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初来到韶西麻风康复村,谢伯端出来一盘盐水煮花生。他说:“你不是爱吃花生吗?这里还有,给你吃。”我感觉不太对:“怎么现在还有花生?”花生是在8月份收获的,现在已经冬天了。谢伯笑:“嗯,还有一些,留来明年做种子的。”
我哭笑不得。
谢伯喜欢到田里种东西,他种了花生、红薯、玉米、辣椒等,种出来就请人拿到外面市场去卖。自从村里有大学生志愿者来,他就卖一部分、留一部分,这样子客人来的时候,他就有东西拿出来招待了。
花生可以直接吃,有时候是放在盐水里煮。谢伯有一个烧柴火的小炉子,平时他用来给自己炒菜,或者是做油煎鱼,或者做辣椒炒肉。大学生来的时候,他就用这个炒菜锅,煮一锅番薯、芋头、花生或者玉米,煮好了,喊我们过去吃。吃花生一般在夏天,他让我们装到口袋里拿去慢慢吃;吃番薯芋头会在冬天,我们就一群人暖烘烘围着炉子吃。
在韶西康复村,一出门就能看见高高的栗子树和大樟树,树上有小松鼠跳来跳去。夏天的夜晚,有萤火虫,还有洒满整片天空的玻璃碎片似的星星。2011年的夏天我们第一次来,正好遇上那年花生大丰收,可是谢伯的腿脚出了问题,他种的好几亩花生,再不收,就要在地里发芽了。
好多天的早晨,我们都在谢伯的田里帮他拔花生。花生连枝叶一起拔回来,要先搬到有树荫的空地,然后耐心地把果实摘下来。之后再拿到太阳底下晒,晒干了,剥出来,才能拿到镇上的榨油店榨花生油。可能我一边摘花生一边偷吃被发现了,谢伯坚信我是爱吃花生的,所以每次去,他都要备一些。
他拿出来的,有时是花生,有时是旺旺雪饼,有时候是优酸乳。离村子最近的市场是枫湾市场,每次胡伯出去买菜,会有老人家托他买些东西回来。我们在村里的时候,谢伯就托胡伯帮忙买零食,老人家对零食没有想象力,他只知道可以买饼干,或者买牛奶。
买饼干牛奶的钱,是谢伯辛苦赚回来的。谢伯喜欢跟我们聊天,不过去他房间找他,他经常不在。他在田里种东西呢。他有一条腿是截了肢的,穿着假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可是这并不影响他下田种菜。每天有空的时候,他就撑他那根磨亮了的木拐杖走到屋后去,拐杖丢一边,人就一晃一晃走进菜地里,一待就要待半个下午。
康复村里不缺种菜的田地,村里老人家越来越少,荒废的地就越来越多,谁想种多少,就能占多少。谢伯有点贪心,他有点勉强自己,明明是个八十多岁又只有一条腿的老人家,种的地却是全村老人家里面最多的。种出来的菜,他自己吃一点,剩下的可以卖给公家饭堂,或者转给别人运到枫湾市场卖。
有一年我们在村里,青菜吃光了,又不方便出去买,就跟谢伯商量好要买他的大白菜。白菜一共称了61斤,本来想算一块五毛钱一斤,可谢伯坚持只收六毛钱一斤,吵来吵去,最后用一块钱的价格成交。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很熟悉,后来关系再好一点,他就说什么都不肯收钱了。成为好朋友的意思就是,你喜欢什么,我就想送给你。还有,一些原本不好意思说的事情,现在也敢说了——比如他说起当初第一年我们帮他摘花生粒,选都不知道选一下,“大的、小的、好的、坏的全都摘下来扔到筐里”,害他被榨油店的老板说了一顿。
跟村里其他老人家不一样,谢伯不叫我屏屏,他叫我“姑姑”。可能在康复村很难得见到跟他同样姓氏的人,所以谢伯第一次见到我就特别高兴,好多次提醒我和他有同样的祖先。有一次无聊我跟他对了下字辈,居然发现,我的辈分比他还高,我得意忘形:“你要叫我姑姑!”
