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心中一个傻气的假设,认为只要父亲吃得好,身体就会有抵抗力,不容易生病。只要正常进食,就表示身体无病痛,心情也还可以。看他怎么吃,吃多少,成了我观测他每日身心变化的重要依据。
那一阵子父亲吃得越来越少,起初以为是他的咀嚼或吞咽出了问题。观察了一阵子,好像又不是。
慢慢才发现,父亲好像在掩饰着什么。
放在面前的菜,他看不清楚了,所以他不动筷,因为不知道该往盘中的什么东西下箸。
啊,原来不吃面条也是类似的原因。东一根西一根的面条挑不起来,就算挑起来,送进嘴里后也因无法利落地用力吸入,所以一根根面条总是七零八落挂在嘴边,弄得有点邋遢。
我明白了。父亲记忆虽衰退了,却仍有自觉,担心自己会显得老残,所以宁愿不吃也不要吃得狼狈、吃得哆嗦。
这样的情形持续多久了?我心中十分不忍。如果早点发现就好了。但是之前在家的时间太少,看护根本不会注意这样的问题。
我跟新来的看护说,喂他吧!
但是父亲坚决不肯,还是要自己来。
被喂食,对他而言应该是另一项自主能力的缴械,所以抗拒自己成了类似瘫痪,只能呆呆张口的无能老人。
还是要给他一双筷子,即使他不用。
不能用汤匙喂,汤匙让他觉得等同失能。
我监督着,看着印佣慢慢练习用筷子,一口菜,一口饭,而不是饭和菜都放在汤匙里,一股脑全塞进父亲的嘴巴。
我持续地观察,希望能找出让父亲接受有人“协助”他进食的方法。
要把盘子端到他面前,问他:“爷爷,吃鱼好吗?”“吃小黄瓜好吗?”……我这样告诉印佣。
要让父亲觉得,吃什么不吃什么,还是由他来决定。
* * *
又老了一岁的父亲,很多东西嚼不动了,菜单必须重新设计。于是,除了时时在想菜单,我也开始自己发明菜色。
豆腐是绝对少不了的。不得不佩服老祖宗的这项发明,简单的干煎,放进葱、蒜、酱油与一点糖,焖上一会儿起锅,其实就很美味。
冷冻蛋饺不光是火锅食材,配我的煎豆腐,加上韭菜,就成了另一道自己发明的新菜。黄色的蛋饺,白色的豆腐,青绿的韭菜,小火红烧一下,色香味俱全,我把它取名为“金玉三鲜”。
猪绞肉容易带筋,后来我都改用鸡肉做丸子。这时豆腐又派上用场,肉里加进豆腐、蛋白与太白粉,可增进它的滑嫩。混进剁碎的姜末就可以去肉腥味。加入洋葱末,软中带脆,可以让口感更好。
一包绞肉可以做十个丸子,但父亲一餐只吃得下一个,怎么办?所以,先把丸子丢进滚水中汆一下,不等它全熟便立刻捞起,放凉之后,装进一个个小塑料袋里,然后冰柜冷藏,这样丸子就可以保持柔嫩。
鲜虾剁碎成泥,也可做成虾丸子或虾饼。但是虾泥里要放进一点肉末,增加它的硬度,否则下锅会成一摊浆,掺入姜末、蒜末去腥之外,红萝卜切成碎丁混入虾泥也可以增加甜度与鲜度。
虾泥可以捏成小丸子,跟豆腐一起炖成海鲜煲。或是捏成汉堡状,放在锅上煎熟,最后撒上一点迷迭香的碎末。另外,也可以把豆腐切厚片,中间剖开,把虾泥铺于其中,放进电饭锅蒸透……
这费心设计出的食谱,我暗自希望,或许能让“家还存在”仍为事实。
我以为,这些菜色就像是不需言语确认的感情,我相信父亲吃得出来,那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但,这毕竟只是我的期望。
每道菜的做法我也就示范过那么一次,之后印佣也有了自己的意见与创意,做鸭血的酸菜拿去煮鸡汤,蒸肉饼时用的豆豉被省略,虾丸与冬瓜配了对……每一道菜都开始走了味,或是说,慢慢添进了她的味道。
(“原来那样煮爷爷不爱吃。”她总会这样解释。)
* * *
