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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五 张阿姨和剁椒酱

廿五 张阿姨和剁椒酱

有人跟村里通了电话,才知道张阿姨中风住院了。她半身不遂,说不出话,也认不出人,住到医院已经一个半月。

我给自己找借口:张阿姨不认得人了,疫情期间医院也可能不让进去探病。我去做什么呢?而且,韶关那么远,坐火车去也要四个多小时。

可是,我看到厨房冰箱里那罐张阿姨给的蒜蓉剁椒酱,我就知道,我要去的。

剁椒酱是张阿姨做的,有一天我看见她床下放着好多罐新鲜做出来的剁椒酱,忍不住问她送我一罐。做酱的辣椒也是她自己种的,做出来的酱,用来炒猪肉和焖小芋头都非常好吃。她很惊喜:“你喜欢啊,你喜欢就拿,拿去!”

来到粤北人民医院,护士说她在61床。但61床上躺着的好像是个男人,没有头发,眼神呆滞,感觉很陌生。仔细看,我才看出来这真的是张阿姨。她的头发剃光了,鼻子插着胃管,往常的笑容消失不见。她躺着一动不动,眼睛呆呆望着天花板,好像一个停止的时钟。

我在她眼睛前面挥挥手,想吸引她看我。好一会儿她才侧头过来,可眼神里空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丝期待或者遗憾。她对我有点兴趣,目光跟着我慢慢移动,后来我才明白,她是被我衣服上的流苏吸引了。我把流苏凑过去她左手边,她抬起来唯一能动的这只左手,慢慢摸我的衣服。过了好一会儿,她脸上似乎有了好奇。

有康复师来了。康复师每天过来两次,为了防止卧床的病人肌肉萎缩,他们会来给中风病人活动关节和手脚。这是位年轻亲切的女医生,她先跟张阿姨打了个招呼,可张阿姨呆呆的,不理人。她开始活动张阿姨的手脚,顺便跟我聊几句:“你是她家里人吗?”

我解释:“不是的,她以前住在一个麻风康复村……”

我赶紧停住,因为不确定张阿姨入院的时候有没有写明她是麻风病院送来的。有的综合医院可能会介意,毕竟同一个病房要住那么多病人,并不是所有人都了解麻风病。我不确定该不该多嘴,只好说:

“……就是一个差不多福利院一样的地方,我去过那里当志愿者,跟她关系很好的,今天过来看看她。”

医生似懂非懂的样子,也不追问了。她换了个话题:“她以前能说话的吗?”

我停下来,思考了下这句话什么意思。当然会说话啊,怎么不能说话呢,我们说过很多话呢。这才意识到,对医生来说,她看见的张阿姨已经是个空白的张阿姨了,现在的她认不得人、不会说话、对世界一无所知。原本的张阿姨,她以前的一切一切,她说话的语气、她的表情、她的性格、她过去六十二年经历过的事情,都已经清空得一干二净。

黄妃婆婆是这么形容张阿姨的:“张二妹这个人,坐一下都不行!”

意思是张阿姨太忙了,忙到连坐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婆婆们喜欢坐在房子前面一棵栗子树下聊天,有时煮一锅花生番薯,一边吃一边打发时间。栗子树正对着张阿姨的房间,可是张阿姨老不在,有时匆匆忙忙走回来,也只是回房间拿个扫把,说两句话,很快又走了。作为韶西麻风康复村最年轻的康复者,别人都是“黄婆婆”“李婆婆”“邱婆婆”,只有张阿姨叫“张阿姨”。村里面老人家多,其中几个残疾特别严重的都由张阿姨照顾,她手脚好,身上没怎么留下麻风病的痕迹,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不同。那时村里还剩下十四位麻风康复者,其中四位——刘婆婆、廖婆婆、肥婆婆和曾伯——都是张阿姨负责照顾的。张阿姨每天给她们做两顿饭、烧热水、搞卫生、洗衣服,还有杂七杂八的事情,一个月工钱是530块钱。

加上每月差不多500块钱的低保,一个月拿到手的不过1000元。她几乎舍不得花,想省下来留给家人。入院之前,她是结了婚的,丈夫有尿毒症,必须长期做透析;两个儿子还没成家,她想给他们多存一些建房子的钱。

除了照顾老人,张阿姨还负责村里公共区域的清洁。有芒草的季节,她也跟邱婆婆一样编芒草扫把,编出来一把能赚五块钱。还要去田里种东西,根据季节,她种芋头、辣椒、黄豆、玉米、生姜或者青菜,收获了就请人拿去枫湾市场卖,还要留一些种子,留着明年种。张阿姨太忙太忙了,她从早忙到晚,脚上总是穿着塑胶水靴,长长的黑头发就用红头绳绑成麻花辫搭在肩膀一边,一忙起来,辫子很快散得乱糟糟。

2011年第一次来到韶西康复村,全村那么多老人家,我感觉张阿姨是最难接近的一个。

村里有热情的老人家,有内敛的老人家,大家对这群外来的大学生志愿者总体是好奇的。可是到张阿姨的房间找她聊天,没聊几句,她就礼貌地请我们走:“照相照完了你们就走吧,我还有事情做。”

客客气气的,可是感觉警觉又防备。

一腔热情被泼了冷水,我有些灰心。有时看见张阿姨拿着竹扫把扫地,或是从洗澡房提出来一桶热水,想帮她,她也不愿意。张阿姨好像很抗拒别人平白无故的殷勤,有大学生直接拿起扫把陪她一起扫地,她就拼命拒绝:“谢谢你啊小妹,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来可以!”