谢伯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从那之后,他就真的叫我姑姑了。
离开村子那天,谢伯用编织袋装了好大一袋花生要我带回家。他让我收下:“给你妈妈吃,你妈妈养了个好女儿。”我不想要,他假装生气:“你不拿,我就不叫你姑姑了。”无论如何都拒绝不掉,我只好抱着这个捆着红绳的编织袋过安检、坐火车,一上火车我就把它塞到座椅底下去,仿佛自己就是一个进城探亲的农民工。
那次的花生之后,他还给过我一大袋红薯,还有一大罐花生油。红薯是还没长熟的,他说等它们长熟了我就不在了,于是提前挖出来给我带走。还有一罐花生油,我不想收,可是他坚持要给,我想,既然我收下他才高兴,那就拿着吧。可是后来,我才慢慢理解到他的心意有多重——这一罐满满五升装的花生油,要他种多少棵花生苗、摘多少颗花生籽才能榨出来呢?他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到花生田里。花生种好了、摘好了、晒干了,他请人拿到镇上榨油店去榨花生油。这次,他没有把油卖给店里换钱,而是掏钱付了加工费,把榨好的油拿回来,给我带回家。
相比起来,我为他做了什么呢,我为他做的事情不值一提。雨季的一天,天空下起微微细雨,我看他不在房间,肯定是又去田里了。怕雨下大了,我撑一把伞去田里找他,果然,他在花生田中间一棵一棵拔着杂草呢。
下这么一点点小雨,他丝毫不在意。看我来了,他先是吃惊,等我走近了,他才说起埋怨的话:“姑姑,你来做什么,这里好脏的。你看,你鞋都踩脏了。”
我不理他,还是走进田里,拿伞给他挡一挡雨。心里想,啊,这是多么温馨的一个场景啊。可是当我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情况不太对劲——伞下除了我们,还瞬间集结来无数小飞虫!这些小蚊子小虫子们本来慌慌张张在雨下飞来飞去,突然发现这里有一片伞荫,于是惊喜地嗡嗡嗡嗡聚集而来,把这里当作雨天的避难所。谢伯和我不仅没法说话,连睁开眼睛都不行了——谢伯尴尬地笑着,欲言又止。我只好识趣地收起伞。虫子们很快四处散开了。好吧,淋雨也没关系,其实只是一点微微细雨而已。
我就是想不到还能为谢伯做些什么了。他总是不让人帮他的忙,看他在田里除草,我走过去,他就赶我走:“不要过来,不要弄脏你鞋子。”站在旁边陪他,也不行:“姑姑,你快走吧,我要做事,不能陪你说话。”我只好走开,等他做完事情,我去他房间陪他看电视吃他的旺旺雪饼好了。
在谢伯房间跟他聊天,总是感觉很自在。他忙完回到房间就会脱下来假肢坐到轮椅上歇一歇,有人走进房间了,他就让我们自己到旁边端几张矮凳子坐。他把电视机开着,电视机上面的盖布是黑白印花的,这是我以前拿来给他的,不看电视的时候他用来把电视机盖住,挡挡灰尘。关系那么好了,谢伯让我们自己招待自己,他指一指墙边的某个木橱柜,让我们自己打开来拿东西吃。我们也不客气,直接告诉他这款饼干还可以、那款饼干一般般,下次别买了。吃着饼干,喝着饮料,大家一起看着电视节目,偶尔有一搭没一搭说几句话,有时候会忽然听见轻轻的呼噜声,哦,原来谢伯坐着坐着睡着了。我们关掉电视机,轻轻离开他的房间。
有一天我去找他,他变得很反常。
这一天,谢伯的堂弟来了。堂弟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都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几乎挤满一个房间。这天谢伯有点亢奋,他一见我来就尖声说话:“这么久不来,你对得起我?”
