足踝紫肿的脚上,一颠一颠走进店门。

什么也没说,他把手上提着的一袋宵夜往柜台一放,随即又出门跨上机车离去。刘海弟笑嘻嘻地打开塑料袋,开始享用这份专程送来的心意。

我对眼前刚刚发生的这一幕实在难捺好奇。

“你们同事间的感情这么好啊?”我问。

结果对方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

“那是我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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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下来在记忆中比对,的确看到了他们五官的相似之处。一早一晚,每天都会分别看到的这两人,怎么从来没把他们的面孔联想在一起呢?如果胡子哥减掉二十公斤,没有秃头,没有那双变形的手脚……

如果没有生这个怪病,没被类固醇造成的肥肿给毁了容,他本应该是一个跟弟弟同样高挑、帅气的男子。

两兄弟在这附近一起经营了三家加盟的便利店,早晚轮流管店。等到其中一家生意做稳了,就把它顶出去,然后寻好地点另起炉灶。一直维持着三家在运作,兄弟两人接力赛般一起打拼。

“其实,主要是靠我哥,他比我有做生意的头脑。”弟弟说。

不光是有生意头脑就够了,我想跟刘海弟说,难得的是你们兄弟俩的仁厚。有多少兄弟能够像你们这样合作呢?不要说做哥哥的还被老天爷开了这么一个残酷的玩笑。行动不便的他专程在夜里送来宵夜,打心眼里对弟弟的关爱,多少四肢健全的人都做不到。

不久后这家便利店就易手了。我知道兄弟俩一定卖得了一个好价钱。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

这句格言要用在一家人身上,有时可能比对陌生人施惠奉献还更不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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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小本生意,请不起外人,所以多半都是自家人下场帮忙。

常去的一家热炒店,老板剃了个五分头,瘦伶伶的,却有莫大腕力可单手不停翻动那口大铁锅。炒菜时被油烟熏得睁不开眼,他那张脸总是苦巴巴皱成一团。

每逢周末忙时,一对成年的子女就会出现。跟老板娘说,好命喔,孩子都这么大了。她特别强调,儿子平日都在上班。意思是,他是白领阶层。

儿子长得一表人才,让人想到“歹竹出好笋”这句话。但确实是父子无疑,眉眼生得一个样儿。

某晚,看着工作中的老板,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并非儿子是父亲的改良版,而是二十年前的老板应该也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生活的担子,加上长年油烟的熏渍,如今那个小伙子的背都微驼了,默默演变成了现在这副苦力的模样。

儿女来帮忙时,跟母亲总是有说有笑的。但是我几乎没听见老板开过口,也没看到他跟孩子之间有太多互动。他就像是这个家里的一个隐形人,尽管这个家都是靠他一盘一盘菜炒出来的。

得到了休息的空当,他就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抽烟。

独坐的他,脸上那副哀苦的表情消失了。看着来往人潮,他的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

* * *

同样也是热炒,两家比邻而居,瘦子老板主打虱目鱼,矮子老板的招牌是蚵仔,能够相安无事也算难得。

但是这一家子人的气氛却与前一家迥然不同。老板像军队班长一样吆喝着上菜,妻儿之外,还有一个老阿嬷也归他管辖。家族遗传骗不了人,阿嬷一看就知道是岳母,儿子则跟父亲一样是矮个儿,看那年纪可能是高中辍学。父亲帮儿子另外架起了一个平锅,分出蚵仔煎这一味由儿子全权负责。

没了牙的阿嬷每晚都在,帮忙收拾碗盘,但是每回不是掉了筷子就是洒了一地汤汁。她的团队精神十分可嘉,总是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注意客人的一举一动。我喜欢逗她,若是她盯着我瞧,我一定也同她对看,直到她佯装没事先转移目光。

老板很豪爽,付账时尾数十块的零头他一定说不用了,还会向客人询问今天口味怎么样。

说实在的,他的手艺比不上隔壁的瘦子老板,但是我去他这摊的次数却慢慢变多了。

口味有时并不那么重要,我想跟矮子老板说,我喜欢的是你们这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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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父亲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跟我聊到“乡下人”的那个午后。

应该还是初中的年纪,跟他坐在某间百货公司对面的咖啡屋,大概在等母亲做头发还是购物。我问一直注视着对街的父亲:“你在看什么?”他笑了起来,说:“你看那个百货公司的警卫。”

一个满脸红通通的大叔,穿着并不合身的制服,身后跟了四五个妇孺。小孩子围着他开心地跑前跑后,一位妇人拍着他的肩膀,一直想要跟他说什么,那大叔却不专心地一直注意着来往人群,但脸上始终笑嘻嘻的。我才注意到他的嘴角还叼着一根牙签。他转身跟同样开心的其他人挥手,大家仍不肯散去。我想,那些都是他的家人亲友。

父亲说:“你看,从乡下来的亲友特地来看他,一起刚吃过午饭。当了百货公司的警卫,很神气呢!他很开心,在大庭广众之下却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其实心里头是很幸福的。乡下人哪!”

我再次转头去看对街的那一家人,也开始感受到那样幸福的温度。

四十年过去了。现在的我才更懂得那情景里被压抑的情感。

想要问父亲,那个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否想到了大陆的老家?还有同一个村子里那些我从没机会见过的乡下亲友?

◎连锁便利店品牌。

◎傅培梅(1931—2004),生于辽宁省大连市,台湾知名厨师、烹饪节目制作人及主持人。

◎脸书,即 Facebook,线上杜交平台。

◎1坪约合3.3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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