隔天,我们干活的时候,张阿姨也过来帮忙。似乎是想还一个人情,她帮我们生火、捡柴、收拾垃圾,帮忙做了事情,她的心里可以安乐一些。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慢慢地,我们知道了张阿姨是十年前从小岭医院搬来的,知道她一天要做好多事情,知道她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傍晚到孔伯那儿看DVD机播的客家山歌剧……她帮我们忙,下次我们再帮她,她就没有那么不情愿了。

在韶西康复村度过了一个多星期,到离开那天,胡伯开拖拉机载我们出去。好多老人家拄着拐杖出来说再见,里面没有张阿姨。行李都放上车了,人也上车了,拖拉机“轰——”地一声发动,车上的人和车下的人相互挥手——然后我才看见张阿姨的身影,她远远地从栗子树那边跑过来,高高地挥着手喊再见。

再下次来,关系就亲近了一些。

有时看她在提水,走过去帮忙。她不像以前一样抵触了,而是自自然然把水桶递过来,再交代一句提去哪个婆婆房间。或者她看赵伯扶着墙壁走出来,会提醒我一声,让我过去扶一扶。看她抱一堆衣服走去补衣服的房间,我自告奋勇,她先确定了我会踩缝纫机,然后翻给我看要补的地方,再找给我几片当补丁用的碎布。然后,她就可以去忙其他事情了。

想“报答”我们,张阿姨就用自己的方式。

我跟李伯、孔伯他们坐在石桌那儿喝茶,张阿姨走过来,提来自己的热水壶:“我要做事,没得闲,你们自己拿来冲茶喝!”或者,她把自己准备做晚餐的炸鱼拿过来,给我们配茶吃。冬天,老人家怕我冷,黄妃婆婆给我一件大棉袄、肥婆婆给我红围巾,张阿姨也不甘示弱,给我拿了一件白色的毛线衣。张阿姨把衣服塞到我手里:“不怕!我没穿过的,是特意留来给学生的,你拿去。”

孔伯补充了第三方视角:“前段时间有‘阿弥陀佛’的人来送衣服,礼堂堆得满满都是。你张阿姨,专门挑出来几件,说要留给学生穿。”

我知道了,最让她高兴的不是“帮她做什么”,而是“让她为你做什么”。看她在床底下放了好多罐自己做的剁椒酱,我主动提出来想要一罐。她果然好高兴:“你喜欢就拿,拿去!”

这瓶剁椒酱带回来,用来蒸粉丝、蒸芋头、蒸排骨,都非常好吃。

张阿姨中风那天正好是“五月节”(端午节),刘婆婆说,平时早晨不到六点钟,张阿姨就把早饭做好送来房间了,可是这天,一直等到六点半,张二妹都没有来。

前一天中午,李婆婆和张阿姨一起炒豆角吃。李婆婆说,那一顿张阿姨只吃了几根豆角,不吃饭。晚上,张阿姨把豆角放进电饭锅蒸热,可是热好了还是迟迟不吃,李婆婆进去问:“怎么还不吃夜饭?”张阿姨说自己胃口不好,然后把豆角和饭一起放进冰箱。第二天早晨,李婆婆看张阿姨不起床,她推门进去看,看见张阿姨还睡在床上。过一刻钟,她进去喊她:“张二妹你怎么还不起来?是不是不舒服?”发现不对劲,李婆婆急急忙忙找李伯来。

最后一次我在韶西康复村见张阿姨,是在这年的1月初。张阿姨把长长黑黑的辫子剪了,好像是剪去卖钱了。天气很冷,张阿姨还是忙忙碌碌的,干活的间隙她跑回房间给我们煮一锅小芋头吃,又把三盒牛奶热在铁锅里给我们喝。天黑以后,她提过来一桶热水,说泡过脚了,晚上才睡得香……

到医院看过张阿姨后,我又来到村里。我到张阿姨田里看了看,芋头旁边长满了杂草,没人来浇水,也没人来清理杂草。她房间的窗户一直没关,窗台上还放着装在矿泉水瓶子里的种子,那是她准备下一季种进地里的,有青瓜种子、玉米种子、红豆种子和眉豆种子,可是,可能,再也没人回来种下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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