我感觉奇怪。走进屋里,凳子全坐满了人,我只好坐到他床沿上。他又批评:“你怎么可以坐床上的!裤子上有汗!你,乱七八糟!”
接着,又命令我自己洗桃子、自己倒水喝。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是在家人面前表现呢,他想给家里人看看有个大学生跟他关系好。
看他得意的样子,我也默契地假装乖乖顺从。
谢伯的家里人一直对他好,他们一年进来康复村看他好几次。甚至,就连家族要修祠堂,家里人都会进来请他给意见。谢伯出生的时候体重是七斤半,所以大名叫谢七斤,小名叫“半半”,又因为是家里的老大,弟弟妹妹们都叫他“半半哥哥”。我翻他的电话簿,他亲人里面还有一个叫谢九斤的,还有一个叫谢兔子——一看就知道和他一样都是淳朴又简单的人。
其实当年麻风病治好以后,谢伯是回家住过几年时间的。只是后来,他自己又选择回到麻风村。
谢七斤的家乡在韶关市乐昌县,这是一个紧邻湖南郴州市的小地方。他小时候只读过三个月书,所以文化不高,不认识多少字。“大跃进”时,他在公社饭堂负责做饭,一起做事的人都很喜欢他。1959年,谢七斤24岁,他被诊断出得了麻风病。
麻风检查组的医生告诉他,他不能再去饭堂做事了,这种病很严重,会传染给别人的。结果饭堂的人都来给谢七斤求情,说他们不怕麻风,一起做事没有关系。医生严肃地讲给他们听这个病的严重性,得麻风病的人,手脚会烂掉,脸会毁容……
大家只是觉得谢七斤命运不好,很可怜。他家的房子就在整个村子中间,可是也没人说过让他搬走。在家待了两年之后,乐昌县的麻风医院正式建成,谢七斤这才被收进麻风医院隔离治病。
几个月后,在这个麻风院里,谢七斤遇见了他心仪的女子。
这名女子也是乐昌县人,入院的时候只有18岁。她家里人非常怕麻风,一知道她得病了,就马上找地方把她送走。进来麻风院,她既担心这个病没办法治好,又害怕这个病治好,因为一旦治好出院,她就没地方可以去了。有一次两个人聊天的时候,谢七斤对她说:“别的公社别的村都怕麻风,我们村不怕。我都发病了,我们村的人还让我在饭堂做饭。我们村的人,个个都对我很好的。”
女子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鼓起勇气:“那我以后去你那里,好吗?”
谢七斤心里好激动。
其实这时候,两个年轻人正在试探对方的心意。她入院的时候,谢七斤已经在麻风院住了两个多月了,有新病人进来,麻风院组织了一场欢迎活动。谢七斤跟村口欢迎的队伍站在一起,他看见好多新病人走进来,其中,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第一眼就把他吸引住了。
乐昌麻风院当时有个医生,姓何,是美籍华人,对院里的病人们总是很关心。何医生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爸爸妈妈到美国生活,后来当上医生了,他决定回到中国,要为中国的麻风病人服务。谢七斤去问他:“以后我治好了,可以结婚吗?”