想起夏天的时候,为了训练这个新看护,差点搞到自己抓狂。
我能理解,她们之中不少人曾遇见过几近虐待的恶劣雇主,所以都会互相警告,先装不懂不会,试探雇主的底限,摸清这家人的状况。如果雇主大而化之,她们也乐得摸鱼有理。双方一开始的磨合很像是谍对谍的斗法,再加上我被之前的看护与中介搞得焦头烂额,这回更是神经紧绷。家里没有旁人可以随时监督或当下纠正,只能我一个人未雨绸缪,把所有状况都先做好防备与假设。
两个月后我陷入极度低潮,太阳一下山就开始焦虑,只好约出在当精神科医生的朋友,跟他说我非常讨厌现在的自己。
我从不是个疾言厉色、斤斤计较的人,但我发现自己现在每天都要板着脸训斥:“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跟你说了多少次,为什么还会忘记?……”说着说着,又讲到了哥哥与母亲的过世,都是才六十多岁,怎么会这么突然?还有我以前在副刊工作时的老领导,为什么也是六十出头就突然因癌症过世了?如果他还在,我就多了一个可以请教的长辈。还有还有,跟我合作十几年的出版人为什么也是因癌症走了?开酒吧的老友为什么也在前几年意外身亡?那时候她总半开玩笑地跟我说,老了一起住吧!……从研究生一路担任我研究助理十年的学生,还有第一任情人,他们为什么要自杀?
我信任的,我亲近的,我亲爱的,为什么都这样无预警地离世?——
朋友听我讲到激动不能语,只好等我安静下来后,才慢慢反问我:“你会不会觉得,你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他们抛弃了?”
“所以,面对接下来最后也最重要的关系,你希望这次结局能在自己的掌控中?”
* * *
已发生的,若不是怕它不会长久,就是怕事过境迁后,它在记忆里四处埋伏而为之感到痛苦。
还未来到的,既担心它会不会来得太早太急,也怀疑它是否永远不会发生。小时候盼望快点长大,长大后却又开始不忍父母日渐衰老。
有人想挽回消逝中的青春,有人却愿意拿青春赌一个未来。
我可以抛弃所有物质的欲望,原谅所有对不起我的人,但我再也回不到父母怀中,做那个幸福、干净的婴孩。
我控制不了任何事,包括我自己的结局。
* * *
虽然没法监控每餐菜色的口味,但至少我可以陪伴。
现在的我,遇到没有工作耽搁或应酬的日子,用餐时间除了外食,还多了一个选项:回家吃饭吧!
对于二十岁的人来说,回家吃饭可能是父母剥夺他们自由的无理要求。但对五十岁的我而言,那既不是天经地义,也不再来日方长。
有朝一日,当我也已白发苍苍,或许在某个时刻脑海仍会恍惚闪过,谁曾是最后与我同桌用餐的亲人。
是枝裕和有部电影《下一站,天国》,他想象一个人死后的世界,在进天国前有七天时间让死者考虑选出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刻,然后那个场景会被重建拍摄,让死者可以带着这份记忆进入天堂。当来来去去的灵魂都完成了这个要求,男主角却始终留在片场,放弃了进入天堂的机会,因为他拒绝做这样的选择。
三十多岁看这部电影时,我就一直在心里念着,换了是我,我也选不出来……如今二十年过去,我终于明白原因何在。
因为没有任何美好的记忆是需要被重建的。
最深刻的记忆其实更像是一种味道,混掺在许许多多人生不同阶段、不同时空的际遇里。它之所以深刻,不是因为在某个当下的千金难买,而是在未来人生的许多酸甜苦辣里,都淡淡地留有它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