何医生说:“当然可以。”
他鼓起勇气:“我喜欢的人就是这里的。”
何医生也为谢七斤高兴。想到以后他们出院生活需要经济支撑,问过谢七斤意见之后,何医生帮他去找医务部的干部。他请求医务部的干部给谢七斤安排一份工作,让他可以有多一点收入。
谢七斤开始到山上“搞木材”。他们一共六个人,全部都是麻风院里的病人,由谢七斤带队上山做伐木的工作。这个工作十分辛苦,他们需要长期住在山上,吃饭也是在山上自己做,最长的一次,一直在山上待了半年才下来。搞木材赚到的钱,60%上交作为林业费,剩下的可以几个人自己分配。那时候女子在山下的饭堂帮忙做饭,谢七斤就在山上砍木头,他一心想快点多赚一点钱,白天跟大家一起砍树木,晚上还自己点着灯编斗篷、编箩筐。很累的时候,他也不觉得辛苦,只要想到不久的将来,他和她两个人可以一起出院回家,可以一起生活一辈子,他就感觉未来充满期待。
那时麻风院的领导已经批准了他们住在一起了。休息的日子,谢七斤就从山上下来,两人住在一起、一起吃饭,互相倾诉想念。医生说,再过两三个月,他们就彻底治好可以出院,女方的父母也同意了他们在一起,两个年轻人想好了,出院以后,他们就回谢七斤的村子,在那儿种地、编箩筐,加上在麻风院里攒下的钱,很快可以过上像正常人一样的日子的……
那天,谢七斤刚从山上下来,两个人正一起吃晚饭。
“……她说头脑不舒服,说着说着,突然弯下腰,口水一直流,一堆白沫很快卡住她的喉咙……
“一个钟头后,她就没气了,医生来打针吃药都没有用,怎么抢救她都没有醒回来。”
谢七斤到乐昌县,买了20块钱的木板,给她做了一副棺材。他把她埋葬在离房间门外不远的地方。
两个月后,谢七斤出院了。他在家里开了个代销店,卖些烟酒、糖果、酱油、洗衣粉之类的杂货,村里的大人、小孩也敢来买,大家都不怕他。从湖南进货要比广东便宜一些,他就走山路到湖南那边去,挑回来的货可以多赚几分钱差价。也曾经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女孩子,可是见了面,他都觉得不如意。后来,他把小店关了。再后来,他又申请回到乐昌麻风院。
我认识谢七斤的时候,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乐昌麻风院解散之后,他和其他病友一起,被送来韶关市的韶西麻风院。
过去的事情他几乎不再提了。住在他隔壁房间有个廖婆婆,他对廖婆婆特别照顾,我本来猜想他们之间是不是有特别的感情,可是观察了好一段时间,发现不是的。只是因为廖婆婆的眼睛看不见,他们住得近,谢伯平时就多帮助她一些。
现在他只是一个人在这里踏踏实实过生活。生活简单,不过他并不凑合,村里物品匮乏,他却总能想到办法让自己过得便利。谢伯有一条腿截肢了,手上十个手指头都僵硬变形,生活中会遇到各种不方便的地方。比如电饭煲的盖子,若是煮好饭揭下来直接放到桌子上,水汽会滴下来把木桌子弄脏弄湿;可是倒过来放呢,谢伯僵硬的手指又不够灵活,放下去拿起来都很不方便。有一天谢伯不知道哪儿捡回来一块泡沫方块,又砍了一根竹子回来,破出来四片竹片,削尖了,插到泡沫的四个角上去——这样就做成一个可以把锅盖架起来的简单支架了,锅盖立着放进去,既不会弄脏桌子,又方便自己拿起来和放下去。有一次我们在村里给老人家放烟花,再下次去,发现谢伯把烟花剩下来的硬纸残壳捡回来了。这个纸壳是一个方形墩子的形状,中间有圆柱形的中空,谢伯捡了两个,一边各竖着立进去一根晒干的竹子,中间再横着绑一根,这就成了一个稳固的晾衣架子。谢伯把自己所有东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别的老人家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堆成一堆的,可是他不愿意,在他这里,每一个物品都有自己专属的位置。房间窄,他就在一面墙边横挂一根长竹子,再用铁丝拧出来一个一个小挂钩,锅啊、铲子啊、小水桶啊,他把它们一个一个挂起来,挂成一排,高低错落,自己方便拿,别人看了又赏心悦目。
他的裤腰带也是自己做的。市场上买的皮带他用不了,因为手不方便,皮带穿过来扣过去对他来说很麻烦。我看见他有一根厚帆布做的腰带,接口两个地方分别拧了一根铁丝,一边是钩子、另一边是铁扣,这样子的腰带他一扣就能扣上去,十分方便。我啧啧称奇,他看我喜欢,很爽快地说要送给我:“你要就送给你!我还可以做!”说着,他拿出来一捆三四厘米宽的帆布带子给我看,原来也是他不知道哪里找回来的,一捆别人用来做帆布挎包提手的帆布带。
不过我觉得最厉害的,是他给自己做的手机袋。谢伯的弟弟给他买了个老人手机,他想办法用碎布片缝了一个长方形的小袋子,设计成可以挂在裤腰带上的款式。手机袋怎么封口是个难题,他手指不好,拉拉链是最不方便的,于是他想到从一双旧鞋子上剪下来两张魔术贴,一侧一张地缝在袋子上,这样撕出来和粘上去都很容易。这样,他就可以把手机随身带着,下田去也不担心错过电话了。
谢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就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种地。他都八十多岁了,有时腰痛、有时腿痛,可是拄着拐杖也要坚持下田里。夏天天气那么热,他就赶在清晨太阳出来之前,或者傍晚太阳落山之后赶紧提水到田里。村里经常干旱,每次浇水他都要走好多路,又每次只能半桶半桶水提过去。那么辛苦,我问他,一年能赚多少钱呢?他严肃地跟我说:“不赚多少钱,可是人不做事不行,我现在还能动。”
他说:“没事做的人心里很复杂的,没事做就会想些乱七八糟的。心里想来想去,好烦的,要人家说一句好话,心里才高兴。不上班也可以,现在城市地方多,家里不能耕田耕地,那至少开个小店,一定要做事情才行。这不是跟人的性格有关系,每个人都一样,人就是离不开为别人服务的。”
其实是谢伯想安慰我。那时候我刚刚从泗安康复村离开,因为工作的部门取消了,我没法继续待在村里,不能继续跟村里的老人家们待在一起了。可是,离开康复村去做别的事情,做什么事情呢,做事情的意义是什么呢?谢伯告诉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首先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我想这就是他八十多年时间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
谢伯说,趁自己还能动,就要多做一点事情。终于有一天,他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前一天,他还在给田里的生姜和芋头浇水,后一天,他就腰痛得躺在床上起不来。
李伯说起那天的情况:“那天下午,谢七斤还拿个凳子在门外坐着呢,第二天就躺在床上起不来,看他好痛啊,痛得两天两夜吃不下饭。”送去曲江人民医院,医生说,是腰椎间盘突出。
我坐火车去韶关看他,他看起来没有精神的样子。好像人一倒下,各种衰老的痕迹就掩盖不住了。在医院请了一个“保姆”(老人家把医院工作的护工叫“保姆”),因为如果不请,他自己连翻身都没办法。从康复村出来住院,他几乎没带什么东西,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他那部老人手机和一本只有几页的电话簿了。我想问他有没有打电话跟亲人说他出来住院这件事情,可是跟他说话,没说几句他就昏昏沉沉睡过去。我站在床边等了一会儿,他缓缓醒过来,劝我说:“姑姑,你回去吧。”
我就回去了。
他走的那天,是2020年9月23日。走之前不知道哪天进了ICU,只知道有人打电话去,是护工接的电话。
谢伯去世之后,我好久没有去韶西康复村。那个总坐在房间门口拼命挥手欢迎我们的人不见了,那个位置后面的房间也变得空荡荡。2011年第一次来到韶西康复村,当时村里一共有32个老人家,而写下这段字的2021年,32个老人家只剩下12个了。而我知道,最终,这个数字会变成0。
谢伯有一部电动轮椅,是省里一个机构在他85岁那年送给他的。有一天,我看见谢伯在他房门外面那片平地练习开轮椅,很欢乐的样子,于是偷偷举起手机,给他录像。谢伯看见我了,他故意把轮椅往这边开,最后稳稳停在镜头前面,招手说:“再——见——!”
谢伯是不喜欢我们说再见的。有时要从他的房间离开,随口跟他说一声:“我走啦,拜拜。”谢伯不高兴,纠正说:“不是拜拜,还没得走。”意思就是,我们还没要离开村子呢,待会还要过来的,很快还会见面的。可是这次,真的要说拜拜啦。我们再也没法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